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披在伊莉丝身上,她走在一条遍布落叶的竹林道之中。再往前走大约半个时辰,就能见到柯伦德的酒馆了。
林子里很寂静。两年前决定在这里定居之后,她曾驱逐了这片林子里所有中阶以上的魔兽。无论是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为了安全起见,她都或杀或赶的将它们逐一驱离。
毕竟,猎物不够可以换个林子狩猎,她可不想自己捡来的那些女人和孩子们在林子里游玩时,不小心撞见一头啷出猩红舌头的魔野猪或者巨灰狼。就算捡回来一条命,吓破胆也不是什么一笑了之的小事。
她随手掠过竹叶,沙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伊莉丝漫步于此间林道,若有所思。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之后究竟想要做什么,不过她确切知道的事情倒是有一件——自己对于复仇这件事,没有像以前那样那么看重了。
也许潘德尔对她说的话确实对她起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启发,也许自己真的该思考一下此后该如何重新出发。
因此,她决定先回来见见一直在担心着她的老朋友们。
从前的她,是东方的长公主,是某对夫妻的独生女。
然后她成为了一名流浪者,一名无家可归的复仇者,名为仇恨的火焰在她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着。
后来,她是风起平原的女王,是库撒人的领导人。但复仇的火焰从未因始作俑者的死去而熄灭,反而燃烧得愈发炽烈。
现在,她对这些身份感到疲倦,她只想当一名游手好闲的赏金猎人,偶尔搭救因战争而落单的女人和小孩。在夜晚里和自己的酒肉朋友们喝酒吃肉,打架骂人。
“向新的生活扬起白帆——吗?”
她想起马尔科对她讲的话,那是来自一名老人对年轻人的衷心祝愿。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在燃烧着吗?”
伊莉丝喃喃道。
“姐姐你在跟谁说话呀?”
一声稚嫩的童声自背后响起,将她拉回现实当中。
“没什么,鲁鲁,你走累了吗?要我背你吗?”
伊莉丝回头,她蹲下抚摸这个不足她一半高的小姑娘。
她名叫鲁鲁,是潘德尔从她手下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当伊莉丝在距离废墟两条街的某个摊子上找到昏迷过去的小家伙时,她身上都是被吹飞出去而留下的剐蹭伤。好在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心理阴影依旧如漆黑的雾霾一样笼罩在她的心房,一到刮风下雨的天气时,小家伙总会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
“没事,姐姐,我还能走。鲁鲁还不累。”
伊莉丝冲鲁鲁笑了笑。
有些话,她不知道该不该对鲁鲁讲。
不如说,这些话她敢不敢对自己讲。
在那一晚之后,伊莉丝带着鲁鲁跑到离那个广场足有半个镇子远的旅店里住了一阵子。白天她将鲁鲁委托给旅馆的老板娘,每天付给她多一半的房费,叫鲁鲁与老板娘的孩子一起玩,吃穿也先借老板娘的孩子的。那老板娘面善,伊莉丝放心。然后她会趁着这段时间接几个急活,诸如猎杀中阶的磐岩巨蟹等,这样的活计来钱多还快。
等忙活了几个白天后,她把镇子里所有高难度和高危险的活计抢光之后,她赚到了足以随心所欲花上一年的金币。
这个时候,白天她带着鲁鲁吃喝玩乐,晚上她趁鲁鲁在她怀里睡熟之后,四下打听鲁鲁的父母。
以她的能力,伊莉丝很快就弄明白了鲁鲁的父母是谁。
但当她见到鲁鲁的爸妈在赌场和酒馆里花天酒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的样子时,她什么都没说,扭头从酒馆里离开了。
她一脚踹开鲁鲁原来的家门,看着鲁鲁那几件洗得浆白又破旧的小衣裳,又想起第一次见鲁鲁时,她那双破了洞的小凉鞋。
她下定决心,要带着这个小家伙离开这个镇子。
那个时候伊莉丝走下楼梯。她想着要教鲁鲁魔法,教她狩猎、认字,教她保护自己的体术和生活的道理,要让她享受伊莉丝没有享受过的少女时期。
想要她成为一名落落大方、举止得体的女性。
对生活抱有热情,对生命抱有敬畏,要让她成为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但就当她走到楼下,她听到几个婆婆在嚼长舌时,她沉默了。
曾经住在广场附近的一名婆婆,是鲁鲁的奶奶。在鲁鲁没有家可回的日子里,她会把鲁鲁带回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家,给鲁鲁盛上一碗奶奶从来舍不得喝的肉汤。
那几件破烂的、发白的小衣服,也是鲁鲁奶奶翻到别人家的小孩穿小了的破烂。
而在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鲁鲁正爬楼梯去奶奶家,结果忽然被一道不知名的大风吹得好远。再醒来时,眼前的大姐姐给了她一块麦芽糖。
鲁鲁有时候也会问:“奶奶去哪里了呀?”“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呀?”
伊莉丝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看着鲁鲁,只好撒谎骗她。
“姐姐是奶奶派来守护你的,奶奶和爸爸妈妈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在忙,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回来找鲁鲁。”
“什么事情比鲁鲁都重要呀?爸爸妈妈我不知道,但奶奶说鲁鲁是她最重要、最宝贝的孩子。”
往往这个时候,伊莉丝的心头会忽然绞痛一下,她往往会一边扯开话题,一边在鲁鲁看不见的地方里对她用睡眠法术。
这是她唯一的手段。
“所以你现在都没跟鲁鲁说实话?”
深夜的里,空无一人的酒馆里只坐着伊莉丝和柯伦德两个人。
柯伦德看向酒馆内部的方向,那是伊莉丝带回来的孩子们睡在一起的地方。地方很大,柯伦德给每个孩子都做了一张小床。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就是那个杀了她奶奶的坏人,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伊莉丝眼眶红着,她一口饮干杯里的酒。
“老柯,我给你钱行吗?我把我挣到的所有钱都给你。什么中阶高阶悬赏我都接,挣来的钱都给你,行吗?”
“我只拜托你好好照顾这个孩子长大,可以吗?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屋子里几盏必要的灯被柯伦德留了下来,没有熄灭。烛光摇曳着,伊莉丝身上的冷气没有让蜡烛的光暗下去一丝一毫,但它们摇曳着、摇曳着,周遭并没有起风。
“那你呢?”柯伦德看着坐在吧台上的伊莉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劲大的。
“我想离开,离开这个孩子身边。”
“嗯……”柯伦德鼻息很重,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鼻息喘得让人没法不在意。
他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不懂,老柯,你帮帮我,好吗?”
柯伦德抬起头,这是他头一次见伊莉丝放下身段拜托他一件事,只因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
“伊莉丝,如果你需要我的意见,我只能告诉你。”
“不行。”
“为什么?!”伊莉丝站了起来,她泪流满面又红彤彤的脸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与悲伤。
“冷静下来,伊莉丝,先坐下。”
柯伦德按着伊莉丝的肩膀,让她老实地坐在椅子上。今天晚上她喝了很多,柯伦德把她的酒撤了,给她倒了一杯纯净的白水。
“伊莉丝。”柯伦德坐在伊莉丝身边,轻轻呼她的名字,把水递给她。
“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
“可我承担不起,这太沉重了。”
“听我说,伊莉丝。”
柯伦德把伊莉丝的肩膀扶正,让她的正脸朝着自己。
“假设你之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现在我问你。如果你选择逃避,那么特意为你而出现并消失的潘德尔小姐,她会期待你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会说这不关她的事。”伊莉丝摇摇头,她抓起柯伦德的酒杯,试图一饮而尽,但被柯伦德按住。
“那我问你,日后的你会期待自己这么做吗?以后的你会认同如今的逃避吗?”
“难道你忘了潘德尔小姐对你说的话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让我喝酒好吗?”
“伊莉丝。”
柯伦德少见的严肃了起来,伊莉丝被吓到了,她睁开迷瞪的双眼。
“你干嘛?这么吓人。”
“伊莉丝,如果你喝酒是为了逃避的话,那这间酒馆永远不欢迎你。”
“你干什么啊,说这么吓人的话,你吓到我了柯伦德。我是来向你寻求帮助的,你为什——”
伊莉丝继续试图抓柯伦德的酒杯,但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酒杯之前,那盏剔透的玻璃酒杯被柯伦德抓起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柯伦德你是不是他妈的疯了?”
伊莉丝一拳招呼了过来,柯伦德反手将伊莉丝擒拿在地,他把伊莉丝摆正在座位上,然后一耳光甩在伊莉丝的脸上。
“你……”
柯伦德反而没有生气,伊莉丝看着他的棕黄色眼睛一时间忘记了生气。
“伊莉丝,希望这一记耳光能够打醒你。”
“我唯一想要告诉你的是,这件事情我没法帮你什么,你应该独自面对。”
“但同时,我还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你。”
“没有不能被原谅的生活,也不存在不能承担的责任。也许当下的你无法一下子就解决很多问题,也许你还想在原地停留,但解决问题的办法一定存在。”
“今夜的你也许不想面对,这没关系,今晚就好好休息吧。等你醒来的时候,等你拥有了能够重新面对过往的勇气,再迈出走向生活的步伐。”
“等你收拾好了心情,就重新出发吧。”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