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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身在何处
少年
机关弦动,万箭穿心。
仅仅一刹那,白玉堂并未感觉有多痛,而是身体变得麻木起来,意识很快离他而去。
但此刻,他的灵魂像是抽干的水库重新被灌入了源源不断的水,人一生存在过的最重要证明——记忆,涨潮般涌入他的脑子里,他差点溺死其中,尽管那只有短短二十三年。
他像一个落水者一样胡乱挥舞双手企图抓住什么,奋力挣出水面后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然惊醒。
空气中是一种很刺鼻的味道,有点冷冽,像酒,这是他灵魂回归后的第一感受。他看见一个很亮的白色发光物体悬挂在顶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东西,像月光的颜色,却一点也不柔和,刺得他直眯眼。
一个惊喜的女声落入他的耳膜,他听到了几个音节,但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这些年他走南闯北,许多方言都能听懂,这女子又是哪里的人?
白玉堂的目光开始寻找声音的主人,她就站在床边,眼神在白玉堂和他旁边来回扫动,像是在观察什么。女人的脸庞白里透红,年轻漂亮,比白玉堂见过的很多女人都漂亮。但是她居然只有短短一截头发别在耳后,头上还带着形似小船倒扣的桃粉色帽子,白玉堂的视线向下移,她穿着和帽子一样颜色的短衫,像是褙子两边缝合起来了,缝合的边上还有圆形的贝壳扣。衣衫很合身,得将女性的曲线凸显出来,它几乎没有袖子,只遮住半截上臂,露着两条白皙光滑的胳膊,此时正在抱着一块木板,在上面记录着什么。
随着呼吸起伏,罩着他口鼻的透明罩子上留下白雾,他试着活动关节,把罩子拿掉,然后坐起来。这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坐起身之后,他看见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裤子,上半身衣服是敞开的,胸前贴着几个连着线的圆片,手腕和脚腕都夹着夹子。
在陌生女子面前裸露上半身,他的观念上感到羞耻,抬手就要把身上那些奇怪的东西拔掉。女子制止了他,按住他的手,示意他躺下,并招呼一旁的人过来帮忙。
“这是何处?你们是何人?”他发出了沙哑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没有人理会他,一只有力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迫使他不得不躺下,他朝那只手的主人看去,这张脸他居然认识,并且再熟悉不过。
“展大哥?”白玉堂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展昭头发只剩了一寸长,也穿着短袖子的浅蓝色短衫,绀色的长裤,一样的怪异打扮。而且眼前的这个展昭比他认识的那个长得还要英俊一些,却说不出到底哪里更好看。白玉堂愈发地在印证这是梦境,因为梦境里的事物总是会更加美好一点。
面前的展昭似乎意识到床上的这个年轻人在叫他,但从展昭陌生的眼神中,白玉堂发觉他并不认识自己。紧接着白玉堂听见从展昭的口中吐出了一句很长的话,每个音节好像能够听懂,但连在一起他完全没有头绪,看来他们的语言并不相通。
这是梦,梦是离奇而且没有规律的,白玉堂对自己说。但是看着这张熟悉又坚毅的脸,他又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任,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拔除了那些东西,白玉堂第一时间将衣服遮掩住裸露的肌肤。女人的手指在他面前比划了一阵,说了几个字,看到白玉堂迷茫的眼神,女人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白玉堂左右环视了一圈屋子,房间很敞亮,旁边还有一张空的床铺。左边有两扇窗,天还没有完全黑,他从一扇反光的窗中看见了自己的依稀的倒影。他突然跳下床,跑到窗前站定,反光中,他看见自己昔日爱惜的长发变成了凌乱的一头短发,抓起来还有点扎手,他心态有点崩溃了。
展昭摸了摸下巴问道,“会不会是把脑子撞坏了?你们给他检查过么?”
女护士和展昭对视了一眼,冷静回答道,“脑震荡是有可能导致记忆缺失和语言系统混乱的,基本上两周以内就能恢复正常。”
“何人剪我头发?”白玉堂发出一声哀嚎,转过身来,对面二人看着他一脸茫然,看起来也不太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可他说的不是方言,是官话啊?
女护士半猜半听,像是懂了他的意思,“他是不是在说头发?头发乱了?”
展昭掏出了一本册子,一支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举到白玉堂面前——「认得字吗?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白玉堂看着雪白细腻的纸上端正的几个小字,和他熟悉的文字有些不同,但他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点点头,接过展昭递来的短杆子,没有墨,这玩意竟然能写出黑色的字来,他试着用笔尖在纸上划了几道,立刻出现了几道黑色的线。真稀奇,他试着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认得字,听不懂话,你们不说官话?」他思考了一下,又写下几个字——「发生何事?我身在何处?」
“现在会写繁体字的人可不多,他拿的可是中国大陆的身份证。”女护士盯着那两行字看了许久。
展昭看见他拿笔的姿势和写下的内容,陷入了沉思。这个人如果不是身份认知障碍,就是来自古代,当然,后者比前者更加不可能,除非他自己的精神也出了问题。他思考后在纸上写下——此处是医馆,我是捕快,她是大夫。
白玉堂又写道:「你不认得我?你是展昭,我是白玉堂。」
展昭吃惊于白玉堂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可是第一次见白玉堂,对他来说,两人并无交集,白玉堂的名字还是他在身份证上看见的。
「你从哪里认识的我?」
「开封,我们认识很久了。」
展昭沉默地收起册子,对女护士道,“能不能安排为他测试一下是否有多种人格障碍?”
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位穿白色长衫的男人,也是短发,鼻梁上还架着一对透明的硬片儿,他示意白玉堂跟他走。白玉堂下意识转头看向展昭,展昭似乎看懂了他眼底的无助,也跟了上去。
出了房门,白玉堂感觉门外的建筑结构和他认知中的大有不同,屋里居然看不见一根柱子横梁,四处雪白和蓝色的墙壁,脚下是灰色和黄色线条的地板,头顶挂着很多房间里那种白色发光的东西。路途中他遇见了好几个人,穿着的服饰都很奇怪,也很鲜艳,有几种色彩更是十分昂贵、极难漂染出来的。他注意到,女人的头发有长有短,而男人一律都是短发。只不过比起环境的陌生,白玉堂还是难以接受自己头发变短这件事,一路上都在摸自己的头发。
展昭走在后面,看着前面青年人的背影陷入沉思。就在两个小时前,他接到交警大队的案件移交通知,这是一起情节严重的交通肇事逃逸,涉嫌故意杀人。白玉堂所驾驶车辆撞在绿化带上发生严重变形,人在驾驶座上不省人事,车辆已经开始冒起黑烟,随时有自燃的风险。
白玉堂被送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深度昏迷的假死状态,但幸运的是他只有很轻微的几处擦伤和轻微脑震荡。副驾驶座的位置已经整个凹陷进去,如果换个方向,他必不可能生还。经过连夜抢救,他依然处于昏迷,命悬一线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展昭来到医院,他的各项指标竟然就逐渐恢复了正常。
展昭在衣物中找到了他的身份证,在他昏迷的这段期间,展昭让同事调出了他的个人信息,籍贯为浙江金华,年龄二十三岁,未婚,有一个哥哥,父母双全,在一家电商企业挂名董事长。
年纪轻轻就当上了CEO,妥妥的高富帅,女同事感慨道。
展昭根据提供的家属电话联系到了他的哥哥白锦堂,是秘书接的电话,一听是警察,才转接给了白锦堂本人。可惜他人在国外,而父母又在老家,没办法赶过来。听闻弟弟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他一面叮嘱展昭帮忙照顾,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父母让他们担心,然后一面吩咐秘书向展昭账上打款。
展昭赶紧严词拒绝他的汇款行为,好在白玉堂看起来没什么事,只不过秉着对群众负责的态度原则,他愿意陪同白玉堂做一个全面检查。
他们来到心理科室,安排了一名年轻医生为他做心理测试,展昭和他们大概说明了情况,医生还十分好心地将测试题全部换成了繁体。
等了一个多小时,测试结果才出来,年轻医生满脸愁容地对展昭说,“患者心理和生理上都不符合多重人格和臆想症的症状,但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古代人,而且他并没有被催眠的现象。”
展昭点了点头,“而且不像是装的。”
接下来白玉堂又做了几项检查,都查不出任何问题,身体特别健康,展昭只好准备带他出院。结账的时候,展昭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白玉堂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支付密码?
“什么密码?不懂。”这回展昭听懂了他说的,轮到展昭崩溃了,白玉堂甚至连手机都不会用。
焦灼之时展昭突然收到短信,是白锦堂的转账通知,一笔不小的数目,想必是通过什么手段查到了他的银行卡号。但这笔汇款确实解决了当下的问题,展昭转念一想,罢了,反正这笔钱是用在他弟弟身上。
直到他们走出医院,白玉堂还是一脸茫然无措,展昭突然同情心泛滥,以他现在这种状态,该怎么在这个社会生存,怕不是不过两天就被人卖了还得帮别人数钱。或许他的智力正常,但目前的生活能力可能还不如一个小孩。
白玉堂此时正用一双姣好又澄澈的眼眸看着他,容易让人联想到三月的西湖水,湖光春色,负气含灵。
罢了,正好他新装修好的房子里,缺一个室友。
白玉堂此时正站在展昭新家门口,路上他坐了一种叫汽车的载具,这是一种没有马拉就能自己行驶的车,并且会排放一种很臭的气体,闻着让人反胃。他从车窗向外望去,城市里的一切都令他头晕目眩,应接不暇。展昭带着他来到一个有着十几座高楼的地方,这里的楼房大都高耸入云,令他喘不过气起来。他正好奇如何登上这样的高楼,展昭便领着踏上了一个会升降的小房间,几次呼吸的功夫,他已经从一层楼来到了二十层楼,从窗户向下望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怕高的他脚下却有些发软。
这个世界的每一件事物都让他惊叹,他做过那么多梦,没有一个梦像这样天马行空,却又格外真实。白玉堂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曾听说人在弥留之际,能够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有人认为,人死后魂魄会来到另一个世界,要么在天上的北海昆仑,要么在地下的黄泉九幽。白玉堂生前不信神佛,不信因果报应,不认为人会入轮回之境,可谁也没有见过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见过的人也不可能再亲口表述出来了。
展昭从书柜里拿了几本书摆在白玉堂面前,最厚的一本是《新华字典》,然后是《十万个为什么精美插图版》和《中国通史》,既然他把自己当作一个古代人,那么这三本书能让他迅速了解现在这个世界。
在得知白玉堂来自宋朝后,展昭搜索了相关的信息以及大致还原的宋朝官话,他试着和白玉堂沟通,在这期间,他发现如果能说得慢一些,还是能大致听懂的,只不过一些新诞生的专业术语和文化差异他没办法精确转述。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白玉堂站在落地窗边,眺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和星带般闪烁的车流,他忽然意识到,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他都已经离那个古朴风雅的朝代远去了。
当展昭告诉自己,他的兄长和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他先是惊喜庆幸,而后产生了一种怪异的疏离感,这些人和他印象中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自己还能够成为他们的家人吗?就像眼前的这个展昭,虽然神态举止都和他认识的那个极为相似,但始终不是一个人。
展昭给了他一个方块一样手掌大的东西,这是从他衣服中搜出来的,一面是金属颜色,一面会发光,会变换图案,展昭说这是对于现代人很重要的东西,叫“手机”,让他尽快学会使用。而通过这个手机,他能够远距离和他人进行对话,甚至能看见对方即时的模样。
白玉堂在攻读书本的时候,闻到了一阵饭菜香味,他寻味而去,看见展昭在厨房里忙活,这大概是他唯一不感到陌生的地方,刀还是刀,锅还是锅,菜还是菜,只是生火的工具……算了,他不必在意这个。他回忆起还在开封的时候,从来没见过展昭下厨,君子远庖厨,今日也算是开了眼,想不到他一个糙汉子也能做得井井有条。
白玉堂也不懂下厨,但他是吃中的行家,什么食材用什么佐料,怎样烹调最美味,他都颇有经验。菜很快端上餐桌,醋熘白菜,清炒虾仁,和一碗老豆腐鱼汤,这是展昭平日里简洁的家常菜,本来没有鱼汤,是展昭怕白玉堂觉得太寒酸才加的。
白玉堂却对这些已经很满意,毕竟他对展昭做的菜没有抱很大期望,但现在看起来菜色还不错。趁展昭去洗手,他偷偷尝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虽然比不上那些金字招牌的酒楼,但也能凑合对付他这张刁钻的嘴。这鱼品质虽然不够,但汤还算鲜美,下次可以让他试试清蒸……
“有酒吗?”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白玉堂问道,他倒是不客气。想起以前在开封任职的那段日子,每月他总会找几个清闲的晚上,拉上张龙赵虎他们去展昭那边讨酒吃,他知道展昭的院子里埋了好几坛女儿红,但从来没能从他那里骗出来过,当然,拉上其他人只是幌子,他可不想让这些不懂得品鉴的莽夫糟蹋了好酒。他陪颜查散去查办襄阳王前曾和展昭一醉方休,那日展昭向他许诺,办好这事立了大功归来,他一定将那老树下八年的女儿红挖出来与他共享。白玉堂拍着胸脯说了许多豪言壮语,还抓着展昭的手让他不许食言。
是他多虑,展昭这样的人一言九鼎,怎么会食言,到头来是自己没能赴约。
展昭没有拒绝,起身从厨房里拿了两罐啤酒,示范如何开易拉罐。冰凉的酒液顺着舌尖棠入喉咙,他尝出了小麦的甜味,温和的酒没有多少酸涩,虽然是陌生的味道,也不是他印象中的好酒,但并不难喝。
“这是什么酒?”
“啤酒,原料是小麦,最开始是外国传入中国的,不过现在我们自己也能做。”
“有没有烈一点的酒?你拿我的钱去,帮我买一些来,”白玉堂像是忽然意识面前的人并非自己所熟悉的展昭,不能由着性子为所欲为,他略微敛了神色,“展大哥,小弟初来乍到,恐怕还要多麻烦你一阵,还请你多多担待,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我。”
展昭看着面前光鲜亮丽的少年,不知为何,那少年叫他“展大哥”的时候,他心里都涌起一股暖流,白玉堂不经意流露出的轻佻和娇纵,让他产生了一种二人仿佛是多年亲密挚友的错觉,他从白玉堂的话里读出了另一种意思,他需要自己,甚至是依赖。
其实不只是白玉堂,今天的一切对于展昭来说也像是一场梦,白天接到警务移交通知的时候,原本负责的同事请了假,任务只好落到了展昭头上。昏迷的车主是个年轻多金的总裁,他“起死回生”,醒来后遗忘了记忆,变成了一个古代人。而他竟然还把人带到家里来,给他科普现代社会的生存技巧。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剧情在某平台的女频分区里看过呢……
饭后,白玉堂和展昭一起坐在在柔软的皮革沙发上,这种沙发好像他从前在家里的床铺,他会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西域棉花,再叠上一张动物皮毛,躺在上面十分舒服。展昭正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用手机,白玉堂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儿时,那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孩童时期。他已经活过一次,走过一程,对他所经历一切,毫无怨言,从不后悔。
而现在,他愿意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