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和艾达在巴格达的夜谈，成了里昂这段艰难时期最后的一点安慰。从踏上伦敦土地的那秒起，里昂和海伦娜便像跳进了一个无底火坑。



他们提前一步在大使官邸见到了总统，里昂坚持要求总统办公室取消游行。



这让总统不太高兴，但的确让特勤局松了一大口气。



“抱歉，总统先生，这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



“我第一次坐上舷窗都被涂黑的「空军一号」时，特勤局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总统摇摇头，显然不是很认同里昂过于小心的考虑。



不过事实证明，里昂谨慎而周全的考虑十分合理：金车巡游是每位国家首脑访问英国时，都一定会进行的外交仪式，所以伦敦的抗议者似乎一早就知道，总统会经过这里。



可是这一行程被里昂强行叫停，跑空的抗议者们没有散去，而是从特拉法尔加广场涌向了英国议会大厦。



所有人都意识到，如果巡游照常进行的话，十有八九会出现美国方面控制不了的大乱子。



连总统都心有余悸。



按照以往，总统出行的安保均由特勤局和国家安全局联合行动，通常不需要里昂协助。可特拉法尔加广场上的抗议骚乱，显然给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总统点名要里昂在这次行程中进行贴身保护。



他们心里都隐隐觉得，无形中有一股力量在酝酿着一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风暴。



每个人都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反常」、「意外」、「推迟」这些词语就像是扎破气球的针，随便哪个都能让他们反应过度或眉头深锁。



尤其是里昂，令他万万没有想到，本次负责伦敦的新闻报道撰写的人里也有自己的妻子。



真是雪上加霜。



护送总统进入白金汉宫的媒体采访区时，里昂一眼就看到妻子，她看起来休息得不是很好，似乎还没倒过时差来，眼底还有藏不住的疲惫。



妻子也一眼就看见里昂。她的神情闪过一秒讶异，紧接着被不自然的微笑掩盖住，那表情明显就是在疑惑：本该在中东的里昂为什么现在又出现在伦敦。



里昂面无表情的移开眼神，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人渣。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表情都是被禁止的，同时他又开始烦恼：该怎么才能绕开核心向妻子解释这个问题。



哎，早知道就看一下特勤局的出席媒体名单了。



好在妻子还算专业，她一直很专注地聆听和记录总统现场发表的一份简短演讲和记者问答。



等记者会结束，里昂很快护送总统离开现场，媒体们也陆续退场，而妻子坐在原地并没有那么着急离开。显而易见，她在等待一个机会，和里昂私下见上一面，好问清楚自己的丈夫为何也出现在伦敦。



不过很不巧，里昂并没有如愿出现。不是因为里昂忙到连一分钟都抽不出身来和自己的妻子打个招呼。从内心深处来说，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同时借口尽量避免见面。



工作就是这个绝佳的借口。



所以当妻子的邮件飘进手机时，他也只是借口保护总统走不开巧妙地拒绝见面的建议。这是里昂第一次觉得总统保镖的工作是个很棒的挡箭牌。



「明天总统在上议院的演讲，我也会去。」



妻子在邮件里明确表示明天她依然会在随行的媒体里，里昂没有时间迂回，索性回复一句OK表示自己知道了就潦草完事。



新婚以来，这是里昂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冬天还没过去，连伦敦雪后的冰冻都还没融化。不知为何，妻子再见到里昂，觉得距离自己的丈夫更远了。



或许他是真的工作太忙了吧。



次日，里昂起得很早，因为今天是总统行程的最后一天。按照行程，总统先生将在英国议会的上议院发表演说。



目前一切顺利让里昂和海伦娜心里总算舒坦了点儿。特勤局也逐渐在伦敦掌握住局势，行动也不像开始那样束手束脚，今天的「议会之旅」将由他们负责，里昂随行协助。



当你能控制住局势时，总是会感觉很好。



说不上来为什么，里昂的心就像是被绳子挂在悬崖峭壁上，这不是个好征兆，可他没告诉海伦娜，因为他不希望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测再次让大家风声鹤唳。



总统在特工们的护送下安全进入国会大厦，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建筑，从观赏角度来说十分壮观，可对里昂这样的特工，那就意味着更加复杂的工作。



距离演讲还有一段时间，总统在休息室内等待上议院们的「贵族」们入席完毕后才会出场。



肯尼迪特工则守在休息室的必经之路上，没有人可以越过他接触总统。



“里昂？”



熟悉的声音让里昂回了神，他回头看到一身职业套装的妻子。



“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这会儿在中东。”妻子刚站定在里昂面前便开始发问。



“说来话长，我也是直接从中东到伦敦的。”里昂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总统出来还有五分钟。



“来保护你的总统，是吧？”妻子扬起脸蛋冲他笑，里昂却还在专注的掐算时间，她疑惑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听着，赶紧进去好吗，我得去接应总统了。”里昂挡住妻子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可是.......”妻子对里昂意外冷淡的态度有点不满，刚想叫住他，里昂的手机恰好这个时候响了。



妻子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丈夫看到手机屏幕的来电时，神情有一瞬间犹豫，他像是权衡了一会儿才决定接电话，还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说话。



艾达此时来电实在有些突兀和不合时宜，可以说是给里昂出了一道难题。里昂知道现在绝对不该接这个电话，尤其是在妻子面前。



但他也明白，艾达绝对不会心血来潮联系自己，一定是出什么事了，他又确认一遍时间，决定速战速决，按下接通键。



“你旁边有人吗？”电话那头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他没有多余的注意力来伪装，所以下意识躲闪的表情看起来尤其心虚。



里昂为难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决定转身边走边说：“现在没了，你说吧。”



“别告诉我，现在你在英国议会。”



“我在这里，怎么了？”艾达的话让里昂在玻璃窗旁停下脚步，他看见下面一个工人正像个独行的蜘蛛侠，为了清理这座建筑上数不清的玻璃窗，身上系着绳索危险地向上缓慢攀爬：



“总统今天会在这里进行演说。”



“噢老天！”确认里昂的位置后，艾达的语气显然开始有点焦灼：“你们之前有检查过那里吗？”



“当然，特勤局把这里每一层都地毯式搜查过一遍。”



“包括威斯敏斯特宫的清洁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见窗外那个工人了吗，他到现在为止没有擦过一块玻璃。”



“oh,shit!!!”



毋需解释，里昂瞬间就明白艾达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甚至没有怀疑艾达的提醒和动机是否真的可信。



或许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内心深处几乎是本能地相信她不会伤害自己。



"你们得赶紧离开那，里昂。"



挂完电话，他又探头看了一眼那个戴着鸭舌帽的工人，他似乎身有负重，已经爬上来几层，身上没有任何擦拭窗户会残留衣物上的水渍。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妻子追了上来，她的声音让里昂意识到今天这事儿恐怕很严重。



“听我说，这儿很危险，找到安保人员带那些记者离开这里，走楼梯！”



顾不上解释更多，里昂几乎是冲妻子喊出这句话，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她呆呆地点点头。



她从没见过里昂这副模样，只知道可能发生了极为糟糕的事情。



里昂转身便冲向总统所在的休息室。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总统有危险！行程终止，我重复，行程终止。哈尼根，你能看到国会大厦外面的情况吗，我现在就需要行动建议。海伦娜，你和我在休息室汇合。”



短短十几秒，里昂已经迅速把所有人都安排妥当，离休息室也不剩多少距离，过道里的总统特工也越来越多，显然他们也被里昂发出的警告弄的慌了神。



“发生什么事了？！”无线电通讯里是海伦娜的声音。



“建筑外墙有不明人员靠近，我确认那不是清洁工，要求即刻转移目标。”



“我们可以用狙击。”



“不行！”里昂当即否决这个建议，“有携带炸弹可能，我们不知道他带了什么，狙击可能会引爆。”



“可是我们还不能确认......总统他......”耳机里特勤局仍在犹豫。



“总统他授权我负责安全行动。”每分每秒都在和死亡赛跑的关头，里昂却不得不强忍怒火，保持冷静交涉：



“你们有15秒考虑，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走总统。”



耳机里却静得一片死寂。



“喂？回话！哈尼根？”里昂在通讯频道喊了好几声，却无任何回应，身边的特工表情也是不同程度的焦虑，意识到不对劲的他们群龙无首，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不能再等了。里昂下定决心立即采取行动，他将迅速将走廊上的特工分成若干组，一组去楼下准备总统专车，另两组清空并守住走廊和出口以便总统能迅速离开，剩下的人都随里昂进入休息室带走总统。



当海伦娜和里昂同时冲进休息室时，总统看着面前的里昂为首的特工们，一脸惊愕地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总统先生，这里很危险，我们现在要带您离开。”里昂来不及解释许多，就将总统推进特工们围成的保护圈，自己和海伦娜则拔出枪负责开路和断后。



走廊上西装革履的特工们保护着总统步履匆匆。



“其他人呢？特勤局去哪了？”



“我们失去了联系，总统先生。”



这样的情形很容易让里昂回忆起在高橡市发生的惨剧，他满脑子都是「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对此他从未动摇过。



极限的紧张总是让里昂在这个时候格外全神贯注，他眉头紧锁，像一只猎鹰眼神机警犀利地随时注意可能发生的危险。



他们没有坐电梯，而是小心护送总统从楼梯快速步行离开，虽然这样的速度慢了些，总比可能困在电梯里更好。



当总统先生走出国会大厦，距离专车还有一步之遥，里昂警惕地向上看了一眼，而那人也注意到，下方身着深色制服的人包围在美国总统身旁。



不好。



那人不要命地松开绳索，迅速下落。里昂不由分说用手压住总统的脖子，用半边身体和手臂挡住总统后背和脑袋，同时让他保持低姿前进，迅速钻进车里。



总统还差一步就能上车离开这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他们的头顶咫尺之处传来。



“继续走！！别停下！”



国会大厦的墙体玻璃被强烈的冲击震碎，脚下的土地都微微震动，残垣断壁朝着他们砸落。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和爆炸断裂的声音，里昂和海伦娜无暇分身，迅速将总统塞进车里之后也钻了进去。



“开车！开车！快点离开这里！”



“这个世界都疯了。”总统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他的昂贵西服早就面目全非。



“我早说过这会很混乱。”里昂小心地回头确认后面的车队有没有跟上来。



“天呐，你受伤了？”海伦娜发现里昂的衬衫被划出一道长口子，殷红的血迹透出衣物。



“小伤而已，车里有急救药物，给我就好。”保护总统时被一块碎玻璃砸中，里昂检查了一下还在流血的伤口，虽然不大，但却很深。



英国国会大厦的爆炸案震惊了全世界，不出半个小时，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地球。国会大厦数位英国议员在此次袭击中丧命，这座最具代表性的英国建筑也惨遭毒手。



万幸的是，因为里昂·肯尼迪特工当机立断的行动，使得美国总统幸免遇难。



缠着绷带的里昂在唐宁街和妻子见了一面，毫无应对此类事件经验的妻子惊魂未定，她联系不上里昂，大使馆也乱成一锅粥，确认里昂平安无事，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和同仁们刚刚离开那里，爆炸就发生了，她们还没逃出一个街区，威斯敏斯特宫爆炸的场景很容易让她们想到9·11事件。



“上帝，我好担心你。”



“我没事。”



“这绷带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她一脸关切地检查里昂手臂上渗出血迹的绷带。



“.......被玻璃划伤而已。”



原本里昂理应安抚受惊的妻子，他也正是打算这么做的，可那时他却一副完全游离在状况外的样子。



他看见艾达站在妻子身后不远处，在唐宁街的街角。



伦敦的天气一直都不是很好，天空时常阴沉沉的。艾达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她的黑色短发被微风吹乱，挡住了半边脸，以至于里昂看不太清楚她的神情。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艾达也想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幕：妻子与丈夫，幸运的劫后余生。她也知道里昂能看见自己，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15米，不过几步路而已。



从不对什么感到畏惧的艾达此时一步都迈不出来。



该以何种身份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又如何向别人介绍自己。是朋友还是曾经的恋人？这个问题是艾达和里昂从未找到过一致认同的答案。



和里昂在一起的时间，平安夜和巴格达的屋顶，在这个场景下瞬间变得缥缈和不切实际。



早知道的，他们迟早会因这样脆弱的关系套上镣铐。



只是站在这里艾达就感觉得到里昂的意外，他那双总是温柔的蓝色眼睛没有看着身旁的女人，满眼都是未曾预料的惊愕。



因为工作和习惯，艾达平常几乎不怎么笑。她扯了扯嘴角，想要摆出一个无所谓的微笑却没能做到，可这比开枪难多了。



艾达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幸好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里昂才没看到她那怪异的表情。艾达偏过头去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



算了，知道他没事就好。



妻子感觉到丈夫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她疑惑地抬起头，看见里昂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妻子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却只看见一辆穿街而过的计程车。



那辆车开走后，街对面空无一人，里昂毫不自知地向前几步，连自己推开妻子都没有任何察觉。



他没再看到艾达的身影，似乎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只是自己的幻觉。里昂很意外自己看见她时，不是担心被揭穿的慌乱而是无能为力。



明明可以追上去，但他只能像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离开，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曾在与艾达分手时出现过。



“亲爱的，你怎么了？”



“我送你回去。”



“但是我才刚刚见到你。”



“总统还在等我。”



“好吧......”



“我很抱歉。”



该说的抱歉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