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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之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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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名侦探柯南 白马探,宫野志保,灰原哀
标签 白马探,宫野志保,灰原哀,探志,探哀,名侦探柯南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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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
3
2022-2-21 11:20
Chapter1
轰炸来袭的时候白马正坐在船舱里给斯坦宁写信,询问在剑鱼式轰炸机的侧翼上增挂两枚深水炸弹的可行性。巨大的啸鸣声陡然接连响起,伴随着炸弹落在舰身周围的水面上炸开的巨响和强流,震得整条战列舰都开始剧烈晃动。
头顶是凌乱的脚步声,轰炸机螺旋桨逼近的嗡鸣清晰可闻,数门防空炮朝着天空漫射,警报突兀而刺耳地响彻全舰。在他奔上甲板的十几秒后,瞭望塔上有人喊了一声:“‘威尔士亲王’号沉了!”
他一时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
被英国人骄傲地称为“不沉之舰”的、刚刚在几个月前的丹麦海峡给了德国“俾斯麦”号战列舰致命一击的海上死神,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日军敌机的高空围歼下,永远地沉入了马来海。
他仰头望向天空,目之所及全是盘旋逡巡的敌机和爆炸后弥漫的黑烟,将东南亚深冬的落日余晖遮挡在重重之外。弹壳在甲板上激溅,不断有人落海,而漂浮着重油和残骸的洋面已然吞噬了太多的生命。
舰长里奇在他走进指挥室的时候正握着对讲机,语气木然:“‘伊丽莎白女王’号,返航。”
通讯官和他擦肩而过,唤了他一声“少校”。白马走到副舰长弗雷泽身边,低声问道:“首相他们安全撤离了么?”
“是的,中将先生也随他们一并撤离了,现在已经到了安全地带。”
“谢谢。”他转过头,头顶的喇叭传来舰长低沉的声音,和不远处他正在讲话的语声重叠在一起,透出一股诡异的苍凉。
“士兵们,今天我们面临了马来海战以来最大的失败,我们——输给了山下奉文。”
日不落帝国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皇家海军,守住了多佛尔海峡的天堑,在大西洋上和U型潜艇斗智斗勇,成功牵制群狼战术,拥有着辐射全球的四大舰队,却在远渡太平洋之后,被事先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东亚弹丸之国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回港的途中暮色降临,透过舷窗看到的永远都是相似的单调景色。他回到自己的舱室,靠在床边,回想父亲差一点就随着那艘神话般的巨舰一起殒命深海,而自己身处的这架主舰,同样在日机的群袭下仓皇离开。
四年前他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毕业后,又去了美国海军军官学校进修了一年,之后就陆续在各种舰艇上服役,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从大西洋舰队被调配到了这片遥远神秘的马来海域。27岁的年纪就成了少校,很难说背后没有父亲的助力和影响。他也明白自己在军中如雷贯耳的姓氏和对方知晓他身份后另眼相待的举动并不是对他本人的认可。
如今战况胶着——说胶着还是太客气了——简直就是溃败,舰艇上下弥漫着一股悲观和沮丧的气息。他们和刚刚参战、被复仇的火焰点燃了强大意志的美国人不同,持续了两年之久的欧洲战场已经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和士气。在经历了丹麦海峡海战的惊涛骇浪之后,如今被困在这陌生的海域内,孤立无援、腹背受敌,丝毫见不到胜利的曙光,却还要时刻担心着地球另一端的故土,正在不分昼夜地经受德军无差别的空袭。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和这条舰艇上的任何一名士兵没有任何不同——迷茫、焦灼和接连失利带来的绝望在脑海中交织辗转。漆黑的舱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舷窗外的不知何时已然升起的月亮,银辉照亮窗台,一部收音机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他几乎没注意到那个位置还有收音机,皱着眉头盯了一会,倏地想起前几日晚餐时,弗雷泽问他知不知道“东京玫瑰”。
在他表示了否定之后,对方介绍说这是日本军部设立的一个广播电台,经常在深夜播出一档叫「零点时刻」的节目。里面清一色都是女播音员,她们音色曼妙英语流利,通过电波对太平洋战场上的海军士兵进行宣传攻势,瓦解他们的心理防线。
“我们发现有不少士兵在夜间偷听这个电台,甚至相当一部分是集体收听,极大地影响了士气。”弗雷泽猛吸了口烟,“正在考虑要不要统一没收收音机。”
想到这里,他起身把那台收音机搬下来搁到桌上,开始手动调频。
海上信号不好,他调了半天,只听到持续的沙沙声,就在他想要放弃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跃入耳畔。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声,说着地道的美音,正在播报几个小时前发生的日军空战大捷。她的朗读水平着实不怎么样,念得毫无感情和煽动性,音色距离弗雷泽描绘的“性感撩人”也相去甚远。那一瞬间白马甚至要怀疑自己切错了频道。
但她的声线却罕见而抓耳。微冷偏薄的音色,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挑高处甚至带了些金属感。咬字轻巧流利,语速偏快,不知是本就如此还是这项工作让她感到厌烦,在他听来总有种毫不掩饰的言不由衷。
白马边听边开始思索,如果「零点时刻」的播音员都是这个水平,是如何做到令盟军士兵们念念不忘魂牵梦萦的。
不过很快,她结束了这段对双方来说都毫无价值的播报,开始放起了一首美国乡村音乐。轻快悠扬的旋律似乎让她的心情变好了些,语调也转而显得柔和轻缓。她开始介绍歌曲的创作背景、歌手等相关信息,以及对这首歌曲的解读和鉴赏。
曾经在他听来并不入流的旋律风格,却在这孤寂深海之中,经过她娓娓道来的介绍,无端变得迷人起来,纾解了少许消沉情绪。
后来他在海浪的微微拱托中睡着了,半寐半醒间隐约听到她最后低声道了句“Good night”。
Chapter2
英国皇家海军的远东舰队在柔佛海峡一役后一蹶不振,接连几天都龟缩在海军基地里休整。
或许是前一晚的电台节目让他久违地顺利入睡,第二天深夜他又鬼使神差地靠在床头打开了收音机。
这次还非常准时。
在一阵浮夸的片头音乐结束之后,他满意地再次听到了那个女声。
“晚上好,我是Sherry。”
晚上好,Sherry。他无意识地咕哝道,忍不住弯起了一点嘴角。
今晚的节目里,她依旧缺乏感情地播报完了一段美军在太平洋站场上节节败退和日军如何高歌猛进的新闻,之后却开始介绍起了日本的风光和民俗,甚至在最后还念了一首《万叶集》中主题是思乡的诗歌。
深听之后,他发觉Sherry的声音变得愈发悦耳起来。清冷的起调后有着平滑的过渡,最终的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细致温柔。特别是当她念那首诗歌时,他甚至不禁去脑补,她如果用日语念出来会不会别有一番雅致和风情?
白马的生母就是个日本女子,早逝后父亲另娶他人。他幼时在京都住过一段时日,但很快就回到了英国。他几乎不会说日语,对这个缔造了他身上另一半血统的国家印象总是来得陌生而遥远,遑论如今成了兵戎相见的敌对阵营。那些童年记忆里模糊而纷杂的画面,偶尔会在梦境中延伸重现,在潜意识里还原那一幕幕樱花漫天的盛景。
而如今,通过这个叫Sherry的女播音员,他仿佛能窥得一丝久违的、关于儿时记忆里真正被拨云见日的影像和气息。他几乎是贪恋她讲述时云淡风轻的语气,想要听到更多关于那个坐落着金阁寺和富士山的国家的传说。
……尽管它如今被军国主义荼毒得满目疮痍。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着迷般地每天在凌晨守候着「零点时刻」(为此他每次撞见弗雷泽都觉得心虚)。之后Sherry又介绍了美国流行乐、好莱坞电影,甚至还有一次介绍了铜锣烧的做法。他忍不住怀疑Sherry的播音内容是否经过了日本军部的审查。
某天下午他在房间里研究冬季马六甲海峡附近的洋流走向,忽然听到舷窗外两个结束执勤的水兵正边走边聊,仔细一听内容居然也是关于东京广播电台「零点时刻」的——看来弗雷泽的担心的确不算多余。
一个正在描述昨晚Lilian的节目是多么迷人:“你听了没有?她放了我最爱的The Prisoners' Song……”
另一个表示他昨晚太早睡导致错过了节目。
“我觉得Sherry也很不错,和Lilian完全不一样的风格,能让人感觉到内心的宁静。”
“内心的宁静?”起先说话的那名士兵嘲笑道,“被困在樟宜基地一周还不能给你带来宁静吗?那个Sherry,声音干巴巴的,也不会说些挑逗人的话,简直是‘东京玫瑰’里的异类。”
白马听得怒火中烧,却也在一瞬惊觉,竟然已将她同自己,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明明连她的模样、生平、为人都不甚清楚,内心却涌现出一股异样的坚定,想要不顾一切地去辩解维护。
他打开舷窗,严厉地咳了一声:“士兵们,报上你们的姓名职务。”
两名水兵呆在当场,听出是那位传闻中背景雄厚的少校的声音,忙不迭跑掉了。
几天后他的好友斯坦宁少校伤愈归队,两人原本就是同住一间,如今斯坦宁归来之后,他每晚收听「零点时刻」的习惯似乎要被迫终止了。
结果就在他拿了本书准备打发掉骤然变得空虚的午夜时光时,斯坦宁一边把收音机从窗台上搬下来(没错,白马欲盖弥彰地又放了回去),一边神神秘秘地对他说:“Dude,你知道‘东京玫瑰’么?”
他迟疑了一秒还是点了点头。
“我在夏威夷养伤的时候,发现美军士兵基本上都在听这个电台。”斯坦宁促狭地笑起来,“你别说,还真有意思。”
“日本人想通过这些塞壬来瓦解太平洋上盟军的战斗力,但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想到,大家听了之后反而更想打到日本本土去了。”他笑得不怀好意,“去亲眼看看那些撩拨得他们欲罢不能的女播音员们长得有多美,活捉‘东京玫瑰’。”
塞壬的歌声危险,声音却似天籁,英雄尤利西斯宁愿将自己绑在船头的桅杆上也不愿以蜡封耳错过这场盛宴,太平洋上的水兵们又怎么能轻易割舍?白马在斯坦宁调频的间隙想了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能攻克东京(目前看来希望渺茫),他似乎也挺想去一睹Sherry真容,认识一下这位光听声音和谈吐就让他觉得充满魅力的女士。
思绪被广播里突然响起的女声所中止,这个陌生的女声微微压低了嗓音,语气魅惑宛如耳语,令人浮想联翩。
“大兵们,晚上好。今天的战斗进行得怎么样?Lilian在度过愉快的周末后再次准时向你们播音。今晚为你们播放的是著名歌星邦妮·巴克演唱的《我无力抵抗》,你们是不是也有同感,太平洋群岛上徘徊的傻瓜们……”
斯坦宁哈哈大笑,白马探皱起了眉。
这位应该就是弗雷泽口中「零点时刻」招牌播音员之一的Lilian了,音色性感妩媚,语气缱绻撩人,同样说着一口纯正的美音。在远离故土、饱受战火的士兵们听来,许久未闻的甜美女声勾起的不仅是乡愁,也许还有对女性温柔怀抱的思念。斯坦宁听得乐不可支,白马在旁边却无比思念他的Sherry。
今晚的节目里,Sherry会讲些什么呢?会是最新的电影配乐,还是东瀛某个神话传说?又或者是讲些其他意想不到的内容——毕竟她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又或者她什么都不说,在一旁静静地放些随意的歌曲,那也同样很好。
对Lilian的抵触和对Sherry的思念让他忍不住在第二天晚上对斯坦宁摊牌。
“能不能换个播音员?”他用书脊敲了敲收音机,“我对这个Lilian实在没什么兴趣。”
“天哪,居然能有人拒绝Lilian。”斯坦宁夸张地睁大了眼,“还是说,你有比她更带劲的人选?”
白马想到之前那个水兵对Sherry的粗鲁评价,瞬间失去了把她介绍给斯坦宁的兴趣。何况,他也不太想把自己发现的宝藏同别人分享。
最终,他在斯坦宁不解的目光里又去借了一部收音机和耳机。
Chapter3
时间在英军的消极抵抗中来到了1942年。陆地上的战斗同样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山下奉文仅用55天就占领了整个马来半岛,英国陆军的机械化部队在马来西亚炎热的丛林里毫无用武之地,被日军灵巧的自行车闪电战击溃。之后英军撤退到新加坡,又被日军围城,彻底成了困兽之斗。
2月,英国远东舰队总司令菲利普斯宣布撤军。持续了3个月的马来亚战役,以英军的彻底失败而告终,曾经睥睨全球的皇家海军,如今在东南亚却意外地咽下了失败的苦果。
回到英国之后,他被重新编入本土舰队,参与对德作战。
之后的三年,他参与了护航横跨大西洋的商船编队,在利物浦港的晨曦里与灰猎犬号遥遥致意;也曾加入北非登陆战,在直布罗陀海峡的狂风巨浪中遥望马耳他;后又投身于举世瞩目的诺曼底登陆,亚眠的钟声提醒着他度过了最长的一天。
皇家海军在之后的战役中才得以重现曾经海上霸主的实力和水准,那些沉没在东南亚深海中的残骸和生命,曾经无奈宣布撤退的命令,伴随着战火硝烟和戎马倥偬已然变得极其遥远。
1943年秋,他在意大利战役中腿部负伤,被送到佛罗伦萨北部山区治疗。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日便是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护士按时来给他送餐、换药,除此之外别无他事。后来能勉强下地活动之后,他在橱柜里找到一部老旧的收音机。
他翻来覆去地搜索了所有能收到的频道,包括BBC、意大利国家电台、德国国家广播公司以及许许多多的地下电台,如波兰流亡政府和法国抵抗组织设立的频道,夜以继日地呼唤民众起来反抗法西斯的暴政。
经过几日的收听,他有些意外地发现德、意两大轴心国同样设立了针对英美士兵的宣传电台,节目内容也和「零点时刻」大同小异,无外乎是温柔声线下的心理攻势,瓦解士兵们的战斗意志。
年轻的英军少校靠在床板上,望着窗外院落里的一棵被月光照亮的山毛榉,在似曾相识的深夜背景音里想起了那位化名Sherry的日本女播音员。尽管他不死心地尝试了许久,也没有能够在这个欧洲中部国家收听到他最心心念念的那个节目——更准确地说——是最心心念念的那位播音员的声音。离开东南亚几近两年,不知道她现今过得怎么样,还在为日军工作么?想得残酷一点,她是否还活在这世上?
几年过去,太平洋战场的局势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曾经不可一世的日本海军如今节节败退,在莱特湾海战后彻底失去了制海权,不知道「零点时刻」现在是否还能像当年一样大肆宣扬日军的胜绩。
历经了太平洋战场的四年烽火之后,1945年终于在全世界的翘首以盼中来临。
美军的两枚原子弹加速了日本投降的步伐,9月初,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上,日本正式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之后,美军上将麦克阿瑟飞抵东京,着手开始处理划分日军受降区域和驻日占领军调配的相关事宜,苏、英、中的有关代表也先后来到东京参与商榷。
白马彼时的军衔已升至中校,作为曾经直接参与对日作战的人员之一,加之其强烈的主观意愿,被准许同诺斯科特中将一行前往东京。
抵达之后他们被安排住在帝国饭店内,几天后的庆功酒宴上,他偶遇了在美国海军军官学校进修时的好友哈尔西,后者如今已经是一名上校了。
两人重逢皆是惊喜,哈尔西问了白马此行的目的,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自己负责的是一项全美海军密切关注的项目。
白马问他方不方便分享,哈尔西挑眉问他是否知道“东京玫瑰”。
他怔了一秒。
之前就听闻麦克阿瑟抵达东京后下令寻找「零点时刻」的女播音员们,这也是自己来到东京之后一直费尽心思想寻机打听的事情,没想到如今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既然你这么问了,”他斟酌着用词,“41年底的时候我在马来亚待过两个月,也听过这个节目。”
哈尔西闻言揶揄地笑:“怎么样,有没有被东京玫瑰们迷得神魂颠倒?”又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不登大雅的调侃话语。
白马轻咳一声把身子往后仰。
“所以那些女播音员的踪迹有下落了么?”
“目前找到了五个,关在横滨援护所。”哈尔西摩挲着酒杯,慢条斯理地说。
“关起来了?”他十分意外,脱口道,“没有施刑吧?”
“那不至于,毕竟麦克阿瑟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哈尔西说着瞟了他一眼,“你看起来很关心她们的样子。”
“呃,”他察觉自己表现得过于迫切,情急之下道,“我有个朋友在《泰晤士报》工作,一直想采访这些女播音员。”
“也在东京?”
“没,但是一旦收到消息,相信他会很有兴趣。”白马微微压低声线,“所以,方不方便安排一下我同她们的会面,汤姆?”
最终在两罐黑鱼子酱和一盒帕塔加斯雪茄的诱惑下,哈尔西和他约定第二天下午进行会面。
次日是个难得的晴天。他从林荫道上走过,远处是横滨援护所错落有致的木制平房。头顶茂盛的梧桐树冠间日光影绰,偶尔有一两枚黄叶,悄无声息地落在肩头。
他让卫兵通报了一声,哈尔西出来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
“这是目前关押的五位‘东京玫瑰’的个人档案,你看看哪个比较有挖掘的点。”哈尔西把一摞文件放到他面前,“要我说,那肯定是Sherry了。”
白马猝然抬头,一瞬间如遭电击。
真的这么巧么?来之前他一直处于天人交战,一方面是希望Sherry也在其中,那他便一偿夙愿得以一见;但另一方面,他也抱着她可以免于战后的惩处和追究,过上安宁生活的希冀。
但如今,命运已经替他完成了这个选项。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翻开了那本档案。
率先映入眼帘的照片上赫然是欧美女性的样貌,茶发蓝眸,轮廓深邃。他瞬间甚至疑心搞错,难以置信地端详了好几秒,抬头看向哈尔西,后者耸耸肩,摆出一副“我说吧”的神情。
再次低头,他终于看到了她的日文名: 宮野 志保。
混乱的气息阻塞在胸口,一瞬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机械地、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与他之前的猜测相似,她果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十几岁便被父母送往美国留学,大学期间攻读生物化学专业,硕士毕业后接受了母校的邀请,成为一名年轻的副教授。1941年末回国探亲时适逢太平洋战事全面爆发,日美交恶,她被困在了本土。
“她的父亲是一名陆军少佐,在缅甸作战。当时日本军部以她父母为要挟,想强迫她去研究细菌武器,遭到拒绝之后他们安排了一场事故,导致宫野厚司死亡。”哈尔西在他对面坐下,点燃了一支雪茄。
“本来日本军部还想对宫野志保本人动手,毕竟这样的人才一旦外流就是便宜了敌营。当时人已经押到巢鸭监狱了,所幸参谋本部有个课长是她父亲的老朋友,动用了不少关系从中斡旋,才保她不死。”袅袅升腾的烟雾隔绝了双方的面容,也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白马此时的失态神情,“代价是出任「零点时刻」的播音员,每天报道那些连篇累牍的鬼话,也是对一名科学家相当大的折辱了。”
他沉默着,脑海中一时有太多的画面和语声翻蹈而过,却不知要作出何种取舍。他沉痛于她失去亲人的噩耗,愤怒于她遭受过的那些非人待遇,后怕于差一点她就香消玉殒,敬佩她在如此屈辱的境遇依旧不遗余力地阐明态度……思绪纷乱汹涌,恍然间仿佛重回西西里登陆的那个清晨,那些被猝然告知的惊天秘闻如同冰冷彻骨的海水兜头扑面而来,而他被寒意攫住,无法思考,心神俱骇。
回想起来,她的节目里除了被强制要求播送的那些战事报道,竟是从未说过那些煽动美军的话语、宣扬军国主义的言论,更多的则是音乐和诗歌,名胜与传说。那些在他听来原本以为只是个人审美的娓娓介绍中,暗藏了太多晦涩难言的情感和等候。她毅然在遍布利刃与岩浆的绝命舞台上起舞,是要有多强大的意志、坚定的信念,才能做到这一切?
“这些女播音员,最终会怎么处理她们?”他闷声问道。
“最初处置方案的结果是发配去北海道做苦役。”
“是不是疯了?”白马气得起身,“她们中的绝大多数本身就是被日本军部强迫的,现在战争结束了,为什么还要为难她们?”
“你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哈尔西拍了拍他的肩,“后来根据战后计划委员会的重新商议,她们被允许留在本州,但要从事三年的劳作。”
“不能离开日本?”
“对,除了户栗郁子。她是美国人,要带回去以叛国罪受审。”
“如果我想安排宫野志保离开,是疏通你这边就好还是会惊动麦克阿瑟?”他沉着气,缓慢地问。
哈尔西被他直白的询问惊住,斟酌了片刻才说:“目前还处在强制扣留和讯问的阶段,麦克阿瑟还是会时常关注;等这阶段结束之后,相信他也不会再有兴趣过问了。”
他抬头看向面色不豫的故友:“如果你真的决心保她出来,我建议还是向令尊提一下这件事。”
白马没再说话,回身拿起军帽戴上。
“那么,请带我去见Sherry。”
Chapter4
如果说档案上的惊鸿一瞥只是模糊而单薄的印象,那么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微微抬起脸来打量着自己,扑面而来的便是无可比拟的震撼感与吸引力。
那张照片应该是在美国期间拍的,彼时仪容齐整精神良好;虽然眼前这个人保持着和照片上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但明显的熬夜痕迹和过度消瘦还是令她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病态。
宫野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男士衬衫,本身就是高挑的身量,营养不良让她的骨相凸显得更分明: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肘,领口隐现的深陷锁骨,包括过于清晰的下颌线,无一不在诉说着曾经经受了何等对待。
而她单手撑在桌上看着他,语带讽刺地问道:“怎么,现在轮到英国人来讯问了?”
暌违四年之后,他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不再是透过遥远的电波和简陋的媒介,而是真真切切地就在耳边。微冷的起调,熟悉的咬字,清细的尾音,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他强定心神,走到她面前。
“我不是来讯问您的,宫野小姐。”眼前的年轻中校语声温和地回答她,拉开椅子坐下,“我也不代表任何机构,我只代表我自己。”
她凝眸看着他,没有做声。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白马探,隶属于英国皇家海军本土舰队。”
宫野对于他的日文名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方才察觉到他同自己一般的血统,微微了然地恍惚了一瞬。
“虽然十分冒昧,但我想请问宫野小姐,是否有意向在这一切结束之后离开日本?”
“这么说,麦克阿瑟会放我们离开?”她似乎有些意外。
“……是,”白马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考虑到您目前唯一的亲人身在美国,所以我相信,您更愿意前往美国——或者是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比如英国、澳洲,只要我能帮得上忙。”
“代价是什么?”
他显而易见地被问住,微微皱眉:“不,没有什么代价。”
这一回答显然让对方更惊讶了:“那为什么要帮我?”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宫野问道:
“难不成您喜欢我?”
她平静地、毫无矫饰地直视着他。
白马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耳廓通红。
“四年前,我是Z舰队的一员。”他简洁地回答,“有幸聆听过几个月您的节目,独特的节目内容和风格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对日本国风土人情的介绍,弥补了许多我儿时的遗憾和想象。”
“回国后我一直想寻机见您一面,当面表达感谢。今日终于得偿夙愿,恰巧我也能够帮得上一点忙。”他顿了顿,“所以,请不要拒绝。”
他们坐在窗边,她望见他在阳光下显出淡金色的睫毛,深棕的瞳孔被映成琥珀一般温润的色泽。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眼里是一览无余的真诚。
尽管刚刚相识,但这个英国人漂亮容貌下伴随着的不是司空见惯的圆滑或轻浮,而是有着罕见的令人安定和信任的特质。她笃定他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和沉浮,那种优渥家庭和私立学校里养成的气质太过明显了。
但这样也挺好,不是么?
“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愿意听我那些自娱自乐。”她似是苦笑道,“我是这群人里面最不合格的一个了。”
“在马来亚的那段时光里,您的声音于我而言,是非常大的慰藉。”他的嗓音明澈,说着标准的RP,无异于一场极致的听觉享受——何况内容还是对她的究极赞美,“后来我去了北非、西西里和卡昂,还是会经常想起这个节目……和您。”
“来到东京之后,我听哈尔西上校说了您的情况,震惊的同时也十分钦佩。如果您想要回美国,我可以着手安排相关事宜;如果是其他国家,只要我能帮得上,请您尽管开口。”
“谢谢。”她静静地听他说完,终于轻声说道。
之后的半分钟,两人都没再说什么,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心安的宁静。
“给我几天时间,等确定了我拜托哈尔西上校通知您,可以么?”最终还是宫野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微微笑起来,由衷地说,好。
两天后他在酒店前台接到哈尔西打来的电话,说宫野要见他。
进门的时候,女科学家起身对他微微颔首。
她的个子果然很高,身段亦是十分优美。白马有些羞愧于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在她对面坐下。
“早上好,宫野小姐。”
“早上好,中校先生。”她轻声回答,“不知是否打扰您休息了。”
“没有,我一直起得很早,哈尔西打来的时候我都吃完早餐了。”他浅笑道,“听说您做好决定了?”
“是,”她深吸了口气,从容地把目光落进他的眼里,“我打算前往旧金山。”
他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毕竟留美期间她便一直居住在那里。
“虽然之前任教的学校大概率是不会要我了,”她自嘲地一笑,“但毕竟我母亲还在那边——她甚至还不知道父亲身亡的消息——我还是想回去陪伴她。”
“好,那我便着手去安排相关的手续,等一切妥当了应该会有人联系您。”他想到什么,从海军常服内兜里拿出纸笔,快速地写了一行字,“这是我回国后的通讯地址,有事可以给我发电报。”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笑着说,深蓝帽舌上方金绣的橡叶装饰熠熠生光,而下方则是他明亮清透的深赭眼眸,“希望您到了美国之后一切安好。”
她发现自己除了单一的感谢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以对他讲——她有些愧疚地想到——毕竟对眼前这人除了姓氏和军衔之外一无所知。昔年电波两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如今亦是;但他又的的确确帮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忙,说上多少感谢的话语也不为过。
宫野想起自己问他“难不成您喜欢我”时对方骤然变红的耳廓。他的谈吐修养太好,处事又那么从容不迫,无法揣测这些帮助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慕还是他的人道主义情怀。她决定先不去想这些,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不是么?
她道谢之后收下了那张便笺,也写下自己在旧金山的住址。
“如果您今后有空来美国,请务必告知我,让我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感谢。”
“一定。”
从横滨援护所往回走的路上,他回想起前一天清晨自己给父亲打的那通电话。
电话里父亲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他的请求,过了好几秒才没有什么情绪地指出:
“这是美日两国之间的事情,你不该干涉。”
我只想帮助她一个,他低声说。
“你是打算娶她么?”海军中将不置可否地问。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一个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一个问他是不是要娶她,而他自己甚至都没想过,能够采撷到昔日东京最美的那一朵玫瑰。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一名优秀的科学家在战争结束后还被如此对待,相信麦克阿瑟也不愿看到吧。”最终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他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不知是对于他的冥顽不灵还是宫野的曲折命运。
Chapter5
宫野离开那日,他站在哈尔西的办公室窗边,沉默地看着她上车离开。她单薄的长风衣在初冬的寒风里显得不堪一击。
她还是那么瘦,深茶色的中发被风吹得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也无心拂开,忙着把行李箱搬上车。
“啧啧,”哈尔西踱着步站到他身边,“不出去帮忙?”
“没必要了。上次已经告过别,这样只会显得累赘。”他淡淡地说。
“你是打算追到美国去么?”哈尔西观察着故友的神情,“要我说,你当时应该就跟她说:我只能安排你去英国。这样你们就能一起回去了,多好啊。”
白马微微抿唇,下颌随之收紧,显出一种少见的孤傲。
“那也未免太自私。况且我又不是因为要追求她,想把她留在身边才这么做。”
“你是没瞧见自己看她的眼神。”哈尔西揶揄了一句,俯身去弹烟灰。
1946年2月,由于美军控制了日本政府,形成了事实上的独占,加之英国国内经济状况未能好转,驻日占领军后勤保障和军费支持捉襟见肘,内阁在首相艾德礼的主持下决定从日本撤军,白马随之回国。
他回到朴茨茅斯海军基地后收到了一封三个月前便已经抵达的电报,是宫野发给他的,告知已经安全回到了家中,并再次表示了感谢,落款是一个简洁的M。
他从笔记本里翻出她留给自己的那张便笺,上面的字迹清丽端庄,一如本人。他匆忙冒雨赶到邮局给她回电报,告诉她自己方才回国,并对没有及时回信表达了歉意。
之后他休了个长假,回到伦敦看望了父亲,又去温暖的威尔士南部消磨了剩余的三周假期。归队之后,由于“伊丽莎白女王”号尚在船厂维修,大部分舰上人员还是得留在陆地上办公。
5月11日那天是个周六,他照例在洗漱的时候打开广播,突然听到新闻里正在播报凌晨旧金山发生里氏6.9级的大地震,震中位于太平洋边缘的圣克鲁斯以北16公里,地震波及了加利福尼亚从旧金山到萨克拉门托的大部地区。
白马脑子里嗡地一下,匆忙漱了口,来不及剃须就驱车前往邮局给宫野发电报询问情况。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几乎如坐针毡,回到家中一直留心有没有人前来通知自己回电,到后来他甚至忍不住直接来到邮局等候。
直到邮局下班,他也没等到任何回信。回程的途中,他发现一个雪上加霜的事实:明天周日,邮局不上班。
他把车停在路边,心焦如火却又无计可施,最终一咬牙调转方向盘驶向了火车站。
当时前往旧金山的航次一天只有一班,早晨从伦敦出发。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搭乘火车前往伦敦再飞抵加州。
这仿佛是一趟回溯时光的飞行,大西洋上空的云霭逐渐散开,由浓深转向明亮。他想起上次前往美国还是九年前,彼时是夜航,倒头睡了一觉就到了。但这次有所担忧牵挂,却是无心睡眠。
由于地震,机场的基建设施遭到了不小的破坏,班机抵达上空之后硬是盘旋了许久才着陆。他好不容易在机场周围租了辆车,借助地图开往之前宫野给他的地址。
中途不时遇到变形塌陷的公路段,所幸没有遭到彻底破坏,一个半小时之后终于抵达了终点。
眼前是一幢灰白相间的两层房屋,前面围了个小院落,还有独立的车库。不远处还分布着几幢风格相似但颜色不同的双层或三层楼房,都拥有着各自的院落,各色栅栏围起彼此的私密空间。
白马站在栅栏外朝里观望,院落里的秋千散落在草坪上,通往门口的台阶部分塌陷剥蚀,外墙和屋顶也有明显的残缺脱落,瓦砾明显是被清扫过,堆在墙角。
——那就说明里面还是有人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迈过栅栏小心地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深色木门上方的观察窗被拉下,露出一双清透的湖蓝瞳孔,同他对视了两秒。对方显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在下一秒打开了门。
“中校先生?”她显然还是沉浸在巨大的意外里,“您怎么会在这里?”
白马打量着她的面容和身形,确认没有明显的受伤痕迹之后方才赶紧开口。
“我在新闻里听到了旧金山地震的消息,给你发了电报询问情况——但没有收到回复,怕出什么意外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风淡云轻,就好像自己是从奥克兰驱车40分钟来的那样轻而易举。
“电报么?”她回想了一瞬,“我的确没有收到什么电报,但可能是邮局受损严重,暂时没人上班吧。”
他恍然察觉还有这种可能,有些自嘲地笑起来,把军帽摘下,用手将汗湿的额发往后梳去。
“的确……我该想到的。但是哪怕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在确认你的安全之前,我还是不放心。”
宫野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英国人,神情疲惫,眼中却有着释然的神色。
“没想到您会亲自来美国一趟,快请进吧。”
他随着宫野走进屋里,客厅还是明显有着震后的痕迹,但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一些彻底毁坏无法使用的物件被堆在门口的垃圾袋里等候丢弃。
有人循声从其中一间卧室出来,是位五十来岁的妇人,眉眼间依稀能辨出昔年美貌。如果说宫野的长相还能寻得些许柔美的东方痕迹,那么她便是纯粹的白人血统。
“这是我的母亲,艾莲娜,与您一样都是英国人,”宫野为两人互相介绍,“妈妈,这位就是我之前同你提过的白马中校。”
“原来是您,”艾莲娜露出明了的神色,笑着伸出手来,白马俯身行了个吻手礼。
“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当面向您表达感谢,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个荣幸。”
“夫人客气了。”他语声恭谨地回答。
晚餐的时候艾莲娜问他是不是在美国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会不会耽误他的行程。白马犹豫了一秒,还是将早些在门口同宫野解释的那段话如实相告。
艾莲娜显得很吃惊,眼中露出几分了然,也不再追问什么。
由于两个人都出生在英国,这也成了不多的能在餐桌上维持的话题之一。
“白马先生是住在伦敦么?”
“我现在随军驻扎在朴茨茅斯,战前住在伦敦的肯辛顿。”
“啊,”宫野夫人了然地展眉,“我以前住在富勒姆,和肯辛顿倒是不远呢。”
“那您有想过回去看看么?”或者回到那里居住——白马默默咽下后半句。
“下次等志保有空了陪我回去看看吧,也不知道那些房子有没有躲过德军的轰炸。”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神色温柔。
宫野应了一声,正好白马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无意识地相触一秒,又心照不宣地移开。
“富勒姆那片应该炸得不算严重,重灾区是东区和泰晤士河北岸。”他边回忆边道,“不过战后重建进行得很顺利,如今已基本看不出当时受损的状况了。”
“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以后到访伦敦,请允许我来担任二位的导游。”他微微躬身。
艾莲娜眼中笑意隐现:“看来您是自小出生在伦敦了。”
“我出生在一个您绝对想不到的地方,”他环顾餐桌对面的母女俩,她们都凝神看着自己,等待下文。
不远处壁炉在噼啪燃烧,手边的餐后咖啡冒着热气,倾慕的女子近在咫尺,在这个略显狭小却暖意融融的客厅里,尽管和故乡远隔万里,他突然收获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驻守军中,自己很小便被送往寄宿学校,毕业后也同样被迫适应军队的集体生活。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晚餐时光的经历。
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同两个并不能称为亲人的对象,却收获了在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却对于他而言非常奢侈的体验。
他的内心变得异常柔软,神态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我出生在比利时的列日,当时父亲所在的部队正在那里驻防。”他解释道,“一战结束后我被送往京都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母亲去世,我才回到伦敦开始上学。”
“Oh, poor kid…”艾莲娜眼中流露出同情和哀伤的神色,几乎是要去握住他的手。宫野轻咳一声,克制地看了母亲一眼。
艾莲娜恍然察觉,有些尴尬地冲他一笑:“抱歉,我只是——”
“谢谢您,夫人。”
接下来的两天,白马作为这栋楼房里唯一的男性,在善后抢修人员到来之前,帮助她们清理了瓦砾、修补了房顶,并驱车一同去城区补充了一些应急物资。
第三天,抢修人员终于抵达这片区域。由于整体受损不算严重,没有太过影响生命财产和日常起居,工程量也不算太大。
北加州下午的阳光很好,他们坐在院落里,好整以暇地看着抢修人员修理车库的卷闸门和草坪上的浇水装置。
“如果没有其他需要帮忙的事情,我计划明天早上回国。”白马啜饮了一口冰镇水果酒,微微侧过头去看她。
“这段时间耽误你的行程了。”她有些歉意地说,“还麻烦你特地飞一趟。”
“所以,考虑装一台电话吧。”他笑着说,“电报还是太不方便了。”
“几年前就考虑过装电话,但事实上也没什么人找我。”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草坪上,自嘲道。
“那现在不一样了。”他飞快地回答,引得宫野转头看他。
“之前的事情我自认为已经欠了你很大的人情,不希望今后再因为各种私事牵扯你的精力了。”她斟字酌句地说。
他怔了一会,似有些失落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宫野对于他的神情很是有些歉意,马上找补道:“能成为白马先生的朋友当然是我的荣幸……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是我一直在单方面地麻烦你。”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他被她的前半句话说得开心了一些,“或许下次我也有事情要麻烦宫野小姐。”
她实在想不到他能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到自己,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现在还是在伯克利教书么?”他换了个话题。
“对,学校比较开明,回国之后依旧同我续聘了。”
“那就好。”他由衷地说。
宫野望着他舒展的面容,迟疑了一瞬终是问了出来。
“……我后来得知,其他女播音员都被发配去从事一些苦力劳动,”她同他对视,“所以当时你说麦克阿瑟同意释放我们,并不是事实吧?”
他怔了一瞬,继而轻轻摇头:“不是,但我的目的是让你同意我的安排,所以剩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但其中的难度比我想象得大太多了,”她有些固执地说,“你肯定遇到了很多阻力。”
他盯着她,恍然失笑。
“就如同我当时对一个人说的话,对于你这样优秀的科学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然,我也没有能力做到保下所有人。说到底,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自私的人……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她亦没有再追问。
Chapter6
回到英国的一周后,他接到了宫野的电话。
说来也是奇妙,他几乎从除了电视之外的所有媒介里听过她的声音了。而此刻隔了一整个大西洋传来的声音,通透而浅近,有种奇异的好听。
“很高兴你采纳了我的建议。”
“……”她顿了顿,似乎一时找不到话,末了才说,“这个点打给你,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
她讲话的语调比在「零点时刻」播音和初次见面的交涉都更加轻缓一些,又或许是深夜的环境催化了某种情绪,他甚至多情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对方的语气听起来是如此温柔。
他抬头看了看桌上的时钟,也不过才晚上九时。
“没有,我一般都睡得晚。”他估算了一下宫野那边应该是下午两点,“下午不用给学生们上课么?”
“我是每周二和周四有课。”
“我记下了。”
他们通话的频率差不多半个月一次,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除了日常问安和询问近况也不涉及其他。基本上都是在旧金山的午后、朴茨茅斯的夜晚进行通话——这也是对两个人来说唯一得空的时间段。
如果碰上宫野要去其他城市访问,或者白马随舰队出海,都会在最近一次的通话里告知对方,回来之后简单地谈上几句见闻;偶尔遇到什么有趣的插曲,也会趁兴多聊上一会。
有一次白马随行的舰艇回港已是深夜,等他驱车回到家中洗漱打理完毕几近凌晨三点。他毫无睡意地睁眼躺在床上,突然有种冲动想要立刻打给宫野。
此刻美西应该是晚上八时。耳畔是机械的空泛忙音,而他忐忑又期待,像个刚经历初恋的少年。
“Hello?”过了半分钟电话才被接起,熟悉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
“晚上好,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她有些意外地停顿了半秒。
“噢,晚上好。是刚回来么?”
“是。”他犹豫了一瞬是否要为在这略显唐突的时间点打电话解释,“睡不着,就想正好跟你打个电话,不知现在方便么?”
“方便,不过你得让我先去把煤气关了……烧着水呢。”
“噢,好。”他有些不好意思,听到棉拖鞋轻擦地板的声响逐渐远去,过了一会复又靠近了来。
“我回来了。”隐约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应该是她坐在了沙发上。
“我们的船这次一直开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部,都快靠近冰岛了,晚上的时候还能看到极光。我照了几张,下次带给你。”
“好。有一年我们在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开会,他们说靠北的费尔班德斯可以看到极光,可惜最终也没能成行。”她似乎随之陷入了回忆,语速稍缓。
“那我们下次——”他忍不住脱口道,说到一半忽觉不妥,堪堪止住,“——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带了些许的鼻音,听起来又像是为了止住笑意的变调,“说起来,之前听你说幼时在京都住过一段时间,如果不是眼前特殊的局势,倒是挺想带你游览一番,也算是对你当年慷慨相助的感谢了。”
“我都提了好几次,请不要再说感谢之类的话了,”他清清嗓子,“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但又怕勾起你那些不好的回忆……”
“是什么?”
“你在主持「零点时刻」时,每天的播报材料需要经过军部的审核么?”他迟疑地问道,“因为当时感觉一些介绍和内容,不像是军部授意,也不太能通过审查的样子。”
“开头固定十分钟的新闻播报是军部提供并强制要求的,其余的部分由我们自己准备,限制了主题但不会审查每天的具体内容,不过会有人全程监听。”
“那——”
她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疑问,忍不住低声笑了。
“虽然我没有像其他人那么卖力,但究其内容也没有违反什么规定啊。他们挑不出什么毛病,”她有些讽刺地道,“说到底,也没什么人听我的节目——声音不性感,内容也不动人。所以当时你说是我的忠实听众,我一时真的难以置信。”
白马沉默地听她述说,好几次忍不住想反驳:不是的,你有着世界上最动听的嗓音。不光是我,“伊丽莎白女王”号上曾经有一名水兵也很喜欢你的节目。
但最终他只是低声说:“至少我非常喜欢你的节目,也很荣幸能够认识你。”
“谢谢你。”她轻柔地回答,他分不清宫野是真心赞同还是为了让他能安心入睡,因为她马上补了一句“早点休息吧”。
或许是今夜的交谈和她的语气醉酒般令他上头,白马提出了一个在清醒状态下他绝对不敢、却在内心同样盘桓多年的请求。
“当年你念的那首《万叶集》里的诗歌……我一直有个愿望,想听你用日语念上几句。”他诚惶诚恐地补充道,“如果冒犯到了你,请无视我。”
“你会说日语么?”她静了几秒,忽然问他。
“不会,勉强能听懂一些最基本的词句。”他意外于这个问题,还是如实回答。
「心ゆも 我は思はずき またさらに わが故郷に 帰り来むとは」
她沉吟片刻,缓声念道。
用日语来朗读果然能最大程度地呈现诗歌最原始的韵味,虽然他听不懂。
“这说的是什么呢?”
“……思乡。”
她的声音的确有着令人感到平静的神奇魔力,当他挂了电话,陷入无边的黑暗中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迷迷糊糊地想到。
1947年初春,美国海军太平洋第3舰队受邀访问朴茨茅斯海军基地,随行人员里就有白马的老同学哈尔西上校。
结束第一天参观交流之后,久别重逢的两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对饮畅谈,英军中校特地为故友准备了一瓶波摩威士忌。
“你什么时候调回伦敦去啊?”哈尔西眯着眼睛问他。
“待在这里不好么?”白马解开制服最上面的一粒纽扣,“来去自如,也没人查岗,多潇洒。”
“那是因为你还没结婚!”哈尔西嗤之以鼻,“一旦结婚了,白马太太不得吵着要求你搬回伦敦?”
“庆幸的是所谓的白马太太并没有出现。”他懒洋洋地回答。
“说到这个,”哈尔西环视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旁人之后方才开口,“那个Sherry,你们还保持着往来么?”
“算是吧,偶尔通个电话的程度。”
“那不错啊,我还以为你们没有往来了呢。”哈尔西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去年旧金山地震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会打电话拜托我去看看——毕竟之前你对她那么上心——结果一点响动都没有。”
“我自己去了。”他飞快地说。
“什么?”
“我说,我自己飞了一趟。”
“……”哈尔西把酒瓶重重地搁在桌上,夸张地点点头,“是我瞎操心了。”
接下来的一分钟,两人各自饮酒,相对无言。
“我说,你都上心到这程度了,还不把她追到手?”哈尔西忽地转身,难以置信地问他。
白马沉默地饮尽杯中残酒,没说话。
“她喜不喜欢你?”
“我不知道。”
“我看她应该是不喜欢你。不然你条件这么好,又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哪个女人不赶着投怀送抱?怕是她对你没意思,但看出你喜欢她,不好意思回绝而已。”
真的是这样么?他把玻璃杯握在手里,上面映出自己茫然的眼神。
“不过你们隔了一整个大西洋,追人难度是有点大。”美军上校摇摇头,“要是你不准备跟她发展,还是早点淡出人家生活比较好。”
“你现在这样隔三差五给人家打电话,万一她真的不喜欢你,但又不好意思不理你——毕竟欠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情。如果她有适合的恋爱对象,都不敢把对方带到家里来,万一正情到浓时,叮铃铃——你的电话不识好歹地打破了温存,多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脑补了那个画面,白马微微垂了头,双臂交叠在胸前,透出一股显而易见的失落和颓然。顶灯打在他背后,额发下是一片阴影,眉眼笼罩其间辨不分明。
“你说得对。”许久之后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嗓音有些发涩。
Chapter7
哈尔西离开后的两周,他都没有再给宫野打过电话。
也许她会觉得他失礼,但又或许,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呢?
直到第三周的一个晚上,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他十指交叉祈祷不是父亲打来的,然后拎起了话筒。
对方显然对他这么快就接起电话感到些许意外,顿了一下才开始说话。
“……晚上好,白马先生——我以为你最近很忙呢。”
“呃,的确……有点忙。”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说,宫野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关注两人的通话频率。
“啊,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下周四我要来苏格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住在距离斯特灵不远的格伦伊格尔斯酒店。”
他预感到宫野接下来要说什么,内心好不容易蛰伏下去的某些情绪又开始躁动起来。
“我想……如果下周你有空的话,不知是否方便见上一面?”
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当然!”,但摇摇欲坠的理智却在告诉自己,如果见了面,怕是会难以自持地说出一些失控的话语,让彼此的关系止步于此。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决定放手让宫野追求更自由的感情世界,那么通过这次见面说清楚,也比相隔这冰冷的电话线来得直接坦诚。
“好,我有空。”他回答,“我到了格伦伊格尔斯再联系你。”
“那到时见。”她的声音如同月夜下的粼粼海面,平静的表象下隐藏了太多难以捕捉的情感。
几天后,他坐火车抵达斯特灵,稍作休整后,租了辆车前往格伦伊格尔斯。
这是一座清幽僻静的小城,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其免遭战火侵袭,整体建筑都保存完好。暮春时节开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不失为一种享受,目之所及尽是绵延青翠的绿野和矗立期间的中世纪古堡,远处的山峦笼罩在雾霭里,萧索苍茫的天幕由近及远地变换着明暗光影。
他把车泊在酒店门口,到前台登记入住,并询问有无一位叫宫野志保的客人。前台查询之后表示肯定,他报了自己的名字,麻烦对方通知她有人找。
等宫野下来的间隙他在大堂寄存了行李,只拿了一柄黑伞,背着手在电梯口等她。
进进出出的客人络绎不绝,他等了快十分钟都没见到她,注意力逐渐有些分散,直到有人站定在身前,唤了一声“白马先生”。
英军中校猝不及防地抬眼看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好几秒,被震撼得几乎难以回神。
太漂亮了。
如果这么说不至于显得太直白。
他从第一次看到证件照的时候就意识到对方的美貌,后来在询问室见到她时,尽管精神不济又消瘦过度,还是能品察出五官轮廓的姣好;在她旧金山的家时,依旧是素面朝天的仪容,但与生俱来的优越基因还是难掩其间。
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化了淡妆,深茶色卷发下的湛蓝双眸熠熠流光,明亮专注,就这么大方地看着他。象牙白的衬衫和深色高腰铅笔裙显得端庄又干练,他第一次见到她穿职业装的样子,自上而下的视觉冲击力太强,恍然又觉得这本该就是她应有的模样。
他对她脱帽致意。
“宫野小姐。”犹豫了一瞬,终是忍不住道,“你看起来非常漂亮。”
她浅笑道:“谢谢。”
他微微抬起自己的左臂,宫野自然地挽上,两人就如同周遭无数对伴侣般优雅登对。
“那么,我们去哪里转转呢?”
“不如去旁边的咖啡厅喝下午茶?”
“我以为忙碌的军旅生涯已经让你改掉了这个习惯。”
“的确,但我刚从斯特灵过来,还没吃午饭。”他如实相告。
于是最终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卡座里,白马点了一份三明治和红茶,宫野陪着他点了杯咖啡。
她简单地讲了讲这次会议的主题和议程,说会在格伦伊格尔斯待上三天,又问白马请了多久假。
他答一个星期。
“有没有考虑过会议结束之后去南方看看?”他利落地吃完了三明治,姿态优雅地喝起了红茶。
她发现他今天没有像前几次那般穿的军装。可能为了不那么惹人注目,他这次穿着最常见的深黑色三粒扣西装,圆顶礼帽被搁到手边,露出一头精心打理的、同她相似的茶发。
“这次应该时间不够,”她沉吟道,“如果夏天的时候有空,可能会带着我母亲一起过去,履行上次的伦敦之约。”
他也想起了去年初夏在旧金山的那番邀请,不知不觉都快过了一年。
“你们可以多住些日子,伦敦的夏天可是出了名的清爽宜人。”
之后白马提议去附近著名的邓诺特城堡游览一番。两人从酒店出发,徒步走了半小时左右,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建在岬角之上的壮观城堡,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雨。
他不慌不忙地打开手中的黑色雨伞,伞面很大,完全可以将两人都隔绝在雨幕之外。
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伞下居然也能成为一处暧昧微妙的氛围营造所。四下俱是哗哗的雨声,而两人又不由自主挨得近,彼此说话的声波被伞面阻挡折射,回荡在这一处半封闭的空间内。他微微垂下眼睑,便能看到她的睫毛和鼻尖,令人心生喜爱地尽收眼底。
她便是美好本身。
“这周围也没有能避雨的地方,”他有些尴尬地说,仿佛突然下雨是他的错,“要不还是走快些,城堡里应该有躲雨的地方。”
邓诺特城堡的大部分堡体已经成为了废墟,只有唯一一处稍显完整、得以保留的主楼,两人有些狼狈地奔到城堡内部避雨。
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那些土黄色的遗址一直绵延到悬崖边,几乎和伸出海面的陡峭环礁融为一体。
“当年威廉·华莱士被长腿爱德华的士兵围攻的时候,没准就藏身在我们现在的位置,”他收起伞,好整以暇地说道,“后来克伦威尔也派人围攻过这里,真是一座见证了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血雨腥风的存在。”
“北地的风光似乎同这样的天气更加相得益彰。”她站在风口处,目之所及尽是高耸寂冷的群山和荒凉陡峭的峡谷。
“的确,”他走上前,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对方没有拒绝,“这个时候来一杯加了纯净水的威士忌是再好不过了。”
城堡内部还有十几位同样前来避雨的游客,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在他们附近热吻。
白马有些尴尬地用伞戳了戳地面,身边的宫野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
“雨似乎变小了,要不要去参观一下城堡的其他部分?”他有些局促地建议道。
他们从大厅的侧门出来,依次走过那些14世纪就矗立在这北海孤崖之上的兵营、教堂、仓库和马厩的遗址,甚至在礁石上看到了自在栖息的海豹们。
最后两人站定在城堡入口处,背后是苍茫的北海,面前是通往格伦伊格尔斯的漫长坡路,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下个月我应该会搬回伦敦,电话号码也会更换,到时我再告知你。”
“白马先生是要升衔了么?”她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是我……”他迟疑了一瞬,还是用力地闭了下眼睛,说了出来,“是我未婚妻的意思。”
宫野闻言愣在原地,足有好几秒。她无疑是个擅长掩饰情绪的人,但此刻眼里的难以置信和缓慢升腾起的失落、自嘲和薄怒却是一览无余。
……还是,他已经对她熟悉到,能如此轻易就解读出来?
“噢。”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那,恭喜你了。”
“谢谢。”他机械地回答,下颌无意识地绷紧。
两人心照不宣地望向前方,伞面下刻意地回避着彼此的眼神,无言地走了一段路。
她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她问道:“所以,白马先生之前对我的帮助,真的只是出于人道主义?”
她的语声克制,声线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他握着银质伞柄的手捏得太紧,指节隐隐泛出青白色。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别有所图。”
“那你未免太妄自菲薄。”她的声线恢复到了初识时的冷意,熟悉得恍若隔世。随之而来的汹涌回忆和本身内藏的语义让他的大脑一时停止了运转。
宫野说完,径自往前走,他呆了几秒才拔腿追上去。
“宫野小姐,”他语声急切地喊她,“请等一下。”
“我生怕是自己理解错了,你的意思是——”
“……不过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反正你已经有了——”
“我没有什么未婚妻。”
这一段路走得实在是太过戏剧性了,走走停停,你追我赶,仿佛从岬角到山脚的路永远走不到尽头。雨丝缠绵,海风冷峭,彼此的脑海一时被太多的情感冲刷;喜怒哀乐,峰回路转,连说话的艺术都要在颤抖着表达爱意的勇气里丧失了。
她仿佛是要气笑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他眉宇间满是呼之欲出的急切,“我是生怕你对我唯有感谢之情。这几年我一直介入你的生活,却全然没有想过你是否乐意;或许你不乐意,但可能碍于情面不好回绝我。”
他复述着哈尔西的这段分析,却越说越觉得哪里不对。
他撞上对方“你是白痴么”的眼神,忙不迭补充道:“当然你得承认,这种可能性客观上是存在的——毕竟之前你也没有给过我任何肯定的信息。”
“……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学日语。”她没好气地说,继而有些局促地抿唇,“我以为你懂了。”
“……是那首诗歌么?”他懊悔地抓了抓头发,“对不起,是我太无知了。”
宫野倒退了两步,他下意识地倾身上前帮她遮雨。
“你就留在这儿,和你那高贵的矜持消磨完剩下的假期吧。”她转身就走,“别跟上来。”
她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外套,思考要不要装模作样地把它丢到地上——但好像也罪不至此。
她走了十几步,他真的没再跟上来。
他居然没跟上来!
她咬紧牙根。他刚才怎么说来着,“生怕你对我唯有感谢之情”?他从旧金山离开后的第二天她就约了人上门安装电话,他在凌晨三点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放下手头正在备的课陪他一起消化思念,甚至这次会议,其实原本只有两天。
这个古板保守的所谓绅士,宁愿自己在大西洋的另一端胡乱猜测也不愿意在无数次的机会里直白炽烈地表明心迹。
他真以为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多么完美?初次见面的对视里早已被看穿得一眼到底。
她在盛怒的裹挟下暗自发誓,如果他再不追上来,她回去就把电话号码换了。
似乎在这片演绎了那些脍炙人口的英国古典文学的土地上,自己恍然间也有了一种化身勃朗特姐妹笔下某个女主角的不自觉。
荒原之上,天际阴霾,风声呼啸,雨点凄厉,而她头也不回地走在长镜头里,身后的男主角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
……他倒是很完美地符合那些男主角该有的形象。
一瞬间她有被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弄得忍俊不禁,差点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而身后终于传来了白马迫近的脚步声。
“宫野小姐,”他气喘吁吁地站定在她面前,“初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难不成喜欢你,没错,甚至比这更早——在六年前,在马来亚的海上,在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恐怕我已经无法自控地喜欢上你了。”
他的眼睛一如昔年秋日的窗边,明亮真诚;额发和眉睫被雨水打湿了,透出一股惹人怜惜的落魄感。
“我知道你非常生我的气,但我觉得还是欠你一个正式的表白。哪怕你不肯原谅我,但你应该知道这些。”
他一口气说完了,紧张地等着她的反应。
好,该特写了。
“一个还不算太差劲的表白。”她抬眼望向他,“但是抱歉,我现在似乎对你没什么兴趣了。”
“没关系,我有。”他想要忍住笑容,但蹩脚地失败了,令人萌生去踩他脚背的冲动。
白马将伞放下来,一瞬间明亮的天穹与镜面般的湖泊在眼前交替陡转,视野尽头有厚重的云层在海面上浮动,温暖的峡谷风从耳边吹过,比微风更暖的是他清朗和煦的嗓音。
“你看,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