“还真是悠闲啊。”
伽古拉单手撑着门框，慢吞吞地说。
“哇，伽古拉，咳咳咳——！”正在吃东西的凯一口汤呛进气管里，“回来了就跟我说一声啊。”他边咳嗽边声泪俱下地控诉。
“是你太怠惰了，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告诉你他们的踪迹。”
“你又不是敌人。”
伽古拉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任何过错，随手扔了把剑过去，“老样子。”
凯手忙脚乱地接住，摆出个别别扭扭的姿势迎战。
身经百战的剑士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半吊子，输赢没有任何悬念，三招之内，凯手中的剑轻易地被挑飞。
完蛋了。凯绝望地闭上眼睛。预想中的单方面殴打没有来临，他又试探性地睁开眼。
蛇心剑的剑尖悬在他的鼻尖前不到一寸，而剑的主人，伽古拉正用一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他。
“把衣服脱了。”伽古拉收起蛇心剑，公事公办地说道。
“天都没黑，说什么呢？”凯试图和伽古拉打趣。
伽古拉面无表情，“你来还是我来？”
“……我自己来。”僵持了一小会儿，凯认输似的举起双手，三下两下脱掉上衣。
和拙劣的剑技相比，凯的体格倒是一直都挺不错，胸肌腹肌肱二头肌，该有的全都有。
眼下，他结实的后背红肿了一大片，破皮的边缘还在往外渗血。
面对如此惨状，伽古拉半点不怵，直接上手去摸。
“这里的骨头裂了，”说着伽古拉又按了一下，“嗯，还有这里。”
凯疼得五官扭曲，“轻点，伽古拉，轻点……喂，真的很痛欸。”
他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身体，伽古拉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胳膊，“别乱动。”
伽古拉凑得很近，似有若无的香气和晃动的发尾使得凯有些分神。
在他胡思乱想的功夫，伽古拉检查完了，重新站直身体。
“怎么弄的？”
果然还是逃不过这一关。凯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这次的任务是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洞穴，我们救人的途中顶上又塌了一次，我被掉下来的石头砸了一下，呃，也可能是两下。”
他说得很轻松，不过伽古拉知道，实际情况肯定更加凶险。
“你们队里难道没有医生吗？”话说到这里，伽古拉还是想不通凯为什么就这样带着一身伤回来了。
凯尴尬地挠头，“有倒是有，不过嘛……”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等不到下文的伽古拉叹气，“在这里等我一下。”

屋子里拢共就没有几样东西，伽古拉很容易在柜子深处找到了医药箱。
“什么时候买的？”
凯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箱子里还没有这么多东西——这还是相对委婉的说法，实际情况是就只有一卷孤零零的绷带。
伽古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去那边趴着。”他指着角落里自己平时用来睡觉的那张木板床，拍了拍凯的肩膀。
凯乖乖地趴下躺好。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伽古拉细长的、因为常年练剑而生着茧子的手指沾着清凉的、有刺激性的药膏涂抹在他受伤的地方。虽然离温柔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比起伽古拉平日里对待自己的伤口那副粗暴得恨不得造成二次伤害的手法已经要进步不少。
“这几天就别乱动了。”
涂完了药，伽古拉用一卷又一卷绷带帮他把受了伤的骨头固定好。
在资源匮乏的O50，浪费食物是不被容许的恶德。凯坐在床边继续吃自己刚刚没有吃完的罐头，同时还拿起手边另一个没有开过的，“唔……伽古拉，你要吃吗？”
伽古拉没有接，“我回来前就吃过了。”
“哦。”凯失落了一会就又重新振作起来，“伽古拉，伽古拉？”
大约是看在他受伤了的份上，伽古拉对他格外有耐心，“什么事？”
凯咽下嘴里的汤汁，又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伽古拉，你会跳舞吗？”
饶是伽古拉也愣住了。他想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这个地方，“怎么突然说这个？”
“那……你记得我们队的医生吗？”
回想自己和救援队其他人的有限接触，伽古拉勉强有点印象，“那个挑战失败的外星佬？”
凯倒也不怎么在意他的措辞，点点头，“对，就是他。”
像O50这样气候恶劣、一年有十八个月都在下雪的星球本不应该成为移民的热门候选，但因为战士之巅的存在，一切又都顺理成章了起来。
渴望力量的外来者从宇宙的四面八方涌向了这颗传说中的星球，然而传说之所以是传说不是没有理由的——连身体素质强悍的原住民都鲜有挑战成功，遑论这些良莠不齐的外来者。
一部分失败的挑战者受不了O50漫长的寒冬，选择打道回府，一部分则是选着留在这颗星球，和原住民一同生活。
凯所在的救援队队医就是后者。
他没有返回母星，而是靠着自己曾学过的那点医术在救援队里找了份糊口的工作——在一部分人口中，和丧家犬十分相称的工作。
如同他们把挑战失败的人叫做丧家犬，崇尚力量的O50原住民普遍看不起救援队。
弱者不需要被拯救，只有逃避战斗的懦夫才会选择这样“软弱”的工作。
伽古拉是凯知道的唯一的例外。
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强者，伽古拉对凯在救援队里找了工作的事情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你不生气吗？”凯惴惴不安地和他说起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生气？这是你的选择。”黑衣战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你难道是随便选着玩的？”
“不，我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
话是这样说，凯曾不止一次见过他出手教训那些个叫自己“娘娘腔”的混球。
那个时候的伽古拉看起来比受到侮辱的他本人还要愤怒。
“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上个月月底，他结婚了，结婚对象也是救援队里的人。”
“哦，恭喜。”伽古拉平淡地说，他对无关紧要的人的事情一向不怎么在意，“所以，这和你身上的伤有什么关系？他是结了个婚就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忘干净了吗？”
“其实任务结束以后，我有去找他……”凯看向窗外，O50独有的、蓝色的夜晚降临在他褐色的眼中，“当时已经很晚了，四周都静悄悄的，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帐篷前的火堆快要熄灭了，医生和他的妻子，两个人抱在一起，我没好意思上前打扰，又跟着了魔一样，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你别骂我，我知道这很失礼，也很蠢，可是……可是在那一刻，我觉得这样的他们十分美丽。”
其貌不扬的队医和他的妻子，在漫长白昼的尽头，随着一支也许并不存在的曲子翩然起舞。
“我没有怪你。”伽古拉在凯的身边坐下，两个人的大腿紧紧地挨在一起，凯的体温透过皮革传达给他。
太近了，实在是太靠近了，剑士的防卫本能在叫嚣着要他远离，但只要想到这个人是凯，他就可以忍耐。
他一点都不想打破这样的氛围。
凯侧过头，“伽古拉，你会跳舞吗？”
他的眼神太过清澈温暖，伽古拉不由自主地说了真话，“……会一点。”
“太好了。”凯笑起来，“伽古拉，我们也来跳舞吧。”

静止的夜里，幽蓝的天光沿着窗棂流淌进来，四周阒静无声。
伽古拉率先站起来，拍拍衣服下摆上的褶皱，“不过你得先把衣服穿好。”
“等等……啊？”凯都做好了被他拒绝的准备，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你答应了？”
伽古拉挑剔地看他裹满绷带的上半身，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难道要这个样子和我跳舞？”
“当然不。”凯用最快的速度套好上衣，“我好了。”
“那就跟我来。”
狭小的卧室里很难让他们施展开，伽古拉把凯带到外头稍微空旷一些的地方，引导他揽住自己的后背，自己则是攀住他的手臂。
“事先说好，如果你一直踩我的脚那我们就停，我不想一天之内擦两次靴子。”伽古拉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他没有在开玩笑。凯咽了咽唾沫，“我……我尽量。”
起初凯跳得很笨拙，连着踩了伽古拉好几次，伽古拉愤怒地瞪他，凯慌忙说抱歉。渐渐的，凯摸到了一些门道：舞蹈和剑术有不少共通的地方，伽古拉的填鸭教育总算起了点作用——他剑术学得再怎么糟糕，至少也有点基础在。
当他能够跟上伽古拉的步子，他惊奇地发现，跳舞其实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他搂着伽古拉的背，伽古拉的身量并不单薄，却刚刚好能够被他一只手揽住，他比伽古拉高一点儿，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伽古拉薄薄的耳垂和小小的银环。
他们贴得很近，两颗心被孤独的韵律牵起，而世界在旋转，蓝色的、迷幻的光一次次落在他们的肩头。
“伽古拉，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凯贴着他的发间，问出了那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
伽古拉注意到，才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窗外又开始下雪。人果然不该有侥幸心理——下大雪的夜晚，屋顶会被压得咯吱咯吱响，像野兽啃噬活人的骨头。
他不怕冷，但是他讨厌在过膝的雪河里跋涉。
“伽古拉，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凯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拜托了，告诉我答案吧？”
伽古拉回过神。他后退一小步，拉开二人间的距离，好深深地看进凯的眼中，“不，我不会。”
原以为很难说出口的话语，顺畅得如同事先排演了千百遍。
他说，他不会永远留在这颗星球。
这一刻，凯悬着的心落回到胸腔里。
“果然是这样啊。”

O50没有鲜明的四季。
某个不下雪又相对暖和的日子，凯一个人待在河边。
有人在他的身边坐下，他看了眼，是和他一个小队的熟人。
“不高兴？”
“有一点。”
他扔出一块石子，溅起的波纹搅乱了河面上他闷闷不乐的倒影。
“和伽古拉先生闹矛盾了？”熟人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第一反应就是否认，“没有。”虽然的确和伽古拉有那么一点关系，但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和那样的人做朋友，很辛苦吧？”
“啊？”
“我看得出来，小凯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不过……他和你毕竟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话凯已经从不同的人那里听过了无数遍，讥讽的、轻蔑的、恶意的……耳朵都要长茧，“哪里不一样？”
“小凯，你真的没有意识到吗？”熟人很轻地叹了口气。
“意识到什么？”他的语气里带着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尖锐和厌烦。
“如果想要一直和伽古拉先生在一起，现在的你，抵达不了这样的未来。你也意识到了吧，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等你太久的。”
他愣住了，“……为什么？”
“每个人的未来都有它既定的长度，小凯，要是待在救援队的话，未来就会很短，短到一眼能看到尽头，那样是无法真正前进的。”
“……”
对方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要加油啊。”

虽然总是被评价为缺零件、少根筋，但凯不是完全没有知觉。
就像他们待的这间屋子，伽古拉从一位老人手中租下它作为临时落脚处。
钥匙有两把，他把其中一把交给了凯，允许凯随自己的心意使用它。
“空着也是空着，反正我也只是偶尔回来睡觉。”
救援队接不到活的淡季，伽古拉上一个任务结束后下一个任务开始前，他们在这些交叠起来的空隙里约会。
几个月过去，伽古拉留在这边的私人物品永远都只是那么寥寥几样，凯看在眼里，却从不提醒。
“果然是这样啊。”凯露出一个同时混合了如释重负和悲伤的表情，“伽古拉，你果然要走。”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颗混乱贫穷、荒芜贫瘠的星球留不住伽古拉。
离开O50，伽古拉会过得更好，他会得到他应得的财富还有地位。
“那你呢，凯？”
凯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茫然无措的倒影。
“我想要力量。”凯不由自主地说，“我加入救援队的初衷是想要救人，而且我也确实救下了很多人，可人都是贪心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慢慢地感到不满足，不满足于追着灾难的脚步东奔西走，不满足于只能在废墟中搜寻有无幸存者的气息……我想要能够拯救一切的力量，我想要能够在巨大灾难降临时能够挡在无辜的人面前的力量。”
最终，他还是要走上自己曾经厌弃的道路。
战士之巅是每一个渴望力量之人的最终归宿。
“决定了吗？”伽古拉的眼神依旧很平静，要人捉摸不透。
凯眨眨眼，那副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腼腆和遗憾，“嗯，救援队的工作……我辞掉了。”
“看来你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伽古拉反常地微笑起来。
凯被他带得也笑出了声，他轻声说，“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我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有伽古拉知道，凯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
伽古拉的手指还攀在凯的手臂上，他按着凯的脖子，迫使他和自己离得更近，他们的嘴唇相隔一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爬上去，但我总要试一试，不去试的话……”凯眨眨眼，因为伽古拉在笑。
就算要在这个地方道别，就算两个人分道扬镳，他也希望……
“哈。”伽古拉直接笑出声。凯眼睁睁看着那双淡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吐出刻薄的话语，“凯，你是个怠惰、弱小、天真得无可救药的家伙。我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自己，为什么要在你的身上浪费时间？如果要收弟子的话，我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好过分啊，伽古拉。”凯眼里薄薄的光几乎要碎掉，尽管如此，他也仍旧在微笑，“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好不好？”
“结果我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我是一样的。”伽古拉抵着他的额头，看着凯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语睁大了双眼，“我的判断没有错，我们果然有着同样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