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伊始的第一声新雷乍响在夜空，惊蛰携春而来，草木初翠，万物复苏。

薄寒未消的郊野春风来徐，云舒云卷下纸鸢驭风而起，线绳牵在笑声满蹊的孩童手中。长风吹来喧声，拂动四角凉亭下静若安澜的棋局，叶修青衣竹簪，暖玉白子捻在手中，眉目之间带出思量，手指随着心中的推敲轻轻敲击在青石圆桌上，一身如他本人般“大道至简”的朴素装束，却衬着郎君温润出尘、俊逸闲雅。

对面人玉冠束发，坐姿是自幼端正出的韧拔如松，华贵气度彰于春色，一身锦墨长裾，宽衫擐在最外，用的都是时下京中顶名贵的料子，银丝走毓秀暗纹，勾出钟灵山水相泽。高英杰侍立在侧静默观棋，身为执棋人的王杰希目光却被高飞的纸鸢引去了。他看着那个在风中挣动的鹞子，忽说：“传闻公输子削竹为鹊，成而飞百丈高，匿于青云可三日不下。”

叶修心思全在棋盘上，无暇顾及对面的谜语人，只搪塞道：“鸢飞戾天，也需当风借力。”

“谁与你论这个了？”王杰希听出他心不在焉地敷衍，转而将悠远目光收回。

“王爷惯会打谜语的，三分话里埋七分深意不是您一向的风格吗？在下又怎么知道您是想论风筝，还是要借风筝论人。”叶修用指尖摩挲着棋子，弯折的眉峰能掬出一捧嘲讽酌饮。

叶修常说王杰希身上多的是庙堂深宫中琢磨出的破毛病，一颗缜密玲珑心风吹不透水泼不入，万丈城府半寸难窥，说话弯来绕去只浅表三分，还得听者自己拨开云雾才能得见真章，和他说几句话比和寻常人说百句千句还累。

王杰希自与叶修相识起，便因为这个“不好好说人话”的毛病而备受批判，早已经习惯了叶修温和皮囊下的辛辣，此刻只是安之若素地说道：“没你想那么深，只是忆起年少来了。彼时母妃尚在世，我随她幽居深宫，虽萧条不得宠，却也能在斑驳朱门后享更多自由……”话至此顿住，他缓缓又说：“一如寻常孩童般，言笑怒骂不必设防。”

叶修素手落棋，终于舍得分出眼神给他，“王爷这是觉得如今身居高位便不自由了。”这句话中有叹有疑，最终还是归做肯述，“天行有常，得失相倚。你羡慕寻常布衣稚子履春放纸鸢，他们也在羡慕你锦衣玉食名利簇拥。归结起来，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叶修说罢，浓淡相宜的眉眼隐约栖上两簇奚落，他掀了掀薄软的唇角，戏谑说：“在这种事上徒增悲愁，王大眼，你越来越矫情了。”

王杰希但笑不语，二人莫逆之交，他平素最为欣赏的便是叶修直来直去的性格，说是艳羡也不为过。许是因为名利场中多虚伪逢迎，王杰希在泥潭中陷得久了，格外被叶修身上不经雕琢的坦荡所吸引，像是飞虫趋光，他趋于适性洒脱，和青衣落拓。

“嘉世下了国书，今早刚刚抵京，言说遣使来朝，意欲讨回上代君主交伐战降时献来的国宝蛟灯，”王杰希眼观棋局，黑子定盘布珍珑，转瞬间又将难题抛给了叶修：“先生待此有何高见？”

“你府上的幕僚是养来看的吗？”叶修当即反驳，不经遮掩的抱怨与不满消弭在字句中，“大事小情国仇家恨全往我这儿倒，你再这样，我可要收钱了。”

王杰希知他不愿涉庙堂事。

叶修此人，不需浓墨重彩相饰，像是谪仙留与人间的一脉风流，昏昏俗世中的江风水月，潦浊九州间的袅袅罥烟。

落拓随性无需卷帙来述，澈澈傲骨自成逍遥殊色。

“若掷银钱便能迎你入府，销去府库万金也值得。”王杰希道。

叶修权以为他在说笑，不仅不去细思这番话背后的不妥与深意，反而随着话茬与人玩笑道：“那我可得去御前参你一本，贵为皇子，不怜惜民脂反而挥霍无度，你这辈子都别想沾惹太和殿那把椅子了。”

王杰希任他言笑，未做辩解，“只因深慕先生风雅，天地可鉴。”

“行了啊，别折煞我了。”眼瞧着王杰希话越说越不着边，叶修赶忙摆摆手，不愿再听他肉麻的自白，“你不就是想问我对嘉世讨要国灯的看法吗？”

王杰希似有笑意在脸上，点头道：“万望指点。”

“心内不明，点灯也无用。”叶修毫不吝啬针砭，垂眼观棋盘，评说起国政时表情格外淡漠：“兴衰之道古无定则，嘉世也曾傲立，但观近今百年王业，三代积弱，新君嗜小利不辨忠奸，世族各为计贪墨窥权，国运急转直下，民间私斗成风，兵未强国未富，只迎来一位善战能将，便筹算着清洗国辱大出天下了，兵道苦民啊……”

叶修没再说下去，白子孤伶落盘，一如他孑然入世，行过迢迢人间路，大争之世中浩气冲霄，刀笔驭国。

十年牒诉倥偬，却是荒腔走板、以禄养仇。

嘉世的气数尽了，天道有常，不过筑高楼，宴宾客，大厦倾，兴衰枯荣此消彼长，叶修纵有满腔难赊的清魄与心志，也无法逆行天道。

王杰希读出他眉眼中罕见的戚楚，心中惊异半分不挂相，平稳叙述道：“嘉世若欲与诸国争膏腴，首犯的便是沪地。”

叶修似叹似笑，格外感怀：“轮回出了三代明主，踔厉奋发广纳贤才，如今国祚荣熙、厉兵秣马，早不是昔日的寡民小国，雄踞两江之汇，有锐意拓土、剑指天下之意啊。”

“列国纷争，伐交伐战，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图谋四海。”王杰希说话间又落一子。

“西南百濮，东南百越，分属百花、蓝雨；江淮一域有轮回、嘉世对立；秦岭北境，霸图割山东，微草踞中原。无论哪国，均无韬晦之意，也均无覆灭他国之力。”叶修论及天下局势，心中感喟颇多：“列国版图虽各有消涨，但仍是相互制衡，九州一统，遥遥无期啊……”

叶修向来避世，却又独具慧眼，将世事百态看得别样清楚，王杰希时常想将这只闲庭逸鹤养进自己的府院。

“你若来助我，微草百年之内便可荡平狼烟，四海同泽绝非遥不可及。”

难得一次的直白。

清风拂动罗衫，叶修无声笑了笑。

若在少时，叶修绝不会拒绝这个邀约。江山为酒，五岳同杯，侣知己登巍峨，只管痛饮几大白，醉后再语吞吐天地之志，醉后再谈九州一国之势。

可如今，滚沸的少年意气早已经冷下了。

一招棋落破珍珑，白子定下死局。

“又输了啊大眼。”

半日闲暇里王杰希未有一胜，到最后叶修摆着手说他另有心事不专心，不肯再与他下了。待至日薄西山，王杰希终于打道回府，还了叶修一个清净。

京郊的小院夜间极安静，叶修踏着满阶月华推开房门，纯白玉爪的海东青站在寝屋敞开的窗户上和他对视。

叶修微微惊讶，神山的灵枭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揣着疑虑关门走进屋，在看到桌面上的便笺后叶修瞬间明白了。

叶秋竟然用圣鸟送信，老头子知道要气死了。

叶修拿起信封，从中抽出一纸瘦墨，由上至下是首尾相接的四个字：

春景当思

叶修不自觉露了个笑。

好小子，这是催他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