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別

踏入四月，氣溫漸漸和暖
暫別嚴寒的冬季，北國終於迎來櫻花盛開的季節
滿眼粉粉白白的顏色，是冬雪融化後的春天
沒有閒暇欣賞這春的美景，市村鐵之助匆匆路過窗前
他神色有些疲憊，卻仍穩穩地端着熱茶和糕點

來到陸軍奉行的房間，土方歲三早已坐在書案前
他皺眉沉思着，似在推算戰況的發展
他應該又通宵了，從昨夜一直工作到這個時間
目前，舊幕軍雖小勝兩仗，但新政府軍的補給卻源源不斷
如此消耗下去，不難預見，蝦夷兵敗也只差早晚
其實，舊幕軍中早已出現主和投降的聲音
只是身為眾所倚仗的指揮官，土方歲三偏偏越戰越強
一次又一次地、為舊幕軍力挽狂瀾
一邊擔憂着他的身體狀況，鐵之助也深深敬佩着那份堅毅與頑強
此刻只好壓下心頭的不安，將慰勞品輕輕放在桌上

「阿鐵，」
正要不動聲色地離開，鐵之助聽到了呼喚
他轉過身去，走到土方歲三的書案旁
「請問有什麼吩咐，副長」
稍稍彎腰，鐵之助恭謹地注視他的長官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放下煙管，土方歲三回望他的部下，眼色如往日般平淡
斂起了鋒芒的目光，他的神情就像一位稍顯嚴厲的兄長
這位曾經叫人聞風喪膽的『鬼副長』，如今已添上了幾分際遇的滄桑
這是失去近藤之後，在土方身上發生的轉變
作為隨侍側近的部下，鐵之助全都看在眼裏
可是今日，土方的語氣又有些微的差異
聯想到這每況愈下的困境，鐵之助不禁憂心
不願土方察覺這怯懦的心，他稍稍低下臉去
「請您儘管吩咐吧，副長」
他只好如此回應

從櫃子裏拿出布包，土方歲三又將刀架上的兩柄長刃放在桌面
「阿鐵，我要你把這些東西都帶回日野，帶到我的老家去，今天午後有船回橫濱，已經都安排好了，你坐那班船走吧」
聽着這道吩咐，鐵之助震驚地睜大了眼睛
「我們才剛剛打了勝仗，您這是要我臨陣逃脫嗎？我不要，我不怕死，管他是新政府還是什麼東西，我都要一直在您身邊追隨您」
激動得忘記了階級的差距，才說完，鐵之助便抿住了嘴
若還在以前，這般態度對待副長可是要受重罰的
但現在，這些東西他都顧不上了

「我沒有要你臨陣逃脫，阿鐵」
沒有責罰部下的無禮，土方繼續靜靜地說
「這就是我吩咐你做的事，是命令。市村鐵之助，我要你帶着這些東西離開這裏、離開蝦夷，回江戶去」
「……為什麼」
不能違背長官的命令，鐵之助只能壓抑心中的不服氣
他賭氣地打開布包，裏頭有一些可以賣錢的器物和一個精緻的鐵盒子
盒子有一枚照片、一撮綁好的頭髮，以及一張書信模樣的紙條
瞬間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他咬緊了牙齒
強忍難過，鐵之助看向桌面的兩振刀劍
和泉守兼定與堀川國廣
一長一短，皆是土方歲三最喜愛的胭脂紅色
在這幕末的烽煙中，他們曾與土方歲三出生入死
即使槍林彈雨，也無法抵擋他們的勇猛鋒利
「……副長也不要他們了嗎？」
武士放下刀劍，這是何等沉重的意味
鐵之助的聲線不禁顫抖着，幾近哽咽
低垂的眼內沒有一絲波瀾，土方輕撫着刀鞘上的牡丹與鳳凰
「是不需要了」
他語氣平靜

少年直率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土方便默默拔出長刃
一道寒光映入他的眼中，冷冽得如往昔般銳利
「這傢伙從會津開始就一直與我並肩作戰，」
燃起懷念，他追想着遙遠的回憶
得到這把和泉守兼定，彷彿仍是昨天的事
歷經油小路事件、鳥羽伏見之役，從江戶輾轉來到蝦夷之地
短短兩年，他斬殺過多少強敵，沾染過多少鮮血？
細看眼前的愛刀，原本削鐵如泥的刃上已佈滿了崩缺
參差不平的，如同大起大落的命運
幾處被鏽磨蝕的痕跡，像滲出又乾涸的血
消散了從前的意氣風發，猶在此刻苟延殘喘
「如今他變得破破爛爛的，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刀尚可研磨修復，時代的巨輪卻不會向後倒轉
將刀收回鞘中，土方把他重新置於桌面
「這傢伙也好，武士也好，接下來的時代都已經不再需要了」
如同被流放到這偏遠之境，這群舊幕殘餘是被時代遺棄的一群
即使苦苦抗爭，也不過是延後了被碾壓的進程
縱然察覺了這一事實，少年仍不願承認
「正因為是共同奮鬥的夥伴，『他們』也一定希望留在您的身邊。正如刀需要主人，這個新撰組、我們大家也都很需要土方副長！」
低聲反駁着，鐵之助的眼眶漸漸紅了

「哼，你在說什麼傻話？」
不禁輕笑，土方揚起臉
「聽好了，阿鐵，我可從來都沒有打算過送死」
從那語氣中聽見了曙光，鐵之助猛然抬頭
眼前這位大名鼎鼎的新撰組副長，雙目閃耀着自信的光芒
「即使不用刀，我們還有洋槍火砲，也有許多懂得西式戰法的人才，只要等待適當的時機，一定能扳回一城的」
「既然如此，我更要留在這裏，為副長出一份力！」
擦擦發紅的眼睛，鐵之助再次表明決心

「哼，你這個毛頭小鬼，連槍都拿不好，只會拖後腿罷了」
拒絕了鐵之助的決意，土方把布包和刀都塞到他懷裏
「你和這傢伙一樣派不上用場，給我趕緊收拾好了回江戶去」
「可是……」
「別那麼婆婆媽媽的！」
打斷了鐵之助的申願，土方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撫摸着和泉守兼定的刀柄，沉靜的聲音緩緩地說
「你看見這傢伙變成什麼樣了吧？那是『他們』跟着我、在這亂世中奮戰至今的證明。阿鐵，你也是，身為我的隨侍，你也應該看見、那面誠字旗後留下的足跡」
指尖撫過那纏繞刀柄的柄繩，歲月已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指腹感受着每個握刀留下的凹陷，淺笑在土方的嘴角浮現
「所以你得帶『他們』回去，讓江戶的那些人好好看看，讓家鄉守候着的親人仔細聽聽，這就是新撰組的戰鬥，這就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副長……」
收起淚光，少年的眼中重燃火焰
他沉下一口氣，將土方歲三託付的一切緊緊抱住
「我明白了，土方先生，我、市村鐵之助，誓不辱使命，定將您交託的一切帶回你的故鄉去」
深深鞠躬，鐵之助再次忍住冒出的眼淚
「一直以來，感謝您的包容和勉勵」
深深吸了口氣，他仰望着崇敬的土方副長
「市村鐵之助今日就此拜別，請土方先生務必珍重，祈願您武運昌隆」
沒有等來土方的答應，他咬着牙，緩緩退出了房間

土方歲三走到窗邊，窗外一片粉色連綿不斷
他忽然想起家鄉那棵梅樹，不知道剛過去的冬天又開了幾枝
少年的身影在櫻花樹下出現，迎着明媚的春日漸行漸遠
拿起煙管，他才發現，指尖竟殘留着清冽的梅花香氣
目送少年與長刀遠去的背影，他呼出了一口煙

「再會了，我的『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