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娅循着乐声找到米凯特露天剧场时，格里达尼亚还残存着尚未消融的冬雪，缀在绿得深沉的叶片上，竟也不觉得突兀。

他停留在冰天雪地的伊修加德太久了，那片曾经丰饶的土地被白雪覆盖，触手可及的尽是冷硬的灰砖，漫天风雪迷得人睁不开眼，即使勉力抬眼看过去，也只有路人麻木寡淡的神情。

骤然回到这样生机盎然的环境中，怀念之下，他竟然有一丝难以适应。

细说下来，他曾经也在这里停留过不短的时间——作为一名枪术师。

在他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格里达尼亚的人们似乎对这些纷杂的节日并不热衷，星芒节的落雪洒下不久就被日光融成一滩冷水，再被接连燃起的战火蒸发。

普通人尚且无暇顾及那些只存在于美好传说中的节日典礼，更遑论是刀口舔血的冒险者。

他们接受委托，为了一点酬劳拼命去战斗，斩杀敌人或者被杀，注意身边往来的人是男是女远远没有判断他们是敌是友更重要。

东部森林深处的十二神大圣堂荒凉而破败，十二神的印记黯淡无光，藤蔓爬满砖墙，将砖块撑出裂痕，没有谁会特意为了一场婚礼跑到这来。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并且有勇气在树精、野猪和那些蛮不讲理的紫甘蓝似的妖精族的重重包围下，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然而就在此刻，在森都温和的日光落在龙骑士冷硬的盔甲上时，莱娅的手下意识在自己腕部摩挲起来——那里套着透明的手箍，像块烙铁似的贴在皮肤上，烫的他坐立不安，想要尽快奔到恋人身旁。

该怎么办呢。

买下这东西时他并没有思考太多，他和恋人相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仿佛买下钟情之誓也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就像完成委托时顺路去买点小麦粉一样不需要任何理由。

只是刚好需要而已。

从魔女咖啡馆附近离开飞艇坪，他没有第一时间去到米凯特露天剧场去，想也知道那里恐怕正被大批有着恋爱烦恼的笨蛋情侣们霸占着，惴惴不安地去测试所谓的良缘仪式，好像还对彼此心意无法确认似的、牵着彼此之间的红线乐此不疲。

如果不是茶伊平时就喜欢待在露天剧场……

莱娅思及此，下意识微微昂起头，不由自主地得意起来，尾巴在身后愉悦地甩了甩。

我的爱人是不一样的。

他脸上烧得厉害，心也平静不下来地乱跳，为了平复这股不寻常的冲动，莱娅不得不绕路又在新街转了一圈，从近处的以太之光广场到最角落的神勇队司令部——恰好也是弓箭手行会。

茶伊以前待过的地方……

他眯起眼睛，看着那些穿着轻甲，露出大片赤裸皮肤的冒险者，在脑海中自动脑补出穿着同样装扮的茶伊，一直在身后轻轻摇晃的尾巴突兀地僵住了。

原本想让脸上的热度消退些的愿望彻底破灭了，莱娅逃也似的离开弓箭手行会的门前，不敢再稍微耽搁，一路目不斜视地从新街的巷道转进旧街。

他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耳畔流淌着的乐声并不算纯熟——毕竟那些真正精于此道的吟游诗人大多不会在露天剧场演奏，他们习惯于聚集在闲人最多的新街，抱着竖琴或者捧着长笛在以太之光演奏，以博得更多的掌声和赞美。

旧街很少能在非演出时间听到乐声。

而演奏的乐曲也并不复杂，偏欢快的小调，似乎是古伊修加德的乐谱，轻快中还带着恋慕的轻微甜腻感，这足够抓住陷在恋爱中的笨蛋们了。

作为其中的一员，莱娅也不免有些好奇，反正乐声的源头和他要去的地方大抵在同一处，他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在一棵树下，他找到了他的爱人，罕见的、捧着竖琴弹奏的茶伊。

平日里繁茂的灌木此刻也被霜雪覆盖着，枝条上的叶子所剩无几，终于有了几分冬末应有的气氛，然而这气氛又被一旁弹奏轻快小调的吟游诗人彻底破坏殆尽。

在莱娅的记忆中，茶伊总是更像是弓箭手而非吟游诗人。

在除却战斗的时间之外，后者并不喜欢像大多数同行那样抱着心爱的竖琴或是长笛演奏，比起普通的赞美和闲适的生活，似乎攻克迷宫或是讨伐战带来的成就感更让年轻气盛的诗人感到满足。

而且……

莱娅抿了抿嘴唇，摇摇头试图把茶伊曾经哼唱过的那些调子奇怪的乐曲丢出脑海。

他全心全意地盯着不远处的恋人，瞧着对方闭上眼睛，手指如同抚过弓弦那般，从不太熟练的、偶尔还会弹错的生疏模样变得逐渐平静下来，乐曲自指尖和琴弦流淌出来。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曾经和茶伊一同探索萨雷安遗址的图书馆时，他们无意瞥见的陈旧乐谱，书页被撕毁得只剩半页，连贴到交易板上都无人问津。

华丽的乐章流传到今天，也就只剩下小段轻快的小调了。

被反复弹奏的正是年轻的恋人们相识到相恋、短暂而热烈的部分。

龙骑士有些不自在地把手背到身后，他的心脏不安又雀跃地跳动着，手指在钟情之誓的腕环上摩挲，原本充足的准备忽然就变得捉襟见肘，连应该如何开口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有准备戒指就好了。

——乌尔达哈的首饰店里那种样式质朴却足够夺目的无瑕戒指，莱娅曾经在路过时瞥见过相约来购买戒指的恋人。

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直接购入一对，只不过偶然间听人说起过，这种戒指似乎可以从雕金匠行会习得配方。

想要亲手为爱人和自己打造一对戒指的愿望膨胀得足够饱满，可惜莱娅在雕金的天赋上远不如他在枪术上的天赋，那对戒指现在还只不过是勉强能被看出是个圆环的情况。

就在他这样胡思乱想时，耳边的乐声戛然而止，作为演奏者的猫魅族放下了竖琴，他的背上背着足够慑人的长弓，看起来完全是一名老练的冒险者。

在围观者好奇而揶揄的目光之下，茶伊站到了他的面前，龙骑士头一次觉得对方强势得炫目，不似以往的温吞懒散。

然而茶伊的这种强势并没有维持很久——一直到年轻的猫魅青年伸出手为止，他微微侧过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莱娅身上，只不过又很快紧张地垂下。

手心中赫然是两枚带着雕琢痕迹的无瑕戒指。

“请……握住我的手吧。”

几秒钟前还在弹奏恋曲般的小调的吟游诗人面色微红，尾巴不安分地在身后摇晃，暴露出他的不安和羞耻。

红线联结在他们之间，一只带着花冠的莫古力从剧场里飞了出来，停在他们身边。

“仪式快要开始了呢库啵！”

莱娅怔怔地盯着那条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红线，交握的双手之下是被体温焐热的无暇指环，他的心脏一刻不停地狂跳起来，不知是为了难得坦率的爱人、自己手腕上的钟情之誓，还是两人之间的红线。

“笨蛋情侣竟是我自己。”

他这样恍惚地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