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当年风波乍起，到后来天地清平，从来没人问过沈巍，在地星有载的四千八百余异能之中，他有没有怕过什么。





不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也无外乎就是两样。一如楚恕之，昭昭恩情在上，迷弟滤镜厚得和皇天后土没什么分别。在他眼里，沈巍向来天下无敌，要不是碰上鬼见愁被分去了一半灵力，长刀之下，整个地星都没在怕的。





至于其他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兄弟两个一万年的恩怨纠葛，真要说谁怕谁，就跟当面驳了黑袍使的面子一样，除了在心里叨咕一声惹不起，是万万不敢把这种话捅到明面上的。





于是两界之间，就只剩下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赵云澜。





平日里倒也不会问起这些陈年旧事，只可惜上下问题一直都是赵处的心头结，虽说牡丹花下死得也风流，可到底是贼心不灭，总想能学个一招制胜的杀招，颠倒鸾凤，也能美其名曰，是让兢兢业业的美人躺下休息一回。





把《上古奇闻录》翻烂了也没找出什么头绪，一次两次的，赵云澜也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某天清晨醒过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话在舌尖一转，就把这问题大大咧咧地抛给了正给他系衬衫纽扣的觊觎对象本人。





沈巍的手还停在他倒数第二粒纽扣的位置，听了这话蓦然一停，没过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把面前这人一脖子的春色关到了顶。





赵处前半辈子的纽扣，都以风流倜傥为名，在胸前就分了家，自从被人接管了衣食住行，却也就从善如流地适应了这种衣领卡着脖子的习惯。更何况他知道，自己脖子上十有八九有些眼不见为净的玩意儿，在问候过蚊子跳蚤蚂蚁等一众替罪羊之后，整个特调处就再也没人相信这玩意儿是虫咬的了。





这话题就这么到了底，赵云澜别的本事没有，打不过就躺倒的规矩倒是学得浑然天成。这种细枝末节，被他统统归到了两人情趣的范畴，可沈巍那几不可查的不对劲，却不知怎么地，就在他眼底落了根。





2

地星要也有个不作不死的百晓生，能在异能谱上排名第一的，绝对就是吞噬。





刀剑出销，向来都是用来杀人制敌的，黑袍使的学习技能牛X归牛X，到底还是利己不损人，翻不出什么见血封喉的花样。兄弟两个天赋异禀，早就注定了一个举起盛世昌明，一个走向乱世称雄的命，逃都逃不过。





可要脱开了亲兄弟的身份，除了暗骂一句家门不幸，沈巍对吞噬这件事，是绝对谈不上怕的。确切地说，在知道魇公子这个人之前，地星的万千异能，在他眼里也确实就如楚恕之看起来的一样，无害的仿若过眼云烟，即便于两界有碍，也就是挥一挥刀，带不出他心里的一点挂碍。





他答应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两界安定这一件事。那人用自己的命把万水千山压到了他身上，却也亲手把给了他的悲喜一并揉进了那团魂火。从此以后，七情六欲也好，恩怨功过也罢，又能碍得着他什么事。





可偏偏出了一个魇公子。





在当初被困天柱，亲弟弟拿着赵云澜的梦在他眼前耀武扬威的时候，他就知道，早年间被他亲手押进地星深处的魇公子已重出两界。后来在混战中，魇公子终于身死，自以为必死的决心也化作曾经不敢肖想的绵绵日常，这些旧事，也就在温情中散了个干净。





却是经不起赵云澜再提。





3

送走了扒拉着他衣角胡闹一通的赵云澜，房里一片安静。龙城大学的课还兼着上，过去也常有这样一个老实上班点卯，一个乖乖在家备课的早上，却从没让沈巍觉得难耐过。





他对自己的克制，早就到了让赵云澜三番五次气得跳脚的地步，连特调处那一个两个知道些内情的，也忍不住叹他一声不容易。可在沈巍自己看来，这些人人都说不可为的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万年前的大不敬之地里，没有海上月和巫山云，没有庭中枇杷，没有杜鹃春心，他用尽骨血去记的，只有一颗交到他手里的真心，无形无状，却把他牢牢钉在了这一方天地里。





他在知道悲喜之前就尝到了悲喜，在听说永恒之前就跨过了永恒，这一颗真心被他在心底捏出了万千山河的模样，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更好地去待它。





再后来，他紧攥着这颗心走过蛮荒，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时间和空间里，他听到了越人之歌，读到了衣带渐宽，看到了万千痴儿前赴后继，为了和他手上一样的东西肝肠寸断却毫无悔意。他才知道，原来这世间之大，因为这颗心生出苦怖的，远不止他一个。





所以，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给了他惊鸿的人也给了他一颗心，这已经是顶顶好的事了。





黑袍威名，是在万年来的平乱之中，一点一点打出来的。寻常异能近不了他的身，再出奇一些的，就算是真的伤了他，哪怕全身浴血，恢复起来也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沈巍只栽过那么一次。





初时不过是听说，在某地突然出现了大批长睡不醒的人，毫无征兆地倒下，时不时地或哭或笑，与平日做梦并无二致，却始终就是不醒。





事出有异，对沈巍来说却也算不上什么难解的局，一路查到魇公子头上只花了凡间不到两天的时间，可偏偏就在最后中了招。





若真是凭空生出的一场惊梦，其实是作不成什么妖的。可梦魇之所以可怖，恰恰是因为它并非全是假的。而魇公子，恰恰就是那个在这真假之中，造作缠线的人。





他在恍然之间被送回了大荒之始，手里攥着那人的青袍一角，踏过不生寸草的土地，听那人教他什么是萋萋芳草，什么是遍野山花，什么是艳阳如血，什么是烟波碎金，只觉得后来这千年间看过的风景，都比不上幼年耳边听到的万分之一。





梦里的那一部分他，几乎是望眼欲穿地等着那下落在额头的亲吻，被分割出去清醒旁观的那一部分，却又几近绝望地知道，几乎转瞬而过的几十年后，会有一个更亲密却又更残忍的吻，最终落到了他的上唇。





他在这种极乐和极悲的梦魇中辗转，一边竭尽全力地想在最后之前清醒过来，一边却又贪婪地想再多跟着那人一天。





却从没想过，会等来那个人回头。





大封将破之时，那人身后是千万丈幽冥翻腾而起，脚下是滚烫的熔岩流向生灵，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没有再化心头血为灯芯，没有用肉身做镇魂灯，元神面向他缓缓走来，把这一吻如期印在了他的心上。




“这天地都不如你，你不高兴吗？”他听见他问。





梦里的狂喜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心，将世间的万物的生死绞得粉碎，将他本性里的贪妄肆意诱出，引着他一下下地走近那个人，把毫无反抗的青袍一下下抱紧，再一片片撕碎。





袖手在旁的魇公子几乎嗤笑地看着这一切，手上结印不断，还能分得出心思来，为自己轻而易举就制住黑袍使大放厥词。





“可你是假的。”背对着魇公子，眼泪从梦里的鬼王眼里流出来，手指用尽全力地蜷起来，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再落到那青袍之上，只轻声重复了一句：“可你是假的。”





胜负在转瞬之间移了位，长刀划向魇公子的时候，带出了梦里那青袍被风搅起的影子，沈巍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是除了从魇公子身上留出的黑色，什么都抓不住。





“我应了他。”不知是在说给魇公子，还是他自己听：“我应了他，在就算是有千万种选择的时候，也都去走那条该走的路。”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接住他给的，那颗心。”





4

赵云澜几乎是一进家门，就闻到了厨房传来的玉米排骨汤味。自和沈巍同住一个屋檐之后，只要沈教授没有夜课，特调处雷打不动四点下班。要被作死的魑魅魍魉知道，这上下班时间只是镇魂令主为了回家吃饭的一意孤行，怕是连作恶的时候都要喊一句mmp。





从身后腾地抱住正认真做汤的人，头还不老实地往人肩胛骨上胡乱地蹭，在外天地人神皆可杀的赵处长嘴上也没闲着，一口一个累死了，只差没在后头跟上要抱抱的撒娇。





几乎挂在人身上吃完了整顿饭，仿若生活不能自理似地让沈巍给他擦手擦脸，美其名曰饭后运动有助身心健康，从客厅滚到了床上，等全套折腾完，赵云澜裹着被子，砸吧着嘴看一秒又变回谦谦君子的自家教授站起来去洗碗，仿若不经意地喊了一句：





“下回，要还有那个没事儿就爱管人做梦的傻-逼出来，黑老哥你可得提醒我一声。”





沾着洗洁精的碗在手里滑了一下，沈巍回头的时候几乎带着惊慌，却又只听见那人不着四六地接着说：“别的幺蛾子我都不怕，可真要让我一直看着你做饭洗碗，还有那什么的一条龙服务，我还就挺愿意做梦的。”





“不过吧，那傻-逼的本事也不怎么样。”沈巍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了个坏笑，盯着他，缓缓伸出舌头在自己下唇上舔了一圈，掀开被子，带着满身红痕，赤着脚走到他跟前。





“梦里的我有这么辣吗宝贝儿，”赵云澜把舔过自己的舌头放到他的嘴唇上轻轻扫过，气音顺着脸颊滑进了他耳廓：“刚刚你一口肉都没吃，给你尝尝，晚上的排骨好吃不？好梦再好，能这样尝到自己亲手做的汤？”





冲上全身的气血和冲上眼眶的灼热不知哪个更快，沈巍死死地把人按在怀里，几乎是下意识地咬上他的侧颈，嘴下是泊泊跳跃着的脉搏，发红的耳朵蹭着赵云澜落下的碎发，细痒无比，却是在哪一场梦里都得不到的触感清晰。





“我不怕梦里有什么好坏，”赵云澜在他耳边轻声说：“再好再坏，那都是梦，不是你。”





“虽然这时候提别人有点儿煞风景，可宝贝儿你看，祝红、老楚，入梦的都是为了心里的一点儿念想，可愿意出来的，还不都是为了更多的念想吗？”





藏在沈巍眼底的湿意终于落进赵云澜的肩窝，留在脸上的，也被他侧头一点点舔了个干净。身后炉子上，是剩下的排骨汤重新烧开后冒出的烟，把沈巍一笔一划改造的厨房氤氲出些温暖的香气来，变成了这现实中最最无敌的铠甲，包裹住他梦里最软弱的贪妄。





从此往后，向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