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骑不得不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夜风从他身上打了个拌,不满地钻入盔甲缝隙之间,随即又毫无留恋地流逝而去。他微微动了动,确保自己正朝着声源方向开口:“所以,干什么?天都快亮了,你总不会选这种时间请我喝酒。”
布料摩挲的声音。黑骑猜测着他究竟做出了什么动作。很快,绝枪战士就以那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我有什么办法?大忙人,我都三天没找到你了。旅馆也不去,会战也不参加,你那群家养的小兵们可是——”
黑骑说:“昨天我有参加。”
这时间连狼狱停船场也没什么人了,无精打采的守卫们交换着哈欠,几支火苗插在把上,模糊不清地燃烧着。
绝枪显然不觉得这回答便足够了,仍然问着什么,黑骑便边回话边想:从前没有注意过,除了些猫魅族常有的口音之外,绝枪听起来像是在北洋常住过……夜幕沉沉地压下来,从黑甲上磨出湿润的耳语声。
暗黑骑士有一个秘密。这秘密牵连着另一群秘密,从年幼时起便编织着框限他的网:他是个盲人,并且依靠曾经收养他的人的帮助掌握了另一种视力。世界在他“眼中”呈现为形态各异的固体结块,以太或者盘桓凝滞,或者在不同的物质上流淌,通过掌控它们的轨迹,黑骑不仅成功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还在那野蛮的练兵场——在纷争前线声名远播了。
在实际进入战场战斗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和别人相差那么多。他看得更远,听到得更多,擅长阅读战局,甚至能从以太的流向中预判动作,在对方做出实际的攻击之前便将其遏制。随着场次上升,名声传开,追随他、听从他的指挥的人很快多起来。
然而爱戴他的人越多,视他为劲敌乃至眼中钉的自然也就越多,不管以太视觉有多可靠,“看不见”还是太致命了,黑骑不得不更慎重地藏起自己的秘密。即使如此……
想到这里,他在头盔掩护下叹了口气。这动静牵动了麻痹的神经,魔法效果略有减弱,但仍然持续着,往常清晰明了的以太的痕迹如今混作一团。症状出现在三天前,是中毒吗,又或者哪次对战中的疏忽,被不知道什么人用魔法给暗算了——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轻柔的气流声,绝枪战士揶揄道:“在听吗?天这么冷,别把我扔在一边自己发呆了。”
是在面前挥了手吧。黑骑无声一笑,扬了扬下巴,往火堆的噼啪声示意:“那就烤烤火。如果你只是来找我聊天,我们还是找个避风的酒馆坐坐吧。”
虽然不幸残疾,但黑骑的耳朵比一般的人族灵敏得多,感知力也超过平均线,拜此所赐,这几天他才能在彻底失明的状态下勉强维持日常生活。但真的没有暴露什么吗?黑骑感到探究的视线在身上扫动,但点到即止,并不含有那些令人厌恶的东西。绝枪说:“不,就是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混在狼狱的人里有些手段不干净,我是怕你阴沟里翻船。”
“我会注意的。”
“真的足够注意吗?”
“你指什么?没有人比你更熟悉我的作战风格了。”
一个微妙的停顿后,不知是不是心理影响,黑骑觉得他听起来仿佛别有深意。绝枪说:“我说的可不是那个,黑骑,你今天的话很多。比往常多得多。”
“……”
那是因为他暂时无法再观察以太来把握对话的走势了,只能用话语来引导和“听”。不合时宜地,黑骑忽然想起绝枪战士以太的颜色。他从很久以前起便没有视觉,不知道自己眼中的颜色是否符合大众认知,只觉得那色彩和流动都十分镇定,像一块丝绸帷幕精准地描绘着物品的模样。如今这块美丽的帷幕也被魔法搅散,和这夜晚、和火、和夜风、和地脉、和空气中所有以太的流动缠作乱麻,即使它仍然保留着独特的平静的气味,黑骑仍然感到一阵焦躁。
美丽的东西还是维持美丽比较好。他静静地吸了口气,反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绝枪没有从这反应中察觉什么,回答得很快:“当然是你的状况。还会有什么?”
星座拖曳着点点月光微不可见的火星,在长旅中不紧不慢地行走着,在沉默中黑骑仿佛能听到它们的脚步。
或许确实可以。冬夜的尾巴正明亮地颤动,轻轻拍打着海面。黑骑感到自己被这念头给轻微地点燃了,温和的麻痹感攀缠他的指尖,催促他将该说的话丢出嘴巴。他是值得这份信赖的,即使事与愿违,也只是……
“好吧,”黑骑说,从双手环抱的姿势里放开,往前挪了半步,“想知道的话,你把我的头盔摘下来看看吧。”
那一小段沉默如今也响亮地颤动着,黑骑听到脚步声,和大多数防护职业不同,绝枪的脚步从来是稳定而又轻捷的,像是一个笃定的结论落在地上。他走近过来,伸手扶住黑骑的头盔。
短发窸窸窣窣地落下,轻轻拍打着耳畔。
……黑骑等了一会儿,既没等到惊讶的声音,也没等到调侃或是同情,惯戴的头盔像个礼物盒包装似的被拿走了。这次他感到目光扫在脸上,带着轻柔的温度轻轻挪动着,绝枪赞叹道:“真漂亮的眼睛……所以呢?”
“……所以呢?”
“你有一张这么赏心悦目的脸还天天戴着这个,有点暴殄天物了。然后呢?”
“我的眼睛看不到。”
“看起来也是。所以你平时是怎么作战的?靠听?”
“环境感知魔法,上次前线作战的时候被敌方的魔法师给扫到了,从那天起就有些……失灵?失灵了吧。最近靠听。”
“这么厉害。”绝枪先是由衷叹服了一句,又说,“怎么样,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黑骑没有及时回答他,被那满不在乎的态度牵着,他不禁也将自己的顾虑随手放下,叹息道:“效果已经在减弱了,再过几天大概就解开了吧……白做了些思想建设。”
这次却轮到绝枪沉默。没有得到该有的调侃,黑骑抬了抬眉梢,往绝枪的方向偏过脸。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到绝枪清了清嗓,说:“好吧,我也坦白:我来找你确实是有要紧事的,……相当要紧,只是看你样子不太对劲,所以先放了放。介意再陪我浪费一段时间吗?”
他们往码头的方向走去,岸边并列的也只有些三人坐的小木船而已,连船夫都在屋子里酣眠,绝枪先一步下去,熟练地擅自解开纤绳,没有伸手扶黑骑,只是把水声响得稀里哗啦的,比战场还要吵闹了。黑骑准确地迈步,坐进木船里。
魔法效果的确在褪去,像是擦拭着窗上的薄霜,黑骑渐渐能分辨一点以太流动的轮廓,绝枪正在那里不断蜕变出更加精致优雅的结构,像是天空本身从内部翻转而出,缓慢构建着一座银白的星象仪。
从狼狱停船场离开,走水路……他回忆了一会儿地图,没想到莫比拉乌造船厂之外的目的地。可绝枪连撑船都撑得漫不经心的,木桨在水流中来回搅动,留下空气一卷又一卷地漫游在浪上,照这个速度,他恐怕好好睡上一觉都不一定能看到造船厂的地锚节点。
绝枪像是阅读着他的心声一样笑了:“没打算就这么划去哪儿——我又不是船头!我原本打算准备几支好的、郑重点的礼物,然后跟你表白的。”
表白——这个词就像起伏的浪花似的,平淡而欢快地淌入他们的对话之中,黑骑停下来想了想,没能从自己的情绪中找出震惊或是狂喜,只有尘埃落定的轻快,便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他用散步般的态度接上绝枪的话:“很遗憾让你计划告吹了。PLAN
B呢?”
绝枪吹了个口哨,用刻意为之的轻浮说:“也告吹了,我想带你看看海上的日出。有一次碰见你率领那支小队把整个军团撕开的时候,你的背后衬着海上的光,我至今也忘不掉。日出在你那里是什么样子?”
黑骑随之想象那幅画面,可惜他既无法掌控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日出的景色。他说:“如果你说以太意义上的……风脉或者天脉?”
绝枪竟然对这些很熟悉似的,边摇头边说:“我是说景色。看,日出了。”
日出或是日落,哪怕是极光这被旅人们盛赞不已的库尔札斯绝景,在黑骑看来也只是以太的流动。然而在绝枪的注视里,黑骑却没有立即回答什么,反倒沉默下来,将散焦的视线转向天空。
半晌,他说:“我听到……脚步声。”
绝枪笑了,说:“脚步声?”
那尖晶石般透彻的目光调转回来,落在绝枪战士脸上,仿佛听到那笑容的弧度,不禁也跟着笑了:“日出的脚步声。”
他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艳的东西一样屏住呼吸,而后慢慢地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黑骑听到绝枪用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轻快地说——
朝日带着星辰和白雪的余香,往海上抛洒它那缓慢苏醒着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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