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巨大龙尾将黑影甩向教堂墙壁，黑影在被压扁前主动将自己碎成无数十二环节的透明蛆虫。虫豸如暴雨般稀哩哗啦地落在教堂的石砖上，再重新以诡异速度汇集成头戴尖顶软帽，身穿古典黑袍的漆黑人影。

　　‌“你需要冷静。”亚当嗓音温和。

　　重新凝聚出人型的阿蒙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眼神森冷；祂用力向后甩手，让一些像是鲜血的液体自指尖溅到地面。祂一边走向立于高大十字架下，已经恢复和蔼神父形象的亚当，一边用手指抚过右眼眶处的单片眼镜；待祂走到亚当身侧与新晋的神灵‌“空想家”直视时，祂倏地笑了一下，开口喊道：‌“父亲。”

　　‌“完美的剧本。所有人都在您的安排下，站到他们应去的位置，按照您的意思演出⋯⋯”阿蒙摘下尖顶软帽置于胸前，微微弯身，亚当可以看见祂的弟弟——祂的孩子——黑卷发勾勒出的隐约发旋。可祂知道若祂现在伸手触及那片柔软，只会被竖起如棘刺的鸦羽狠狠刺伤。

　　‌“而我也是您笔下的一位角色，直到落幕才被告知一切事实⋯⋯”阿蒙低语。「父亲，我由衷敬佩您⋯⋯敬佩您爱我如爱世人，在您的‌‘时代潮流’面前众生皆为平等⋯⋯」

　　语毕，阿蒙将身子直起，尖顶软帽消失在掌中；自教堂穹顶洒落的柔和光芒照在祂苍白面容上，只显得阿蒙的面部轮廓更加深刻，一双眼眸沉黑似无尽深渊，而祂嘴角上扬勾出的最后一点弧度，已然随淡去的声音一同消失无踪。

　　‌“一切都能被放弃。”阿蒙凝视亚当的金眸，缓缓说道，‌“我们都只是‌‘必要的牺牲’，是吧？”







　　2.

　　‌“你怕了吗？”

　　红天使嘶哑着说，尖锐笑声从祂胸膛无法愈合的空洞漏出；站在高背椅前的时天使皱起眉头，用从红天使身上偷来的火焰，烧去朝祂溅来的骯脏污血。

　　‌“小乌鸦，过来点，看清楚吧。”

　　红天使表情扭曲，红发粘着血块脏兮兮地搭在肩上，黑瞳被鲜血浸染成临死的疯狂——时天使已经很久没见过红天使的这副表情了。祂上次见到几近失控的红天使，还是在金色神血自天空倾泻而下，打湿祂的双翼，让祂再难于昔日神国自在翱翔的那日⋯⋯

　　红天使打断时天使的回忆。

　　‌“小乌鸦。”祂呵呵笑着，被钉穿在椅子上的双腿徒劳地晃了晃，更多黑色污血涌出，而红天使在刺鼻的硝烟味与血腥味里咧开嘴角，毫不在意地自嘲道：‌“怎么不敢靠近？难不成我现在还能伤到你？我还能再烧你头发不成？”

　　也许是因为脖子被钝刀割得不成样子，红天使的嗓音沙哑得令时天使的眉头越皱越紧。祂伸出手，形似温柔地抚过红天使干裂的唇，红天使便再也发不出声音——祂连祂的最后一道武器也被夺走。

　　可红天使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狂妄。







　　3.

　　满是铁锈和血污的奇特皇冠不断被阿蒙抛甩，‌“白之魔女”的嘴巴张开，发出一道阿蒙再熟悉不过的招呼：‌“哟，小乌鸦。”

　　好久不见。阿蒙想道，单片眼镜闪过一丝流光。‌“白之魔女”双唇开阖，以梅迪奇的声音接二连三吐出刻薄问候，阿蒙心平气和，依旧带着浅笑望着眼前婀娜多姿的女人。阿蒙深知，眼前附在不老魔女身上的恶灵，不过是习惯性用尖锐言词遮掩自己的难堪现况。

　　只是阿蒙在听见‌“从犯”一词时，思绪难得停顿了下。

　　祂一把接住皇冠，直起身子，摇头朝房间中央的女子笑了笑。







　　4.

　　‌“安静一会吧，梅迪奇。”

　　时天使说。祂手掌顺着红天使的脸颊上移，拇指指腹将祂从红天使唇上沾染到的血肉残渣，在红天使眉心如即将熄灭的火焰般黯淡的旌旗符号上抹开。

　　‌“你不说话的时候真是顺眼多了。”时天使微笑说道，用手指把红天使纠缠打结的红发强硬梳开，几根不再明亮的红发被祂扯落，化成深红火焰消逝于空中。

　　红天使的眼里依然盛装着嚣张与跋扈，时天使手指微动，黑瞳便涣散成两片黑沼：这次祂剥夺的是视觉。

　　‌“真遗憾。”时天使捧住红天使的脸，盯着祂失去神采的双眼，低声说道。‌“以后能让我由衷嘲笑的事情又少了点。”

　　‌“梅迪奇⋯⋯”时天使叹息一声。祂垂下头，身体前倾，不再介意骯脏与污染，轻轻与红天使满是血污的前额互抵，并以相似却带着惋惜意味的黑眼睛，凝望无法发声亦无法视物的红天使。

　　‌“成为真神的垫脚石吧，梅迪奇。”时天使弯起眼眸，声音轻缓如梦间呓语，‌“我保证，我会好好怀念你的。”







　　5.

　　阿蒙靠在旅馆简陋的木墙上，看被关在地下密室近两千年的‌“红天使”恶灵飘在半空中，以三张嘴对两千年后的海岛旅馆装潢进行恶毒但中肯的评价。在达成共识、结伴同行的这段日子里，阿蒙没有吝于给予恶灵猎人途径的非凡特性，祂原本腐烂见骨的身体外貌也渐渐复原。

　　因为角度关系，梅迪奇恢复最慢的伤口正巧不在阿蒙视线范围，阿蒙只能看见祂还算完好的侧脸被烛火照亮，却又隐隐透着在祂身后的木制家俱轮廓，犹如一场从梦中走出的幻觉。

　　‌“小乌鸦？”

　　恶灵身后的半长红发如火焰般渐渐明亮起来，那曾是祂幼年时期视野里永不褪色的红。阿蒙吸了口气，曾经造物主的神国里阳光和煦，从枝叶间隙落下的破碎光芒覆住两位天使，偷盗者伸手探向转身要离去的猎人的发梢，抓住一缕星火。

　　——阿蒙。

　　阿蒙在望进那双铁黑眼眸的同时恍然想起，梅迪奇也曾低低喊过祂的名字，声音和缓，红发漫游于两具身体之间犹如枷锁，将在这短暂时刻里束手就擒的天使们捆起。温暖的红色覆上阿蒙的眼眸，又被潮湿、渴求与快乐涂抹开来，降临于躯体上的感觉朦胧而空幻；祂像是被梅迪奇扯入一场天生神话生物罕有的梦境。只剩梅迪奇以唇瓣吻过祂汗湿额头时留下的微微余温，于往后漫长时光中不断提醒阿蒙：那些曾有过的并非臆想。

　　可是火焰已经熄灭了。









　　6.

　　时天使迅速退后，手按住缺少一块皮肉的下颚。祂‌“啧”了一声，手指下本该血肉淋漓的伤口冒出无数透明虫豸，争先恐后地蠕动着，将被红天使咬去的血肉迅速补上。

　　而始作俑者红天使将那块已经化成透明蛆虫的物体吐在地上，朝恢复完毕的时天使露出黑红色的舌头，可谓荒谬的明显笑意在祂眉眼间如焰火般流动。

　　时天使用指节顶了下单片眼镜，把红天使的视觉与发声能力归还；但红天使却没有立即以言语做为兵刃，向时天使进行最后的反击。

　　祂只是用最为狼狈的样貌，以败者之姿，笑着看胜者一点又一点地失去祂的从容。







　　7.

　　‌“梅迪奇是‌‘必要的牺牲’。”亚当轻抚手中的银制十字架，回答的语气一样沉静平稳。

　　‌“但你牺牲了甚么？”亚当的金色双眸漾起浅浅涟漪，祂凝望面色死白，一言不发的阿蒙，温声续问：‌“阿蒙，你认为你牺牲了甚么？”







　　8.

　　结束犀利评判后，‌“红天使”恶灵没有转身，只是径自朝祂背后的旅伴兼供食者催促道：‌“下一个非凡特性在哪？小乌鸦，你越快提供足够特性给我，我就能越快摆脱恶灵的活动范围限制。”

　　‌“一份序列5特性，明天带你过去，但这回请自己动手。昔日的战争之神不会连点小猎物都处理不了吧？”阿蒙回过神来，推了推单片眼镜后悠哉回应。‌“我当然希望你能早日达成目标，你也不想成天附在我身上吧？”

　　‌“废话。换成你整天挂我身上你也不想吧。但你这一番伺候和示好⋯⋯”恶灵碎嘴一句，接着抬手将指节抵住下颚，沉吟几秒后自顾自地发笑起来。

　　‌“收敛一下你那难听的笑声吧⋯⋯”阿蒙对恶灵的奇怪举动俐落丢出嘲弄话语。‌“突然笑起来，你是在地下睡两千年脑子不清楚了？索伦和艾因霍恩怎么没阻止你？”

　　听着阿蒙的讥讽，恶灵的周遭突地亮起几簇小小的炽白火苗，又被祂自己抹去。恶灵用掌心揉平脸颊上浮出的裂口，侧过头来看向阿蒙，铁黑色的双眼里有焰流涌动。

　　‌“让我猜猜，两千年前当上共犯杀掉我⋯⋯”梅迪奇神色轻挑，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小乌鸦，你后悔了？”







　　9.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悼念。”红天使哑声说道。

　　‌“你还不如好好看着我⋯⋯”红天使歪头，红发贴在扬起的唇角上，遮住祂残破不堪的笑容。‌“记住我是如何因你而死！”







　　10.

　　‌“如果是你心中那点愧疚，让你赶着来给我送非凡特性⋯⋯呵，那可真是谢谢你啊。”梅迪奇随口揶揄道。

　　祂才刚抚平的脸颊又裂开两道血淋淋的口子，索伦和艾因霍恩的似乎发出嘲笑与辱骂，与梅迪奇进行激烈的辩论，而阿蒙没有懒洋洋地阻止，或是安然旁观这场闹剧。

　　更准确地说，祂甚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缓缓直起身子离开原本倚靠着的木墙，面无表情望向正对自己的‌“红天使”恶灵。

　　‌“小乌鸦？”

　　发现房间里少掉一份悠哉嗓音的‌“红天使”恶灵又喊了一声。属于梅迪奇的脸庞纵然还横亘着许多半腐伤痕，却掩不去祂五官间的天生的英俊与傲慢，而阿蒙依旧与祂沉默对视。

　　阿蒙张了张嘴。由梅迪奇的嘴巴、梅迪奇的声音、梅迪奇的样貌说出的那句话，像一道锚炼，将祂早就埋在千年前的隐秘情绪从记忆深海中打捞起：脑海中专属红天使的肆意与猖狂，与恶灵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面容逐渐重迭。

　　后悔？愧疚？像是时钟指针被顽皮小孩拨动，阿蒙的眼睛迅速眨动，不该存在的鲜血从恶灵的黑铠缝隙泌出。曾被阿蒙切割开来的记忆与情绪如潮汐回涌，漫过旅馆地板，淹没祂宛如被恶灵随意言语钉在原地的双脚。

　　‌“你该不会真的——”

　　恶灵的声音再度传来，带着强烈猜忌，还有阿蒙无法辨认的细微情绪——似乎是连梅迪奇自己都不相信的⋯⋯是甚么？梅迪奇，那是甚么？

　　血滴在石砖上的声音十分清晰，那是不断从梅迪奇指尖流逝的温度，也是红天使被一柄扭曲长枪击碎的尊严与成神之路。随之而来的是脚步声⋯⋯两道脚步声自记忆与现实同时传来。一道是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的弃子，一步步踏过石砖及血泊的稳定声响，每一步都带着对生的渴望，已然疯魔的野心，以及无法掩饰的杀伐气息；另一道是双脚踏过平凡旅馆翘起的木地板的声响，伴随恼人咯吱声在烛火中虚弱晃动，只要天使与神灵的一瞥就能轻易掐灭：就像垂死之际的征服者们。

　　在作家的剧本引导下，时天使并未伸手挽救临死的红天使，而是将其抓住悬崖边缘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再旁观这道曾贯穿祂生命的烈火是如何消失在重重阴影里。祂成为这场被记入史书的伟大猎杀的协助者，一位不被受害者那么憎恨的从犯⋯⋯倒吊烛台上的火苗映在祂眼底，血色与析出的非凡特性渲染成深浅不一的红。相隔近两千年，那些被抹上污血的回忆却还如此鲜明，原来记得最清楚的始终是祂自己。

　　那么，祂可曾感到——

　　与方才的梅迪奇如出一辙，阿蒙突兀地笑了起来。放在祂大衣内衬的血色皇冠被体温捂热，在身体因发笑而震动之际，锐利的皇冠尖端也隔着布料划过阿蒙的皮肤。微微的疼痛感让祂想起千年前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梅迪奇殒落前的荒唐反抗。祂在笑声中难得感到一点茫然。

　　过了好一会阿蒙才停下笑声，祂把歪掉些许的水晶单片眼镜挪回原位，对着‌“红天使”恶灵发出长长叹息；祂靠回木墙，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皇冠抵在手臂及身体之间，痛意从皮肤和灵魂深处钻入脑海。

　　阿蒙在梅迪奇的审视目光下弯起眉眼，耸耸肩，轻松笑道：‌“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