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朦胧中似乎又有人爬上了他的床，趴在他的身上，双手紧紧地抱着他，双腿紧紧地缠着他，用着能把人硬生生揉进身体里的力度将他困在怀抱里。

　　起先夏油杰还以为是碰上鬼压床，后来才知道是五条悟。他的温暖的富有弹性的身体覆在他的上面像是一床有生命会呼吸的绒被，使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有点人气。

　　他们没见过面，五条悟只在他睡觉的时候才会进来，而他也只在五条悟离开的时候才会醒来，默契非常，一如十年前。

　　当窗外的阳光透过暖白色纱帘照进房间的时候，夏油杰睁开了眼睛，他熟练地用仅剩的左手拉开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又迅速整理好了昨天晚上被五条悟弄得凌乱的床铺。

　　五条悟几乎夜夜都会被魇住，一边双臂青筋贲出地箍着夏油杰，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然后再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像逮住了猎物的雪豹般用锋利的牙齿穿透他的皮肉，直到尝到腥甜的血液。

　　等夏油杰闷哼一声被痛醒后，一声声含糊不清的“su~gu~ru”便会钻进他的耳朵里，沿着血管经络到达他的心脏，再在他那颗遍布疮痍，破布口袋一样的心脏注入一管细细密密的疼痛，很可恶，它明明不那么剧烈却能让他浑身颤栗，汗如雨下。

　　幸好还有肩膀上的疼痛能让他保持理智，夏油杰咬着牙艰难地从两人贴得紧紧的身躯之间犹如旱地拔葱般地把自己的左臂拔出来，覆在五条悟的背上轻轻拍拍他，说几声“我在”，五条悟便会松开牙齿，再次安睡。

　　耳边不停叮叮铃铃的铁链声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但是今天莫名有点勒得难受，他就干了这么点活都要喘不过气了，夏油杰清浅地吐出一口气，走到镜子前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项圈。

　　这个项圈在他醒过来时就已经戴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不仅万分牢固，还把夏油杰的咒力封锁了个彻底，他现在就和个普通人一样，连虹龙都召唤不出来了。

　　啧，好紧，原本还能勉强塞进一根小指的，现在已经完全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皮肉了，甚至于他吞咽口水，喉结上下滚动时也磨着痛。

　　“悟也太狠了吧，我又不会跑掉。”夏油杰低声笑了下，认命地走出卧室，这条锁链不长不短，刚刚好够他在五条悟的公寓里行动自由。

　　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两个圆滚滚的毛豆大福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豆年糕汤，凑近看，上面还铺了几朵金桂花，是足以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料理。

　　夏油杰一开始还挺意外五条悟居然会做饭了，还做得相当不错。

　　想当初在高专时，第一次“下凡”的五条少爷总是嫌弃食堂的饭菜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坐在寝室里生闷气闹绝食，还是他担心咒术界会因此失去一个天才咒术师，不得不给他做起了免费厨师，管了他三年的餐食。

　　他叛逃出高专后，有一段时间还挺担心五条悟会不会又不吃饭的，到了饭点总是会下意识地做好饭菜摆到餐桌上，然后坐在一旁等着五条悟过来吃饭，但等来的只有菜菜子和美美子。

　　他不可能等到五条悟来吃饭了。

　　不过这早餐吃多了也挺难受的，五条悟嗜甜，十年过去了，口味发展得越发刁钻了，做出来的餐食就像是在糖罐子里浸过一样，甜得发腻，尤其是这红豆年糕汤，夏油杰笃定若是端到外面去，不出三秒便会吸引一大堆蜜蜂过来“采蜜”。

　　夏油杰拧眉吃了几口后便停勺收拾碗勺了。

　　接下来便是漫长枯燥的一天，正如前文所说的，夏油杰脖子上的锁链不长不短，刚好够他在这间公寓里行动自由，而他的自由也仅限于这间公寓。

　　夏油杰凭着电视上的日期算出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三个月了。

　　刚苏醒的时候，窗外的树枝上还挂着厚厚的霜雪，自己的身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行动起来总是左右不稳，还没习惯自己从一个双臂健全的正常人到缺件的木偶的转变，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常常试图用并不存在的右手去掀被子，穿衣服，端茶杯，最后翻身倒在地上。

　　现在扭头看去，窗外的树枝已经爬上了几点嫩黄的春意，他也习惯了自己只有一只手和这日复一日的无光日子。

　　夏油杰没有手机，一只手也不大好翻书，于是只好打开电视看，电视上的艺人每做一个搞笑的动作他便笑一下，每说一个笑话他便笑一下，完全和电视里的观众笑声同步。

　　他每天都靠着这个来打发时间，他现在每天的时间好长，长到电视上所有的节目都反反复复重播了，长到他脸都笑僵了，他的时间也没有过完。

　　他坐在沙发上一看便是一整天，中间也不再次进食。

　　公寓里的物资很充足，什么都有，想吃好点的就自己动手做，想吃简单点也有泡面三明治，也不是夏油杰懒到动也不愿动一下了，他就是单纯得感受不到饿，并且还时刻觉得自己很饱，就像肚子里被灌满了食物一样。

　　要不是每天早上有五条悟准备的早餐，而他不想浪费他的一片心意会逼着自己吃几口，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吃。

　　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他决定死去的日子。

　　夏油杰看了看电视上的时间，已经10点了，他可以去做饭了。

　　五条悟只有晚上才会回来，但他昨天在冰箱上给他留了张便签，让他今天中午回来吃饭，他早上去看的时候，上面被人用笔打了个红色的勾勾。

　　五条悟嗜甜，但夏油杰却不打算按着他的口味来，早餐吃甜，午餐也吃甜，那也太不健康了。

　　蒲烧青花鱼，盐曲鸡肉炒芦笋，白灼西兰花，舞茸味增汤，以及最后为了满足五条悟还是做了的甜点——焦糖布丁。

　　夏油杰把饭菜端到餐桌上摆好，十分满足地笑了笑，虽然只有一只手，厨艺还是没退步啊。就是颇费了点时间，以往一个小时内就能做完的饭菜，现在花了快两个小时，幸好还是在五条悟回来前忙活完了。

　　夏油杰把围裙脱了，从衣柜里找了套五条悟的家居服穿，也不知道五条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把他带了回家却没有买他的衣服，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穿的都是五条悟的衣服，不过他也不出门，好像的确也没有必要给他买衣服。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五条悟回来了。

　　夏油杰转过头看去，却是心神一震，五条悟难得的没有戴眼罩，他的两只眼睛，左眼依旧璀璨，右眼却像是一口蒙了蛛丝的古井，白翳，黯淡，无光。

　　“好久不见了，杰。”五条悟冲他笑，边换上了拖鞋往这边走来，“杰做的饭菜也太香了，我在门口都闻到了。”

　　夏油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遭到了报复，他瞬间就明白了，五条悟是故意的，故意露出眼睛，让他心疼，让他愧疚，让他痛恨自己。

　　死人怎么才能死而复生？

　　只要愿意付出一只六眼的代价就可以。

　　五条悟在他身旁坐下，用筷子夹了块鱼肉尝了尝，“好久没吃到杰给我做的饭菜，还是这么好吃呢，不对，是更好吃了，杰的厨艺又精进了。”

　　夏油杰的唇张张合合，有很多话想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抬起头，在厨房壁上光滑如镜的瓷砖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很平静，没有任何的表情，但因为身体的不停颤抖，那没有几些肉的脸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紧接着，他看到眼泪如流水般滑过了他的脸颊，他的脸抖动得更加厉害了，就像是被洪水冲溃的峡，还夹带着呜呜的声音。

　　五条悟捧起夏油杰的脸，用袖子擦他的眼泪，“不要哭了，杰。”

　　但夏油杰却控制不住自己，仍旧呜呜地流着眼泪。

　　“杰哭得好丑。”五条悟给他擤了擤鼻涕，大手包住他的头摁在了自己的怀里，边拍着夏油杰背给他顺气边说道，“眼泪都要掉到菜里了，这可是杰给我做的，不能弄脏了。”

　　夏油杰真恨他，恨他居然敢用六眼去换他，恨他居然瞒了他三个月，恨他到了现在居然还能用这么轻松的语气和他说话。

　　“你……”夏油杰话说了个开头，就说不下去了，他和这双左右完全陌生的眼睛对视，知道已经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五条悟给他喂了几口菜，又给他喂了几口汤，夏油杰从善如流地全都吃了，陪着他吃完了这顿饭，就像是在高专的那几年一样，淡淡的温馨。

　　但在起身的那一刻，夏油杰就像是一个察觉到自己刚吃了毒药的人一样飞快地冲进了卫生间，扑在马桶上吐了个干净。

　　五条悟拿了杯水进来给他漱口，帮他清理衣服，“真是浪费呢，杰，你要变成光头了。”说完又乐得咧嘴笑了起来。

　　以前在高专的时候，夏油杰是这么教育五条悟的，“悟，如果浪费的话，以后可是会变成光头的哦。”

　　五条悟满不在乎道：“骗人，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事？”

　　夏油杰见没唬住他，想了几秒后，镇定道：“是真的，你知道为什么乐岩寺校长明明眉毛和胡子都那么长却没有头发吗？”

　　五条悟把墨镜推到脑袋上，睁大了眼睛，道：“难道是因为？”

　　夏油杰斩钉截铁道：“没错，就是因为乐岩寺校长年轻的时候总是浪费食物，所以他的头发都掉光了，后来他不管怎么补都补不回来了。”

　　至此，五条悟成为了一名不浪费一粒米的“三好学生”，他也坚信自己能拥有这头浓密的秀发全是因为自己不浪费食物。

　　.

　　夏油杰擦了擦嘴角，辩驳道，“我没有浪费食物，我吃进去了，现在吐出来也不是我想的，我不会变成光头的。”

　　五条悟亲了下他的脸，两眼笑眯了起来，“行吧，这是杰教给我的，所以杰说了算，不过杰就算变成光头了我也会一直爱杰的。”

　　夏油杰噎了一口气，觉得像是被人用手在肚子搅了搅，搅得他五脏六腑移了位，搅得他心脏鼓痛，搅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又一次吐了出来。

　　铁链和瓷相碰，发出冰冷的叮叮铃铃声，卫生间里锁着两个逃不出彼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