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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890年在剧院里看到罗伯特•罗斯的。他们称他罗比。
奥斯卡•王尔德又卖出去一部新的戏。整个伦敦都在谈论他,据说,连伦敦东区贫民窟都知道他风头正盛。我则对此有点不以为意——他们捧王尔德,却要扯上这些人们。谁都明白,东区里,连小孩子都要在工厂里干活。
我和朋友一起来到剧院,今天的明星奥斯卡•王尔德也在,有人介绍我们认识。
王尔德虽然身形高大到有些笨拙,但因为谈吐优雅,举止从容,佳句频出,让人忘记了他的外表。我们聊了几句后,就各自走开了。
“你有兴趣投资他吗,卡特?”亨利笑着问我。
王尔德在和一个面容酷似希腊雕塑的青年聊天,他们笑得快活。
“再看看吧。”我耸耸肩。
不经意地偏了偏头,楼梯口站着的一个人撞进了我的眼睛。那是个面容白皙英俊、透着青年人的朝气、长相乖巧而甜美的年轻人。
他浅蓝似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带着一点无措。
嗯……?
我们遥遥对视两秒,他慌乱地冲我微笑一下,转身上了楼梯。
“罗伯特•罗斯?”亨利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他曾经是奥斯卡•王尔德的……”他压低声音,最后没说什么。但我已经明白了。
那场剧,的确精彩。
前十分钟,我还举着小望远镜,从楼上隐秘地打量坐在下面座位上的罗伯特•罗斯。他露出一截脖颈白得发光,头发浓密卷曲,像海藻一般。
之后,我的全部精力就被戏剧吸引走了。真不错,奥斯卡•王尔德,是个天才。
演出结束后,我来到后台,主动和王尔德握手,向他表示了投资的意愿。“感谢您的支持,霍顿子爵。”他微笑着说,不卑不亢。他对我露出一点眷恋而温柔的神情。
“您是我三十五年来见过的,最优秀的剧作家。”我说,眼神不经意地落在他身旁的罗伯特•罗斯身上,他温柔多情的大眼睛也在看我。我听到王尔德喊他罗比。
听到我说这句话,他们的神态各异——奥斯卡再次微笑,但神情中的缱绻已经不见了。而罗比则轻松了一些似的,肩头松了松。我们彼此点头致意便分开了,我闻到他身上的百合花香。
后来我听说,王尔德偏爱年轻人。三十五岁的我已经是中年人了。那天早晨我剃了胡须,让人摸不准年龄。
结束后,我特意命车夫在后门等一等。
罗比搀着一位夫人走了出来。
“罗斯先生。”我从马车里喊住他。
他带着惯常的温柔笑意看向我。那一眼就好像穿越了时光,被上帝放慢放缓,永远定格在那个夜晚昏黄的路灯下。
“那就是波西。”他伏在我耳边说,“他很好看,不是吗?”罗比瞥了我一眼,似乎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柔和地摸了摸他的鬈发,轻声说:“也许王尔德先生喜欢。”
他的眼睛明亮而略带羞涩地看着我。
罗比发出最后一阵惬意又难熬的呻吟,双手扶在我的肩头,神态像只得了快活的猫咪。
那双不点自艳、天生红润的唇微张,要花上一些功夫,才能克制住不去吻他。我之前经常吻这张唇,而这一次,整个晚上,我都克制住自己不去那么做。
我胡乱地捋了一把垂在眼前的红色头发,从他柔软的身上翻下去,拿过床头放着的香烟和火柴。
罗比支撑着坐起来,伸过白软的藕臂,想拿过火柴盒,要为我点烟。
“别碰我。”我一点也不绅士地粗鲁地说,“呲啦”一声,点燃了火柴。我披上睡袍,下了床,站在窗边。
他跟了下来,跪在我脚边,扶起我已经软掉的那话儿,用粉嫩灵活的唇舌,将上面的东西慢慢舔干净,卷进口中。
该死的……该死的!
我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让他带着水光眼睛看向我。
“为了奥斯卡•王尔德,”我阴沉沉地说,喷了一口烟在他脸上,他被呛到了,有点畏惧又有点忧伤似的看着我,“你能做到这样吗?”
“我爱你。”罗比说,“我不是求你为他帮忙才这么做的,我只是希望你帮帮他……我愿意为你这么做。”
“你说我是否应该蓄须呢?”罗比靠在我的怀中,问道。
“随你喜欢。”我说。
“我想蓄须,但那样看起来就不再年轻了。”
我捧起他的脸,“岁月从不败美人,宝贝。”
他的眼中盛放出温柔,还有我们彼此了解的默契。
在1897年,我和罗比分手了。
“他谁都没有了。”罗比说,“只剩我了。”
“我明白。”我失望透顶,“你只是离不开他、舍弃不下他。你可怜他,觉得他是个惊才绝艳的大艺术家、大作家!你爱他那种唯美主义!你爱他给你念十四行诗!”我喘息了两声,“我想要一份完整的爱,罗比,你给不了我。”
他摇着头,难过地说:“我会回来的。我只是陪他去一趟法国而已,他才刚出狱,精神状态还不稳定。”
“你陪他去!”我紧攥拳头冲他吼道,“你凭什么,罗伯特·罗斯?!奥斯卡·王尔德是个偏瘫病人,还是个三岁的小孩子?需要你全程陪他?!也许你还想和他们搞个三人行?!”
他被我的怒吼吓到了。他走过来,想抚摸我的背脊,安抚我。我甩开了他,“走开,别靠近我!”
“我没有,”他恳求地看着我,努力想使我平静下来,“也许……也许因为是我引诱他走上了这条道路,我感觉……对他负有责任。”
一瞬间,我就像在隆冬时节被推进了冰冷湍急的泰晤士河。
“原来是这样,”我冷冷地说,“好啊,罗斯先生,你可真是惯常会引诱人呢。原来,我只不过是被你引诱的又一个可怜虫罢了。”
他睁大了眼,愣在原地。
“不,卡特,”他哀求道,“我没有……我没有引诱你不是吗?你也爱我,我们是彼此相爱的。”
他急切地揽住我的手臂,但我再次甩开了他。
“你没有吗?”我想我此刻一定面如冰霜,“是谁第一次就在我面前解开了亵裤的纽扣?”
听到这句话,他总是红润甜蜜的脸颊此刻唰得苍白。
一点心疼和酸涩冒出来,但我没有停下:“现在你离开吧,罗斯先生。以后请称我为霍顿子爵,如果没有我的邀请,不要再来我的宅邸。”我将烟摁灭,不再看那个少年般清瘦的身影,转头走出了书房。
罗伯特·罗斯还是和王尔德一道去了法国。
我每天吸烟,去百几尼俱乐部(The Hundred Guineas Club)跳舞,和那里的年轻人们喝酒到深夜。
罗比给我写信,从出发前就开始写。他离开了四个月,给我写了五十多封信,带着百合香气的信封,外面扎着蓝色的丝带。我一封都没有拆开,全部整齐地码在书柜的一格抽屉中。
我本想烧掉它,但在点第一封的时候就后悔了。我拍灭了火,手心还为此烫伤了。
那天我又气又怒,既为自己的优柔寡断、竟蠢兮兮地烫伤了手心,也为罗比的风流和摇摆不定——又在乎那个大作家,又舍不得我。
我又去了俱乐部跳加伏特舞,在经过一个房间时,我无意间向内瞥了一眼,在看到明亮的房间里穿白色礼服的男人时,我愣住了。
“……罗比?”我呆呆地问。
亚茨拉菲尔是一位贵族。他和罗比长得真的很像,看到他,我几乎能想象到罗比的中年——仍然优雅,美丽,温柔得就像一位天使。
他接受了我的邀请,每天和我一起来俱乐部跳舞。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手心的伤口在认识他的那天晚上,就不再发出阵阵刺痛,就像自行痊愈了那样。
“你长得像一个故人。”晚上,我和亚茨拉菲尔醉醺醺地从酒吧出来,在我府邸的花园中散步时,他对我说。
我恍惚了一阵,“我也有同感,亚茨拉菲尔。”
我们站在一棵槐树下,彼此对望。我几乎有一刹那,以为是我的罗比回来了。我低下头,想吻他。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睛,神色迷茫,似乎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人。
“卡特!”熟悉的声音猛地将我惊醒,罗比·罗斯站在花园中的小径上,委屈巴巴又怒气冲冲地看着我。
“哦,看来他回来了。”亚茨拉菲尔摇了摇头,像是清醒过来了,他说,“告辞了,霍顿先生。”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告别,他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中。
罗比的声音,把我的醉意驱赶了大半。我扶着树站住,胃里开始一阵阵地翻滚,直到吐出来。
在呕吐中,我感到他急忙跑来拍我的背脊,动作温柔。当我停止了呕吐,他掏出带着百合花香的手绢,帮我擦拭嘴角和下巴的污物。
“别碰我。”我挥了挥手。
罗比并不介意我的抗拒,他仍扶着我的腰,轻柔地帮我擦拭前襟。“那个人是谁?”他抬起头看我,神情有些委屈,见我不答,他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上了难过,“那个人是谁?”
“与你无关。”我冷漠地说,甩开了他搀着我的手臂。
他的眼睛开始蓄满泪水,“他和我长得很像,对吗?——不要抛下我,去找一个替身。”
我看了他一会儿。蓄了须的他仍然带着一点稚嫩,一双眼睛清澈又多情,就如同七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回去吧。”我缓缓说道,“罗斯先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露出受伤的神情,“你不回我的信。”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给你写了五十三封。”
“我一封都没有看。”说完,我不想再忍受面对他时的脆弱和无力了。我匆匆离开了他,将他的呼唤和乞求抛在脑后,把自己锁在书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