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舍不得他？”喜丧鬼假作端详双手，拿着帕子仔细地抹去手上血滴，用眼角余光暗暗观察艳鬼。

近来这位属下不太本分。先前迫于形势，倒戈蝎王便罢了，如今脱离困境，重返鬼谷，她竟还惦记着那位曾短暂效忠过的蝎王，已然越界。

“千巧，别忘了，我们是鬼，既入鬼谷，便再无反悔的余地，重返人间，放心底想想就是了，若真生了执念。”喜丧鬼陡然发难，单手掐住艳鬼的脖子，轻声道破，如贴耳际，“不必谷主动手，我自会早早了结了你。”

“属下明白。”艳鬼双膝跪地，单手捂着脖颈，大口喘气，道。

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既然是鬼，自当听从谷主号令，为祸人间。藉由琉璃甲，众鬼各自行事，将江湖搅出一番血雨腥风，各方势力争当黄雀，毒蝎便是其一。

前些日子，罗府被偷袭，恰巧喜丧鬼有伤在身，因而被俘，话说祸不单行，再添离魂症发作，以致神志不清，亏得艳鬼悉心照顾。当日栖身于华山派，喜丧鬼只当于丘烽还债，这人负艳鬼甚多，死不足惜，杀于丘烽时，艳鬼也在，她瞧见艳鬼眼中晃过伤痛与难过，一时间，心中是既烦躁又痛快。痛快，来自杀尽天下负心人的准则，至于烦躁，权当这种早该死绝的男人竟还出现在她眼前，污了她的眼吧。

杀了于丘烽，是为了断绝艳鬼对人间的眷恋。然而，少了一个于丘烽，又来了一位蝎王。

喜丧鬼真想剖开艳鬼的胸膛，好瞧瞧里边究竟装着多少情爱，怎地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当真可厌。鬼嘛，正如蝎王在牢中所言，素闻三千众鬼断绝情感，于厮杀中存活，无情无义无心无爱，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痴儿。

艳鬼心中情义太重，喜丧鬼愈发好奇她是怎么存活下来的。喜丧鬼曾问过，艳鬼回话，属下之情只赠予值得之人，无关者，是死是活，与属下无关。她又追问，如此，谁是你心中值得之人？艳鬼沉默。

“千巧，你可真是，让人爱，又让人恼啊。”

喜丧鬼喜怒无常，欢愉时也曾突转暴怒，此刻便是，她单手提起艳鬼，拖出一段距离，而后将艳鬼甩到地上。

依温客行之命，毒蝎亦是敌人，在大战前对蝎王有所留恋，实属不该，因而遭到喜丧鬼问话，艳鬼心中无怨。唯一致她心口钝痛的，是喜丧鬼那番凉薄话。

        人鬼尚且殊途，那一只蝎子，一只鬼，算什么？人兽吗？千巧，你怎么这般想不开。情之一字，有多苦，你是知道的，再沾染一次，将自己击杀一次，你可真成了鬼了。

喜丧鬼仍惦挂着在牢中艳鬼与蝎王惺惺相惜的对话。

赌红了眼，将一颗心交出去，是最大的豪赌。

谁生来不负人，谁又生来不被辜负。

听这些话，喜丧鬼心中不悦得很。于丘烽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想的。她却忘了赵敬。

说起赵敬，一场离魂症，一场醉生梦死，似把她心中那点情统统消弭。如今她与赵敬，仅仅是敌人，与仇人。而蝎王是赵敬的义子，因着这层关系，喜丧鬼更不喜欢让艳鬼与蝎王之间有半点牵连。

不再病痛缠身，喜丧鬼的武功回到了鼎盛时期，她向来嗜杀，如今有机会，自要杀个痛快，因此才有了擦拭双手一幕。

毒蝎分舵被清理，该杀的一个没放过，暂且不杀的都被带回鬼谷，待一一审问后，再送其见阎罗。

蝎王被赵敬出卖，因此被俘至鬼谷。喜丧鬼坐在蝎王对面，嘴角挂着笑。

“蝎王，风水轮流转呐。”

蝎王敛眸，闭嘴不言。

“你可知，为何在这儿的人是你，而不是赵敬？”喜丧鬼偏要折辱他，如当日蝎王所为，单手扶着他下巴，迫他抬头，方继续言，“因为，他背叛了你。”

“我早与你说过，赵敬这人，端的是无情无义，他如此爱玩弄人心，你不过是他其中一枚棋子，何必为这种人守口如瓶？若你我能合作，我可放过你一命。”

“嗤——”蝎王仰起头，直视喜丧鬼，言，“听说薄情司爱主持公道，安排冥婚，除却新郎，还宴请众位宾客，让他们相互残杀，说是留其一，实则——无人生还。”后四字说得轻飘飘的，话毕，他还朝喜丧鬼呼出一口气，颇为挑衅。

喜丧鬼沉默片刻。眼前这人，在此险境，不惊不惧，倔强不屈，若为鬼谷人才。她摇摇头。罢了，这般人，若在鬼谷，怕只有争谷主之位，哪能屈从于谁，可惜，也算长情人，却被薄情负。赵敬，当真该杀，杀了仍不解恨，理应鞭打其尸，再挂于人流涌动处，任人观看。

越想越无法平静。她的病全好了，可嗜血见长，偶尔到了难以控制的程度，她瞧着蝎王这张脸，想到赵敬，想到艳鬼，手下欲动，被艳鬼打断。

“主人，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来处理？”

“你来处理？”喜丧鬼讥笑道，“行，便交由你。”临走前，她贴着艳鬼耳际，冷冷告诫，“千巧，别忘了，你是鬼。”

艳鬼耳边一凉，身体一僵，未及回话，喜丧鬼已离开了牢房。她长呼一口气。从前的主人面冷心热，如今的主人喜怒无常，心思难测。这般对换，也不知是好是坏。

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艳鬼看向蝎王，她与他，确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都是多情却被无情负。

“蝎王，当日你问我，为何不喝孟婆汤，今日，我也想问一句，值得吗？”

“早该抽身，可心给了出去，总不能求人还回来吧。”

“你我，皆是赌徒。”

苦笑一刻，又藏了回去。他素来要强，唯独在赵敬面前千依百顺，万千柔情，后来明知他骗他，听闻江湖对他人人喊杀，舍不得离去，再过一段时日，在分舵等他的人，便从义父变了喜丧鬼。

赵敬如何诓骗如何辜负喜丧鬼，他全知道，因而面对喜丧鬼，只觉恩怨有报，面对艳鬼却不一样。

“恭喜你，大仇得报。”

“何来大仇。”艳鬼将方才喜丧鬼坐过的椅子挪到蝎王跟前，让他坐下，说，“此次再会，方才明了，曾以为放不下的，原来早放下了，正因如此，看见他被杀，心中不忍。”

“你当真如此豁达？”

“那你呢？堂堂蝎王，江南一带的势力之首，如今沦为阶下囚，却不愿出卖义父，当真深情如许？”

“我的命，是他的，还给他罢了。只是他若要，直说便是，何必大费周章。”

一时默然。

“主人吩咐我，我必要执行。如你不配合，我也没法子，只能，用刑。”

蝎王毫不在意，欣然道：“如此倒要多谢你，劳烦狠一些，送我下黄泉。”

“令你失望了，你没那么容易死。”喜丧鬼本就只是出去透透气，去而复返，恰巧听到蝎王这话。

艳鬼脸上闪过不忍，喜丧鬼不悦，但未训诫，只命她出去。艳鬼讶然。

“主人……”

“再不出去，你便留在这儿，亲自给他上刑。”

艳鬼思索半刻，最后看了蝎王一眼，说：“蝎王，珍重。”

艳鬼并未走远，立在门口，静静等待。正值冬寒，她掩紧些衣衫，看那植株，皆被覆盖，过不久应将死去，如那些人，接连消失。这段日子，死的人太多了，身边的人，无关的人，从正派到鬼谷，再到毒蝎与天窗，为这琉璃甲，纷争不断。

谷主说得对，人心，最为不堪，无关人鬼之别。

艳鬼向来熟悉喜丧鬼的手段，然她在外，不曾听闻半点惨叫，唯一的可能，便蝎王生生忍了。

这样的人物，算得上一位枭雄，若不是遇上赵敬，何至于此。何等唏嘘。

等到夜晚来临，喜丧鬼方走出来，手中帕子红了个透，艳鬼撇开眼，不看那锦帕。

“主人。”

“回去吧，夜深了，改日继续。”平平静静，似在讨论日常，而不是一条命。

“是。”

艳鬼尾随喜丧鬼，一如平日，喜丧鬼突然转身，两人差点撞上。

“千巧，别想人间，留在这儿，你我合力，守着罗府，罗府是我们的安身之所。”

艳鬼许久没听到喜丧鬼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了，和缓且有情感。

“主人，当日是您救了我，除非死，否则千巧绝不会离开薄情司。”

“嗯。”艳鬼莫名觉得喜丧鬼的声音似飘在天边，离她很远，喜丧鬼说，“你可知道，薄情司，亦是多情司。”

“千巧明白。”

喜丧鬼侧头看艳鬼，艳鬼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喜丧鬼似乎脸色发白，嘴角苦笑。

来不及深究，喜丧鬼开口：“走吧。”

罗府门口两侧灯笼高挂，夜间不曾熄灭，只要人在，薄情司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