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火花塔下无新事。

1

梦比优斯想：我早该做好这份觉悟。
他浑身湿漉漉，血液、汗水砸在废墟上。火花塔太耀眼，快把他烤干，视线蒸得白晃晃，黑点纷飞。最终眩晕击倒他，膝盖掉下地。不行，不行啊，梦比优斯，你不能认输——希卡利值得更好的，譬如回归火花时科技局与全体警备队员为其默哀一分钟；或者战死，把胜利当蔽体布。
可是现在他下落不明。石头代他签死亡同意书。

“科技局东侧危险原料泄露！立即发布消息疏散平民！科技局污染应急组正在处理！”
“保证空线畅通，给医生让路！”
“伤亡情况呢？”“至少三十人失踪。”
“不准使用光线！会造成二次伤害！”
“长官呢？我需要确认名单。”“去找贺伊长官。我们正在寻找希卡利长官。他在下面！”
“可恶的盖内伽古……”

声音全部隔层纱。梦比优斯搬开石头，挖走瓦砾。小石子前赴后继，决心藏起希卡利。每刨五到十次，膝盖前进两步。他曾以为科技局不大，比道场与警备队总部小，因此他能很快抵达希卡利实验室。不是这样的，他只是熟悉那一截，忽略水底冰山。报应来了。
他像只孤独的蚂蚁从零开始修造巢穴。

指尖湿润、炽热。他抓住，往外拽。软趴趴，像平分肉果。有股新鲜的腥气。松开手，指腹感到黏答答的引力。
废墟咔隆隆警告。石头嘣嘣往下砸，停在膝盖前。幸好只有几颗，不会小范围坍塌。
他刚刚摸到的不是石头。
视线往上转。
梦比优斯看到手指。

2

蓝色皮肤。
蓝色皮肤。蓝色皮肤。
蓝色皮肤。蓝色皮肤。蓝色皮肤。

3

战士在发抖。是希卡利吗？这儿不管距他的实验室还是办公室都有距离。万一是呢？梦比优斯已给他造成二次损伤，他扒下指伸肌，看见半透明的臂骨。战士没能救人，反而成为加害者。他快死了。如果不是呢？希卡利被埋得更深、更久。情况更糟。小战士可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科学家就消失了。
梦比优斯不敢拉扯他，只能慢慢挖。整条手臂暴露，体纹不同。不是希卡利。他松口气。
巨大的紧张与羞愧反上喉咙，他差点被无形呕吐物噎死。
不，不该这样。他在庆幸什么：有一位蓝族濒死，而他不是希卡利？他应该待光之国所有公民如兄弟姐妹！事情本应如此。但他出现在这里，上演蚂蚁搬谷仓，图什么？他想再见见希卡利，再摸摸他。哪怕最后一面。他突然变得如此重要。
他脸颊发酸，摸摸蓝胳膊。正慢慢变冷，但有热量。梦比优斯朝天上挥手。到四五回，有一位银族降到他身边。胳膊带绿底银十字臂带，她从诊所来。
“谢谢您梦比优斯教官！我们立刻开始救治！”她打声呼哨，叫来几位同事，七手八脚清理建筑废料，请梦比优斯旁观。他们都戴手套。梦比优斯才发现自个儿手不成样子，光之国建材特殊，坚固透光，损坏后断口锋利。他两只手亮堂堂，往外漏光粒子。也许他看到的那位蓝族已冷了，摸到的温度是自己呢？或者反过来。

他问：“有救吗？”
蓝族男性完全抬出来，肚子软趴趴，四肢扭向离奇角度；头部伤势最严重，塌了半边，能看见眼灯后侧结构。
“有点困难，不是没希望。重要的是他的意志，想不想活下去。”她说，“但他支撑到您挖出他，得到救助机会。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她匆忙扯出笑容。
“谢谢。”梦比优斯报以微笑，并发现已笑到脸酸。

4

继续吧。

他仓皇抹平那些情绪，往下刨，越来越深、越来越安静。并非一点光也无，光之国建材半透明，能映人像。梦比优斯在无数自己中迷失，他朝它们微笑，它们报以千奇百怪的表情。此时光变成可怕的东西，让一切扭曲。
梦比优斯茫然一会儿，发现诀窍：有些人没救了，可以当标识与导航。缝渗出光粒子，它们自发汇成小涧，朝低处跃。梦比优斯追它，像逮兔子；他也四肢着地，艰难前进，偶尔跪起，也展不直脊背。他远离火花恩泽，缓慢退化。中间偶尔瞥到石壁倒影，他看见一只野兽，循血前进，拿同伴遗骨当路标。
途中捡到两枚工牌，分属两个学生。他们考进科技局不久，受毕肯长官教导；梦比优斯和他们有过数面之缘。一男一女，都是蓝族。男性研究矿石能源，女性培育耐火花辐射的花种。他们共用实验室，那边总五光十色。
地面潮湿，他沾点，凑近看，柔软浸透营养液，闪烁金光。矿石崩坏，花全死了。

他们的实验室就在希卡利楼上。

5

梦比优斯累了，不装了，血糊糊的手抹眼泪，蜷在原地，进退两难。伤口沾眼泪又疼，他舔手，尝一嘴石灰味，舌头也疼，吃到伤口卡的小石子；必须哭得小声，不让一枚石子颤动。
“希卡利，你在哪里。”听，啜泣震耳欲聋，“回答我。我找不到你。”
“你还活着吗？回答我。”

希卡利一向有问必答。

“……我不相信……”

他曾多喜欢希卡利实验室的安静，如今就多憎恶寂静。

6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

有人在敲石头。
兔子也跳到尽头。

7

这边废墟与石头均很脆弱，它们在最底下，被碾得痛苦不堪。希卡利也如此。梦比优斯掏出小洞，没法再扩大；感谢结实横梁，让此地维系脆弱平衡。视线送过小洞，肢体姿势扭曲，把眼睛往前顶。
希卡利在里面。他还活着，只有一半，腰部往下全部失踪，胸膛起伏。一闪一闪的东西簇拥他，梦比优斯眯眼睛：一些碎片，无端想起眼泪，随后恍然大悟，这是勇气铠甲的残骸，它们让剩下的希卡利活下来，没全变成闪闪发光的肉泥。

嗬，嗬，嗬。希卡利嘴巴张着，呼口气就咕涌一波血。

他没多少时间了。

8

希卡利！希卡利！等等我，好吗？我马上就到。不要动，不要动，吸气，呼气，看着我，我是梦比优斯，我就在这里。我马上来救你！不要放弃，看看我，看着我。
没有回应。

9

咔咔。
石子在蹦。
他们时间都不多。

梦比优斯扛起柱子，扔掉，一场石砾海啸在身后形成，他手脚并用靠近希卡利。光线擦过头顶，有人暴力撬开盖子。周遭被光线迅速加热，梦比优斯陷入短暂失明，在面部皲裂与眼灯疼痛中望见黑人影。队长，佐菲哥哥。佐菲。
坍塌声逼近，兔子越蹦越远。佐菲从另一头带队捣鼓废墟，他们应该拉起了希卡利。脚底湿乎乎，软趴趴，没骨头。梦比优斯跪下，眩晕中摸索。手感滑腻腻。他凑近：哦，是肠子，是肠子。他像祈求、敬拜一样托起这节内脏，血噼里啪啦浇一脸。它很快被收走。

梦比优斯！上来！快！
有人朝他伸出手。

他再起跑。看不清路，同时耳鸣。希卡利就是经历了这些吗？手接触废墟就疼，并打滑，他爬三步溜半步。很不巧！中途有什么柔软的又绊他一下。大概是条腿，也许是希卡利遗落的，也许是其他受害人的。

完了。
失去意识前心理相当简单。梦比优斯又回到孤独的黑暗。

10

梦比优斯！

11

梦比优斯睁眼。他还活着，只是不大清晰。蛋壳青房顶，还有小星星。灯蛮亮，又白。他在银十字，床挺舒服。他翻身，旋即龇牙咧嘴。他可不知道自个儿伤这么重。
“请不要乱动！”床边有位女性。一双匹配的小手把他扶回去，“您醒了？”
“嗯。我……”声音又喇又哑。
“我来解释下情况吧。梦比优斯先生，你昏迷两天了。照情况还需静养一两天才能完全恢复视力；由于多处骨折，最好不要翻身。这段时间请你好好呆在这里。外面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她补充，“最后是佐菲队长说的。”
“呃，好吧。科技……”
“科技局的事故吗？”
梦比优斯点头。他至今还晕乎乎，脑子像泡发了，变成两倍大；就算前后摇晃，也摩擦颅骨。
“泄露的危险原料是液体，经过活性粒子吸附处理与二次中和已排除污染。现在污染应急组保持观测，数值保持低位，再过两天就能解封。科技局东翼被完全摧毁，十人轻伤，八人重伤，七人确认死亡，五人失踪。毕肯长官暂时将实验室与工作室搬迁至宇宙情报局地下……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五人失踪？”
“没有尸体。也找不到任何身份证明。我们只能先将名字刻在科技局根基碑石上。”
梦比优斯想起长石，刻所有隶属科技局已死亡的巨人名单，远不及警备队的饱满，很久没增长。这是好事儿。希卡利强行掐断生命长河，塑造堰塞湖。他们在其中戏水。他想光之巨人无法遗留尸体是多幸运又可悲的事儿：有人借此逃避，伤口迅速愈合，连疤也无——有反例，阿柏，它一直在那儿，没有声响；有人拿盆盛水，倒映遗影，对月发狂，去抓去够，影子很快碎得不成样。无形的东西涌上胸口，他不再思考这话题。

舌头下分泌酸水，他反而能自如说话：“盖内伽古呢？”
“逃跑了，吞了很多东西。科技局清理废墟，发现奥特勋章与泽塔升华器失踪；贺伊长官的数据储存体被它口水泡坏。”
梦比优斯说：“好奇怪。”
女性不说话，她等下文。
“它目的性太强，有违本性。并且从没原生野兽态怪兽主动入侵光之国，何况只有一体。它精确带走科技局新发明；但就算战士大多出去搜寻恶魔碎片、处理阿布索留特人问题，它应该也不敢。趋利避害是生物本能。”
“佐菲队长与曼先生也这么说。”
“它还做了什么？”
“没有，它没有继续冲最近的宇宙情报局，径直离开。”
“是被击退的吗？”
“不是。对它的攻击从入境光之国已开始，但未吓退它。”女性说，“真的好像完成任务。它受伤离开也没减速，留下一串生化污染。”
“中间有停留吗？养伤或者吃些什么补充体力？”
“没有。据赛罗报告，直冲地球。他们甚至在月球才截到它。”
“他们？”
“泽塔和赛罗。”
“消灭了吗？”
“应该……泽塔升华器已启用了。”她说。但他们处于失联状态。
“艾斯哥哥和赛文哥哥要着急了。”
“我们只能相信他们。”

信任，一种在潜意识流淌的非牛顿流体，越急于强调，越用力揍它，自个儿越疼。
梦比优斯问：“呃，希卡利怎么样了？”
“哦！对，我在这儿有一项请求。”窸窸窣窣，女性拿出什么，“能请您摁一下手印吗？”
“我能问问要用来做什么呢？”
“呃。现在科技局东翼被毁，需要转移数据。希卡利长官行动不便，有些数据是用你的生物资料——譬如眼灯纹、掌纹做加密，如果强行访问便自动销毁。”女性说，“科技局非常看重数据库完整性……”一个立方体压上腿，倾斜，明显有人托着。
梦比优斯说：“没问题。”他挑出尽量完好的手，去摸索。她往他那儿送采集板，够到手掌。
“请静置三秒。”
摁久了有些烫。这点儿热量唤醒知觉，梦比优斯感受到细细碎碎的伤口，它们呜呜诶诶开始叫嚷，让他疼。
这点不算什么。他说：“好了。”并再问一次：“希卡利现在还好吗？”
“长官行动不便，可能很久没法正常工作。”
“替我向他问好。”梦比优斯问，“我能最后问个问题吗？”
“请说。”
“你隶属科技局还是警备队？”
“我是警备队医疗班的。”
梦比优斯表情凝固一秒，说：“是吗，我知道了。谢谢。”

12

银十字的大夫都穿薄甲。梦比优斯想。现在他全须全尾坐在医生们中间，做出厂检查似的让搬胳膊抬腿。
其中一位在他眼前晃晃手。梦比优斯咧出笑脸：“视力恢复的很好，不用担心。”
蓝族医生点头：“可以出院了。注意最近五天不要过量运动，如有不适立即休息。”
梦比优斯点头，朝他们微微鞠躬：“这么多天承蒙照顾了。”
他们朝他微笑，轻轻鼓掌，把光屏归还给他：医生们为了他眼睛好，将光屏全没收；这几天娱乐活动靠外放广播，他大脑受创，耳道时常湿润。
他们给他一些纪念品，譬如安眠药、镇定剂，一瓶蓝色小药丸，并再三叮嘱不要流出光之国——例行公事，一粒小药丸够其他半个星球的智慧生物患麦角病，彻夜狂欢至死。

梦比优斯收好，再三道谢。有女医生追出来，说请注意用量，瓶子上都有写。她脸上有鲜活的恐惧。不是倒映，而是折射。她看向更深远。
为什么？你在担忧什么？梦比优斯咽下疑问。他揣药盒往外走，有诸多一面之缘的同事、朋友朝他打招呼，他们差不多说：你好，恭喜，保重，再见。他们淡淡流露不安与怜悯，湿漉漉黏糊糊贴住脊背。小教官难得在战场外紧张，被这气氛撵跑、落荒而逃；终于在空旷的大门口挣脱不自在，他伸直自个儿，吐出郁结，混进人群。回家。

首先与邻居道好，拿回钥匙。邻居夫妇在宇宙情报局工作，一对普通的文职人员，有快上学的孩子。他们关切地询问梦比优斯近况。一切都好，梦比优斯说。进门，升遮光帘。过量辐射让一切老化加速，除了他们自己。开窗通风，过路警备队巡逻员隐晦瞥他。他又拉下遮光帘。
梦比优斯点亮光屏。还有五分之四电，先充会儿。
脱离电子产品又没什么好玩，梦比优斯躺在床上，欣赏工艺卓越的天花板。灯光昏黄，笼罩主人。
……这盏灯，希卡利的礼物。他收到时，不得体地问希卡利为什么，他们并不需要呀。希卡利说：它会根据脑电波调整灯光参数，纯照明补光，或者安抚，或者创造氛围；有些东西维生不必须，但人们需要它们，它早已沁入生活的每个角落。同时，用“为什么不”的眼神瞧他。梦比优斯当然接受，在希卡利指导下安装在卧室顶头。这又是一件可爱的原型，梦比优斯想，他还曾收到软金属拟态人偶，技术成熟后应用在潜入与地质勘探；保鲜仓，往后超大型用于运输重伤患、珍惜生物样本与危险传染源。
先前没发现，他收留了好多小玩具，也弥漫希卡利身上冷淡的铁味，好久没回家，味道发酵，萦萦绕绕像鬼。他刚给它放生路了，开窗，于是它消失。
光屏亮起，打上天花板。电满了。

梦比优斯不想动。
他在逃避。如果翻看讯息，希卡利将如退潮一样，无影无踪。

他继续琢磨灯。他觉得自个儿心情挺平静，灯固执地认为他悲哀、自怜，于是以黄光安慰他。
光屏闪三闪。

梦比优斯不得不担忧。他不仅是梦比优斯，他是武道场的预备教官，就职于宇宙警备队；现在恶魔碎片满天飞，阿布索留特人虎视眈眈。

也许有急事。

13

再点亮光屏，消息果然铺天盖地。
划掉一般熟人发的客套车轱辘话。泰迦累计二十几条消息，中夹风马与泰塔斯一道发的，先风风火火问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然后痛骂宇宙蛟，并说如果他们回来也许此事不会发生。但常驻警备队那么多人呢。沉默一段时间。青少年小心翼翼问：希卡利老师真的夕了吗？他甚至打错别字。没不敬的意思。在猎手骑士剑死前，梦比优斯也没这概念。泰迦不是没触碰过死亡，而是他无法以己度人。
太久没真正的死者，所以这词尤为刺眼。天真的、无知的、无能的幻影扎伤梦比优斯，他既无法残忍戳爆美好泡泡，也不能咽下这份血气。
很快胸口平复，他晓得希卡利没死呢。他看着他喘着气上去的。肠子的触感记忆犹新。凉，又滑，湿漉漉。
他没回消息。下一位。

利布特与索拉一道发慰问消息。他们并未多言希卡利的事。请他保重身体，替他们向麦克斯与菲利斯道好，说声辛苦了。特别是菲利斯，如有需要，她尽量回来帮忙。

哥哥们整齐划一的沉默。

新生代一切如常，他们为恶魔碎片与个人事务忙忙碌碌。光之国离他们很远。这是件好事儿。
他看到银河头像飘在上端，点进去。他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他早撤回所有消息。

再往下翻。
他没收到工作方面消息。大多数问题针对他与希卡利。活着吗？真的死了吗？你还好吗？向前看。仿佛前面三个问号只是走过场。

梦比优斯清除所有未读消息。他给灰灰的希卡利发一条：明天见。

随后熄灭光屏，关窗，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