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2308095
【AC】恶魔会否梦见独角兽

作者 : 杨伯钟

分级 大众 其他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好兆头 Crowley,Aziraphale

标签 好兆头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好兆头

528 5 2020-10-18 17:59
【1】
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他总是不太喜欢:湿漉漉的柏油路覆盖了一层完美的滑溜溜的水膜,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摔倒——他既不喜欢摔倒,也不喜欢自己的衣服沾上任何脏兮兮的水渍;路两边的泥土变得软烂而狡猾,靠近一点都会爬上鞋跟然后甩在自己或其他人的裤子上;低垂的草叶和树枝捧好了一整天的水汽,就等着在他小心避开了所有破坏他衣装完美状态的可能后埋伏在进门的前一刻,乘着忽如其来的风兜头盖脸地给人来一次免费加湿。他真的挺累的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工作了一天后仍然能对这种糟糕的天气抱有充沛的精力再搏斗上一场,反正他是不可能了。
“晚上好,麦克。”
“晚上好,哈德森太太。”被称作麦克的男人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还有,可以别叫我麦克了吗,这可能给别人造成困扰。”
“抱歉,孩子,”哈德森太太外搭上的碎花快乐地飘动着,“不过你真的长的太像他了,你们两个都有着天使一样的可爱脸颊。”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使他没法在下一次她继续这样做的时候责备她。他有些羡慕。“你觉得我应该先看《光彩年华》还是《王尔德的情人》?”
“我不知道,哈德森太太。”他努力聚拢起一小团意识思考这个问题,但很遗憾并没有什么效果,“很抱歉,我都没有看过,所以恐怕很难给你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帮助。我很抱歉。”
“你总是这么礼貌,孩子。”她的肩都垮下去了一会儿,这让他感到有些内疚。“不过这些都无所谓,我不应该拿一个老太太的困扰来烦你们年轻人……”天上浓厚的云随着她同是灰白色的卷发一起晃动着,他希望那是他疲惫导致的眼花。他担心着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亲爱的你还好吗?”
在她轻轻拍打他的手臂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他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了,这太不应该了,也许今天真的有点累,他已经在这位可敬的女士面前失态好几次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走神。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
“哦,我是说我们即将有位新邻居了,也许你一会儿会碰到。快回去吧,孩子,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谢谢你,哈德森太太,再见。”
他没有听清她的回复就离开了,他需要一杯热可可或者一杯热茶来拯救愈发涣散的精神,好在熟悉的木色大门就在不远处,否则再多过五分钟他也许就会不顾那些顽皮的泥点而飞奔着回家了。站在自己亲自打扫过的台阶上让他十分安心,这又使他放松了警惕,不经意间余光就被一抹惹眼的火红色捕捉了过去。
那是位他从没在这附近见过的男性,红发,瘦削,高挑,这让他有点担心他是否营养不良。看不出年纪,也许是中年,但总归是个年轻人。戴着墨镜,穿着紧巴巴的裤子,在一辆宾利车和房子之间来来回回。他大概就是那位新邻居。
门锁打开的响声刺痛了他昏昏沉沉的前额,他收回视线,任由熟悉带来的安心和一些长久的习惯支配自己的躯体。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放空了多久,至少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开始今天的阅读了。这有点糟糕了,他叹了口气,但只叹出了半口便没了力气。充满好奇心与求知欲是好事,他鼓励这些美好的品质,但过剩精力带来的破坏就不在这个范围内了。儿童,多么充满温情和希望的一个词汇,他应该喜欢他们,他的理智这么告诉他,他也努力在做了。他花了一整天和这些人类的幼崽打交道,对于缺乏知性的生物你真的不能要求太多,看着果汁、汽水、糖果、口水、鼻涕、眼泪、饼干渣、面包屑摧残着可怜的书本,目睹着被啃食、被挥舞、被丢弃、被弯折、被撕扯,他是不是应该感激平时那些借阅的成年人没有在他面前做这些可怕的事?他甚至没法对此发火,这该死的不可抗拒的天性。雷声闷闷地憋在云层里,遥远的闪电明明灭灭,他彻底放弃了阅读,酸胀的脑袋已经挤不进一个字了。雨还没有落下来,他希望能在明天结束前速战速决,毕竟谁也不想顶着暴风雨去上班。
但至少这一晚他的期望落空了,直到早上他去开门,降水量都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程度。他猜他的报纸们肯定都湿了,希望它们不要在他早餐的时候碎掉,他今天还要去问候一下他的新邻居,这天值得一个良好的开始。
“哦。”他吓了一跳,差点就和要去按门铃的新邻居来个贴面礼。兀自高歌的门铃声更是加深了此刻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很抱歉。”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安静之后交流。
“不,应该道歉的是我。”红头发的男人看起来一样手足无措,他注意到那些黑色夹克上闪烁着的露水。“呃……我应该补一句你好?如你所见,我刚刚搬来这里,我想以后可能还会相处不短的时间,所以……这是我做的一点饼干,就当作是礼物。”
他眨了眨眼睛,这才注意到男人手上的东西,那是个深色带暗纹的漂亮盒子,怪不得他之前没有注意到,它浑然一体得就像是这个漂亮男人身上的漂亮饰品。
“非常感谢,我会好好品尝它们的。”他感激地接过男人递来的报纸和饼干,希望这份心情能透过那副墨镜传达给眼前的这个男人,“忘记问你,你叫……”
“安东尼·克劳利,你呢?”
“兹拉·菲尔。”
【2】
今天是他的休息日,而且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休息日。他拿着刚刚收到的饼干抖开报纸时终于感到一丝欣慰,虽然湿热的空气暗示他明天或许会很糟——雨点割在脸上的那种糟糕,但他决定暂时搁置这些,一杯香气怡人的热茶不应该被冷落。
在从茶杯中升腾出的热气和自头上缓缓降下的湿气的夹击下,新闻纸已经变得过于柔软而无法立起来了,这让他不得不在狭小的餐桌上找出一点空隙。他的所有桌子都不是很整洁,上面永远紧密排列着他认为他可能用到的东西,他会否认任何杂乱的指控,他还会说那是另一种秩序。棉质的坐垫也开始显现出奇异的粘腻感,睡袍的一角依依不舍地坠下,但他都没有注意到,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捧着那些可怜的纸张阅读着,得小心油墨沾在面包上。观察者已经凄惨得只剩两张纸了,排版也悄悄作着调整,他有些悲哀,又有些同情那些不得不找点事情印上去的同胞。他通常最后阅读太阳报,那是他略显无聊生活中仅有的几种娱乐方式,尤其是在加沃特不再流行后。今天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
他将杯底最后一点茶喝掉,在手肘差点造成一场饼干危机时才想起那份礼物。盒子不是很大,暗纹在灯光下流淌着,他觉得大概是某种植物,丝丝缕缕延展缠绕着深色的纸面。也或许是某种动物,他触碰到那些几乎分辨不出来的凸起时想到。他小心打开,饼干已经因为他的遗忘而变凉了,只有靠得非常近的时候才能闻到一点奶香味,虽然早餐已经结束,但还是勾起了一点点食欲。饼干很坚固,在他拿起时只有浅浅一层细腻的粉末附着在他的指尖,这让他很满意,防止了相当恼人的情况发生。
然后,很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了。它们看起来很甜,但他也确实什么都没感觉到。一点也不甜,也不苦,也不腻,既不过分坚硬,也不是特别柔软,他很难描述饼干的味道,因为它根本没有味道。精心摆放好的盒子里真真切切空出了一个位置,白色的油纸露出托物的底部告诉他他的确吃了那块饼干。他有些困惑,完美的形状和几乎相同的大小告诉每一个食客它们制作者的用心,现在的情况绝不是疏忽造成的,他试着又吃了一块,流水线都做不到如此的相似。极其丰富的饮食经验让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的这位邻居是故意的。太巧妙了,既不会让人心生喜爱也不会让人产生厌烦,刚刚是不会留下印象的程度。能有如此的手艺和心思让他意识到那个年轻人绝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友好,他几乎怀疑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恶作剧。狂风猛地将雨甩在窗户上,然后一声接着一声的响雷急匆匆地赶来。他开始对这位新邻居感到好奇了。他拍拍手,起身准备继续昨晚失败的阅读,走动带起的微风使睡袍轻轻地浮着,腰带状似留恋地抚过刚进垃圾桶的盒子的边角,它孤零零地侧身躺着,油纸一片片泪似的飘落。
第一场雨开始了。
【3】
兹拉·菲尔并不经常去超市,虽然他独居,还热爱品尝各式美食,但他并不喜欢采购。他不喜欢和其他人打交道,或者换一种说法,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而大部分的类型都会让他感到紧张和无措,他不怎么能分辨出那些细微的情绪,即使过去了这么些时间,他依旧会觉得那些情感十分棘手。就比如说现在,他冷眼看着队列最前面与收银员争吵起来的人,他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分歧都不存在,争执仍旧兀自产生了。人类总是喜欢用最粗野的方式伤害自己的同胞,他们也非常精于此道,听听那些话,他忍不住微微转过脸,野兽也不过如此,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这么久,成长了这么多,却仍然任由那些毒液在自己的血脉中流淌。他转了转手中的长伞,汗水使塑料手柄变得不再容易抓握,他希望不要耽搁太久,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终于轮到他了,他松了一口气。收银台后工作的那位仍然是个孩子,她的雀斑还在涨红的脸上愤怒地抖动着,年轻的生命,他没来由地想到。他注意到她已经在尽力收敛自己的情绪了,但仍有一点点漏了出来,他祈祷装牛奶的玻璃瓶不要成为这小小插曲余波的牺牲品,他下周要吃的切片白面包已经变形了。他在心里悄悄地祝福她这一天的剩余部分能好过一些,希望这能对她有些用处。
东西有点多,手臂上沉甸甸的感觉使他有点担心,门口肆意飞溅的水泡让他不禁向后退了几步,也许应该等一等,也许过一会儿会小一点。也或许会更大,他看着自己米白色的裤子犹豫着。
“菲尔先生!”
被叫到的一瞬间着实吓了一跳,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安东尼·克劳利缩着肩膀抱着手臂向他走来。红发男人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让他薄薄的上嘴唇几乎不见,又让他可爱的下嘴唇更加迷人。
“你好,克劳利先生,”他转过身面向他,“或者你希望我称呼你安东尼?”
“随你喜欢,菲尔先生。来买东西?”他点了点脚尖,看起来像是一个被刻意中止的跺脚。
“是的,买些吃的东西,你知道,早餐一类的。你呢,安东尼,也买东西吗?”
“哦,不,我只是在躲雨。我出门时以为不会再下了,谁能想到回来的路上突然就浇了我一身。”他撇了撇嘴,晃来晃去使他的红发掀起了一小阵风,菲尔觉得有一缕经过了他的耳朵。
“如果你要在这里长住下去的话可得注意了,这个季节很是多雨,别被那些云骗了,出门一定要记着带伞。”
“谢谢你的忠告,菲尔先生,我一定会记住的。”
“其实……你可以叫我兹拉。”
“好的,兹拉。”
“呃,还有人叫我麦克。”
“是吗?”
“我并不叫这个名字,”他立刻解释道,“只是哈德森太太这么叫我,她觉得我和一位演员在外貌上有几分相似,所以……你明白的,我只是怕你以后听到可能产生困惑,就是告诉你一下。提前解释一下。”
他庆幸此刻自己的两只手都被占用了,否则他肯定会忍不住挥舞起来,那就太失礼了,他不希望那样。哪怕是他也能看得出来,安东尼整张脸都在表现着明快的愉悦,他的眉毛几乎跳进那些活泼的头发里起舞了,嘴角的笑意变成了另一种,虽然兹拉仍然分辨不太出来,但墨镜后隐约可见轮廓的微微张大的眼睛使他不再那么紧张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吧?我都在这站了好久了。”
他觉得他大概是冷了,和那天早上见面时看起来一样的夹克崩出一道道紧张的褶皱。
“你可以和我用一把伞。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也要回家,咱们住的地方离得也不远,我觉得伞应该够大,算上你的话也没问题。”他停下来,看着镜片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你愿意吗?”
“什么?当然!我当然愿意了!我怎么会不愿意。”
不容他犹豫,安东尼像是某种爬行动物一样蹭了过来,看着那张满怀感激和期待的脸,兹拉立刻就打开了他的伞。他能在安东尼晃晃悠悠走路时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间感觉到浅浅的热意,他真的冻坏了,兹拉想。有股奇异的香气慢慢飘进他的脑袋,像是潮湿土壤的味道,又带着点草叶汁水的腥味,他能感受到花瓣滑溜溜的触感,其中一种甜得发腻。他偷偷靠近了一点,这才意识到他闻到的是安东尼身上的味道,风衣时不时地擦过男人没有完全揣在兜里而露出的手背,不知道能不能也捕获一点他想象中会沾在那人身上的花粉。鬓角处有一个小小的纹身,他屏住呼吸仔细看了几眼,是一条盘踞的蛇,弯弯绕绕打着卷团在看起来就很柔软的耳朵前面。他的心和雨点一起咚咚地敲在伞布上,有一些顺着斜面滑下来溅在侧颈上,凉凉的,有些痒,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温热的皮肤表面。
“兹拉?我到地方了。”
他急忙退回来几步,因为他的走神安东尼的头发已经有些湿了。
“对、对不起,安东尼。”兹拉有些歉疚地低下头,“你到家了,是的。那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嗯。”他也低下头,蛇皮鞋已经把眼前的水泡搅出一圈泡沫了。
“呃……还有,谢谢你的饼干,谢谢。”兹拉急忙说道。
“你吃了?”
“是的,很精致,谢谢。”
“嗯,好的……好吧。”他缓慢地说,看起来有一些窘迫,又用鞋尖反方向划出一个泡泡。“那我回去了,兹拉,再见。”
“再见,安东尼。”
“再见。”泡泡破了。
兹拉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回家的,一路上都飘飘忽忽的,没有什么真实感,也许他是飞回来的也说不定,他不禁笑出了声。他们还会再见面吗?也许以后都会错过了,也或许一会儿就能再说上话,他不知道了。为什么没有要他的联系方式?为什么不再多说几句?后悔的酸涩感同时窜进两颗心里,雨还在下,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按响门铃。兹拉将头抵在冰凉的把手上,而安东尼倚着硌人的花纹坐在踏布上,他们同时叹了口气,就好像贴着的是同一扇门。
【4】
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几天了,雨一直没有停过,天已经变亮,却仍然没有结束的意思。近几天兹拉都尽可能的多在家待些时间,在规定的时刻才到达,一下班也是立刻就向家赶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他在心里暗暗地否定着,只是两个陌生人的短暂交集,不会有什么下文,也不应该有什么后续。他和你是不同的,他告诉自己,安东尼是如此不同,别再给自己制造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屋里只有一台有着相当年龄的钟尽职尽责地运作着,齿轮咔吧咔吧地响,连雨滴都不再拜访。兹拉叹了口气,合上几乎没怎么读进去的书放在膝头,灯光有些晃眼,他看不到屋顶是否被浸湿,是否有蜿蜿蜒蜒的裂痕。太安静了,太缓慢了。
太孤独了。
门铃响起时他跳了起来,甚至没有注意到书脊砸到了脚。他竭力放缓每一个动作,拉长每一个瞬间,尽可能的别那么期待。他太过了解失望的滋味了,但任何一个其他的来访者都不应该收到一张苦涩的脸,那太不礼貌。兹拉还是在门铃结束前冲到了门口,为此他的大腿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的边角上——他没注意,他已经没多余的心思注意了。待响声停止,兹拉又深深吸气吐气了两个回合才握上那早该抓住的把手。手心因为情绪的高涨有些热,从门缝偷偷溜进来的空气又有些凉,对流形成的微风吹刮着他的心,他得开门了,否则胸膛里不安分的那东西就要先一步冲出去了。
“哦!”他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过于粗鲁的动作使得可怜的安东尼吓了一跳。“嗨,兹拉,晚上好!”
“晚上好,安东尼。”他注意到男人没有藏好的小反应:微微张开的嘴,伸出一点的舌头,没有骨头似的柔软的向后弯折的腰,可能还怔住了一下。兹拉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有什么事吗?”
“是的,是有一点事……”安东尼的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两条细长的胳膊像绳子一样甩来甩去。“谢谢你那天的事,我是指谢谢你送我回家,如果没有你我一定被雨浇个透。谢谢。因为这两天也在下雨,所以没有及时跟你道谢,我也怕打扰到你,所以今天我……总之,谢谢你,兹拉,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安东尼,那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我也很乐意帮助你。”他点点头,而不停道谢的安东尼也跟着放松了些。“很高兴见到你,所以还有别的事吗?”
“我注意到你每天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吃完……”他似乎咬到了舌头,“我的意思是,现在这个时间我猜你已经吃完晚饭了,”男人紧张地笑了笑,“你愿意出去兜个风吗?我有一辆宾利,我可以开车,咱们两个人可以到附近转一转,你也可以给我介绍一下,不是吗?”他又开始晃动他的手臂,夹克的下摆都跟着动了起来。“所以我可以邀请你吗?兜个风?”
“对不起,亲爱的,”兹拉说,“我很抱歉。”
“哦……”安东尼的手臂不再甩了,紧紧地夹在身体两侧像是要将自己缠起来,肩膀也扣着,似乎想把头藏进去,但他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好的,你……你不想,是的,抱歉,是我唐突了。”兹拉能感受到男人并没有预想会收到一个拒绝,现在的他是如此的窘迫,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可能就会像一条蛇一样钻进最近的草丛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兹拉当然不希望这样,但他还是偷偷观察了一会儿扭动着的窄胯,那真的很吸引视线。
“但也许你下周可能有空,我正好不是很忙,有可能的话,我是说如果,你可以来问问我,我会非常乐意跟你共进晚餐。”兹拉来回抚摸着与门接壤的一小块墙皮,他从来没发现它们如此的有趣。“当然,你没有时间的话拒绝我也没有任何问……”
“我怎么会没时间!”安东尼立刻就大声地叫了出来,然后尴尬地摸了摸嘴唇,本就迷人的颧骨染上了好看的红色,“对不起。我有时间,我当然有时间,你愿意和我吃晚饭真是再好不过了。”他试着不要笑得太夸张,但还是露出了尖尖细细的犬齿。
“那我们应该下周再见一次,”兹拉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你愿意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我不太会用……那些高科技,所以很抱歉只有电话号码。”
“没关系没关系,”安东尼急忙说道,不知从哪摸出一部手机,“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吐了吐舌头,湿润的嘴唇在落日下闪闪发光,有一绺头发在他认真盯着手机时掉了下来垂在额头,金色的黄昏穿过红色的发丝,朦胧得像是美丽的晚霞。
“那我们下周见?我真的很期待能和你一起散步的机会。”
“我也很期待能和你一起在湖边喂鸭子的机会,安东尼。”他眨眨眼睛,镜片上映出的自己也眨了回来。
“那,随时联系?”
“随时联系。”
兹拉看着向他挥手远去的红发男人快乐地笑了,他也抬起手告别。天空真正地放晴了,深色的云像是拉开的帷幕一样向两边退去,零星落单的几片点缀着璀璨的舞台,太阳在地平线灿烂地闪耀着,傍晚在多彩的霁日中开场了。他看见红色的云,他看见蓝色的天,他看见金色的安东尼。阳光在离去的男人的身后拉扯出长长的影子,像是他的不舍,又或许是他的不舍。但这都不要紧,兹拉满怀快乐地想,没有什么值得他烦恼了。风把最后一点残存在草叶上的雨也吹走,冷意跟着去向远方。
彩虹出现了,一头是站在家门口眺望着的兹拉,另一头是走在路上回望的安东尼。
【5】
总的来说安东尼·克劳利给大多数人的印象都与“时尚”“性感”之类的词有关,有的时候还会涉及“尖刻”,但从来不包括“变态”。可现在他有些担心了,他在图书馆规定的闭馆时间前十分钟就来到兹拉上下班必经的那条路上,并于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反复游走,尝试与他的好邻居兹拉·菲尔先生来一个浪漫的邂逅。虽然下午的这个时候通常没有什么傻瓜会在柏油路和人行道上进行晒伤实验,但安东尼还是隐隐有些尴尬,连他自己都在心里骂一句变态,更别期望能有其他人不对一个在别人家门口折返上百次的男人投以异常的目光。
他已经有点疲倦了,尤其是这样一个日照充足的日子,虽然他几乎不出汗,如果愿意的话也不会受伤,但这不代表他就喜欢暴露在过分的热度下。前些天才侥幸挺过内涝危机的路边杂草又被迫经受脱水的考验,他毫无怜悯地用鞋底将最后一点水分挤出,连石砖都被染上了绿色。他有些紧张,兹拉告诉他这周再联系,所以用尽了所有耐心等待了几天,他不确定他那天表现的是不是还好,是否留下一个好印象,当兹拉表达出拒绝的时候他相信自己把失望表现出来了,那绝对是个减分项。安东尼感到一点恶心,他不知道那个礼貌温柔的男人如何看他,也许他并不喜欢自己,也许他其实讨厌他,他的一切态度和说辞可能只是本性中的善良对拒绝的另一种体现。鞋跟敲在地上的声音有点吵,炽热的空气紧紧地压住皮肤,一点风也没有,远处的树却忽闪忽闪地晃着眼睛,他像是溺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站在那却仿佛在不断坠落。
“天啊,亲爱的你还好吗?”
“兹拉!”他这才注意到地上被弄得一团糟了,他急忙小心地将那团植物的尸体踢到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但仍有些心虚地剐蹭着地面。“我很好,谢谢关心,你今天怎么样?”
“我刚下班,”被问及的男人只是温和地笑笑,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回来的路上就看见你站在家门口,你是在等我吗?”
“不是,我没在等你,不,我在等你,我是说……”他没有多想反射性地回答,但张嘴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兹拉却像是没有感受到他的尴尬一样快乐地明亮地微笑着,他猜他的耳朵一定都红了,“是的,我在等你。”这次他有留心管理他的胳膊,但被忽略的两条修长的腿却不安分地向对面试探。
“谢谢,你一定等很久了吧?我今天被耽搁了一下,回来的有些晚。”男人流露出饱含真诚的歉意与关心,这让他觉得胸膛一瞬间被什么冰凉舒适的情绪盈满。
“没有,完全没有,我只是站了一小会儿你就回来了。”
归家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云凝固在淡色的天上,晚风吹拂着额发惹得他心里痒痒的,今天选择的这副墨镜的缘故导致一切都被染上了层淡淡的茶色,可兹拉看起来还是那么洁白,一如既往的笼罩在柔软的光晕中。他尽量不要迷失在那头白金色的短发和迷人的微笑里。
“我想问一下你这周什么时候有时间,你还记得的话,就是前些天我邀请你吃……”
“晚饭,是的,我还记得。”安东尼松了一口气,他的恐惧没有被证实,“明天怎么样?我知道附近的一家小餐厅还不错。”
“当然,那再好不过了。”
“那我们下班时间见?我在图书馆工作,通常……”
“通常这个时候下班,我知道,不必担心。”兹拉欣慰地笑了笑,这让他有种被奖励的孩子一样的快乐,尝起来还不错,像是某种糖或水果,他决定从今天起喜欢这种感觉。“那明天图书馆见,兹拉。”
“明天见,安东尼。”
在另一番礼让后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等兹拉先回家,男人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安东尼静静地注视着他一步一步向家走去,一点一点地远离。明天还没有到达,今天也没有结束,他突然有些感伤,兹拉总归是要回家,他们总是要分别一个晚上。门关上了,从没打开过似的,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一只孱弱的蝴蝶悄悄从眼前飞过,浅淡的天空渐变出珠光宝气的蓝色,路灯睁开眼睛盯着独身的落寞,影子都在低声催促,他这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安东尼不会知道,屋里有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窗户的另一边都仍在望着他,窗帘被拉上了,兹拉的心这才到家。
【6】
然后,安东尼·克劳利就失眠了。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他很开心,他有点累,再加上长久以来的连自己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如此种种本来应该能造就一个美妙餍足的安眠之夜,但他现在完全睡不着,两只眼睛像是路边坏掉的摄像头一样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连眨眼都快忘记了。太兴奋了,他反思道,但想象力完全不想管他睡不睡得着,仍旧火上浇油地为他描绘着明天的会面,添油加醋地吹捧着那位惹他挂念的男士有多美好。安东尼把脸埋在枕头里哀嚎着,如果窒息能让他睡过今天晚上的话他不介意试上一试。事实上,所有他能想到的、曾经奏效过的或是他认为有用的方法他都尝试过了:他平躺、侧卧、趴着,他试着待在左边、右边和中间,他躺在床上、躺在地上、躺在沙发上,坐着、站着、来回走着,他甚至到墙角蹲了一会儿,但所有方法都没发挥到任何效果,他的心仍砰砰地剧烈跳着,能捕捉到的一切思绪都缠绕在对明天的期待上。
安东尼抱着膝盖,尽量把自己缩在那些柔软舒适的蚕丝被和席梦思床垫构成的巢穴里,眯起眼睛紧紧盯着表盘上毫不自知的秒表,凶恶得仿佛随时都能出击的捕食者。他从没发现睡衣竟然如此的恼人,一会儿箍住他的手臂,一会儿又勒得大腿肉生疼。失眠带来的烦躁和本就高涨的情绪使他觉得随时都能冲出门去,可时间却如此缓慢,拖着他的心晃晃悠悠地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他想叹气,但最终只是把头也蜷在被褥里,他试着进行一项简单的失眠治疗,但不会数羊,因为他讨厌羊。在他的想象中,一匹接着一匹的银白色美丽生物从他身上跳过,最上乘的丝绸都比不过的尾巴风一样轻轻扫过脸颊,它们是他除了人类外最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动物。有一只调皮的家伙偷偷凑过来舔舐放在身侧的手,他笑着抚摸起贝壳般温润光滑的长角,试图忘记其他的一切。
当数到第六千只独角兽时闹钟终于响了,他立刻从杂乱的双人床上跳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黎明的清爽已经一点也不剩了,正如他的心情一样开始躁动起来。他远远就看见那白色的身影,而兹拉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没有人再上前一步,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他聒噪的呼吸声在脑袋里呼哧呼哧地响着。不用摸也知道脸颊烫的不行,嘴角也一定傻乎乎地笑着,可自制力从来都不是他应该拥有的物件,于是放任自己沉浸在此刻里便如此顺理成章。对面的男人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天使一样红润丰盈的面庞在晨风中闪闪发光,兹拉腼腆地笑着,这让安东尼直到他消失在街角依旧望着那个方向。回去的路都变得软绵绵的,消失不见的星星像是都跑到了脚下,把他托起带到了云间。
回到家后他又至少傻笑了五分钟才惶惶不安地搓着手开始挑选晚一些要穿的衣服,安东尼不确定兹拉会喜欢什么,他看起来老派、绅士,可能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不是很高,他甚至可能没那么喜欢自己。他盯着敞开的衣柜犹豫不决:牛仔裤会不会显得太不正式?西裤会不会太死板?深蓝色会好一点吗?太过修身会不会显得轻浮?要不要系领绳?里面配衬衫吗?棉质还是真丝?西装马甲呢?夹克要换成皮质的吗?带暗纹的那件是不是过时了?茶色的那副墨镜是不是更适合一些?在过去,穿着从来没成为过他的困扰,毕竟对他来说他人的看法与评价都无关紧要,他也是头一次像这样优柔寡断。
时间在这种时候倒是走得该死的快,最终他勉强挑出一身没什么太大争议的行头出门了。大片大片橙红色的晚霞停在墙壁上,安东尼坐在图书馆前不安地等待,进出的读者时不时惊起一阵跃动的阳光,他眯起眼睛仔细留意着,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你什么时候来的,安东尼我亲爱的?”兹拉一看见他就小步跑了出来,歉疚和欣喜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应该早些发现你才对,你就不必在外面等这么久了。”
“没关系,兹拉,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稍稍退了一点,重新打量了一下,“你今天看起来……真的很好看,当然,你平时也很好看,只是今天格外……特别。你是特意打扮了吗,亲爱的?”
“也许吧。”他模能两可地耸耸肩,但挡都挡不住的笑意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两个人并肩走着,影子晃晃悠悠地交缠在一起,安东尼要十分注意才不会在走路时跳起来,他尽可能表现得稳重而绅士,但还是在推餐厅门时被自己弹了回来。兹拉笑着替他拉开门,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抚着尴尬的安东尼。他走在他身后,看着被领子围起来的浅金色发尾在餐厅的灯光下闪烁。
夜色在交谈中一点点沉淀得越来越浓,客人很多,他们不得不凑近对方才能听清楚谈话的内容。但安东尼有点喜欢这样,在各种食物的味道间有时能捕获一点兹拉身上古龙水的香气,酒精导致一切都变得梦幻而缥缈,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香槟快乐地冒着泡泡,刀叉在碰撞间奏起乐章,他和他面对面一同品尝着星辰。
兹拉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恶魔蛋,安东尼也从此铭记那道天使白蛋糕。
【7】
然后,安东尼·克劳利就失眠了。
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他很开心,他有点累,再加上长久以来的连自己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如此种种本来应该能造就一个美妙餍足的安眠之夜,但他现在完全睡不着,两只眼睛像是路边坏掉的摄像头一样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连眨眼都快忘记了。太兴奋了,他反思道,但想象力完全不想管他睡不睡得着,仍旧火上浇油地为他描绘着明天的会面,添油加醋地吹捧着那位惹他挂念的男士有多美好。安东尼把脸埋在枕头里哀嚎着,如果窒息能让他睡过今天晚上的话他不介意试上一试。事实上,所有他能想到的、曾经奏效过的或是他认为有用的方法他都尝试过了:他平躺、侧卧、趴着,他试着待在左边、右边和中间,他躺在床上、躺在地上、躺在沙发上,坐着、站着、来回走着,他甚至到墙角蹲了一会儿,但所有方法都没发挥到任何效果,他的心仍砰砰地剧烈跳着,能捕捉到的一切思绪都缠绕在对明天的期待上。
安东尼抱着膝盖,尽量把自己缩在那些柔软舒适的蚕丝被和席梦思床垫构成的巢穴里,眯起眼睛紧紧盯着表盘上毫不自知的秒表,凶恶得仿佛随时都能出击的捕食者。他从没发现睡衣竟然如此的恼人,一会儿箍住他的手臂,一会儿又勒得大腿肉生疼。失眠带来的烦躁和本就高涨的情绪使他觉得随时都能冲出门去,可时间却如此缓慢,拖着他的心晃晃悠悠地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他想叹气,但最终只是把头也蜷在被褥里,他试着进行一项简单的失眠治疗,但不会数羊,因为他讨厌羊。在他的想象中,一匹接着一匹的银白色美丽生物从他身上跳过,最上乘的丝绸都比不过的尾巴风一样轻轻扫过脸颊,它们是他除了人类外最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动物。有一只调皮的家伙偷偷凑过来舔舐放在身侧的手,他笑着抚摸起贝壳般温润光滑的长角,试图忘记其他的一切。
当数到第六千只独角兽时闹钟终于响了,他立刻从杂乱的双人床上跳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黎明的清爽已经一点也不剩了,正如他的心情一样开始躁动起来。他远远就看见那白色的身影,而兹拉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没有人再上前一步,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他聒噪的呼吸声在脑袋里呼哧呼哧地响着。不用摸也知道脸颊烫的不行,嘴角也一定傻乎乎地笑着,可自制力从来都不是他应该拥有的物件,于是放任自己沉浸在此刻里便如此顺理成章。对面的男人缓慢地挪动着脚步,天使一样红润丰盈的面庞在晨风中闪闪发光,兹拉腼腆地笑着,这让安东尼直到他消失在街角依旧望着那个方向。回去的路都变得软绵绵的,消失不见的星星像是都跑到了脚下,把他托起带到了云间。
回到家后他又至少傻笑了五分钟才惶惶不安地搓着手开始挑选晚一些要穿的衣服,安东尼不确定兹拉会喜欢什么,他看起来老派、绅士,可能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不是很高,他甚至可能没那么喜欢自己。他盯着敞开的衣柜犹豫不决:牛仔裤会不会显得太不正式?西裤会不会太死板?深蓝色会好一点吗?太过修身会不会显得轻浮?要不要系领绳?里面配衬衫吗?棉质还是真丝?西装马甲呢?夹克要换成皮质的吗?带暗纹的那件是不是过时了?茶色的那副墨镜是不是更适合一些?在过去,穿着从来没成为过他的困扰,毕竟对他来说他人的看法与评价都无关紧要,他也是头一次像这样优柔寡断。
时间在这种时候倒是走得该死的快,最终他勉强挑出一身没什么太大争议的行头出门了。大片大片橙红色的晚霞停在墙壁上,安东尼坐在图书馆前不安地等待,进出的读者时不时惊起一阵跃动的阳光,他眯起眼睛仔细留意着,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瞬间。
“你什么时候来的,安东尼我亲爱的?”兹拉一看见他就小步跑了出来,歉疚和欣喜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应该早些发现你才对,你就不必在外面等这么久了。”
“没关系,兹拉,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稍稍退了一点,重新打量了一下,“你今天看起来……真的很好看,当然,你平时也很好看,只是今天格外……特别。你是特意打扮了吗,亲爱的?”
“也许吧。”他模能两可地耸耸肩,但挡都挡不住的笑意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两个人并肩走着,影子晃晃悠悠地交缠在一起,安东尼要十分注意才不会在走路时跳起来,他尽可能表现得稳重而绅士,但还是在推餐厅门时被自己弹了回来。兹拉笑着替他拉开门,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抚着尴尬的安东尼。他走在他身后,看着被领子围起来的浅金色发尾在餐厅的灯光下闪烁。
夜色在交谈中一点点沉淀得越来越浓,客人很多,他们不得不凑近对方才能听清楚谈话的内容。但安东尼有点喜欢这样,在各种食物的味道间有时能捕获一点兹拉身上古龙水的香气,酒精导致一切都变得梦幻而缥缈,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他突然想起了一句话。香槟快乐地冒着泡泡,刀叉在碰撞间奏起乐章,他和他面对面一同品尝着星辰。
兹拉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恶魔蛋,安东尼也从此铭记那道天使白蛋糕。
【8】
兹拉站在与自己的十分相似的台阶上静静观察着,除了因为长久无人使用而崭新整齐的棱角外,安东尼家门口的台阶与他的并无二致。这是当然的,兹拉漫无目的地想。漆黑光滑的大门显现出一种简约的高贵感,有一些兹拉看不懂的花纹蛰伏在上面反射着傍晚微弱的光,神秘而疏离,冷酷又隐藏着激情,正如它的主人一样,深深吸引着兹拉。他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急躁或者过分期待,这可能给安东尼带来压力,早上时男人已经暗示兹拉这会是丰盛的一餐,那么准备工作一定不会少。他不想安东尼因出错而感到窘迫或尴尬,虽然通红的耳尖和各种独有的小动作十分可爱,但不是欣赏的时候,至少不是今天。
他又充满爱意地抚摸了一会儿才按响门铃,门没有立刻打开,兹拉边等待边四下张望着黄昏时分的街区。太阳大半都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了,路灯在残存的阳光下如萤火般散发着橘色的光,远处的树层层叠叠蔓延融合出大片大片的黑,紫色、粉色、橙色和白色的云互相牵扯,光亮一点点地消逝,大部分的天空已经回归蓝色,但夜晚也在另一边蠢蠢欲动。小跑带起的脚步声拉回了他的思绪,兹拉看着身着黑色围裙的男人轻快地微笑。
“晚上好,亲爱的。”
“晚上好,兹拉。”主人并没有分给客人太多的注意力,将兹拉迎进屋后,安东尼半边身子已经准备好离开了。“非常抱歉,我那边还要一点时间才准备好,你先自己随意看看吧,我猜你肯定不想一会儿的晚餐和消防员一起吃吧?”兹拉忍不住笑出声,而安东尼也俏皮地眨了眨眼后就飞奔回厨房。
小心地换上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准备的白色拖鞋后,兹拉带着好奇心沿着墙壁细细观察起来。墙是灰色的,和包装饼干的盒子相似的动物图案在他指尖下滑过,他分辨不出来那些精致的暗纹是粉刷的结果还是墙纸的特色。黑色布艺沙发又窄又长,和那同样黑色的巨大液晶屏电视与大理石面茶几相得益彰,他想象着安东尼全部躺在上面的样子微微笑了起来,可能刚刚够瘦削修长的男人平躺着,如果再多一个人的话就不得不依偎在一起了。朝阳一侧的房间被改造成植物的居所,如果不是四下结实的墙壁他几乎以为来到了温室,赤红色的阳光以一个奇特的角度投射于墙壁上,苍翠欲滴的叶片捧住了滑下的夕阳,兹拉从没见过如此茂盛美丽的植物,就算在上帝的花园里也不过如此了。他没有再进一步,安东尼一定花了大把的时间与精力才照料出这样完美的一群植物——原谅他并不熟悉它们的品种——一块斑点、一个虫眼都没有,甚至一丝倾斜都没有,全部整齐划一欣欣向荣地生长着,他着实不忍心自己破坏这努力的成果。另一边墙上被装裱好的画稿是唯一的装饰品,那是一张蒙娜丽莎的草稿,和卢浮宫里的那幅有着极高的相似度,兹拉走近才发现底部的一排由意大利语写成的小字:“将此画赠予我的朋友安东尼——莱昂纳多·达·芬奇”。他足足惊讶了两分钟,多么美妙的巧合!这无疑是出自那位全才之手,兹拉还是能看出眼前画框里的作品是真作来的。也许这就是安东尼收藏它的理由也说不定,他边欣赏着那曼妙的笔触边想到,毕竟能如此近距离接触到巴黎的那幅的人可不多,而他恰好不在其中,所以只能尽可能地观摩近在咫尺的这一幅。
“兹拉?来吃饭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闻声急忙在安东尼走过来前起身,被呼唤的那人回应着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注意到餐厅上方因天色渐暗而打开的暖色小灯,在以黑灰两色为主色调的房间里着实不太寻常。但他没来得急多想,就立刻被桌上过于丰盛的晚餐抓去了注意力。
“天啊,亲爱的,你怎么准备这么隆重?”
食物的香气充斥在不大的餐厅内,无论之前如何想象兹拉也绝对预料不到现在的情形。
“你不喜欢吗?”男人有些紧张地偷偷瞄着他,兹拉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因为安东尼过于可爱笑出声而引起误会。
“我当然喜欢!只是你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吧?做这么一桌子一定不容易。”
安东尼有些得意地撅起嘴,在他的引导下两人入座开始了今天的晚餐。裹了一层面糊的茄子炸得金黄诱人,烘焙过的甜菜根香甜可口,撒了香料在上层的奶酪里大概加了石榴糖浆,甜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点酸,让人食指大动,而腌制过的排骨散发着淡淡的酒香,熏得兹拉沉浸在一种晕乎乎的幸福感里,像是在云间飞翔。
“唔,亲爱的,你在火腿里加了什么?也是酒吗?”
“是的,苹果酒,感觉怎么样?”
“相当令人印象深刻。”兹拉快活地回答道,“那这个呢?就是那个配菜果冻。”
“主要是西红柿和芹菜,配……贻贝?我了解不多,只知道它叫贻贝,还好吃吗?”
“非常有创意的搭配!好吃极了,亲爱的,也许我能请求你下次帮我做些牡蛎搭配着吃。”
“呃……事实上我从没吃过牡蛎。”
“哦,那就让我请你吃一次吧!在罗马,佩特罗尼斯的一家餐馆的牡蛎特别……”
“还好吗,兹拉?你没事吧?”突然停止的动作使得坐在桌对面的男人紧张又担忧地前倾,兹拉有些伤感,但悲伤不应该侵扰到安东尼,只是些属于他的陈年旧事罢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那家餐馆已经关门了。抱歉害你担心了,亲爱的。”
安东尼也没多作怀疑,起身到厨房又端回了一盘糕点。已经冷下来的屋子又一次被温暖的焦糖黄油味充满了,依旧热腾腾的外皮发出酥脆的破裂声,晃动的软冻从裂口涌出填补了缺口。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掉落的碎屑在逐渐消散的香甜中催促着离别的到来。
“今天谢谢你了,安东尼。晚饭很好吃,我非常喜欢。”兹拉盯着盘中剩下的几块糕点,没有抬头。
“是吗?我……我才应该说谢谢,谢谢你能来。兹拉。”有模糊的影子倒影在瓷质的盘子边缘,可他看不清安东尼的脸。“如果你喜欢这个的话我可以包一点给你带回去,还有几个剩的,在厨房,我可以给你拿,或者,或者……”
兹拉在略显漫长的停顿中疑惑地抬起头,他看见安东尼的墨镜在灯光下清晰地倒映着金色的自己。
“或者你可以经常来,只要你想,我每天都可以做给你吃。”
他看着郑重许下承诺而有些陌生的男人有些惊讶,挑了挑眉,最后只是说道:“如果你不觉得我麻烦的话。谢谢你,亲爱的”
安东尼的紧张随着肩膀一起放下,又像兹拉所熟悉的那样快乐地笑了。
【9】
当时针第一次指向六点时他合上了刚看了一晚上的《百年孤独》。天空已经褪去了鹅黄,灰蒙蒙的蓝色中有几缕云朵,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阅读这本书了,也许是第四千零四次,也许是第六千次。早餐他为自己煎了几片培根,这些天安东尼不停地送给他各种点心,昨晚还剩了一些蛋糕,以松软与甜香作为一天的开始是个好主意,从冰箱里取出时不小心碰掉了几片洒在上面的葵花籽,他有些惋惜地捡起扔掉。今天的报纸还是温热的,油墨的味道有点刺鼻,打开时碰花了几个字眼,但这都可以忍受。他最近过得格外轻松与快活,这使他想起了一些旧时光,悠远而模糊的过去总是让他无比怀念。当然,近来他不再追忆那些已逝之物了,安东尼的出现让他意识到未来,今后也许会好,或许会等待,可总归人类还是残存着希望的。现实曾迫使他放弃了过去的工作,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仍旧伤心了许久,在已经麻木时那个男人如火焰一般蹿进,将冗余的废物一烧而光,鲜活的、新生的终于有了生长的地方。兹拉慢吞吞地将杯子底刚刚形成的茶渍清洗干净,七点半,他该出发上班去了。
太阳才升起没多久便带来了大片大片温热的空气,脖颈处微微有些汗,他放慢脚步,期待着有晨风能替他擦干。哈德森太太在窗前清洗着碗碟而没有发现经过的自己,他有些失落,路过的一瞬间突然产生的打招呼的意愿就这样落空了。图书馆还没有到正式对读者开放的时间,只有三三两两和他一样早到的同事在打扫着各自的位置。对面那桌是新来的莎拉·扬女士,大概二十出头,独自在本地居住和工作。兹拉整理着高耸的书堆,他今天需要为准备入库的五百本新书贴上磁条和条形码,并要为这些新书和两百本旧书录入电脑。工作并不轻松,对于电子器械的陌生使今天变得更加困难,但没关系,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秒针咔嚓咔嚓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响亮地走着,当他恰好完成最后一本书时下班的时刻也如期而至,阳光被挡住了,屋里有些暗,他大概会在回家后给安东尼打一通电话。今天也普通地过去了,兹拉不喜欢变数,所以这样很好,总的来说平凡而带点枯燥的一天是最完美的情况了。
“嗨,菲尔先生,打扰你一下。”云间的缝隙漏出几道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好,扬小姐,有什么事吗?”他停下收拾桌子的动作,抬起头问道。
“今天大家准备为我办个欢迎仪式,”她侧过身,向他展示身后等待回复的同事们,“你来吗,菲尔先生?我可以叫你兹拉吗?”
“叫我菲尔就可以了。谢谢你的好意,扬小姐,不过不了,我晚上有约。”
“哦!对,我听说了,你也可以带上你的男朋友,”她自认为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你们两个可以一起来,正好大家彼此熟悉熟悉嘛。”
“真的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容我拒绝。”他微微皱眉,“我是个枯燥无趣的老古董了,还是不要扫大家的兴了。”
“好吧,”扬看起来因为他的坚持而有些挫败和失落,“既然你坚持如此那就算了。”
“感谢你的邀请,真是抱歉。”
扬瘪着嘴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后离开了,他能听见他的同事们在他背后小声的议论,但他没有偷听的习惯,所以也没有去辨别那些人们到底说了什么。他大概知道一些,他没资格也不会对此发表任何看法。连日的晴朗导致天气温热腻人,蚊虫也活跃起来,惹得他心底晕出一圈淡淡的烦躁。哪怕已经临近夜晚,太阳依旧刺眼,他眯起眼睛防御日光的伤害,却导致到了近前才发现等待中的安东尼。
“晚上好,亲爱的,很抱歉才看见你。”
他抬起手试图遮住一点夕阳,安东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回应他的问候。兹拉发现他的双手藏在身后,他猜他现在大概很紧张。当沉默的时间长得他几乎要担心时,男人终于扔出一句炸雷一般的话。
“咱们搬到一起住吧,兹拉。”
【10】
大概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才醒了过来,前一天晚上由于思考太多过于兴奋入睡有些晚,导致今天头一次这么晚才起床。深色的窗帘像是会发光一样透出阳光来,他懒洋洋地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兹拉现在大概在忙,他开着车边向湖边驶去边想道,这个时候打电话总是不太好,错过了早上的碰面机会就只能等下班时间了。太阳劲头十足地横在天上,他挑了一处树荫下的长椅停在那,像是一条摊在那休息的蛇一样坐下看风景。有云在空中四处溜达,明明灭灭,他盯着不断消失又不断出现的树影看得出神。
“我能摸摸你的车吗?”在他几乎就要在这温热的空气里睡着时,被清脆的童声突然打醒。
“这你得问车愿不愿意,不能问我。”他还是有些迷糊,声音低沉沙哑又带着些不自觉的嘶嘶声。
“唔,好吧。但她不回应我,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们不认识,她和你不是朋友,所以她不跟你说话。再者说,不能随便摸别人,除非被允许。”
“那你为什么可以驾驶她?”女孩思考了一会儿后问道。
“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俩已经认识很久了,她乐意让我开她。”
“你们认识多久了?我也想像你一样驾驶她。”
“这可就久了,你可做不到我这样。”
女孩听了他的回答后有些气馁,直直地盯着宾利车许久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她突然冒出一句。
”安东尼,你呢?“
”夏娃,我叫夏娃。“
”夏娃,这可真是个好名字,我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女士也叫这个名字。她可是一位好奇心十足的好人。“他摸摸下巴,有些怀念地说道。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可以叫你托尼吗?“
”当然,随你喜欢,小小姐。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抱歉。“她模仿着大人的样子惹得安东尼笑了起来。
”没关系,已经很久以前的事了,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有一只蜻蜓悄悄落在车头,只有树叶相互摩擦着沙沙作响。夏娃低着头没有说话,云也不走了,阳光毒辣地散播热度。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她突然想到高兴地抬起头,”你可以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我想摸摸她。“
”当然可以,我帮你问问。“他敲敲车盖,”抱歉,她不是很想认识你。“夏娃以可见的速度低落了下去,安东尼坏心眼地偷笑着。蜻蜓飞走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我不会因为她不想和你交朋友就不跟你好的。“
”但我爸爸妈妈就不让,他们叫我离你远一点。“她伤心地说,”爸爸说你是’卖屁股的',妈妈说你是‘黑帮’。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所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你卖……屁股吗?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卖屁股,大家不都有屁股吗,难道有人想要两个吗?你要是卖了自己的屁股,不就没有屁股了吗?”
“不,我不卖屁股。我是帮别人打理花园的人。”
“我知道!你是’园艺师‘!我在书上看到过。”
“可以这么说,聪明的小小姐。”他看了一眼手表,复杂而精致的表盘上显示着时间。“不过,你该回家了,你妈妈大概不乐意知道咱们聊过天。就当今天是只属于咱们两个人的秘密,好吗?”
“还有她。”
“是的,还有她。”他摸摸他的车,“说定了?不告诉别人。”
“说定了!”
在女孩蹦蹦跳跳地离开后安东尼又坐了一会儿,时不时捡起两颗石头骚扰靠近水边的鸭子,等到湖面大半都染上晚霞时他才又坐回车里,向图书馆驶去。今天他有件顶顶要紧的事要做,他考虑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这也使他愈靠近兹拉所在的地方就愈发紧张。手心的汗使方向盘有些滑,他不清楚自己是高兴更多还是紧张更多,他能想象到兹拉答应后的日子。也许是幸福,他不了解那种东西,这两个字通常与他无缘,但勇于尝试总归比没有行动好那么一点。他走下车,两只手搅在一起像是互相殴打的蛇。
“晚上好,亲爱的,很抱歉才看见你。”他沉浸在自己的挣扎中没有在意兹拉的疏忽,他想张嘴,却发不出声,紧张和炎热浸湿了后背的衣裳。兹拉抬起手试图遮挡太阳,他必须在男人担心前说点什么。
“咱们搬到一起住吧,兹拉。”
飞快地丢出想了很久的话后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差点以为自己今天会失败。
“什么?不,安东尼,我们为什么要搬到一起住?“
“我、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到这一步了。”
”不,当然不。我甚至都不喜欢你……“
”得了吧,你喜欢。“
”可我们……我们只是邻居!我,我们,不会一起住的。”
他还是失败了。
【11】
兹拉在说完的一瞬间就有些后悔了,他不应该说那么重的话,但也不会收回,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可安东尼受伤的样子牵扯着他的心。黑色的镜片使他看不见男人的眼睛,他也从没见过。在他的想象里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正饱含忧伤地望着他,那一定是世上最美也最让人心碎的景象,可他无缘欣赏也再没有机会了。安东尼肯定不愿意见他了,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墨镜上晃动,最后消失在刺眼的阳光中再也不见。
”你……你再考虑一下,兹拉。我……“
”再考虑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亲爱的。“他摇摇头,”我们……我们不适合住在一起。“
”为什么?我以为我们很适合彼此。“安东尼有些焦急,甚至上前了一步。兹拉的头垂得更低了。
”不,安东尼,我们没有像你想象的……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他叹了口气,抬头看见映射出的自己紧皱的眉头,”而且,你有时对于我来说……太快了,亲爱的。“
安东尼没有说话,他又退了回去,那大概不是什么好的象征,兹拉猜测道。夜晚已经完全到来了,没有月亮,星星也看不见,闷热的空气像是钻进了他的胸口,上不来气,又鼓胀得酸涩异常。安东尼站在路灯都照不到阴影里,明明就在眼前却显得那么遥远,他看不清他了。
”好吧,好吧。是我、是我……对不起,兹拉,对不起。“他想安慰性质地拍拍他,可他蛇一样滑溜溜地躲开了。”你想……我可以载你回家吗?“
”谢谢你,但我想还是不了,亲爱的。“男人的两只手都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肩膀都垮了下来。两人都盯着对方的鞋子没有勇气面对彼此。”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
”好。“连心跳都听不见了,”那我……我……我回去了。晚安,兹拉。“
他看着他逃进车里急匆匆地开走了,连自己的这句问候都没来得及收就离开了。兹拉缓慢地向家走去,因为心口的钝痛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路漫长而无趣,就像他的过去和即将再次到来的未来,尘土扬起附着在干净的裤脚,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孩子,你还好吗?“兹拉这才看见站在庭院里的老妇人,她那么关切地问候,可自己的脑中却一片茫然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教养催促着他张口,悲伤却梗在喉咙堵住一切发声的可能。“你和他是不是吵架了?我刚才看见他独自开车过去,开得特别慢,我向他打招呼他很久才听见。你们俩看起来都糟糕透了,想进来喝杯热茶吗?可怜的孩子,一定吵得很凶吧?”哈德森太太爱怜地走近抚摸梳理着他的头发,他知道他应该说点什么,可就是一个字眼都说不出来。他是如此粗鲁无礼,伤了安东尼的心又来伤害哈德森太太。他大概真的不适合与人类建立关系,每一个亲近他的人最终都被他所伤害。
“我很好,哈德森太太,谢谢你关心。我想我该回家了。”
兹拉躲开老人的手转身离去了,他没有听她的问候,也没有看她的担忧。这一切的善意都不应该属于他,他应该拥有的或许只有孤独。黑夜慢慢吞噬了一切,唯有他仍然是白色的,他没有开灯也没有阅读,坐在床上,静静地等待第二天的到来。
天还没亮,这是兹拉唯一的想法。
【12】
他大半的身子都悬在空中,屁股有一半在地上支撑着整个身体,眼睛也根本没有理自娱自乐的电视不知看向哪里。事实上看向哪里对于现在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又往下滑了一点,腿像蛇一样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柔软地盘在一起,他又抬手将空调的温度降了一度。他感到困倦——这也是他希望的,可忧伤敲打着脑袋不让他入眠,露出的腰又冷又酸。他干脆躺在地上蜷缩起来,如果能就此睡上一百年的话最好了。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的心底一瞬间滑过一丝希望。但也只是一瞬间,他自己都嗤笑自己的妄想。他不会再来见你了,你把他吓跑了,他会讨厌你,会觉得你恶心、肮脏,你就是如此的可悲,孤独才是你这种东西应得的。他边在心里咒骂自己边把头藏得更深了,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什么样,从遇到那么美好的人的第一天就该想到的,一切都是场幻梦,他不会梦到的那种。门外的人锲而不舍地按着门铃催促着,他不得不带着他的悲伤和烦躁起身开门。
“克劳利。”
他在打开门的一瞬间就后悔了,可惜的是门外那人也看出了他的想法,用身体卡住了门强迫他接待自己。来人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大概就算是女人也不太能分辨出来,惨白的皮肤和肮脏的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本应是眼睛的地方只能看见漆黑的虹膜,杂乱的头发白草一样粗糙坚韧地长在头上。
“哈斯塔。”他敷衍地点点头表示礼貌,“有事吗。”
“我此次前来是通知你,你的退休申请下来了。”
“是吗?”他这才像是刚发现门口有人一样来了兴致,将重心从门转到脚上稍微正式了一点。
“贝利尔要我向你表达祝贺,并让我转告你,他随时欢迎你入住他的社区,他会为你预留最好的地段直至世界末日。”
“唔,谢谢。帮我告诉他感谢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对了,他管哪里来着?”
“啧。”哈斯塔却没有回答,像是咂嘴又像是冷笑,发出了含混不清的一声表示轻蔑后就没了动作。克劳利看着他,他看着克劳利,两人都没说话。
“说啊?你聋了还是哑巴了?”
哈斯塔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服还是没说话,他越是不说克劳利就越是好奇地看着他。最后屈服于沉默带来的窘迫,哈斯塔不情不愿地开口了:“就是那帮搞艺术的。”
“啊!那他可真是得了份美差,”他拍拍手恍然大悟,“这么说来我应该还有不少熟人住在他那里呢。”
“哼。”哈斯塔又低声咒骂了几声,克劳利没有理会他。森白的圆月毫不吝啬地泼洒着光亮,寂静的街道上连片落叶都没有。
“你怎么还不走?”
“你不打算招待一下客人吗?”
克劳利奇怪地看着他,来回审视的目光惹得哈斯塔浑身不自在,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回视着,只是不停扭动的嘴角出卖了他底气不足的事实。
“等一下,你不会是……”克劳利突然灵光一现,“你不会是没请假就偷偷溜到我这的吧?这么点小事还要哈斯塔大人您屈尊来通知我吗?”
“没、怎么可能!我、我在休假。而且,优秀员工值得亲自通知,对,值得亲自来。”
“这样啊……”克劳利若有所思地说道,故意看着哈斯塔心虚到极点才再次开口,“那可真是劳烦您了,毕竟我可就是个小小的外派人员,哪值得您这样的大人物旷工啊。”哈斯塔虚弱地点点头,似乎为侥幸含糊过去而感到安心,可随即克劳利就阴恻恻地笑了起来。
“这次也打算去……比克瑙还是奥斯维辛来着?我是记不清了,反正离得那么近。我记得你说上次和利古尔来,利古尔可吓的着实不轻。确实,那更对你的胃口。我没记错吧,哈斯塔?是你被吓着了还是利古尔来着?”
“利古尔,是利古尔……”哈斯塔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意记起的事情小幅度地打起了颤,而克劳利却笑得更加高兴也更加邪恶了,尖利的犬齿好似随时都能滴下致命的毒液,红色的头发在月光下血一样鲜艳慎人。
“虽然早就没有了,不过还是会有博物馆的吧?需要帮你订车票吗?还是飞机票?”大蛇继续绞紧他的猎物。
“不用,不用!我还要工作来着,就不麻烦你了,克劳利……”
“也对,假期很短吧?你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怎么记不起来你最近有假期来着?”
面对他接二连三的问题哈斯塔彻底乱了阵脚,克劳利心满意足地欣赏着门口那人慌张的样子,心情暂时好了一点,他也算玩够了,终于不打算再为难自己可怜的上司了。
“行了,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也应该回去工作了。快走吧,晚了就会被发现你偷溜出来了也说不定。工作日快乐,哈斯塔,我会多看几遍《善地》在精神上支持你们的。”
他狠狠地关上门,彻底无视门外的抗议和求助。电视仍自顾自地播放着,自那天后电话就再没有响起,失眠也成了常客,他干脆坐在门口,继续之前的后悔与伤心。他从未如那般快乐过,也从未如此般孤独过。
“一直如此。”西弗勒斯·斯内普说道。
【13】
哈德森太太去世了。
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毕竟没有人发现任何异常,她就突然在某天的晚饭后,在她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播出之前离开了这个世界。被发现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送报纸的小伙子发现不对才破窗进入的,那时平日里和蔼温暖的老妇人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由于没有其他的亲人也没有遗产纠纷,葬礼如期举行,半个小镇的人都来了,还有几名谁也没见过的外来者,没人多问,毕竟她虽然热心而健谈,但没人了解她的过去,也不再有机会了。兹拉也在下葬的那天前去吊唁这位唯二会和他聊天的老人,他只是远远地望着,仅有的融入这里的契机都逝去了,才刚退去的悲伤又拍打起他精神的海岸。天被云层遮盖得一丝阳光都漏不出来,若有似无的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人们的心与衣襟上,秋意从他坐着的长椅缝隙中爬了出来,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依旧觉得寒冷无比。
“嗨。”他思考得太过出神而没有注意到走近的安东尼,“我可以坐在这吗?”
“可以,当然可以,亲爱的。”他立马向一边串了串让出足够的位置,安东尼也轻轻地坐下了。离得有些远。
“你们关系很好吧?”兹拉反应了一会才明白男人指的是谁,“我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前些日子她还和我说话来着,她提到了你,”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又一起如蜻蜓点水般收回了视线,“她真的很关心咱们俩的事。看得出来,她真的是个好人。”
“是的,她是个善良的人。”兹拉愧疚地说道,可他却拒绝了她最后的好意。他们甚至没有说上最后的晚安,而这全因为自己自私的粗鲁和烦恼。“再也没有、再也没有人……”
“叫你麦克了。”
兹拉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而安东尼点点头,回给他一个悲伤的微笑。
”是的,我听不到她叫我麦克了,我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安东尼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兹拉分辨不出安东尼具体的意思,他从来不擅长此道,他只知道他很悲伤,他们很悲伤。有一高一矮的两个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他们面前离开,就此葬礼最后参与者也都离去了。云不动,风也没有动,时间却不停向前。
”我想我们应该谈一谈。“
兹拉率先打破了沉默,安东尼没有说话,似乎也有此意。他们又并肩而行了,就好像中间的分歧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乌鸦和喜鹊交替于头顶的天空中戏耍着,在灰蒙蒙的街区显得格外刺眼,世界似乎失去了颜色。迈向家的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兹拉在心底暗暗做出决定。在他准备好两人份的热饮后,他终于决定开口了。
”我想我有些事要告诉你,亲爱的。这关乎前些天你提出的事情。“
”同居。“安东尼补充道。
”是的,是有可能影响那个提议的事情。我慎重地考虑过了,所以今天要跟你坦白一些……事实,如果你在听后仍坚持的话。“
”我正好也要告诉你一些事,兹拉,关于我的。“他发现坐在他对面的安东尼似乎比他还要不安,但他接下来的话真的很重要,所以暂时没有表达自己的关心。
”不,请先听我说吧,真的很重要。“
”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男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兹拉紧张地清了清嗓子。
”你听了一定不要太过吃惊或者恐惧,安东尼,其实……其实我是一名天使。“
”那可真是巧了,“安东尼冷静地说,”我曾经也是名天使。“
【14】
“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安东尼,”兹拉有点着急地说,“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是一名天使!”
“我也是认真的,”安东尼完全不为所动,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兹拉的表情一样,“我也曾是名天使。”
兹拉这头已经为如何能让他相信而焦头烂额,安东尼却面无表情地不知盯着哪里出神。实在被逼无奈,兹拉只能采取下下策。
“亲爱的你躲一下,我、我不像吓到你。”
“好。”安东尼平淡地回应,丝毫没有起身躲避的意思,兹拉也不再管他,兀自扫出一片空地,他有点紧张,生怕掌握不好分寸,他已经几百年没这么做了,生疏是在所难免的。灯光暗了暗,只听得彭的一声,一对雪白圣洁的翅膀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兹拉的身后。由于打到了天花板,挂灰和细小的粉尘簌簌地落下,但这仍不能减损那对翅膀一丝的神圣感。
“哇哦,”安东尼假惺惺地感叹了一句,“你不疼吗?”说着第一次摘下了墨镜。这是兹拉头一次见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是一对金色的蛇瞳,在灯光下流溢着奇异的色彩,细长的瞳孔微微颤抖伸缩着,人世间最美的宝石都不及它的万分之一。有几根较短的睫毛倒向了眼睛表面,兹拉看得出神,时刻都可能忍不住而去抚摸整理。但气氛不对,他还是知道的,所以只好放弃了类似的想法。沉默横亘在翅膀与眼睛之间,他们就这样对望着,似乎能持续到时间尽头。
“所以你是……”兹拉艰难地开口,“恶魔,对吗?你是一只恶魔,曾经是天使。”
“是的,我是恶魔。”安东尼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而你,你是名天使。”
“看来这就是你今天想跟我说的事情了,对吗?”
“是的。我觉得在这场不可避免的谈话开始前,你还是把翅膀收起来比较好。”他用手指在空中点了点翅膀的方向,兹拉也立刻意识到此时的荒诞和尴尬。翅膀消失了,除了被它弹开的家具外一点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屋子里又空旷起来,显得他们之间的那点距离是那么遥远。只有那台老旧的计时机器咔哒咔哒地响着,干涩的声音仿佛是从千百年前传来的一样。
“你……你为什么突然想起……坦白了?”安东尼低着头,两只手不安地摩擦,兹拉则看着他的发顶,同样为接下来的一切感到紧张。
“因为哈德森太太。”兹拉收回腿,正襟危坐,“我以为、我以为你是人类,我突然意识到我随时都会失去你……天堂的情况我再了解不过了,一旦你死去,你肯定……”
“我肯定会下地狱,我知道。”安东尼打趣地笑了笑,但这只让兹拉的心更加难过。
“是……所以我想跟你在一起,与你相处尽可能多的时间。如果同居的话,我就必须坦白我的身份。”他看向那双同样望向他的金色眼眸,兹拉不明白那其中流淌的情感意味着什么。“我不希望你在被欺骗被蒙蔽的情况下与我……建立一段亲密的关系。”安东尼扭过头,没有说话。“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想要说明你的身份?”
“和你一样,”他苦涩地笑着,“因为哈德森,我也以为你是人类,我希望你能远离我这只恶魔,毕竟你是那种注定上天堂的好人。”
“哦,天啊,”兹拉抹了把脸,“光是喜欢男人就足够把我踢出去了。别那么惊讶,亲爱的,这是事实。”
“我说最近一个世纪为什么我们那边那么……呃……忙,嗯。原来也是这么规定的?我离开上面太久记不清了。”
“不,是加百列。”兹拉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仍旧是名天使,所以你得理解我的立场,我不会多说,但你明白,亲爱的。”
“我真庆幸他当年没到我们这边来。”两人同时笑出了声,空气再次流通起来。
“我想我们都应该重新认识一下彼此。”兹拉莫名地感到安心,欺瞒永远不是天使擅长的东西。
“好的,我想也应该如此。那从哪里开始呢?”
“名字怎么样?我还没告诉过你我的真名。事实上,作为天使我叫亚兹拉斐尔。你呢,亲爱的?”
“克劳利,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从没想过骗你。”
“哦。”亚兹拉斐尔内疚地说道,“确实。这可真讽刺不是吗?”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天使。”克劳利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见亚兹拉斐尔没有抗拒便轻轻地与他坐在了一起。“关于身份我想我们的隐瞒都是应该的。”
天使感激地朝安慰他的恶魔笑了笑,也谨慎地往克劳利的方向串动。有雨点打在窗上,本来为两人准备的茶早就凉了,但他们都能感受到对方散发出来的热意,这使得天使和恶魔同样温暖。
“你还想跟我做朋友吗?”克劳利试探着将脸贴在亚兹拉斐尔的肩膀上,天使没有拒绝,反而伸出手将有些受惊的恶魔抱在怀里。
“我不清楚,亲爱的。但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更加亲密的存在。”
“有时候我真的羡慕利古尔他们。”
“为什么?”亚兹拉斐尔温柔地梳理起恶魔的红发,他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顺滑的手感带着满足和轻飘飘的悔意在他心头荡漾。
“他们都有自己的天使。利古尔甚至已经邀请米迦勒去地狱参观了。”
“但你现在有我了,亲爱的。”
“是啊,”克劳利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我有你了,而你也有我了。就像独角兽。”
“抱歉,亲爱的,我没听清你最后说了什么。”
“没什么,自言自语罢了。说起来,刚刚我突然想起一些事。”
“什么?”恶魔彻底躺倒在天使身上,正好让亚兹拉斐尔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之前总觉得我在哪见过你,我刚刚想到了。伊甸园东门的那只天使是不是就是你?”
“是的,就是我!而你,我亲爱的,你这么一说我似乎也想起来了,你是条蛇,对吧?而伊甸园里只有一条蛇。”
“嗯哼。”他有些骄傲地哼哼。
“你有去看诺亚的船吗?”
“当然,我和闪的关系还不错呢,不过还是和你们的神子大人关系更好。”
“唔,这可真没想到。你一定很喜欢他吧?”
“谁?以马内利吗?是的,我甚至围观了他的死亡。”
“你也去了吗?”亚兹拉斐尔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引得恶魔抗议的哼哼声。“你一定是那位女士了,对不对!那位着黑纱的……”
“……美丽的女士。是的,你猜对了。但我真的想不起来有没有见到你了,太久了,抱歉。”天使只是摇摇头,继续慈爱地拍打着他心爱的恶魔。
在遇到亚兹拉斐尔前的日子里,克劳利有时会想象那天如果他再早一点出声提醒的话,独角兽是否就可以登上诺亚的方舟而不会灭绝。他知道一切不过是幻想,可仍旧沉溺其中。但现在不会了,他的生活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当然,是美好的那种。恶魔大多都不睡觉,克劳利会,可他仍不知自己会不会做梦,他并没有尝试过。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就如他们的相遇一样是上帝祂老人家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到底是需要六千年的奇迹,还是创世起便终将实现的注定?不过无所谓了,他已经有了比问题更令他着迷的存在,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依偎在一起,永恒也变得无所畏惧。
恶魔也许不会梦见独角兽,但他的梦里一定会有他爱的那只天使。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