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聪第一次见到陆小凤是在一个月前。
他正在公堂之上审案，冷不防从侧梁上掉下来一只酒壶，啪的一声脆响，摔了个四分五裂。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接着又见一个有着两撇精致小胡子的男人从梁上翻下来，这人看似不胜酒力的歪歪倒倒之中，却像一条滑鱼一样，摆脱了侍卫们的围堵直到案前，一手撑着案台，一手指着李云聪，断断续续道：“李云聪……李……大人……我……我认得你……”
李云聪见此人虽胡闹却像是并无恶意，便示意侍卫们静观其变，只皱着眉端坐看着这醉汉。
“哈哈哈哈哈……”谁料醉汉大笑几声，便滑到了桌子底下再无动静。有人上前查探后回禀说只是酒醉睡着了，李云聪便命人将他带到后堂暂时安置。这戏剧性的一幕只成了李大人当天问案中的一个小插曲，很快便揭过不提。
只有李大人的侍卫们发现，那个有两撇胡子的男人，莫名其妙跟李大人成了朋友，竟像是把这府衙当成了客栈，在后堂长住了下来。他自称叫陆小凤。
李云聪当然听说过陆小凤，连皇帝都青眼有加，传说中聪明绝顶的江湖高手陆小凤。尽管他常常觉得无法把眼前这个总是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家伙与那个名满天下的大侠重合在一起。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陆小凤来到这里，无意中发现这李大人竟然与他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花满楼长相十分相似，看他穿着官服一本正经审案的样子便觉得莫名有趣，于是在房梁上蹲着观察了好几天。李云聪想到这个也是扶额摇头。

十天之前，李云聪接了一宗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他查探思索良久，终于忍不住去问陆小凤：“陆兄，你可相信世间有妖魔鬼怪？”
陆小凤拊掌笑道：“哎呀李大人，让我来猜一猜，莫非你遇到一个只能以妖魔鬼怪之说来解释的案子？”
李云聪目瞪口呆，陆小凤摆摆手：“李大人从不向我这个外人提及案子，而且据我观察心志颇为坚定。如今问妖鬼之说，只怕是遇到了常理无法解释的谜题，以大人不苟言笑的性格，断不能是坊间八卦，只能是公事。”
“这个陆小凤果真有过人之处。”李云聪心下暗赞，索性直言道：“不瞒陆兄，的确是有一个蹊跷的案子。”当下把当天的案子一五一十细细讲给陆小凤听。
却说这下阳县已经连续发生三起婚礼中新人失踪的案件。三起案件的共同之处是最后花轿经过一座石桥，在桥上并无异状，过桥之后，迎亲的队伍突然发现新郎官和新娘子竟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两个大活人在几十张眼皮底下消失，连何时消失都没人知道。
“我也带人去查探过，那桥并无特殊之处，桥身、桥底一览无余，就是一座普通的石桥。村民们都说这桥立在那儿不知道几辈子了，却也没人知道确切时间。三对新人家世、身份各不相同，也无法看出任何共通之处。”
“这么说，岂不是无迹可寻？”陆小凤摸着两撇小胡子问道。
“不，最后一对出事的新人，与前面两起的情况并不相同。”李云聪叹了口气，“只有新郎官失踪了。”
陆小凤眼睛一亮，随即眨眨眼问，“有了人证，对案子可是莫大帮助，李兄为何叹气？”
“陆兄，你随我来。”李云聪起身。

陆小凤在花厅见到了那位幸存的新娘子，她见李云聪出现，就直直跪了下去，“大人，请为小女子做主！”李云聪急忙来扶，那姑娘却不肯起来。李云聪无奈，便拉过旁边的陆小凤介绍道：“王姑娘，这是陆小凤陆大侠，协助本官办理此案，请你详细说一下事发当时情形。”
陆小凤上前一步道：“王姑娘，请起来说话。我不是什么大人，你若不肯起来，我便只好也跪着了。”说着作势欲跪，那王姑娘见此急忙站起身来，向陆小凤福了福身。三人落座之后，王姑娘便向陆小凤复述当时情景。
“……我当时在花轿之中，走到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人往下坠，我拼命抓住轿子，却还是拉不住。直到感觉脚踩到了实处，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心里害怕，就偷偷把盖头撑开一点往外看，隐约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我走过去推开门，却看见我相公，他……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对她呵护备至，我叫他他却像完全听不见。最可怕的是，后来我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竟然就是我自己！这、这怎么可能？”
陆小凤和李云聪对视一眼，李云聪显然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苦笑着点点头。看这位姑娘回忆的时候感情自然流露，不像是捏造。
“那王姑娘你是怎么离开那里的？”陆小凤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对相公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我失望透顶，就跑出了那间屋子，但是周围太黑看不清路，我摔倒在地上，怀里的镜子摔了出来……我抓着那镜子，就感觉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回到了花轿中。这时我听见外面一片混乱，有人在大声叫‘新郎官不见了’……媒婆扶着我出来，我才看清花轿刚过了一座石桥。”
“那镜子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陆小凤又问。
“这是我家祖传的铜镜，我父母就我一个女儿，所以将这镜子当做陪嫁，让我出嫁那天贴身带着，说会祛邪保平安。”王姑娘吩咐一声，便有在厅外候着的一个小丫鬟送上来一面横径约三寸的铜镜。李云聪接过，转而递给陆小凤。
“姑娘这镜子可否先存放在府衙，本官与陆大侠还需详加查看。”
“大人但看无妨，大人若还有任何需要，小女子必将全力配合，只求早日救出我夫婿！”

“陆兄可看出什么端倪？”送走了王姑娘，李云聪便与陆小凤继续研究案情。
“李兄想不想早日破案？”陆小凤手抚着铜镜边缘的龙纹，看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陆兄何出此言？早日破案查出真相，才能对受害者有个交代。”
“那好，李兄，我有个办法，或可一试。不过需要王姑娘的帮助。”陆小凤放下镜子，认真说道，“我想和王姑娘再去一次。”
“你想让王姑娘带你去那石桥看看？这个没问题啊。”
“不，是让情景重演，我需要‘进去’看看。”
“不行！”李云聪心下一惊，“陆兄，这个做法太过于冒险。”
“李兄，你想想目前还有什么办法？不进去永远不知道真相。况且我已有计较，关键之处还在这铜镜。有了它，即使不能解开那石桥之谜，应该也能让我们平安回来，李兄不必太过担心。”
“这镜子……陆兄可是识得？”李云聪盯着桌上铜镜，疑惑地问陆小凤。
“李兄饱学之士，想必看过一篇传奇叫做《古镜记》？”
“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李云聪惊呼一声，“难道竟是传说中的古镜？”
“十五面镜子，第一面镜子一尺五寸，其后每面镜子都小一寸。”陆小凤用手指轻叩铜镜，铜镜发出清越的“嗡”的一声，余音袅袅，回环不绝，竟是半柱香时间才完全消散。
“这面镜子即使不是那远古传说之物，听王姑娘所述，应该也有相似的作用。”陆小凤看李云聪仍犹豫不定，笑道，“李兄，我有个朋友专爱收集这些奇珍异玩，他那儿可有不少宝贝，我陆小凤自信眼光不差。”
李云聪叹口气：“看来陆兄是主意已定，我这便请王姑娘一起商议此事。”
“只怕王姑娘求之不得，”陆小凤挑挑眉，“否则也不会每天在衙门口堵着李大人。”李云聪无视了陆小凤的挤眉弄眼，他还不想被气死。

如陆小凤所说，这王姑娘果然不是一般女子，毫不犹豫同意了陆小凤的提议，时间就定在三天之后，她与陆小凤做一场虚凰假凤的戏。
“委屈王姑娘了，要与在下配合演这么一出戏。”陆小凤打心里对这个女子十分钦佩。
“陆大侠言重了，陆大侠侠义心肠，为我等不相干之人甘冒此等凶险，小女子实在感激不尽，受一点委屈又何妨？”王姑娘也不是扭捏之人，郑重回道。
婚礼的一些准备事宜则交给了李云聪，他直接安排府衙的人扮作迎亲的队伍，倒是特地为陆小凤量身置办了一套新郎官的服饰。陆小凤苦笑道：“想不到李大人竟如此细心。”
李云聪却认真道：“即便演戏，也演像一点嘛，省的穿帮。”陆小凤便也由了他去。
约定日期的前一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一身风尘仆仆的敲开了李大人的房门。
“……你是？”李云聪一脸震惊打量着门前之人。
“李大人，冒昧打扰，事态紧急，可否借一步说话？”

婚礼当天， 陆小凤一身大红喜服上身，衬得人也添了三分喜气。
“想不到我陆小凤也有一天会穿上这身衣服。”陆小凤虽说平生千奇百怪的经历无数，可这扮作新郎官却也是头一遭，一时颇有些怪异的感觉。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陆小凤骑马走在队伍中间，身后几步之外就是花轿。队伍已走上石桥。
陆小凤发觉周围安静了下来，“来了。”他定定心神，意料中的吸力来临，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到了一个混沌不清的地方。那王姑娘也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得赶快找到她才行，陆小凤想着。前面隐隐绰绰似乎是一座房子，他便径直走过去，推开门。
“陆小凤，你回来了。”花满楼迎上来，为他解下披风。披风！陆小凤感觉有点混乱，他不是穿的喜服吗？怎么变成了披风？
花满楼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发起呆来了？快去洗手，饭菜刚刚烧好。”说罢牵着他直带到卧室，用湿毛巾细细帮他擦了脸和手。陆小凤有点回不过神来了，这是哪儿？怎么这么熟悉？
直到花满楼拉着他到了客厅，满室的鲜花入目，陆小凤才恍然想起来，这是百花楼！
“前几天接到你的飞鸽传书，算着你今天回来，时辰刚刚好。”花满楼给他倒了一杯酒，又给他夹菜，“来，趁热吃。”
陆小凤端起酒杯：“好香的竹叶青。”
花满楼笑道：“在外面奔波两个月，肯定喝不到这窖藏三十年的竹叶青，今儿保证你喝个痛快。”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百花楼，这里有他最熟悉的好朋友。陆小凤前半生多奔波，他疲倦之时，却总有这么一座小楼亮着灯火，安静地等待他收起羽翼，暂时栖息。此时美酒佳肴，鲜花满楼，人生最温馨安宁的时刻莫过于此。
陆小凤并没有喝太多酒，却觉得自己已经要醉了。这一片温暖和安宁的氛围让陆小凤沉醉其间，但在他意识深处，却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当他想要捕捉时，却又像是泥牛入海，毫无踪迹。
“我很想你……”花满楼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动作自然而亲昵。
陆小凤将手覆在腰间那双手上，不同于女孩子的手细腻而柔软的触感，这双手骨节修长，温暖而充满力量。
“陆小凤，不要再走了。”花满楼侧头对着陆小凤耳朵轻声说道，低沉的声音像是有一种蛊惑的味道，“留下来。”
这句话让陆小凤浑身一震，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沙曼，还有以前众多红颜知己的脸，然而花满楼……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他拉着花满楼的手转过来面向他，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我要走了。”
花满楼脸上充满了失望和难以置信。
“你不是花满楼。”
陆小凤说完，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出去。

陆小凤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屋子，然而在开门的一瞬间，他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他面前竟然又站着一个花满楼，一身大红嫁衣的花满楼。
“花满楼？”陆小凤觉得他有点消化不了了。
花满楼走过来，“是我。”
“坐上花轿的人，是你。”陆小凤终于想明白了。
“陆小凤，”花满楼握住他的手，“我怎能让你一人犯险？”
陆小凤心里有热流涌动，他紧握住花满楼的手。过去，这两双手也曾经数次相握，在他们劫后余生、久别重逢之时。
“不管前面还有什么，我们一起。”花满楼说道。
“好。”陆小凤答道，花满楼总是最让他安心、最可靠的朋友。
“陆小凤，你刚刚遇到的应该就是幻境。”
“你……你都听到了？你一直在门外？”陆小凤颇为难得地老脸一红，幸而花满楼看不见。
“对，当时我的行为无法影响到你。如果不是你自己走出来，你可能就会跟那些失踪的人一样永远陷在里面出不去了。”花满楼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花满楼，如果消失的人都是被困在幻境之中，我们就得想办法把人救出去。”陆小凤道，“走吧，前面不知是何方神圣，我们去会会他。”
两人往背离房子的方向走去，前面越发的黑暗混沌起来。花满楼挽了陆小凤手臂，笑道：“还是我带着陆兄走吧。”
陆小凤也笑了，他也想起在小黑屋的时候，花满楼亦是挽着他的臂带他走到桌旁。然而此时两人皆是身着喜服，再做这个动作，便颇有些微妙起来。
“陆小凤，你盯着我看什么？”花满楼叹气。
陆小凤不由又一次怀疑花满楼是不是真的看不见。他故意收紧了胳膊，道：“我在想，如果再把‘新娘子’弄丢了，传出去我陆小凤就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哦？不知道与陆小凤当新郎官这件事相比，哪一件会更轰动？”花满楼笑道。
“花满楼，你真是太不可爱了。”陆小凤有点头痛。

“你闻到没有？”花满楼忽然停下脚步。
“闻到什么？”
“香火的味道。”花满楼答道。这会儿陆小凤也闻到了，他不但闻到了，而且看到了——他们身处的环境突然从黑暗变成在一个寺庙外，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又是幻境。”陆小凤按了下花满楼的肩膀，低声说道。
现在两人似乎置身于一个庙会之中，然而与之前幻镜不同的是，他们更像是观众，身临其境地看着一个故事在眼前发生，里面的人却像是看不见他们的存在。
花满楼看不见，陆小凤便将一些信息补充解释给他听。
一个女孩子，在庙会的人山人海中惊鸿一瞥，认定了那个人，却再无相见的缘分。
她甘愿化为一块石头，心中祈求能再见他一面。
景色飞速变换，时空流转。
她被凿为石条，成为石桥的一部分，身受五百年风吹、日晒、雨打。终于，换得那人从桥上经过。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走过，心活过来，又死去。
四周重归于黑暗。
“阁下请现身吧。”陆小凤对着黑暗中道。
“你们能脱出幻境，就请离开。”最初出现的那个女孩子在他们面前显出了身形。
“姑娘为什么要把人困在这里？”陆小凤问道。
“人生苦短，姻缘却未必遂人愿。他们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便是自己心里最想得到的生活。现在各得眷属，岂不是两全其美？”
陆小凤一时无语。
花满楼却道：“在幻境中得到想要的生活，或许能让一个人快乐，然而他们的父母亲朋又该如何面对？姑娘也是痴心人，想必最明白离别和等待之苦。
“况且感情之事，有人一生求而不得，也有人权衡之后主动放弃。姑娘本意为善，还请姑娘给他们一次在清醒之下选择的机会，留在这里，或是出去。”
女孩子似是认真思索良久，才道，“我便给他们一次机会。”
“多谢姑娘成全！”花满楼对那女孩子作了一揖，“在下还有一事相求，请姑娘莫要再将人引入幻境了，于姑娘修行也无益。”
“修行？我已经等了五百年……”女孩子苦笑道，“五百年，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我每天观望，与风雨相守，却只换来无数次的希望破灭。”
“五百年前仅是远远一瞥，五百年后是他从桥上过，以姑娘之聪慧，难道没有发现，你们之间的缘分已近一步？”花满楼柔声道，“想必他现在身边的妻子，前世经历过更多的苦修，才能与他成就姻缘。”
那女孩子瞬间表情千变万化，先是惊讶，又似了然，最后又露出坚定又释然的笑容。
“多谢公子解惑，我会遵守我的承诺。”女孩子的身影随即消失不见，只传来一句话，“公子身上古镜可毁去幻境，幻境一毁，此地自然不复，其余人等皆可重回现实，此亦报答公子。”
两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陆小凤看向花满楼，笑道：“花公子可真厉害！你早就知道这镜子可以破除幻境？”
“我也只是猜测。万物有灵，我却也不愿轻易用它。”
陆小凤叹道：“花满楼啊花满楼。”

二人顺利将此前失踪之人救出来，交由李云聪处理后续之事，不提。
事情解决后，两人稍作休整，便辞别李云聪。李云聪最后送给他们一人一个礼盒，道是王姑娘的谢礼，嘱托他一定要送到两人手上。两人道了谢，便打马离开。

“对了，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事？”陆小凤问道。
“要想知道你的行踪，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花满楼笑了笑，“只是你行事也太过冲动，如此匆忙地定下计划，我只好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幸好在最后一天赶上了。”
“说服李大人还好，说动王姑娘倒是颇费了一番功夫。这位姑娘有情有义，十分难得，幸而也是明理之人，听我分析利弊之后，她便也不再坚持，只把铜镜借予我。”花满楼简略向陆小凤解释了下。
“原来如此。”陆小凤点点头。
“陆小凤，你如何分辨出幻境里面的人不是我？”花满楼问道。
“这个嘛，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花满楼你也不老实。”
“我如何不老实？”
“你明明也经历了幻境，为什么不告诉我？”
“……”
“快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完

番外

“陆小凤，这是什么？”花满楼拆开王姑娘送的礼物，“好像是发带？”
“哦是的，咱俩是一样的。”
“大红色。”这句话陆小凤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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