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一场席卷整个大陆的土地掠夺战爆发，若陀和他的长官、他的挚友摩拉克斯，一同参与进了这次大战，并最终摘得桂冠，凯旋而归。他们是英雄，是功臣，理应得到万民的欢呼与赞美，但再多的头衔嘉奖也无法抹平灵魂之上的磨损。

他们如同战场上的亡魂，从堆砌成山的同胞残骸里逃出生天，他们赢得了胜利，为世人争取到了下一个时代的完整与和平，自己则跌入深渊、粉身碎骨。摩拉克斯和他唯一的下属幸存下来，来不及接取政府授予的荣誉，便就此更名改姓、销声匿迹，他们只是比敌军更坚毅的普通人，退下战场后，只想要忘却战争带来的创伤和苦痛，过上安稳的生活，可天不遂人愿。

某天，心理医生钟离接到一例罕见的病患，从刑事法庭扭送而来，报告撰写的病状是，“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暴力倾向”，他本人证词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于矿井中误伤了一名首次碰面的矿工，至其死亡。

这种事说罕见，也并非没有先例，但想要稳定、治愈病情，不再让他重蹈覆辙，至少就目前的医疗水平而言，犹如登天之难；不过钟离还是收下了这个病人，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承担责任，他不愿看到昔日战友在其他医生手上遭受高压电疗的折磨。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足够追根溯源，寻找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解决问题——可是他错了。

若陀在脱离战场后，成为了一名历史学家，每日与旧时代的各类染料打交道，用它们画油画并记录效果，也许是由于战火闭塞了耳目，他未能及时获悉古代制作出的颜料包含毒性、也许他根本不在乎；铅白、那不勒斯黄、翡翠绿，这些颜料里含有大量的重金属，与之长期接触，将造成不可逆的严重神经损伤，足以令他发狂——生灵涂炭的人间炼狱不能伤他分毫，几十克彩色粉末却彻底毁了他，何其讽刺。

窗外新月高悬，宵禁上灯，钟离结束了例行看诊，正要前往病房巡视。他在一天中会与数名患者沟通，安抚情绪、评估病情、跟进用药，每过这么一天，他的头脑中便又多储存了上百句语言不尽相同的疯言疯语，重叠在一起，真实得仿佛正在现场演绎，把他已经仔细梳理过一遍的记忆打乱，埋进了土里。

若陀死了，这是他的错，他不该让他转院，以为与世隔绝的环境会使症状得到缓解，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他不是神，无法超脱现实，亦不能做到起死回生。

钟离徒步穿过半个岛屿，在拂晓时分去往了停尸房，他想在下葬前再看看若陀的脸——但愿那没有被整个摔碎。

停尸房通道里，到处是摞在一起的遗体，散发出糜烂的血腥味，几名护工正在紧锣密鼓地抬着担架运送，一旦尸体发酵带来瘟疫，就等同于宣判了全岛生物死刑，耽搁不得。

这些都是遇难人员吗？医生问过路的护工，我没有找到我的病人，若陀，他是不是在墓地那儿？

护工的脸色顿时变了，说不清是愠怒还是讥讽，医生，行行好吧，他说，他怎么可能会死，他巴不得多活个几百年来报复所有人，谁又杀得了他？

医生离开了停尸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寻遍了岛上所有角落，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最终，他攀登上悬崖，极目远眺，一艘轮船正从码头启航，鸣笛声回荡在海平面上，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站在甲板上向他挥手，庆贺自己重获新生。

“你不该放他走，摩拉克斯。”

钟离回过头，若陀站在他面前，穿着参军时的衣服。钟离手里握着笔，日记本摊开在桌上，缄默以对。这令他很意外，现在本不是理清记忆的时候，而“若陀”却脱出了控制，擅自出现在此。

“你回忆起的每一件事，都携带着一块关于我的记忆碎片，跟随时间推移，碎片逐渐拼凑完整，我便在你的记忆里重生。”

他似乎与他精神连结，能读懂他的所思所想。

“你的确记得每一件事，可你我都是人，人的记忆会受时间、精神状态的影响而被扭曲，这点你比我更清楚，摩拉克斯。你不该永远留在迷宫里。”

若陀无法挽救，他清醒的时间在日渐缩短，一个疯狂扭曲的意识最终将占据他的躯壳，铁笼关不住他，药物无能为力，恶龙有千百种方法冲出屏障，用他的身体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钟离不允许、不愿他的毕生挚友再多更多痛苦，于是带着他的病人造访海岛上的疯人院，寻求帮助，他们也确实得到了一种可能性，把某个部分从病人大脑中摘除、他们叫它前额叶脑白质，恶龙便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若陀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挣扎着推动他，让他同意进行这项手术，或者当场杀了自己。

可他不能说服自己，前额叶脑白质切断手术只能创造一个丧失思考能力的僵尸，这怎么会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于是他为自己编撰了另一个结局。

暴风雨之夜，孤立无援的海岛上，因医护人员的一时疏忽，被精神损伤撕扯意志的若陀最终死于自戕，而他来晚一步，没见到他的尸首，岛上无论哪里也找不到，这样他便可以欺骗自己，若陀假死，与病魔斗争胜利，乘坐轮渡，飞跃了疯人院。

但除了主治医生，又有谁有权利左右手术的执行呢？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甚至不能选择用发疯来逃避，他尚有未尽的职责，他的病人们仍然需要救治，于是便欺骗了自己，将自我局限在虚假记忆筑成的牢笼中。风暴登陆、病人自杀、建筑被毁、医患死伤惨重，钟离找不到若陀的尸体，或许他已经逃往岛外——他把自己藏在精心编排的迷宫里，为了什么？为了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为了什么？为了不再诞生更多的悲剧。

医生在日记结尾里写道：人能为了求生对同胞做出何等残忍之事，你我在战争里已经看得足够多，这本不该发生，我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更多的挽回和纠正这种错误，可到最后，就连我自己也不免深陷其中。那个雨夜里，你炸毁了病人和护工的居所，把岛上搅得一团糟，血流到我脚下，到处都是尸体，就像在曾经的战场上一样……为了不让失去理智的你伤害更多人，我在手术执行书上签了字。生命归于虚无，岩龙归于大地，若陀，你的精神、你的意志、你的灵魂，将在我心底扎根，永垂不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