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Kiss me.（亲吻我）
Be with me.（陪伴我）
Till the end of the line.（直到时光尽头）
Please don′t leave me alone.（求你，别让我孤身一人）

（2）
Steve Rogers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死亡了。
直到Bucky Barnes倒在他面前。

惨烈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幸存的人类走出掩体，呼吸着犹带着硝烟和血气的空气，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他们清理瓦砾，安葬死者，在战后的废墟上建起了新的家园。
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Steve和Bucky的发间染上霜白眼角刻下细纹，久到连战争都变成了遥远的回忆。
时光转瞬即逝，复仇者基地里一代又一代的英雄来来去去，初代复仇者被遗失在记忆与灰尘里。
Natasha，Tony，Clint……一个个鲜活的身影变成了纪念碑与教科书上冷冰冰的文字与相片。
Steve有时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超级血清还是该憎恶它——它在赋予他强健的体魄和卓越的能力的同时也将他羁留在这世间，让他亲眼目睹一场又一场离别。
他送走了垂垂老矣的Tony和Clint，吻别了白发苍苍的Natasha，现在他又要抱着另一个人，绝望地看着他的灵魂飘离身体再不归来。
他的中士，他的爱人，他唯一的软肋，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他的Bucky Barnes。
Steve坐在床边，望着沉沉睡着的Bucky，喃喃地念着这个柔软的名字，声音轻软得像是一片树叶自枝头飘落。
“Bucky，please。”他的眼睛里满是痛楚，“别离开我。”

劣质血清的失效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在九头蛇的经历终究损害了Bucky的身体。他的身体急速地垮了下去，变得疲惫、迟缓，总是迷迷糊糊的少有清醒的时候。各种疾病侵蚀了他的身体，蚕食着他的精神。
无数个夜晚里，他被噩梦和病痛惊醒，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在被子里蜷缩起来，咬着牙苦苦坚持。
这时Steve会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他宽厚的胸膛贴上Bucky的后背，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肌肉和骨骼传来，令人心安。
于是Bucky放松了身体，调整着呼吸，试图让自己再次入睡。

他坠入了梦境。
梦里是冰雪，是黑暗，是鲜血，是杀戮，是他身为Winter Soldier的过往，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他在梦境深处踟蹰，沐浴霜雪前行，脚边冰冷的鲜血流淌成河，腥咸的气息令人作呕。寒冷如跗骨之疽般缠绕着他，刺入他的骨髓深处。
他看见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他们带着满身鲜血和残肢断体扑来，困住他的手脚，诅咒着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冰凉的手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Winter Soldier……”
“杀手……”
“恶魔……”
他越来越冷了。那些亡灵们口中恶毒的诅咒变成锋利的刀刃，割在他身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伤口。亡灵们发出狂喜的尖啸，扑上来享用新鲜的血肉。
撕裂般的痛楚传来，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黑暗中有金色的光芒一闪，灿烂辉煌仿若朝阳。他感到有人抱住了他。那人的手臂有力胸膛温暖，在他颈侧呼出温热的气息。
黑暗崩塌了，冰雪融化了，亡灵消散了，他封闭的世界被打开了。有光照在这片昏暗的大地上，土壤深处开出洁白的花朵。
他闻到了那人身上阳光一样的气息。
他睁开眼睛，看清了那头金色的短发。
“Steve。”
他喊出了那个名字。

（3）
Steve睁开眼睛，迎面撞入Bucky的绿眼睛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带了点雾气，显得朦朦胧胧的，像是还没睡醒一样。
“早。”Bucky咧开嘴冲他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的嘴唇是柔软的粉色，鲜亮得让人不由生出亲吻的欲望。
Steve一时有些失神。Bucky已经很久没有露出如此鲜活生动的神情了。
昨晚他在自己怀里浅浅睡去，栗色的卷发被汗水打湿，长长的睫毛犹在不安地颤动。他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他微凉的手掌与他交叉相握。
Steve用大拇指轻轻蹭着Bucky的手腕，触到了交错的伤疤、突出的血管和隐隐跳动的脉搏。
他能听到Bucky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像是被使用了太久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尖叫着想要得到解脱。
他本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令自己束手无策的。现在他知道了。
是命运。是死亡。
俄耳甫斯在离开地狱前一秒忍不住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从此他永远地失去了爱情，在地狱与人间的边缘无望地徘徊。
即使是神也并不是永恒的，但命运和死亡永远是世间最永恒最无解的存在。
它们带走亲人，分离爱侣，将一切不幸降临在人类的头上。
它们是塔纳托斯斗篷下的无尽黑夜，是他剑上凛冽的寒芒。
它们正在将他的爱人带离他的身边。

“Steve？”Bucky有点疑惑地看着突然走神的Steve，“你怎么了？”
随后他看到Steve向他凑过来，紧接着他的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Steve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按住他的后脑。他微微垂着眼，努力掩盖其中汹涌的哀伤。他的吻温柔却又急切，细细碎碎地落在Bucky的唇角。
他阔别七十年的友人。
他饱受磨难的爱人。
他们穿过了二战的连天炮火和西伯利亚的层层冻土，打败了强大的敌人，却最终输给了时光和命运。
时光何其残忍，命运何其残忍，先是给你希望，紧接着便把你打入万丈深渊。
他好不容易才找回他的爱人。
可现在他就要失去他了。
Steve吻得更深了。他吮住Bucky的唇瓣反复厮磨，舌尖勾住他的舌头互相缠绕。他想自己大概是不小心咬破了Bucky的嘴唇，否则他怎么会尝到淡淡的血腥气息。

Bucky在他怀中发出细碎的呻吟。他绿色的眼睛蒙上一层透明的水雾，像是雨后的森林。他的手臂搭在Steve的肩膀上，右臂炽热左臂冰冷。
他回应着Steve的吻。相比于Steve的急切，他的吻更加温和包容。他的舌尖轻柔地触着Steve粗糙的唇。他呼吸到阳光和大海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的每分每秒都是上天的恩赐。
他本该觉得无所谓的。他已经活了太久太久，也经历了太多太多。若不是九头蛇对他进行的改造他甚至会在摔下火车后粉身碎骨。更别提他身为Winter Soldier时夺走的人命了，有时他会偷偷地想自己这样满手鲜血的人，能活这么久，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Bucky环抱着Steve的手臂收紧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落在Steve唇上的亲吻变得气势汹汹又毫无章法。
可他还是不想。
可他还是不舍。
他是穿越枪林弹雨的战士，却在爱人面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面对死亡他该死地退缩了，卑微地乞求着更多的时间，只为了能和Steve多待上一会儿。
他们都是被时代遗弃的人。
他们只有彼此。
他们说好要陪伴彼此到时间尽头。
现在是他要失约了。

如果这便是我们避无可避的命运，如果我们注定要分离，
那么此刻，请让我亲吻你。
你栗色微卷的头发，你深邃迷人的眼睛，你柔润鲜亮的嘴唇。
你灿烂耀眼的金发，你清澈温柔的眼睛，你宽厚温暖的胸膛。
让我记住你，用最痛彻心扉的方式。

（4）
Bucky的身体再也没有好起来。他一点点地苍白下去衰弱下去，整个人陷在柔软的被子里瘦脱了形。
Steve整日陪在他身边，擦掉他额头上的冷汗，亲吻他瘦削的脸颊，在无数个深夜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落下眼泪。
他像是坐在王座上的达摩克利斯，既贪恋眼前仅剩的时光，又恐惧头顶利剑的降落。
有一天他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抬头发现Bucky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低头看他。
布鲁克林晨间蜜色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细碎的灰尘在光中旋转着起舞。Bucky背对窗户坐着，周身被镀上一层浅淡的光晕，他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世间最瑰丽的宝石。
他看起来温柔而平和。
Steve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Steve，我想看看瓦坎达的落日。”Bucky注视着他，目光柔和。
他的喉咙哽住了，胸腔里传来撕裂的疼痛，像是灵魂被生生剥离。他的手在哆嗦，抖得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呼吸着，拼命抑制住眼睛里的酸涩。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好。”

瓦坎达的现任国王是T’Challa的儿子，他从他的父亲手中接过了黑豹战服和整个国家，向先祖们发誓会用生命守护这块土地。
Steve和Bucky曾在新国王的加冕仪式上见过他一次。那是个英俊的年轻人，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极了当年的T’Challa。他击倒挑战的勇士，戴上祭司手中象征王权的豹牙项链，举起武器向他的人民发出高亢的呼喊。
年轻、热烈、充满野心。
转眼几十年过去，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国王在时光的打磨下变得成熟稳重。他同走下飞船的Steve握手寒暄，带着礼貌而疏离的笑意。
“我会为你们找一处能看到瓦坎达最美落日的地方。”他这样许诺。

他们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翻卷的云带着绚丽的玫瑰红色在天际汇聚，太阳斜斜挂在天边，将最后的光辉洒向人间。大片大片橘红色的暖光落在草间，垂落的草尖上都挂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Steve和Bucky开始向山顶进发。他们走得不急不缓，呼吸着远方吹来的、带着青草味道的空气。
Bucky很快感到了疲惫，他放缓前进的速度，沉重地喘息着。但他始终没有向Steve伸出手去要求帮助，只是咬着牙沉默而倔强地走着。
Steve一直走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看着他的背影，倾听他的呼吸。
他透过Bucky虚弱的身体，看见了他的爱人强大骄傲的灵魂，那样美丽，那样灿烂。它正高高扬起头，带着满身伤痕一步一步前行。
于是他也始终没有向Bucky伸出手去，只是沉默地跟着，把所有的痛楚都藏在心里。

（5）
Steve和Bucky登上山顶时夕阳正在坠落。
瑰丽的云霞铺满天空，霞光中似有火焰在燃烧。熊熊光焰中一只凤凰张开羽翼，向天空发出清越的鸣叫。它炽烈的尾羽扫过耸立的山脉，扫过辽远的草原，扫过湍急的河流，扫过这片广阔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奔腾的骏马和云团一般的羊群。于是它们也沐浴着光辉燃烧起来了，瓦坎达变成了燃烧的国度。
“真美。”Bucky发出叹息般的声音。他的脸颊被映成玫瑰红色，他的眼睛里闪着跳动的火星。晚间的风撩起他披散下来的头发，他的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
他们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Steve伸展双腿，让Bucky舒服地枕在上面。他的手指插进Bucky的发间，轻柔地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梳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内心怀着巨大的痛苦，却又无法言说。
他的爱人正在走向死亡，可他却拉不住他的手。
Even I have nothing，I have Bucky。
可当Bucky也离开他的时候，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Steve。”Bucky拍拍他的胳膊，“它落下去了。”
Steve抬头望向夕阳。它已经将大部分都隐藏在了地平线下。光芒也弱了下去，由耀眼的金红色转变为暗沉的深红色，暗红色的光在天空中层层晕染，汇聚到最高处变成曼妙的紫色。从紫色的最深处升起灿烂的星河，钻石般的星星闪着璀璨的光。瓦坎达结束了燃烧的黄昏，迎来了轻烟袅袅的梦幻般的黑夜。远方的草原上传来野兽的咆哮，绿莹莹的磷光在它们的眼中跃动。
Bucky感到有些冷了，还有些累。他蜷起身子，将额头贴近Steve的腹部，汲取一点暖意。Steve的身上有好闻的气息，像是午后的阳光和清新的海风混合在一起。无数个夜晚他就是被这种味道包裹着入睡的。现在他贪婪地嗅着，渐渐觉得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上下眼皮直打架，整个人像被泡在温热的水里，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来。
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想起战争后和Steve度过的那段平静却幸福的时光。他们拥抱，亲吻，窝在沙发里看老电影，与复仇者们在party上闹上一整天，因为一个俏皮的笑话笑到前仰后合。
可后来平静被打破了，幸福消失了，他们也被衰老、疾病和死亡吞噬了。
Natasha是初代复仇者中最后一个离世的。她如火的头发褪去耀眼的红色，锐利的绿色眼睛失去神采。她的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忘了很多又记错了很多，但Steve和Bucky走进病房时她还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Steve，James。”
Bucky感到Steve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哽咽。他们的手交叉相握，Steve的手指正在痉挛般地颤抖。
可是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挤出一个微笑，在Natasha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Natasha抚摸他的脸颊，包含真挚与祝福：“T'Challa曾说在瓦坎达的文化中，死亡并不是终点。人们的灵魂离开躯体，进入死后的世界。”她的眼中现出神往之色，“那是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死去的人在那里生活。”
“别皱着眉头，Steve。”她向他微笑，“我们都在那里，我们会过的很好。”
Bucky看见一滴眼泪从那双深邃的蓝眼睛里落了下来。

（6）
“Bucky？”Steve在叫他，声音有点颤抖，“你累了吗？”
他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意识像被一块巨石坠着向深渊里跌落。一直折磨着他的病痛好像也都消失了，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Steve身上好闻的气息包裹着他，令人心安的热量通过衣料传过来。他舔了舔嘴唇，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随后一件衣服被盖到他身上，带着Steve的体温。
“Bucky，我们回去好吗？晚上会很冷，在这里睡你会着凉的。”Steve轻轻拍着他的脸颊。他的身体在轻微地哆嗦着，像是突然患上了伤寒。
Bucky迷迷糊糊地嘟囔：“Steve你是冷吗？哆嗦什么？”他抬手去摸Steve的手臂，才发现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已经消失了，手举在半空就要无力地落下。
Steve握住了他的手。
他在短暂的愣怔后了然地笑起来，睁开眼睛看见星光闪烁的天幕下Steve的脸。那对英挺的眉紧紧蹙着，眉心攒起像是打了个死结。
“Stevie，”他咧着嘴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Bucky哥哥要走啦。”
他看见Steve的脸一下垮了下来，潮水般的哀伤汹涌而来。他几乎要溺亡在那双大海一样的眼睛里了。Steve俯下身把他拉进怀里，用力箍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呼出灼热的气息。
“Buck……”他的声音无助而破碎，带着哽咽。Bucky感到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颊和脖颈上，很快又被微凉的夜风吹干蒸发。
他的心忽然抽动了一下，从心底泛开尖锐的痛楚。那双漂亮的绿眼睛被雾气浸染，像是被大雨笼罩的森林。
“你还记不记得Nat走之前说了什么？”Bucky勉强抬起手臂搭在Steve的背上，“死亡并不是终结。人的灵魂脱离躯壳，去到一片草原，在那里获得永久的平静和安宁。”
他拥抱着他的挚友，他的爱人，他的手指触到Steve肩背上结实紧绷的肌肉。
突然间他就想到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Steve还是个瘦巴巴的小个子，穿着肥大的外套，把报纸垫在鞋里增高。他像棵未长成的小树，伸着细弱的枝桠倔强地对抗风雨。
那时候的Bucky已经是布鲁克林最招人喜欢的男孩。他继承了Barnes家族高大健壮的体魄和迷人的绿眼睛，会用甜蜜的声音俘获女孩子的芳心。他像头年轻的雄鹿，骄傲地炫耀头顶华丽的长角，眼睛里装满一整片森林。
小树与雄鹿相伴着长大。树用它孱弱的枝叶为鹿遮风挡雨，鹿亮出蹄子和角驱赶对树虎视眈眈的敌人。
后来树沐浴着风雨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它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每一片叶子都翠绿欲滴。鹿仰头看树时，那份鲜亮的碧色就从叶片上滴落下来，落入它的眼睛，点亮那片森林。
有时会有羽毛鲜艳的小鸟落在树粗壮的枝干上。它们用美妙的嗓音婉转啼鸣，为树献上悦耳的歌声。
但树更爱听它的雄鹿发出的呦呦鸣声。每当鹿鸣叫时，树看它的眼神都是柔软的，像是轻轻一碰就会从树皮中渗出蜜来。
像是千万只鸟齐齐飞向天空时羽翼拍打空气的声音。
像是风在竹林里穿行吹动竹叶和空心的竹节发出的声音。
清亮，高亢，带着自由和野性。
属于它的鹿的独特鸣声。

Bucky想着想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很害怕的，怕与Steve分开，怕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世间。
可到了这即将分别的时候，他反而平静下来，什么都不想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看清Steve的样子，用目光抚平他被夜风吹得乱糟糟的金发，亲吻他海水般清澈的蓝眼睛，抹去他脸颊上纵横的泪痕。眼前正逐渐浮起一片灰色的雾，他快要看不清了，他的耳边传来阵阵蜂鸣，头痛得像要炸裂。
“Steve……”Bucky咬着牙根从喉咙里挤出最后一点声音。他已经看不清Steve的脸了，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五感已被死神剥离身体，但他还是倔强地睁着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像要把他的树，他的森林刻在脑海深处。
他知道Steve是明白的。
明白那些他再也无力说出口的话。
Steve，Stevie，
我亲爱的小树，我的整片森林。
你要用我的眼睛看遍世间万物，用我的耳朵听尽世间之音，用我的双手触摸这个我们曾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的人间。
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你，我就在你心里。
鹿永远不会离开陪伴它的森林，就像飞鸟永远眷恋着天空。
而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那片草原重逢。
彼时你已无牵挂，彼时我再无罪孽。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
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

他的手落了下去。
流星陨落，月光黯淡。
世界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7）
人们提起美国队长Steve Rogers时总是用饱含崇敬与赞美的语气感叹他的作战勇敢，大公无私与坚强意志。他的影像资料和部分个人物品被陈列在博物馆里，他的生平过往被历史学家反复研究。
他变成了一串字母，一张图片，一个活在资料和教科书上的冷冰冰的范本。
人们称他为美国的道德标杆，认为他是美国历史上一颗恒久闪光的启明星，认为他永远正直，永远高尚，永远不会哭泣、消沉和绝望。
“Captain America是不会有负面情绪的。”人们这样说。
没有人会想到去剖开那副完美的皮囊，去看清里面滚烫奔涌的血液和鲜活跳动的心脏。
因为唯一一个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资格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随着流星坠落，随着月光消逝。
绿眼睛的雄鹿埋骨于树根部的泥土下。
从此美国队长失去了他的中士。
从此Steve Rogers失去了他的Bucky Barnes。

Steve惊异于自己的内心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Bucky被他留在了瓦坎达，葬在那座山上，这样他就可以永远沐浴着世界上最美夕阳火焰一样的光芒。
他单膝跪在地上，满脸满身都是尘土和汗水。面前一方小小的墓碑，墓碑下睡着他的Bucky。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吹了气一样地膨胀起来，整个地堵塞在胸腔里，堵住了他的所有思绪、情感和表达能力，堵得他的喉咙里泛上酸水，整个人脸色发白。
他沉默地聚拢泥土埋葬Bucky，沉默地在墓碑上落下亲吻，沉默地回到布鲁克林，沉默地在大街小巷游荡，仿佛一个孤独的鬼魂。
阳光炽烈而温暖，他却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他沉默地回到那座老旧的公寓，从门口的脚垫下摸出钥匙打开房门。
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了他。温暖，柔软，带着醉人的甜香，像是童年时Barnes夫人从厨房里端出的热腾腾的苹果派，上面流淌着诱人的枫糖浆。
他站在门口贪婪地呼吸着，一瞬间旧日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他们在门厅里拥抱亲吻，在沙发上黏黏糊糊地滚成一团，在地毯上抱着零食、肩并肩坐着看电影，在厨房里揉着做面包的面团，在卧室里蜷进暖洋洋的被窝里懒懒地打哈欠……
他又看见了Bucky，穿着白背心和牛仔裤，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边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走过来，向他张开双臂。
“Stevie？”他显得温和而快乐，“欢迎回来。”
Steve贪婪地注视着Bucky。他的眼眶发红，鼻子酸胀，嘴唇不自觉地哆嗦。眼前的Bucky那么鲜活，那样真实，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梦里是刺骨的寒冷和痛彻心扉的别离。现在梦醒了，他的爱人就在眼前，眯着漂亮的绿眼睛，笑着索求一个拥抱。
他张开了手臂。
他们慢慢接近。
他们彼此拥抱。
失散的肋骨回到了亚当的身体。
残缺的灵魂终于完整。
Steve把头埋在Bucky颈侧。他嗅到了清冽的薄荷洗发水气息和柠檬肥皂的清香。Bucky安静地抱着他，抚摸他汗湿的金发，偏头在他耳根处印上一个吻。
上帝，他暗暗祈求，不管这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求你对我施以仁慈，让这一刻长些，再长些……
让我们再这样待一会儿，
让我再亲吻一下他的额头和嘴唇，
让我再抱抱他吧。

上帝听到了他的祈祷，恶作剧地抬了抬手指——
世界轰然崩塌。

Bucky更用力地抱紧了他。
“Stevie，”他在他怀里低声道——这是他留给Steve最后的声音，“我爱你。”
他消散掉了，像是阳光下脆弱的新雪，又像小美人鱼投入大海时溅起的泡沫。风从大开的窗子里吹进来，白色的窗帘狂乱地舞动。
Steve猛地从幻境中惊醒。他正跪在地上，双臂环在身前，像是要拼尽全力留住某个已经永远消失的人。房间里空荡死寂，一杯未喝净的牛奶放在餐桌上，杯壁上挂着凝固的奶沫。
他觉得整个人沉沉地坠了下去，像是落入了冰海。寒冷的海水挤压着他侵蚀着他，逼他吐尽肺中最后一丝气息。那颗堵塞在胸膛里的心脏猛地炸开了，血肉淋漓翻卷，绝望铺天盖地，尖锐的痛楚让那双蓝眼睛中蒙上一层水雾。
他听到有人说话，以一种极粗砺极沙哑的声音，在呼唤那个名字。
“Bucky？”
半晌他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声音，那是自己在呼唤他。
多么残酷，多么可笑。
当他看着Bucky从火车上摔下，坠入茫茫冰雪中时，他曾万念俱灰，只觉得世界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此。
可命运从来不曾垂怜他们。他看着Bucky再次从自己身边离去，哀恸却又无力挽回。
他失去了他，又一次。

Steve Rogers突然放声痛哭。

原来真正失去所爱的人是这样的感觉。
你会迷茫，你会困惑，会幻想他还在自己身边，会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当你在某一个瞬间转头看见他最爱吃的点心，闻到他最喜欢的洗发水香气，站在偌大的空荡荡的房间里被突如其来的回忆击中，那个人的一切一切突然又无比鲜活地呈现在眼前，这时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离去，你才会意识到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从此以后只有孤身一人。
阿喀琉斯在波涛翻涌的海岸边奔跑，拒绝听到帕特洛克罗斯的死讯。
可他终究是要停下的，停下来回到血肉横飞的战场上。
停下来去迎接前途未卜的命运。

（8）
Steve又活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将这世界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仔细摸索过，久到他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久到他有时会记不清以前发生的事。
时间像海潮，永无止境地冲刷着记忆的沙滩。有些事被带走了，有些却永远被铭记。
他开始记不起在布鲁克林的童年时光，记不起二战战场的连天炮火，也记不起与复仇者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光。
但他还记得Bucky。
他也只记得Bucky。
他时常会在阳光慵懒的午后，躺在沙发上，呼吸着风从窗子里递进来的青草气息，一遍遍地回忆着Bucky盛满森林的绿眼睛，甜蜜柔软的嘴唇和温暖的脸颊。他甚至能凭着记忆准确描摹出Bucky脸上的每一道笑纹和他金属左臂的每一条纹路。
他是如此熟悉他，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
他又是如此想念他，如同飞鸟想念天空，游鱼想念海洋，森林想念为他带来生机和活力的雄鹿。
他是他的半身，是他被撕裂的一半灵魂。

Steve的邻居是一对年轻夫妻，有一个六七岁的名叫Lily的小女儿。
她不认识什么美国队长，也不知道许多年前那场几乎毁了地球的战争。在她眼里Steve只是个独居的慈祥老爷爷，有一双深邃的蓝眼睛，在房间里摆满画作。画上的青年俊朗温柔，用漂亮的绿眼睛望着她。
“爷爷，他是谁？”有一天她坐在Steve身边，看他近乎虔诚地细细描绘着那个青年的脸庞。天光下他白色的头发泛出金子般的色泽。
他久久没有说话，所以Lily又问了一遍。
“爷爷，告诉我吧，他是谁？”她撒娇似地扯了扯Steve的衣角。
Steve回过神来，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仍旧痴痴地注视着画中的青年，神情温柔而满足。
“他是我的Bucky。”他眯起眼睛笑了，眼底似有泪光。
年少时的Lily想Bucky对于Steve而言一定是极特殊的存在，否则他怎么会在提起Bucky时露出那样一副复杂的神情。
明明脸上带笑，可眼中却有泪。
她曾经好奇地探究他们的过去，但每次的发问都会被Steve不着痕迹地挡回来。于是她渐渐也放弃了，将那份好奇深埋在心底。
有一天她带着妈妈刚烤好的蛋糕，兴冲冲地迈出家门想与Steve分享，却发现他的房门虚掩着，像是被风吹开了。
“Rogers爷爷？”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踮着脚尖向屋里走，“我进来了哦。”
房间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她的呼唤。微凉的风从大开的窗户里穿过，吹起米白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像是蜂蜜，在客厅的地板上淋漓尽致地铺洒开来，整个屋子里都流动着金色的光辉。
Steve侧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在午睡。他蜷着身子，好像被风吹得有些冷了，手里还捏着一支笔。
一张纸被风吹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飘落到地板上。Lily俯下身把它捡起来，又望进了那双森林一样的眼睛里。画上的青年眉眼含笑，唇角向上翘起，柔和得像一只无害的鹿。他穿着一身老式的军装，与一个金发小个子勾肩搭背地在一条小巷子里走着，两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真切的喜悦。他们的背后是正在坠落的夕阳，火焰一样的光芒像要把整个世界都点燃。
Lily痴痴地看着，半晌才想起应该给Steve盖条毯子。她上前摸了摸他的手，凉得像块冰。
她急急忙忙跑回家去，缠着妈妈拿条毯子去给Steve盖上。
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她只记得一片嘈杂。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大声喊着什么，有人皱着眉头叹气。
他们把Steve放进一个黑匣子里，在他身边放上带着露水的百合，把他埋在泥土之下。
刻写墓碑时人们起了争执，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的出生年月，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生平事迹，所以最后那方素白的大理石碑上只是简单地刻了“Steve Rogers”这个名字。
Lily穿着黑色的小洋裙站在墓碑前，左手捧着一束雏菊，右手抱着那幅画。阳光暖暖地照着，空气里有青草和花朵的芬芳。
她蹲下身，把它们放到地上。
她还太小，不明白死亡究竟代表什么，只知道Rogers爷爷睡在这方石碑下，永远不会回来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清澈的蓝眼睛了。

许多年后Lily已长大成人，有了愿托付余生的爱人，也有了牙牙学语的孩子，才终于读懂了Steve提到Bucky时眼中深沉而热烈的情愫。
如此珍重，如此深爱。
他就那样看着他，仿佛看着全世界。
仿佛看着他唯一的救赎。


（9）
神说:要有光。
于是鸿蒙初开，天光大亮，新生的世界沐浴在光里。

为什么世上要有光？
因为有了光，人类才有了希望，有了救赎，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Steve觉得自己看到了光。

他正身处一片草原。
晴空上云团翻卷，白得像是田间新采的棉花。云层间露出一轮炽日，灿烂的阳光洒下，把碧绿的草尖镀上一层金色的柔光。半人多高的草微垂着头，远远望去像是此起彼伏的金绿色波浪。
Steve的手心在出汗。
时光仿佛倒流了一样，他的身形变得高大健硕，眼睛恢复明亮锐利，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失去的光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重新拥有了最好的青年时代。
他本该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惊奇，但在那之前他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什么夺走了。
不远处的草间立着个人，穿着宽松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半长的棕色头发垂在肩上。他背对着Steve，抬着头像在看天上的云。
Steve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朝着那个背影走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却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迟疑地伸出手去——
那个人转过身来。
像是时光倒转，许多年前的华盛顿街头，他也是这样站在他背后，看着他缓缓转身。
线条柔和的脸颊、生动鲜活的眼睛、温软红润的嘴唇……
雄鹿回到了它的森林。
“Bucky。”他像是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在瓦坎达的传统文化里，死亡从不是终点。
在经过漫长的旅程后，人们的灵魂离开老去的躯壳，去到一片草原，在那里等待与所爱之人的相见。
分离固然痛苦，等待固然漫长，但他们终会相遇。
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Bucky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Steve。”他张开双臂。

他们拥抱，
他们亲吻，
他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