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说，你到底要怎样才会相信，这里真的没有龙？”
剑无极不敢直视面前少女的双眼——不说眼睛，他甚至连她的裙摆都不太敢看。他夸张的唉声叹气，碎碎念叨，同时假装要去把渔网上的鱼收捡下来，借此悄悄地和她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但凤蝶并不放过他，她三两步就走到了剑无极身边坐下，意外熟练的和他一齐摘起了那些卡在网中的小鱼们。
剑无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但又因莫名的缺氧感，很快忍不住偷偷深吸了几口气。对方身上的淡淡香气几乎要令他晕眩，他常年独居在这座荒凉海岛上，大部分时间连活人都见不到，更不用肖想能和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近距离接触了。剑无极很紧张，还怕鱼与自己沾上的海腥味会让她嫌恶，他尝试着把渔网朝自己这边拽回一些，然而凤蝶却是全然不在意。她的动作很麻利，与她的身份气质截然不同，剑无极原先认为她或许是一位公主，再不济也该是一名贵族，但哪位公主会懂得干这样的粗活呢。
就在剑无极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凤蝶一边动作不停，一边也开了口：“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沉稳平静，话语的内容听上去却是天真非常。一小时前，剑无极还拿什么恶龙的传闻来吓唬她，此时此刻倒是后悔了起来，他认为是自己的信口开河，让她当了真。

2.
在海岛的数十海里外，有一座不算太大但也不小的王国。约莫每个群居之处都不可避免，时间一久，总会有些天方夜谭。从某位家长编造的床头夜话演变到了后来广为流传的版本，说那海岛上有条为恶的巨龙，就成了这王国内百年来人们深信不疑的事。
恶龙敛财掳人，残暴贪婪，它的居所外观是用一根根白骨堆砌而成的，但内部又有数不尽的宝藏财富，若要算起来，恐怕会比这一整个王国的珠宝金银还要多。凤蝶在儿时听到的故事亦是如此。彼时她沉默地听完侍女长为她讲述的睡前故事，不发表任何评论的钻回被子里只道了声晚安，就闭上眼入睡了。次日她去找她的父亲，问他这个世界上真有龙的存在吗，而冷然俊美的年轻国王偏头看向她，反问道你相信吗。
凤蝶摇了摇头：“我不信。那是编出来骗小孩的。”
“既然你有答案，为什么要再问我。”
凤蝶这下没有回话，只是踮起脚从他的书桌上随便抽了一本晦涩书籍，就抱在怀中往后花园去了。

3.
见剑无极不说话，凤蝶抿了抿嘴，最后却也忍住了再次询问的冲动。她已经把那半边网上的鱼仔给取了个干净，一尾尾鱼回到了装有海水的小桶之中，暂时又恢复了活力生机。
她的指尖无意中触到了剑无极的手背，后者这才好似惊醒一般，连声说着我自己来，是不肯再让她沾手了。凤蝶便继续看着他，石屋内恢复了原有的安静。
说好听点是石屋，其实也只是一处山洞改成的住所。这传说之中的海岛上，没有金银或白骨，只有这样一个简陋居所，和这样的一名普通少年。
剑无极不是不知道这传闻。原先有人来过这里，大多数都是那些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行当的汉子，他们的贪念并不比所谓的恶龙要少，而当这些人看到岛上只有这么一片破败的景象时，剑无极自然就成了泄愤的对象。
但他自小就生活在此，往大了说，可以算作是这座岛的主人了。那些不熟悉地形的人被他轻巧地引进了丛林之中，通常要在一两天后，等那些人饿得凶煞不起来了，剑无极才高抬贵手，将他们拖出来丢到来时的船上送走，叫他们永远无法再踏上此地才算结束。
那些人有没有回到家乡去，剑无极不清楚，但他们的来临让他知晓了这样的谣言，他不免觉得好笑，又有些无端恼火，然而接二连三有不同的人来拜访，倒也让他逐渐习惯了。
大部分时间里来的还是那类人，但也有极少数的与众不同。曾经有一对年迈的夫妇，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浪才抵达到了这岛上，剑无极问清他们的来意，是那位老妇人希望能在将至人生尽头时，亲眼一睹传说中的龙的风采，她的丈夫也就陪着她，想要和她一起完成心愿。剑无极在那时第一次体会到了未曾有过的无力感，他不能替他们做任何事，因为这里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龙。
那天最后是如何为他们送行的，剑无极已经记不清楚了，但自那之后再遇到类似的访客，他就会编出一些善意的谎言，说龙今天不在，或许要好几个月甚至一年之后才能回来了。如此一来，那些人的幻想不曾被打破，他也算是做了些好事。
期间有人问过剑无极，他是什么人。
少年则笑了笑，故弄玄虚的回答说，我是驯龙人。

4.
而今天凤蝶的到来，算是与众不同当中的与众不同。
剑无极将那一桶鱼从屋子的这个角落里提去了另一个角落中，又弄了些淡水来，让凤蝶洗洗手。凤蝶没和他客气，等她洗完之后，剑无极也就着那点水大致地弄干净了自己的手。
“大概这世上真的有龙，但是这里绝对没有，”少年终于接上了她先前的问话，“你……”
他拖长尾音，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凤蝶显然不是为了那种虚无宝藏而来的，但她也不像是为传闻中的龙慕名前来的模样。当剑无极搬出那套说辞，推脱说龙出了远门，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回到这里时，凤蝶竟点点头，毫不意外，表现得像和那龙很熟一样，说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剑无极登时就愣住了。他的话必然是谎话，但凤蝶的反应又是十足的真，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一样，好像在下一刻，那条不存在的龙就会降落在这座岛前。
剑无极轻咳了两声，说等龙回来，它可能会吃掉你的，又或许会把你叼去什么地方，到时候反悔也来不及了喔。
凤蝶仍然是波澜不惊的看着他，说：“你不是驯龙人吗，他难道不听你的？”
“……”
剑无极少有被话语噎住的时候，但他此时已经在言语上给自己挖了坑，而如果要跳出来，就只能从一开始完全推翻。
他说，我骗你的。
凤蝶说，哪一句。
剑无极抓了抓自己毛绒绒的蓬松发丝，又捞过小辫子绞在了指头上。“就……这座岛上压根就没有龙，我也不是什么驯龙的，这都是假的啦。”
凤蝶没出声，而剑无极受不住她的注视，只好又问她怎样才会相信。因他的目光一直在躲闪，便错过了凤蝶眼中转瞬即逝的晶莹之光。

5.
“我什么？”
凤蝶倚在石凳上，剑无极则在一旁席地而坐。他想了好一阵，决定要再次苦口相劝，让她早些返航回去。
“你……应该是位身世显赫的人吧。”
他没有用具体的身份代称，因他还记着先前收鱼的事。“不管你想找的龙在哪里，总之是不会在这里，你还是早点回家才对，免得你家人担心。”说完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像个啰嗦老头，就又干巴巴地补充道：“或者换个地方，反正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凤蝶带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看着他，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气势。
她说，你不愿意我留在这里？
剑无极先是一怔，随即刻意地笑了几声算作掩饰，说你可是千金大小姐欸，怎么能待在这种荒岛上啦。
“你能住在这里，为什么我不能。”凤蝶起了身，索性直接坐在了他的对面，两人再度较为亲密的相对了，剑无极甚至能听到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他想要逃开，但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觉围住了他，让他没能将想法付诸于行动。
“你可以住山洞，我也可以。”凤蝶又继续说。“你能捕鱼收网，我也不差。”
“你的谎话确实很蹩脚，但你的借口要比你的谎言更逊。”
“看来你果然是什么都忘了。”
“……剑无极。”
她最后终于没有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那样的失望和落寞让剑无极心头一紧。
而他不记得他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姓名。

6.
剑无极刚要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而凤蝶突然难得的变了脸色。她拽住剑无极的手臂就往外跑，剑无极再度不明所以，但凤蝶只说了一句他来了，就和他一起躲进了那片茂密复杂的丛林之中。
她怀中的罗盘正剧烈震颤着，这意味着任飘渺已经来到了这座岛上。
剑无极被她的手拉扯着，不知何时二人变为了十指相扣。剑无极能感受到少女掌心的温度和柔软，他忍不住偷偷握紧了些，而作为回应，凤蝶也将手指收得更紧。
他下意识地说，蝶蝶，很疼欸。
话音刚落，他就立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凤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实际上她听到这样的称呼，反倒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意念，她从不为自己的抉择后悔，如今更是义无反顾。
她是背着父亲逃出来的，从高而幽深的城堡里，她丢掉了所有的公主礼仪，拿出了无穷尽的勇气，沿着蜿蜒小径逃离了自己的家，逃出了王国，逃到海边，无惧风暴的回到了这座岛上。
为了寻找那条龙。

7.
任飘渺在那时是很想直接杀了剑无极的。
他一直认为凤蝶和自己是如出一辙完全相似，但他没有料到，她真的会因一个显而易见的虚假传说去涉险。即便这传说已经被证实成真，即便剑无极也救回了她，甚至还带给了她一点其他的事物，可那对任飘渺来说都是彻头彻尾的多余——如果没有剑无极，从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些麻烦，若凤蝶想要选择他，那就更是不切实际。
国王用了一丁点力气去拆散他们。他让那个传闻变得可怖，又将其中主角的所在之处和所作所为融入其中，于是很快的，几乎所有子民都知道了公主已经被这恶龙迷惑了的事迹，同时悬赏令在暗中流出，巨额赏金和爵位加封，自然能吸引一些有胆无脑的人去向剑无极发起挑战。至于最后演变成民众大规模抵抗恶龙的局面，也不知是否亦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国王的计算之中了。

8.
剑无极遍体负伤，而凤蝶已经被送——或者说是关押回了自己的房内疗伤。任飘渺屏退了所有的守卫，单独和剑无极进行了谈话。
剑无极说，你不怕我就这样杀了你，把凤蝶带走吗。
任飘渺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甚至连看也不愿看他。“我可以让你活着，回到你的破岛上去，永远不要再踏入我的领地一步，永远不准再来打扰凤蝶。”
“或者你现在就去死，走出大殿，我不认为炮弹火药对你无效。”

9.
剑无极最后没有死成，但他回到岛上的时候，已经完全忘却了这一段过往。
这世上或许有龙，但不在这里；他自小就独居在此，他是这座岛的主人，也是岛上唯一的活人。
他这样想。

10.
任飘渺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如他先前所言，的确是个一文不值的破岛。
他可以尊重凤蝶的其他任何决定，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不愿松口。剑无极是那样的差劲，作为龙，他莽撞愚昧，作为人，他也只能算得上是个野人。龙在任飘渺眼里和其他的兽禽没有差别，因而野兽和野人，是不能与凤蝶并肩的。
另外一只罗盘在任飘渺的手上，他还拎着一把精美的火铳。司南之间的牵引让他很快就找到了二人的躲藏之处，但当他上前时，那两片硕大树叶下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感应罗盘。
“父亲，你放弃吧，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任飘渺闭上眼，分辨着那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声音。
随后他朝向某一处举起了枪，没有丝毫犹豫的扣下了扳机。
那枚小而粗糙但致命的子弹朝着凤蝶的方向飞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咆哮，一只巨大的通体宝蓝的龙张开了翼翅，将凤蝶完全护在了怀中。而飞旋着的金属就直接射进了他的皮肉里，剑无极疼得没有叫出来，只是大口的喘着气，配上他现在的相貌，实在是有一些骇人。
但他在这一刻想起了一切。

11.
他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用双翼毫不留情的将那些饿昏过去了的贪婪歹人卷进海中的。
他想起了最初那对老夫妇见到自己时的沧桑模样，与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
他想起那一点微弱的呼救，海中那一抹紫色的丽影。
他想起他是怎样从海里救起这位公主的。他在她的面前从龙变成了人，后来又变回了龙。
他想起了彼此在岛上度过的那段短暂时光。
——她不怕他，也不当他是什么神祇或恶灵，只是像对待任何一名普通人一样对他，而他却又成为了最不普通的那一个。
她爱他。
剑无极想起了凤蝶。
他爱她。
他想起了一切。

12.
凤蝶有些颤抖地紧紧回抱住了他。上一次二人受困时，她先被流弹打中了，随后又被她的父亲轻易击昏，因此并没有看见剑无极受伤后的具体状况。眼下她搂住的龙也在发颤，他的身体是火热的，但周身覆着的鳞甲又是冰凉，这很奇妙，又很久违。
剑无极说我没事，尽管那颗子弹已经深深埋进了他的后背，他很疼，但不能让凤蝶再替他担心，因此嘴硬是他最佳也最常见的做法。凤蝶正要回他，身体却忽然腾空，她被他抱起，一步步的走到了任飘渺面前。
任飘渺依旧没有说话，此时这对完全不合的翁婿倒有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剑无极将凤蝶放下，说，你还是回去吧。
凤蝶反抓住了他的手——或许此时说是前爪更合适——她用了力，掌心被鳞片扎得有些发疼。她不肯走，也不说话，剑无极只好又说，我这无缘的老丈人说的没错，我和你们人类不同，只会给你带来危险。
他说，凤蝶，你走吧。

13.
凤蝶最后还是做了妥协。
在场的两个男人或许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但凤蝶的神色一如既往，那不像是伪装。她走在最前面，随后是任飘渺，再然后才是剑无极。剑无极还没有变回人形，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让他没有办法变，还是他怕变回去之后无法再遮掩自己的泪水。
一路沉默，等马上就要到达海岸边时，凤蝶却突然加快了脚步，以至于最后奔跑了起来——她纵身一跃，像飞蛾扑火那般跳进了海里。
剑无极比任飘渺更先一步赶了过去，他明明已经痛到连动都很艰难了，这一刻却用尽了力气扇动双翼直接飞向了凤蝶，在她沉得更深之前将她稳稳地带回到了岸上。
他是第一次对她这样的大声，可以说是发了火。他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这实在是太危险了，当初相遇的时候就是这样，如果她的呼救声再小一些，如果他那时不在附近，那她恐怕就……
他说不下去，连他自己也不敢设想那样的当初，而现在她竟又要重演一次，让他不得不去想。
然而凤蝶只是伸手抱住了他，她将脸贴在他柔软光滑的腹壁上，说：
“但也只有你能带我逃离险境。”

14.
任飘渺先登上了那艘豪华船舰，他没对这件事作出评价，只催促凤蝶快些跟上。凤蝶跟着剑无极回了屋内，他变回了少年之身，这样处理起伤势会比较方便。
凤蝶的衣服还是湿着的，剑无极便是全程闭着眼，但他上身赤裸，背上鲜血淋漓，倒也没有想到凤蝶要如何避嫌了。
伤口很快包扎完毕，剑无极有些不舍，但他知道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否则或许他会反悔，会真的变成一只恶龙，掳走他心爱的公主殿下。
凤蝶说可以了，他就睁开眼穿好衣服，但仍然背对着她。他听着对方的脚步慢慢往屋外去，内心挣扎着，最终也只掐破了自己的皮肉，没有站起身来跟上或挽留。
他不动，像一座石像，在没人看得见的山洞里独自流泪。然而片刻后那熟悉的脚步声又由远到近的出现，同时少女的声音重新在身后响起。

15.
“剑无极，你还不来吗。”
于是剑无极带着满脸泪痕猛地回过了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