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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仏】半场好戏

作者 : 残残想喝柚子茶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黑塔利亚 亚瑟·柯克兰 , 弗朗西斯·波诺弗瓦

标签 黑塔利亚 APH 英仏

状态 已完结

938 12 2021-6-4 16:11
  ·封君封臣英仏
  ·普设,双国王

·为了方便借用了英法国名,跟现实国家及事件及历史人物无关








他尝了一口酒,挤出了一个难看的表情。
他尝不出葡萄的味道。他喝到嘴里的酒明显被调兑过,但调兑的人手法很精明。搁在外行人的桌上,这会是一杯被人称作佳酿的作品。除了酒香,他只喝出一股木桶的涩味。
这只杯子已经在他桌上放了半天还多,就像个艺术品一样摆在那里。这是弗朗西斯的风格,金色的杯身上镶着宝石,完美地把殷红的酒液托在中间,如同一枚精致的首饰。如果可以,他倒希望这只杯子一直装饰在那里,但旁边一直看着他的人不这么想。
于是他拿起来喝了一口,挤出一个难看的表情。
“法国的酒要涩一点。您慢慢适应,陛下。”
他抬眼瞟了一下:“我要都喝下去吗?”
“最好是这样,陛下。”

巴黎的冬日。今年没有下过雪,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寒冷。这让亚瑟觉得很不适应。七天能有五天,他都窝在宫殿的暖房里。弗朗西斯派人把他卧室的壁炉烧得旺旺的,但闷热的房间也让他觉得不舒服。在这座河上的小岛待的越久,年轻的英国国王就越想念自己的领地,那里有潮湿的空气,从宫殿的窗里望出去,可以远远看到成片的草地延伸到海边。这样的景色他要有段时间看不到了,他至少要在法兰西的首都待到圣诞节。
英法刚刚结束战争状态,这个圣诞前夕的无雪之冬,是几年以来,两个国家度过的第一个没有铁锈味的冬季。

这是亚瑟·柯克兰在位第四年。这位年轻的英王,统治的最初几年都在与法兰西的战事中度过。这场战争发源于两国暧昧不清的边界。亚瑟·柯克兰今年24岁,关于如何通过狡猾的外交辞令,摆脱先前的义务和两国僵持已久的状态,添油加醋推波助澜,把边界的小问题升级成一场战争,把自己的野心变为现实——他已经深谙此道。但看起来,与他同年即位的法兰西国王同样如此。或许是这两位血气方刚的新国王都想通过战争的方式给对方递交一份新的国书但到了最后,战争总会有胜负。
如今是停战的第二个月。上个月,经过长时间的胶着,在边界悠长的河流边,法兰西最终斩下了英格兰的军旗。战败之后,英国允诺践行一贯的传统,承认法国的宗主地位,向其俯首称臣。英王将成为法王的封臣,臣服于法兰西,接受来自巴黎的封赐和义务,就像之前一样。
他真的很想把那群傲慢的法国佬(当然,有特指的一个)打落进泥浆再补上两脚。他也亲力亲为地去做了,但很明显,他失败了。

一个月前那场决战,事到如今,他不是很想回忆起来了。那天下午,他的军队在法国人的碾压下全军覆没,尸体堵塞了河流,浸满了法兰西的草地。他的腰上狠狠挨了一剑,坠下马来,铠甲撕裂了,额头受了伤,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年轻的君主咬着牙,攥住剑把的手骨节发白。在他的视野尽头,他看到那个人朝他走来。那柄刺伤他的剑还滴着血,但它的主人显然认为没有必要再挥出第二剑了。法兰西国王走到他的身前,靴子上沾了血,他掀了头盔,散乱的金发垂了下来,那张他熟悉至极的脸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冷笑。他用手帕擦净了剑上的血,然后松手,让那帕子飘落到了他动弹不得的腿上。在他身后,金鸢尾的旗帜铺天盖地。
他们彻底战败。草草达成初步的停战协议后,法国释放了部分俘虏。在最近的属地休整了十几天,亚瑟踏上了去巴黎的路。他身边有法国人陪同,哈,那是当然的。
这个时候,弗朗西斯还没有回到首都。似有安排一般,这支凯旋的军队听从君主的命令放慢了行进速度,似乎并不急着把丰硕的战利品放进国库。在能看到巴黎的城墙时,他们又碰上了。
“下午好,陛下。”法国国王轻轻甩着马鞭,任由长发在风中飘荡,他好像是出来郊游的,就差递给他一杯酒了。他斜了他一眼,而他在马背上,悠悠然笑着,鞭子甩出一阵阵风声。
“还烦劳您等我。您真是个体贴的人。”英国人哼笑。
“哪能,这也许就是缘分,命中注定我们要在城楼下相见。您不觉得吗,陛下?”法国人没有得到回复,但脸上的笑意没变,甚至更深了一层,“哦,进了城以后,请到宴会厅来。我已经安排了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他不知道弗朗西斯对现在的局面是什么态度。无论是喜悦还是愤怒,这个人最擅长用笑容把所有的心思都藏起来。但能怎么办呢,无论怎样,这个比他大两岁的法兰西君主,他的对手,他的死敌,也即将成为他的主人。
在巴黎,亚瑟被照顾得很好。这座他渴望得到的城,在君主的安排下对手下败将热情有加。跟来的侍从都被安排在不远的地方,卧室周围似乎也没有密探。他好像真的是位贵宾了,被服侍得舒舒服服,等到一切必要的仪式都结束。

他在小花园里转圈。天还没亮,云低低地压在头顶。
亚瑟今天醒得很早。昨天的封臣仪式结束以后,几乎持续了一整天的宴席实在太过丰盛,他的胃直到半夜沉甸甸的。不适感持续了一夜,到了凌晨时分,他索性不睡了,把自己裹严实了,走进了深冬的晨雾里。
离天亮还有一会,黎明时分的微曦映着地面的霜,花园里的枯枝呈现出一种清冷的蓝色。他呼出一口白气,紧了紧罩袍的扣子。远处,宫殿大厅里的烛火还没有熄,仆役们已经忙碌起来,为新的一天做准备,几个人沿着花园边的长廊走,目的地是国王的卧房。
他想了想,迎了上去。
看到他突然从阴影里出现,仆役们愣了愣:“呃,英王陛下。”
亚瑟看他们手里的酒杯:“给陛下的?”对方迟疑着点了点头。“我帮你们送去。等下你们再来伺候陛下起床。”他彬彬有礼,但嘴角带着一抹浅笑,“嗯,如果你们放心让我去的话。”

进到那间卧室的时候,那里的窗帘还没有拉开。此时东方刚刚亮起,太阳在薄雾后若隐若现,冬日孱弱的阳光不会很快穿过窗户铺在国王卧房精细的木地板上。亚瑟在门前停了片刻,房间里很暗,但没有睡眠散发出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气味,主人已经醒来。
他慢慢走向那张放下帷幔的床,一步,两步,距离他的手能撩起帐子还有两步半,那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的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喀喀声,已经留下了一串水渍。他抿了抿嘴。好吧,这是不是一种邀请?
窗外,太阳升起了。霞光刺破了云雾,金色的阳光撒向树梢和人工池塘的冰面。英国人转了方向,他选择先撩开了厚重的窗帘。这一次,他仿佛听到床帐里响起一声叹息。
他撩开床帐,相信此时自己脸上一定带着戳破对方筹谋的阴笑:“早安。”床上那个人依旧闭着双眼,仿佛沉睡。
在弗朗西斯闭上嘴,没有高傲地大谈特谈,没有发出嘲讽和鄙夷的笑声的话,那张脸带着沉眠中的静谧时,他可以被认为是个英俊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漂亮。那张脸兼容了男性的俊美和女性的清丽,可以轻而易举地迷惑人的心智。只不过,现在这种静谧也许只是他在显摆自己的演技。
“早安,陛下。”英国人再次说道,他将床帐整个掀开,在床柱边打了个漂亮的花。“在冬天想赖床不可厚非,但在人前耍赖装睡有损您的形象,即使是在仆人面前。您说是吧?”
“哦,今早的仆人是个生面孔,说起话来还有一股英国腔,让人听了做噩梦。”床上的人用手背遮着眼,一副刚刚被吵醒的模样,如果不是嗓音毫无困倦之意,他几乎都要信了,“而且他也不够体贴,不知道主人的需求是什么。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不懂风情的侍从。”
“您的需求太难满足。我不确定您是不是真心实意,我可不想在‘服侍’您到一半,被进来的仆役撞个正着,或者被您的秘卫拎出去,光着身子丢在冰面上。如果您保证这些都不会发生,那我就考虑满足您的‘需求’。”弗朗西斯依然闭着眼,但嘴角上扬,手指像抚摸琴键一样在被子上轻敲着。亚瑟坐在了床沿上,他没有反对。
  他晃着那只杯子:“您的酒,陛下。它已经放了很久了,又在外面转了一遭,在您享用它之前,说不定会结冰哦。”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悠悠然打了声呵欠。他的长绒睡衣领口敞开着,露出好看的锁骨和结实的胸膛来。壁炉已经快熄灭了,房间里不算暖和,法国人好像对此浑然不觉。
  “您倒真不怕我,陛下。”他凑在他的耳边,“您这样露着胸膛,是在邀请我把匕首刺进您的心脏吗?”
  “您逾距了,我的封臣。”法兰西国王向他伸出手去,那双眼终于睁开了,同样清醒的蓝紫色。他伸出手背,那只手搭在了上面,法国人两根不安分的手指往他虎口里钻,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光。他的手不老实,身子倒是挺得笔直,像是要从王座上站起来。弗朗西斯慢慢起身来,松松垮垮的睡衣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滑,拜这间过于闷热的房间所赐,他的脖子上有细微的汗,几根金发黏在那里。
一股说不清来自哪里的香味往英国人鼻子里渗。他一只手绞着床单,另一只手痉挛一样梳理着饰带,眼不知道往哪放。这人一点也不该出现在国王卧室里,他应该待在下城区那些为特殊爱好者开设的阴暗地下室里!亚瑟咬牙切齿地想。“差不多得了,陛下。”他低着眼,尽力表现出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您的胸膛被您的封臣看到了,非常不合体统,不是吗?”
“哦别在意,您是我最信任的人,不是吗,亲爱的陛下?”弗朗西斯凑得离他近了点,香味更浓了,现在绕着他的耳朵边和发梢转,“如果您喜欢,我可以不止露胸膛这一部分。”
好吧,他承认自己输了。他的某些身体部位有了变化,起立,发烫......他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怒吼。他逾距了。像在战场上把这个人摁进泥潭一样,他把弗朗西斯狠狠摁回床里,嘴唇袭向他的脖颈——他被拦住了。法国人有力的手挡住了他,这个该死的混蛋,他嘴角带着笑,那是胜利的笑容,如同凯旋一般。他获胜了,轻飘飘地推开了他。现在他是个正经的国王了:“早上好,英王陛下。能看到您亲自来卧室叫醒我,实在是荣幸之至,诚惶诚恐!请您在外屋稍等片刻,待我更衣后,我们共进今日的第一餐(disieiunare)。”
如果不是担心自己被秘卫叉在地上,亚瑟·柯克兰现在就想掐死他。
他们总是这样。这个比他大两岁的法兰西君主,他的对手,他的死敌——他的秘密情人。他们之间的战场从荒原延伸到谈判桌上,又能延伸到床上。刀剑相碰,谈判,调情......所有的一切都是战争。
最近弗朗西斯占上风的时候好像变多了。英国人对这种关系恨得咬牙切齿。但是,还莫名有点沉醉其中。
他现在挺狼狈,需要找个地方处理一下。法国人(希望他死得惨一点)贴心地给他指了指外面的更衣室。放开快被他攥成抹布的床单,另只手里有什么东西往下一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捏着那只该死的酒杯。上帝保佑,为什么刚刚没有全倒在天杀的法国佬身上?他开始认真考虑,如果现在倒的话,会不会造成两国关系恶化。
弗朗西斯看了他一会。他似乎才刚看到那杯酒,勾了勾嘴角。于是他欠过身来,三根指头托住英国人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啜了一口。然后,那双沾染了红酒香味的唇顺势吻了他的手腕内侧,在那里停了好几秒。
“给您的补偿,好吗,陛下?如果今晚您再来,我保证我们会和平相处。”

当太阳快升到正空的时候,他们终于都心平气和地坐到餐桌边了,虽然各怀鬼胎,满脑子盘算,但至少表面上都安安静静的。弗朗西斯若无其事地拿起面包,亚瑟坐在客位,上下摆弄着镶金的叉子。他们身边没多少仆人侍奉。应该是弗朗西斯的安排,这样他们就能更自在地交谈。
亚瑟依然没有胃口。多年来他一直按照教义规定的方式生活,不习惯夜间的饕宴。弗朗西斯朝他递过酒杯来,他皱眉:“别给我。昨晚胡吃海塞的太多,我现在看见法国菜就反胃。”
弗朗西斯叹了口气,收回手来:“英国人的胃真是脆弱。您都是怎么度过漫漫长夜的?和单调的祈祷声在一起,直到昏昏欲睡吗?学学您的好邻居吧,学学哥哥我!法国人对信仰和享乐同样珍视!”他大言不惭。
“哦,就这样,再多说两句。上帝马上就会受不了你的厚颜无耻,降雷霆来烧掉你这浪荡的身子了,顺便还会毁掉你的索多玛。如果我能有机会看到这一幕,变成盐柱也能笑出声来。”英王微微冷笑着,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清水。他怀着真诚的鄙夷面对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只有水让他觉得中用。
“嘴一如既往的贱,亲爱的亚蒂。”法国人哼笑,朝他举了举杯子,“祝你身体健康。今天傍晚陪我去圣母大教堂吧,他们新做好了一扇玫瑰窗。如果看到英王也大驾光临,说不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呢。”
亚瑟还没有回答,窗外一阵喧嚷。好像有人在宫殿外大吵大闹,伴随碎裂声和尖叫。有卫兵冲了出去,很快,那些声音又消失了。
“巴黎的治安差到这种程度吗?市民敢在国王的住所外吵嚷?”
弗朗西斯支着头,似笑非笑地:“要真是市民的喧闹,反而好解决了。有人对两国之间的和平不满呢,对我们刚刚确立的‘友谊’更是恼火。他们一时不敢有大动作,花钱雇渣滓制造乱象,非常低级的手段呢。”
“我以为,”亚瑟朝后一靠,“对‘和平’和‘友谊’最恼火的人应该是我呢。”
“别装傻嘛,亲爱的。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边境那几位公爵大人找过你多少次了?他们花多少钱买我的头?”
“不算多,所以我不满意。不然你这会不应该还活着。”
弗朗西斯咧咧嘴:“我的新封臣倒是很诚实!希望跟那些人相比,我给的东西能让您满意。”
“怎么样呢。我也希望如此,但真不好说,陛下。”英国人回答。

从弗朗西斯那里出来,亚瑟回去工作了。在巴黎的日子,英王依旧在处理公务。
也许从他现在的身份来说,纵情玩乐更能让他的东道主放心。但他不想在游山玩水里度过这段特殊的“休假”时间。谁想要这种不体面的“休假”?国内的摄政大臣分担了近一半的工作,但他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法国认可了他的要求。按他的命令,信件和文书接连不断地从诺曼底运来,送到他手上的都完整无缺,没有遗失和被拆读的痕迹。这是否说明,亚瑟想,对弗朗西斯而言,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最大的威胁?不过法王倒是有这方面的气量,他们现在是朋友,因为缔结了封君与封臣之间的友好关系,英国王室的运输队在法国境内畅行无阻。
他住在西岱岛的王宫里,法国人为他提供了一个十分宽敞的独立宫室(离弗朗西斯的住处还不远),他就在那里招待来客。每一天,他的客人都不算少,有从英国赶来汇报工作的官员,听闻英王在巴黎,赶来觐见的各国贵族,甚至还有被守卫拦在门口,希望能进来接受触摸治疗(从法王那里没排上号)的瘰疬病人。有时候弗朗西斯也来,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面带微笑地看书或者瞅他,烦得他想叫守卫把这人扔出去。不过一般没多久,他就被赶来的大臣叫走了。
“陛下,有一位使者从边境地区来,说的是法语。他说奉主人之命,给您送来一点礼物。”
今天来者不多。送走了几个信使以后,他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我认得他衣服的家纹,他甚至没想隐藏起来。”侍从说道,“是那几位公爵里的一位.....”
英国人皱着眉头,翻手里的信纸:“不见,请他回去。或者告诉他,‘把礼物送给法王陛下’。”
侍从走到了门口。“不,回来。”他又重新开口,抬起头来。把那些信件收拾了扔进抽屉,吸了口气:“请他进来,再去门口守着。”

“我以为你不会答应跟我去呢。”傍晚时分,在前往教堂的马车里,弗朗西斯坐在他对面。他裹在一个厚实的披风里,戴着一顶蓝白色的毡帽。从中午以后,这个人就没有露过面。现在,法国人好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实际上,那双蓝紫色的眼睛正在昏暗的环境里闪闪发光。
“今天您有客人,是吗?”
亚瑟的面色不改:“我每天都有客人,不知道您说的哪个?”
车在圣母教堂前停下。弗朗西斯先下去,然后做出谦让的手势。在下车的时候,亚瑟看到了他宽松的披风下藏着的硬物。
这个人,来教堂看窗户都要带着短剑。
太阳已经西沉,连成片的云在天边燃烧着,夕阳用火红的光芒点燃了树枝。教堂的石墙呈现出淡粉色,归家的少女走过广场,嘴里唱着断断续续的歌。空气里飘着微微呛人的炊烟味道,这是一个古老而美好的黄昏,但游客对此不屑一顾,宁愿把自己塞进黑洞洞的教堂里去。
教堂里点着蜡烛。夕阳西下,暮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印出火焰色的光。那些澄亮的新花窗上镶着人形,高高在上。
“正中央是我主耶稣,您的对面是圣母与圣徒。”引领他们的神父指着,“这边,最新做好的花窗,我的陛下,是您与英王陛下。”
花窗上的君主们对视,挽着手,一人微微俯身,在圣灵的指引下,神圣的和平萦绕在他们身侧。那窗户选了上好的玻璃,由威尼斯工匠制成安装,与光线配合得恰到好处。君主、侍从、鸽子、花带......一切都装点得神圣而威严,仿佛从天堂刚刚来到这里。
真丑。亚瑟想。一旦被放上玫瑰花窗,被那些锋利的碎片拼出自己的形状,人就失真了。他不觉得上面那个人是自己,跟玫瑰窗相配的,除了神明,就只有死人。
他瞟了一眼弗朗西斯,法王的脸被斑斓的光线切割,他带着微笑,但假得很。只看一眼,他就知道,弗朗西斯脑子里想的和他一样。
神父走远了一点,法国人轻哼了一声。
  “真丑。”他叹息道,“想想吧,只要这座教堂不塌,我就要跟你在一块玻璃上待上成百上千年。”
  英国人眯了眯眼。
  “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天完全黑下来了。花窗上最后一道光也消散了,神圣的人形失去光晕,变得像支离破碎的鬼影。

  弗朗西斯在准备另一场战争。亚瑟很清楚这一点。
  法王在一直在棋局中。建筑、政策,民心,包括英国,都是他棋局的一部分。目的是巩固统治,并让法国的影响力蔓延陆地。弗朗西斯即位时,面临着各地大贵族的排挤,法兰西仍然四分五裂。年轻的君主通过拉拢和收买扩大了王室领地,如今又通过对英国的战争震慑了一部分边境公爵。现在,他要对剩下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出手了。
  那么,英格兰在这其中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英王如今是法王的封臣,除非法王的命令,他不该在其中过多干预,是这样吗?
哈。但亚瑟·柯克兰不这么想。不如说——真让人兴奋啊——他有些其他打算。
  他的桌上还放着今天下午收到的“礼物”,整个堆在那里,从没被打开过。英国人斜眼瞅了瞅,轻轻一推,让它们砸落到了地板上。
  时间已近午夜。这正是万籁俱静之时,街上传来捕鼠人拖拉的脚步声。他听到门栓响了三响。
  于是他穿上衣服,起身出去。深夜的花坛已经冰冻,寒冷彻骨,在飘着薄雾的冬夜里,从花园边经过,微微站住时,他相信自己看到遥远的城墙处有一大片黑影走过。那是军队。
  他溜进最大的那座宫殿,靠近唯一亮着灯的房间。门没有锁,他挤了进去。蜡烛灭了,他眼前一黑,弗朗西斯把他堵在了门板上。他是来赴约的。
  “您让我多烧了一截蜡烛。您迟到了。”
  法国人急不可耐地往他怀里钻,热气在他耳边萦绕。他依旧穿得松松垮垮,长袍几乎拖到地上。弗朗西斯身上有松香和毛皮的味道,他在他发梢处吐气,吻他,伴以轻笑,用手指抚摸他的下体,他在诱惑他。他又想让他的头脑融化在这种虚假的缠绵里,与其说是交欢,这更像是一场狩猎。
  但英国人现在是清醒的。他的欲望安静地燃烧,他的头脑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清冽。他揽住那人的腰,那副淫荡的身子上每一个敏感点他都了如指掌,很快,那个耀武扬威的身体要缴械了,在他的支配下软下去,还微微发颤。他的主人看起来并不服气,他要进一步让他认清现实。
  “我迟到了吗?请您原谅,我分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外面又那么冷!您这里暖气十足,感觉都不像是只来了我一个人,您说呢,”他语调优雅极了,慢慢地挑选侮辱他的词,“王后陛下?”
  法国人没来得及发作。亚瑟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加深了送到他嘴边的那个吻。然后猛地拦腰抱起,那个松松垮垮的袍子彻底掉到了地上,英国人把他扔进了床帐深处。
  弗朗西斯倒吸了一口凉气。英国人侵略性地把他整个压住,撕咬他的嘴唇。他挣扎了一会,安静下来了,眯着眼。这也符合他的胃口。他不介意自己的床伴粗暴一点,法国人向来喜欢用高高在上的态度面对取悦他的人,不管是真是假,他总能摆出游刃有余的态度。就像一个古老的贵族家主,对待跪在他脚下的蛮族人的态度。
  他好似谄媚地伸腿盘住身上人的腰,舔舐他的锁骨窝,扭动着腰催促他。这惺惺作态的迎合让人作呕,“你真恶心,法国佬。”亚瑟撕着他的头发,引来一串不自觉的哼痛,“在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比你更下贱更淫荡的贱货了,法兰西国王陛下!”
  弗朗西斯皱着眉,他抽笑着,笑得胸膛一起一伏:“不喜欢吗?你现在心里要乐坏了,我知道!这是我施舍给你的。”他同样扯过他的头发,舌头舔搅他的耳垂,“就像如今的‘和平’一样!”

  和平?在这个时代,不会有完整的和平!
  
  这个暧昧的冬天,终究还是没有降下哪怕一场雪。围绕巴黎的森林——在那个年代,这些远古的痕迹还没有消失——莽莽苍苍,寒气像烟雾一样,终日在银灰色的树梢上飘荡。整个冬日几乎都无人踏足,待到开春时节,靠近森林的边缘终于有了一点生气,林中的生物开始活动,在即将解冻的河水边留下泥泞的爪印。
  准备了一个冬天,河水开始在冰层下发出乐声的时候,弗朗西斯终于展露了他的战争意图。巴黎的宫廷组织了一场大型围猎,请帖被发往名义上隶属于法兰西的各地,邀请函同样也是和平的保证书。
  一周后,在所有到场的贵族面前,法王向未收到邀请函的“背叛者”们下了战书。他以天主的名义斥责他们的忘恩负义,违背作为臣子与骑士的誓言,背离恩主,在过去的战争与和平年代,对法兰西岛的最高封君阳奉阴违。有些摇摆不定的人在收到请柬后没有前来巴黎,战争宣告同样对他们下达。随后,法王朝猎场射出一箭,刻着王室花纹的箭射中一只惊慌逃窜的野鹿。
  “你需要我做什么?”
  “回我赐您的封地去,统治您的臣民,增加您的税收,让英格兰人提到您的大名时无不敬畏爱戴,留在那里做个明君。哦还有,”弗朗西斯甩着鞭子,四下没人,他开始不正经了,“记得想我。”
他们骑在马上,缓缓沿着河流前行。没人跟在他们旁边,贵族们乐得去逐猎邀功,只有几个献殷勤的小骑士,远远地跟在后面。
  “听起来不错,一副美好的田园风光。但我一个字都不信。为什么不说点实际的,好战的陛下?”
  “最后那句你可以信的,哥哥我,可是非常在意你有没有在想我的!”弗朗西斯勾勾嘴角,“在我没用军队和身体牵着你的时候,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是我,还是大臣们送到你寝宫门口的少女?我希望关于我的成分能多一点。”
  “没想到你会想这种矫情的东西,好像我们真的是神圣的情侣一样。”他们不在人前亲近,除了欢爱,很少向彼此表达忠心,也没有谁真的需要。他们配不上“爱侣”这个圣洁的词,甚至下贱的“偷情”也不适合。他们只是在互相征服,就像在其他领域一样——只是享受这个过程而已。
  没错,是这样。
“留下一些人,最好其中有我的亲信,可以作为‘人质’。回我的封地去,保持中立,在您‘迫不得已’通过我的领土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可以,最好能偷偷摸摸给军队扔点粮草。”英国人像念经书一样,“这才是您心里的实际要求,对吧?”
  弗朗西斯隔着半步打量他,像他身上沾了什么东西。马蹄踩进了融冰的浅坑里,他驱马跑了几步,微微走到了他的前面。
  “怎么,我说的不对?”
弗朗西斯脸上似笑非笑:“不,恰恰相反。”                                 
“是您太过体贴了,我不适应。”
一阵混乱,伴随一阵呐喊。有几个人从河流的反方向朝这边冲来。那是制造混乱的人中的一员,头发散乱,穿着佛兰德斯地区的毛皮。侍从们大叫,拔出剑来。
“不,”法王冷冷地,“别拦,让他们过来,让他们看着我。”
他们冲过来了,停在他的马前。弗朗西斯不说话,看着他们。在外人眼里,法王好像骑在马上崴然不动,只有亚瑟看到,他的手轻轻移到了腰间。
那些野兽一样受惊的眼,从他的马镫移到手套,又移到他的长发梢上。这些人瑟缩,惊恐而愤怒,不知什么人用什么话煽动了他们。他们嘴唇抖动着,自始至终不敢看国王的脸。愤怒逐渐褪去,现在那些灰暗的脸上弥漫着茫然,他们连武器都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国王开口了:“何人在此?何事惊扰?”
  他们的防线崩塌了。一个人转身就跑,其他人愣了愣,马上跟着慌不择路。弗朗西斯的手抽了回来,理了理袍子。
他懒洋洋地:“我容许了。”
亚瑟张弓搭箭,瞄准其中一个人的后心。他不需要射出这支箭了,那些人冲不出贵族和侍从们的包围圈,很快倒在了乱刀下。他的弓弦松了松,却没有把箭放回箭囊。
弗朗西斯背对着他:“注意您的手,陛下,别滑了。”
亚瑟没有说话,微微眯着眼。他的箭尖游荡在前面那人昂贵猎靴上面的腿弯处,没人注意到这边。
“如果我的下一箭射在您的腿上,您会把我关进牢里吗,陛下?”
“我会相信您是无意的,但可能大臣们不这么认为。我们会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带来契机,您会带来另一场战争。那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

“——我三天后就走。你现在一定很急躁,希望我赶紧消失,对吧?”
“我会走的,不如说,我一直盼着离开。”亚瑟倚在窗口,跟他的封君隔了一张桌子,“希望我赶紧去新封地收一波钱,好给你准备好后盾。”
围猎已经进行了很多天,还会再持续两天。现在的巴黎比平常更加热闹,衣着华贵的大人物出入酒肆和宫殿。他们不是很有机会每晚都纵情享乐。
“自信一点,亚蒂。”弗朗西斯半躺在床边,“可以觉得哥哥我要更爱你一点的,你是觉得这几天打猎太消耗体力,晚上对你的服侍有所怠慢吗,我床上的主人?”他故意说话暧昧,扔过一个挑逗的眼神,“而且,指望你做我的后盾?法兰西怕不是要亡国!”
“亡不亡国我不知道,也不在意——但你确实有所怠慢,让我觉得不愉快。我床上的奴隶。”
弗朗西斯愣了愣。他正在读一本祷词,差点把切口涂金的书页扯下来:“你叫我什么?”
“自己开的头,自己接不下去了?”亚瑟挑眉。
他有点恼怒。还有点不知所措。弗朗西斯就是这样的人。他惯常耍这些伎俩,但有的时候玩得太过火,会把自己玩进去,还很玩不起。
可惜,他自己好像没意识到这点。
他很快冷静下来了。看着朝这边走来的人,扬起下巴,露出一丝夹杂着威胁和媚态的笑意——其实他是生气了,又因尊严不愿显露。
他身边放着一支游猎带的酒囊。从刚才开始,他的手就一直把玩着上面的花纹和木塞的凸起。亚瑟过来了,俯在他耳边,吸吮他的呼吸。
    他笑,捏碎了那只木塞。酒流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腕,沾染了袍子。
他扔掉经书,翘起腿来,故意在他面前把整个身子舒展开,露出结实的胴体。他把英国人踢远,腿又搭上他的肩膀,按着他半跪在地上。他把手伸给他,泛着香气的酒液滴滴答答,从他的手背滴到他的膝盖上。
“来舔,我的臣子。”
他的封臣顺从地含住了他的手指,只是他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他贪婪地吸吮,动作毫不温柔,舌尖绕过他的指甲,尖牙摩擦着他的指肚。他轻轻一咬。弗朗西斯一皱眉。
“你是条藏着毒牙的蛇。”
“那你是夏娃吗?不,你是莉莉丝。一直都是,你是头戴金冠的妓女。”
他们拥着倒进床里,带起的风撕灭了烛光。酒香依旧还在,甚至扩散开来,萦满整个床帐。弗朗西斯今天兴致十足,任由他在脖子上留下吻迹,也致力于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伤痕。亚瑟把他抵在床柱上,低头看那张不知因为刚刚的愤怒还是现在的兴奋而泛红的脸。
“您的枕头下面有匕首吗,陛下?如果您不够尽兴,这张床是不是就会成为我的殡床?”
“当然不会,我的陛下。我不喜欢让血沾脏我的私人物品,剑和长枪除外。”
“那么,即使我的手往枕头下面伸,也没有关系吧?”
弗朗西斯眯了眯眼:“哦,亲爱的亚蒂,英王陛下,我的盟友。您能索取的东西就在您的身下,何必像只好奇的狗崽一样,四处乱嗅!”
“来吧,”他抱住他,“今夜是最后一次。”

亚瑟到达封地的那天,法兰西北方仍是一如既往的阴云密布。他看到原野,白色的风,罗马时代留下的沟渠穿插在乡野间,承载绿色的河水,还有镇民们简单的木舟,让他遗憾的,这里依然看不到海水。
这里是他想通过战争征服的地区之一,在缔结君臣关系后,弗朗西斯大度地把这片土地送给了他。他知道巴黎的大臣一定极力反对,但弗朗西斯还是这么做了。他实在不知道弗朗西斯在想什么。
“他得了我的地,就是我的人了。”法王如是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要人心吗?想要把柄?还是想要更牢固的臣属关系?亚瑟搞不懂,也许弗朗西斯同样不懂。
这里的城市不算繁华,但很安静。这里的人对主子的变更习以为常,他们对英国人还算熟悉,甚至觉得他们比法兰西国王还要亲切一点——他们通过跟英人间的商业关系获得利润,而巴黎高高在上,只会索取和下达命令。但他们对英国人的认知也不过那些行商的人和举着军旗的骑兵部队。听说英王来此,领主城堡不远处,挤了一片看热闹的老百姓。
“英王陛下比法王还要年轻!”亚瑟刚要进城堡去,听见这么一嗓子。“啊,多俊一小伙子!要能娶我家姑娘多好!”
“......”
“法国佬,每天都在想什么?”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嘀咕。
“不知道。”他冷漠极了,“我要是知道,一天天就不会过得这么难。好烦,我想带着不列颠岛和陆地上那一块漂走,离法国越远越好。”
“您认真的吗?”
“假的。我更想灭掉法国。”

他在书房坐下,这里十分冰冷,几乎要冻掉人的脚趾。但他不在意,春天已经到了,而这间屋的前法国主人懂得如何享乐:“那么,我们的国王陛下怎么样了?我指的是西岱岛上那一位。”
“已经出征多日了。他和我们几乎是同时出发的,我们已经经过长途跋涉到了目的地,那他们也是。就在我们还在河边饮马的时候,法国骑兵们已经有过几次大冲突。”
他百无聊赖地浏览这间书房里的一切,马夫们正把他的辎重往屋里搬:“猜猜看,那个人会在多久后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可能不会过多久了,陛下.”
“什么意思?”他站起来。
那侍从看到了自己主子过分的专注和兴奋:“?”
“陛下,”外面响起一声问候,“有信从前线送来!”
英王示意信使进来,坐下,重新变得若无其事一样。他指示屋里的人:“你继续说。”
“法王的军队遇上了坏天气。您看到那些乌云了没有?谁能想到春天已到半途,还会天降大雪?边境的大贵族们了解反复无常的天气,但巴黎那群蠢货,他们什么都不懂!法王的眼也被蒙住了。”他说的是英语,带着一丝泄愤的情绪,“看来天主这次没有站在他一边!”

“嗯。”亚瑟正在拆那封信,可上面不是法国王室的蓝色火漆,“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弗朗西斯现在的状况很差。
他的军队在大雪里度过了痛苦的一晚。在清晨时分他们又遭到了偷袭,那些穿着毛皮的贵族联军像影子一样,他们从不讲究什么骑士精神。趁他们又冷又饿,马蹄在结冰的地面上站立不稳,暴风一样卷挟而过。他们奋力抵抗,逼退了进攻,敌人隐进了黎明时的雾里。但他们状况很不好。
他的军队现在围在他的身边,情绪紧张。他没有上马,坐在地上。他的左肩中了一支暗箭。在寒冷里,他倒是不用担心化脓了。但那支箭带着倒刺,被拔出时,撕下了他一整块肉。
“我的将士还有多少?”他喊。
他有点头晕。剧烈的疼痛和寒冷让他感觉晕眩。太丢人了。他咬着牙。但思绪依然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您的将士都还在,陛下!只是英国人.......我看不到他们了!”
该死的。他扶着头。肩膀上的疼痛持续且剧烈,他甚至要怀疑箭尖上有没有淬毒了。英国人........英国人不在这里了,他们就像此时弥漫的寒雾,一直笼罩在他身边,又与他若即若离.......再没有比英国人更让他恨的了,就像再没有亚瑟·柯克兰更能招来他的恨意.......

去年的12月,一个同样凛冽的清晨,但没有雪。那天,英法两国的贵族汇聚在西岱岛上的王宫里,目睹英王向法王行封臣效忠礼。
弗朗西斯穿着厚重的长袍,虽说是庄重的礼服,他还是别出心裁地在领口那里加了几朵花。他站在草地中央,正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英国人,果不其然一身毫无挑剔的礼袍。真刻板,多没意思。
亚瑟摘下了帽子,走到他身前。四目相对,一瞬间的僵硬的安静。弗朗西斯斜斜嘴角,他先伸出手去——封君的大度。亚瑟看着那只手,想到自己将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握住它,磨得牙都要碎了。
   在解去武器时,英国人的动作顿了顿。他真的很想顺势拔出剑来,就按他惯常对这个人的性格那样。但弗朗西斯没给他这个机会。法国人扶住了他的手腕——在外人看来像是搀扶——缓缓往下一摁。
  “您是第一次,我担心您太紧张,忘了流程。”他在他耳边低声说,“——您该跪下了!”
  “!!”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了。随着法国人的话音刚落,像脱力了一样牵引着他向下坠去,他赌上了自己的尊严才控制住摇摆的身体,勉强单膝跪在了那里,没在众目睽睽下上演一出对法王五体投地的感人场景。
  弗朗西斯假意搀扶:“慢点,陛下,我知道您对我的爱。但就算您心情激动,也不要这么急躁!”
  “您昨晚喝的有点多,陛下。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那杯酒!他就知道有问题。他想起那个侍从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他的杯底。“——您最好都喝下去,陛下。”
  天杀的法国佬!亚瑟在心里骂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都看着这边,仪式必须进行下去。
  “从今天起您也是法国贵族了,亚瑟·德·柯克兰阁下。”
一双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弗朗西斯一愣。随后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因为药效,那声音微微带点颤抖,但十分清晰,波澜不惊:“从此您的敌人是我的敌人,您的信仰是我的信仰,为您献出我的财产,我的荣誉,乃至我的性命。”
  “我是您的人了。”
弗朗西斯惊讶于亚瑟说出这句话时的坦然。说真的,听到亚瑟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他有一瞬间的头脑空白。英国人慢慢站起来,腿脚还不算很稳。 随后——他的脸贴了过来。
  “您该吻我了,陛下。”这次换他在他耳边低语。
  恍惚间,法国人愣愣地继续接下来的仪式。他费了点劲才让自己回过神来。一同把手按在圣经上时,他看到英国人那张本该严肃认真的脸,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意。

  “陛下。”他站在王宫门前,“我把这支卫队给您留下,这是我的贴身护卫。他们会伴您出征。”
  “哪里,这是我的荣幸,陛下。”他又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亚瑟·柯克兰的笑意会让他觉得不自在,让他觉得无名火窜起。或者,说得更坦诚一点吧,让他觉得后脊发冷。

  那些护卫去了哪里?.......他已经好久没看到他们了。
  他在伤口旁边掐了一把,尖利的疼痛劈开混沌,直蹿向头顶。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很多。远远的雾气里,又有军队的形状显现出来。
  他用剑支撑着身子半跪起来,护卫在他身边围成扇形。狂风劲吹,吹散了寒雾,蓄势待发的敌军完整地出现在了他面前,数倍之多。
  突然间,风向变了。又有一支队伍斜剌里冲刺而出,给两边都引来一阵混乱。法王伸长脖子,试图辨认那支战场上的不速之客。他们有首领,还有寒风里张扬的旗帜……
  “陛下!”他的军士喊,“是英王的旗帜!”

  “………”
  “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领主城堡里燃着火炉,因法王驾到,门口和城楼挂上了旌旗,餐厅和走廊铺上了厚实的地毯。
  “当然和巴黎没法比。但您常年征战,这比战场上的环境好太多了吧。”
  他的伤口被包扎了,已经不再发出尖锐的疼痛。英国人在战场上接应了他,冲散了敌人的军队。他带来了御寒的衣物,并带他撤退到了这里。当他们在城堡的顶层面对面时,他的军队被分散安排在了各处。
  弗朗西斯看看眼前的饭食。他的正前方是一杯酒,在蜡烛的照耀下,像个艺术品一样摆在那里。
  “哥哥我做了噩梦。”他说,“梦见你要捅穿我的肚子。所以再看见你,本能反胃。”他听到亚瑟在他身后踱步,听到他的呼吸声。跟这个阴暗的古堡一样,他再次感觉脊背发冷。
  我太累了。他想。否则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人面前感到恐惧?
  “那只是梦,对吧?”一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像只猫一样,他差点跳起来。英王的手很冷,“您是安全的。”他从背后凑近他,吐息挨着他的头发,“您在自己封臣的领地,他同样是您的盟友,您友邦的君主。他的职责是让您感到愉悦和舒适。”
  “我真心希望如此——”
  亚瑟松开了他。转到前面来,捏着一支酒杯。他朝他扬了扬:“欢迎您的到来,陛下!作为接应您从战场撤退的奖赏,您不会拒绝与我同饮吧?”
  他看了一眼那支杯子,里面晃动着红色液体,仿佛就在宣告不详。
  “不必了,慷慨的陛下。”他微微起身,“负伤的人不宜喝酒。改日回到巴黎,我邀您在酒窖共饮!”他从最远的一个盘子里拿来几片面包,又端过清水喝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陛下有多禁欲。
  亚瑟不拦他,自己慢慢喝着酒,嘴角似扬非扬。弗朗西斯把那点食物吃了,煞有介事地拿过餐巾。
  “这就可以了?”
  “这就可以了。多谢您的招待,毕竟我也没指望在英国人的屋子里吃到多丰盛的东西。”弗朗西斯点着嘴角,“在战场上,您的消息挺灵通。来得很及时。”
  “这不是您希望的吗?”
  “是。”他放下餐巾,“但有点过头了。我说过,你一旦体贴了,我就会不适应。”
  “再试着相信我一点怎么样?”亚瑟耸肩,“就像你要求我的。”
  “你的护卫呢?”
  “军队来袭的时候,他们分散到了外围,撤退的时候,他们在殿后。其中有几个信使,来给我送了信。”
  无懈可击。
  但是不对。他看着桌上丰盛的宴席,那不是仓促间就能准备好的。正中央金盘里的禽肉,要过好几天才能运来……
  “你从那边切入了战场,瞬间打破了战局。你很清楚那时的战况,包括对方的战术。你不该知道这么多的。”
  “哦。”英国人终于露出了彻底的笑意,“失策。你当时比我想的要清醒很多嘛。”
  猛然间,他感觉眼前发黑,身体正在泄力。他大惊失色,试图逃走,但已经晚了。该死的!怎么会?他明明没动那只酒杯!毒在水里吗?……
  他醒来以后第一句就是这个:“在水里?!”
  “在水里,面包里。不如说,在整张餐桌上。”那个人晃着手里的麻绳,“你这老狐狸,我没指望你能老实喝酒,所以多加了几重保险。”
  都不用动,弗朗西斯很明白自己被捆住了。他被移到了一间充当祈祷室的小屋里。艰难地动动还绵软的脖子,四下无人,只有他和亚瑟。
  好吧,他有点小慌。但幸好眼没被蒙住,他四处打量,暗搓搓地使劲,试图摆脱束缚。亚瑟不阻止他,面带微笑,很欣赏他现在的姿态。
  “来让我们好好谈谈——”他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发生了点误会,还是我误会了,你想搞点小情趣?太不是时候了……呃!”亚瑟在玩他的头发。把发带挑开,然后极有耐心地把他的头发扯成一团杂草。“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封敞开的信,心凉了半截:“你……”
  “我怎么了?”亚瑟探出头来,“您的头发不如之前顺滑。是被风吹的,战场真不是个好地方。您想打理一下吗?我带您去。”他的指甲在他脖子上划来划去,结合这些话,给了弗朗西斯一种相当糟糕的暗示。
  “我的封臣,A·K阁下,英格兰国王。”他掩饰自己的慌乱,一字一句地,“您要做什么?”
  “我收到了您的公爵们的来信。就正跟您作对的那些。”他去拿起那封信,“简而言之,他们邀请我玩‘雪天逮法王’的游戏。他们给了我两种玩法选择,一种是在战场上协助他们把您砍死或者活捉,另一种是把您骗到领地来,再砍死或者活捉。我选了第二种,因为在屋里嘛,至少能让您显得体面一点。”
   “他们给了你多少?”
   “不如您给的多。但为什么呢,可能是我在这里待烦了,觉得他们提供的游戏比较好玩。”
   “你……”
   英国人目露凶光:“信上说,如果选了第二种,他们希望我直接给你弄死,最起码弄傻了,或者人事不知了,不能说话了,挖掉眼舌了,这类的都行,然后再把你送过去。按猎物现在的状况来看,还不符合客户的要求。”
   他走到桌前,又拿起那支酒杯来。
  “就来一杯怎么样?”他摇晃着杯子,抵到他的唇上:“这是您赐给我的封地上产的葡萄酒,要尝一尝吗?”
  弗朗西斯挣扎:“用毒酒,真是恶趣味啊。”
  “恶趣味吗?您在封君封臣式前一天送到我房间的酒杯,不是同样的东西吗?”
  “那杯酒吗?只是会在特定的时间稍稍让您腿脚无力罢了。哈,您知道,仪式很严肃,哥哥我又不敢保证亲爱的亚蒂会不会胡闹呢。”
  “那您猜,我这里的酒是有相同的效用呢,还是更烈一点?”
  弗朗西斯看着那晃动的粘稠液体:“我要是不喝呢?”
  “那会很难办。我会叫来三个人按着你灌下去。那样有损您的君王形象,我觉得不好。”
  “您没有封住我的嘴,这很失策。”弗朗西斯还在嘴硬,“如果我叫出声的话,卫队会听到。”
  他得到一个坦然的笑:“哦您不会觉得,现在您的人还会有醒着的吧?”
  他按着法国人,法国人牙关紧咬在挣扎。酒晃动不停,溅出来的那些弄脏了弗朗西斯的衣领,亚瑟叹了口气。
  “好吧,”他空出的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一阵剧烈的疼痛,英国人用三根手指压迫他的脸颊,迫使他张开了嘴。“我们彼此妥协一下。我不叫人,您喝下去。以您封臣的名义担保,我不会折磨您。痛苦只有一瞬,您很快就能进天国。”
  “这跟过去一样,不是吗,陛下?”他的手指伸进了他的嘴里,摩擦他的嘴唇,慢慢绕着他的舌尖,“人都散掉以后,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放心,您的丧事我全包了,不会让他们把你扔给狼吃。”
  酒灌进了他合不上的嘴里。辛辣的味道,夹杂着涩味,一直灌进他的喉咙。他真的慌了,挣扎的幅度几乎要打翻身下的椅子。
  “亚瑟·柯克兰!你.....唔!唔!”
  酒流了下来,沾染了他整个前襟。酒杯空了。他再次感觉视线模糊,身上的痛感袭来,像坠入了地狱的业火中……

  夜深了。
  亚瑟还坐在餐厅里。他换了一只杯子,装了新酒。如果没有那些惹人不快的添加物,法国酒的味道是相当不错的……
  门外响起喧哗。门被推开了,有人踏着雪水进来。来者须发皆白,身穿毛皮。是叛乱贵族的领袖。
  他大踏步进来:“波诺弗瓦家的混小子呢?哦,陛下!”他看到亚瑟了,低身行礼,“我们万分感谢您的协助,愿天主保佑您!我们与英格兰的友谊将万古长存。能得到您的帮助,惩罚巴黎狂妄的后生小子,实在是荣幸之至……”
  英王抬手,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阁下不用客气。您要把人带走吗?”他问,“那烦劳您再走几步。法王陛下(请允许我还这样叫他!),现在是不能走出来见您的状态。”
英王让开道,露出一间小小的祈祷室。老头犹豫了一下。他四下环顾,一片静谧。脚步停了停,他还是往前走了。
  屋里一片漆黑,他看到了一张椅子。一张凄凉的桌子,放着一只酒杯。地上,散落着几根麻绳。他猛地转过身来,几乎是在同时,他进来那扇小小的门被关上了,他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老头像笼中的困兽冲到窗前,他听到外面的喊杀声。他带来的人正被城堡里埋伏的军队屠杀殆尽。
他懂了。他开始破口大骂:“妈的!弗朗西斯!该死的波诺弗瓦!英国人!……”他不知道该骂谁的好,要不要从法王的祖上八代开始骂,还是说应该再夹带上英国佬的祖上八代。他颓然跌落在地上,爆发出一声狂怒的吼叫。
  围绕城堡的战斗结束的很快。快天亮的时候,战斗结束了。

  弗朗西斯靠在床上。他的头还疼得嗡嗡响。床边,医生正给他递毛巾。
“英王的酒里还是有点毒的。”
他按着头:“这还用您说吗?”
“我的意思是,毒性比您当时用的要大一点。”
他还按着头:“......比如呢?”
“比如您一开始直接晕过去了,而且行动不受控制......啊是的,您可能没印象了,但您一直是醒着的......”
“啊?”弗朗西斯抬起头来,瞪着眼。
“是这样。那位陛下把我们叫来的时候,您还坐着呢。你们应该已经说了挺久的话,您贴着英王,看他要走,抱着他胳膊不撒手......”
“您又哭又叫,抱着英王……”眼看着他家主子的眼越睁越大,医生的求生欲变得极强,“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我们都出去了!只有他在!陛下啊!我对上帝发誓……”
“别欺负医生啊。”罪魁祸首出现在门前了。医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弗朗西斯眯着眼,抓头发:“嘿。你是真的想弄死我吧?”
  “怎么会,”亚瑟摊手,“这不是我们一开始定好的计策吗?如果那些人拉拢我,我就将计就计。只不过用了我的方式而已。”
  他瞪他。这个时候,法国人终于没什么游刃有余的态度了:“该死的!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一点点迷幻剂而已。您对自己国家的女巫处置力度不够,我很简单就搞到了。放心,没有副作用,我做过试验的。”
“你当时害怕了对吗?”他坐在床边,“差点就哭了。我还想,你要是哭着求饶的话,我就改用稍微温柔一点的方法。”
他想摸他的头发,弗朗西斯像被火烫到一样,身子往回撤,警觉地看着他。他实在忍不住微笑了,嘴角疯狂上扬。
不要温柔和克制,亚瑟拽着弗朗西斯的头发吻了他。他占够了便宜,法国人现在还没有底气把愤怒释放出来,当然,也没劲儿。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弗朗西斯晕头转向,没好气:“说什么?感谢你吗?到战争结束,哥哥我能活着回到巴黎,只要你敢来要你的感谢,我就给你!”
“听听这话,陛下!一点风度都没了,幸好这里只有我们。”
“俘虏在外面,交给你的人了,等能站起来以后去看看吧,可以对他们随意发火。”
  “再见,陛下。”他起身,贪婪地盯那双还陷在水雾里的眼睛,“来日方长,为您效劳。”




  “陛下…”
  “嗯?”他正站在城头,望着逐渐那支远去的军队。
  俘虏被秘密送走,战斗的痕迹被清理干净,一点都没有走漏风声。弗朗西斯又将赢得一场胜利了,那些叛乱贵族已是群龙无首,他们被切断了消息来源,还天真地等着领袖回去。
  “按您的命令,已经全部收拾完毕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了,感谢您。您可以回去了。”
  他的士兵欲言又止:“可是,您没有把所有的俘虏都交给法王,您还有回信,给.......”
  “哦!”他抬手堵住了他的话头:“您什么都不知道,对吗?低下头,闭上眼,做好您的本职工作。这样,您的家族才会繁荣兴旺。”
  
  士兵走了,他嘴角依然带着笑意。在他视线所及之处,那支队伍还没有走进地平线。在队伍的最前方,是穿银色铠甲的那个人。他慢慢抬起手,手指慢慢地,把那个人整个身子压住。
  他的指甲轻轻一合,仿佛要折断那根脆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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