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日前 扫墓

说起盂兰盆节，传统意义上是祭奠先人家族团聚的日子，不过对于27岁前的五条悟都不过是能放假一周的好日子而已。
好日子……吗？五条悟不知道为什么28岁的自己会活得如此不愉快，明明刚收到了要预定三个月的蛋糕卷，也和学生们出去大玩特玩了一番，却总是提不起劲来。
五条家的老宅里冷冷清清，他只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就祭扫了家族陵园，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名字被刻在冷冰冰的石头上，亲人们的骨骸被装进小罐子里，上面装点着黄色的菊花。
虽说是盂兰盆节，天气却热得过分，五条悟擦了擦汗，快步走回了宅子里。家里有冰凉的西瓜和汽水，还有各样的蜜饯甜食，他躺在木制的走廊上，双脚晾在外边，木屐一摇一晃地夹在脚趾上。真无聊，这么想着，他咬了一片西瓜。
西瓜是专门从瓜农那边订购的高级品种，皮薄，肉多，汁水充沛，味道清甜而不至于让人腻烦。五条悟很快将小碟里的西瓜全部吃完了，除了胃表示满意，身体的其他部分都没什么表示。
吃惯了高级的水果，偶尔也想尝一下便宜货，于是在佣人惊讶的眼光中，五条悟提出了“去买刨冰机和西瓜味的糖浆吧”这样的要求。五条家主的任性要求经常令周围的人都头痛不已，但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他总是能踩在那条界限上。
五条悟在等待刨冰机和糖浆的无聊里又度过了一个下午，蝉鸣嘈杂，他用浴衣的袖子盖住脸，还是睡不着。睡不着的人就容易胡思乱想，他盯着院子里斑斓的光影，脑子里闪过五年、十年前的记忆，走马灯似的。
刨冰机和西瓜糖浆终于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前到底，而家里已经做好饭了。少爷，先吃晚饭吧。佣人劝他。五条悟的视线艰难地从刨冰机上移开，端起味增汤喝了一口。好咸啊，他说，不过我没有在抱怨哦。
其实五条悟的心思全在西瓜刨冰上，他匆匆吃完了饭，就跑到厨房取冰。冷藏柜里冻了好几块老冰，原来的用途是用来冰酒的，不过五条悟不怎么喝酒，就把它挪作他用。即使是隔着毛巾，冰上的温度还是传到了五条悟的指尖，他在吱呀吱呀的木板上赤脚跑步，幼稚得不行。老冰很硬，不好刨，五条悟鼓捣了半天，刨下来的不够半碟，还一边刨一边化。
“不行不行，给我好好地做个刨冰啊！”他用手拢起冰屑，将半化不化的冰堆成小山状。伴随着磕磕巴巴的声音，冰屑像雪花一样落下，五条悟在刨冰上浇了致死量的炼乳和西瓜糖浆，虽然卖相不佳，但至少糖份超标了。
“唔，看来我的厨艺水平还有待提高。”怎么看——转过来又转过去——都与记忆中的刨冰相差太多，五条悟努力回忆着东京路地里的那家小店的刨冰，想来想去除了西瓜糖浆的味道和那个人的眼睛外什么都记不起。
——
“杰，你眼睛超小诶！”五条悟一边用指甲敲着桌面，一边咬着吸管。
“烦死了，哪有这么大声说别人眼睛小的。”
“可是真的很小！看看看，我的眼睛超大哦。”五条悟摘下墨镜，眨着他的卡姿兰大眼睛，十分欠揍地说。
夏油杰已经听见隔壁桌的女生窃窃私语，不过她们的交流仿佛加了密，明明是日本语却完全听不懂。
“打扰了——您点的豪华西瓜刨冰一份，请慢用！”店员端来一份看起来过于豪华与热量爆表的刨冰，五条悟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上面的巧克力豆，好像下一秒就要发射激光。
“我在杂志上看见这个超好吃的，难得今天放假，我就分你一口哦？”
夏油杰望着他兴奋地吃着刨冰，被过甜的topping和冰屑冻到合不上嘴，一时忘了自己饮料上的冰激凌已经化了，融到下面去变成浑浊的一杯。“悟，你还真喜欢吃甜食啊。”
“唔唔、英为平时奥动脑……（因为平时要动脑）”他抬起头，摆在夏油杰面前的勺子没有动过，“杰不吃吗？”
夏油杰刚想谢绝，五条悟就挖了超大一勺塞到他嘴边。他不得不吃了那口刨冰，糖浆怪异的甜腻混合着冰碴子实在算不上好吃，于是他皱了皱眉毛：“太甜了。”
“我就说嘛，果然杂志上的人都是收了钱写文章的吧？这个糖浆甜到发苦啊，冰也不够细腻。”五条悟煞有介事地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摁了一长串字，“满分十分，这个只能得3分吧，还是3.5分？杰？”
夏油杰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只能随口附和道：“啊…嗯，那就3.5分吧。”
“好——了，3.5分，我明明不想给这么高分的，店家好好感谢杰吧！”
——
五条悟尝了尝心血来潮做的西瓜刨冰，齁甜的糖浆混合着冻硬的冰块，让他想起了那天的东京小店。西瓜糖浆有种令人作呕的人工味道，艳丽的红色一点也不讨喜，五条悟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红色的冰水在盥洗槽里看起来像稀释过的血。
夏天的热度即使是到了半夜也无法散去。五条悟在被褥上翻来覆去，眼皮打架，人却精神得很。白天做过的事没来由地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起石碑上刻的名字，想起夏油杰，想起那个没有葬礼也没有墓碑的人。他无法想象杰的名字被镌刻在墓石上，长满青苔。
真虚伪啊，五条悟。他自嘲，明明是你亲手把他杀掉的。因为选择的道路不同，就注定站在敌对的立场，除了将爱人杀死，竟然没有别的办法。
五条悟的心脏仍然温暖而鲜活，他仍然可以热爱生活，但有个地方已经坏死。
如果CT可以扫描心碎，家入硝子的报告上会提及那处坏死的病灶，无关紧要，可以不做处理。
如果可以触碰那块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组织，它会是硬硬的，梗在五条悟柔软的胸腔里。
杰，你需要一个墓碑吗？

十三日 迎魂火
*焙烙：较平的陶制浅口容器
**苧壳：干燥的麻的茎，用于点火

七月十三，按照习俗要在玄关处摆放幽灵马和迎魂火。五条悟将白桦皮一根根折断，在焙烙*里摆成篝火的样子，接着用苧壳**引火，迎魂火很快燃烧起来。
逝去的先祖们，亲爱的彼方的人，看见这灯火，就能从三途川的那边找到归途。
五条悟出身咒术世家，对于“超自然”的东西已经见怪不怪，但他从未认真对待过“幽灵”这一话题。既然世界上都存在咒灵、咒术这样的东西，那么幽灵也存在吧，大概。
晚上，五条家的玄关外摆了迎魂火，几只灰白色的蛾子绕着光源飞舞。飞蛾扑火，不自量力。五条悟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他绝对不会是那只飞蛾。

慵懒的假日，没有任务，高专也放假，五条悟突然从忙碌的生活中解放出来，除了睡觉和吃甜食，实在是很难有别的东西挑起懒人的兴趣。他早早上床躺着，用手臂枕着自己的脖子，盯着天花上的灯。
真无聊啊。
他翘着二郎腿，困意袭来，身体渐渐麻木，在他晃神，几乎要睡着的那一刻，六眼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是咒力残余吗？但没有那种负面的感觉，反倒觉得熟悉。他坐起身，看见半掩的纸门外有一个浅浅的影子。
没等他动身，门外的人就把门打开了。新历的十三号不是旧历的十三号，月亮还没有圆起来，惨淡的月光下，他看见了那个人。
“很惊讶吗，悟？”来者问。
眼前的夏油杰穿着靛蓝色的棉布浴衣，赤着脚，脑门上没有可疑的缝合线。五条悟警惕起来，虽然这个夏油杰身上没有咒力的气息，但他不敢掉以轻心。
“怎么了？对我敌意这么大。”夏油杰疑惑。
“咒灵？气息隐藏得挺好的嘛。”
“是幽灵啊幽灵，话说你家门口不是摆着迎魂火吗？”夏油杰走进他的房间，“既然不欢迎的话就别把我召唤过来啊。”
“诶？你知道啊，自己已经死了的事情。”五条悟噌地站起来，想靠近，却被夏油杰躲开了。
“明知故问，倒是你，一点也没有怀疑。”夏油杰说，“因为是幽灵，所以不可以触碰阳间的人，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不同。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会来到你家啊……”
夏油杰一边自说自话，很自然地坐在坐垫上。五条悟看着眼前这个夏油杰，像真的又像假的，两人无言对看了一会儿。
“没有咒力，没有咒术，也无法产生、收集、驱使咒灵。”夏油杰像网游npc一样解说着自己，“虽然说是不能触碰活人，但隔着什么东西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这么一解说，五条悟倒觉得被小看了，“没必要的说明还是免了吧。要喝什么？可乐，或者是茶。”
“随你。”夏油杰回答，“幽灵没有味觉。”
五条悟去拿了饮料和点心，在漆黑的卧室里招待客人确实有些古怪，不过他们也不需要开灯就是了。
“你来的目的是什么？”五条悟问。
“没有目的。”夏油杰答。
“还很悔恨吧，关于你的死亡。”五条悟继续说。
“那个老头不是说了，咒术师不存在没有悔意的死亡。不用担心，我仍然在坚持自己的理念。”夏油杰再次回答，“凭什么强大的咒术师就要为猴子们牺牲，而且还要被恩将仇报。我的悔恨就是还未建立只有咒术的世界啊……”
五条悟略微低下头，他与夏油杰分道扬镳的十年里，只有越走越远。
“我不是回来说服你的，你和我一样都是一条路走到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