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有些阴冷，棉厚的云悠悠地堆在天上，阳光费尽了力气才挤出一个小头。

沿街各色小餐馆门前的藤椅木椅金属雕花椅几天前就被收了进去——这样的温度里，早上习惯来一杯咖啡或者热可可的人都选择进到店里了，早些的人可以抢到靠窗的位置。然而今天窗前的位置也是空的。当然，其实小店们也没有开门。

街上地面湿暗，人影寂寥，只有快餐店门口树下的流浪汉眨了眨无精神的眼打了个哈欠。

高桥上一长条地铁驶过，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时候异常清晰。



亚瑟·柯克兰就是被窗帘外地铁的声音吵醒的。他抓了抓金色碎发，捞过手机看了一眼，眼里朦胧的绿色突然清明起来。

他迅速翻身下床，不知第多少次被绊住打算迈出一大步的腿，然后整个人摔在阻碍他前进的沙发床上。

不，准确地说，他和沙发床之间，还夹了一个人——王耀。

“唔！！”王耀瞬间被惊醒，可脸都被亚瑟压住的他只能发出一声闷哼，然后胡乱挥动手臂去推开那位热乎乎的重物。

亚瑟也赶紧撑起身坐回床上。

王耀掀开被子猛地坐起来：“搞什么！今天周末！”可他突然又觉得很冷，又赶紧拽了拽被子裹在自己身上，裹完了继续瞪亚瑟。可惜他这么一折腾，散开的头发盖住了眼睛，他和亚瑟都互相看不清表情。王耀又恋恋不舍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来拨开头发，还没拨完，就听见坐在对面某个位置的人的轻笑。

“笑什么！你还没道歉。”王耀终于扒开了头发露出了眼睛，才发现之前自己瞪错了方向。

亚瑟本来看披散着头发、分不清东西南北、又裹着大被子的王耀觉得有趣，被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确实不对，于是收敛了上翘的嘴角：“啊。我是笑原来今天不用上课。”

王耀“哼”了一声，直接躺倒打算继续睡。

其实对于早上被亚瑟砸一下这件事他已经习惯了，七天里至少有五天都会这样，叫醒功效比手机闹铃高得多，于是他索性都取消了手机闹铃，要是有哪一天亚瑟能刻意小心不摔，估计王耀就要旷掉早上的课。

……也不一定。

亚瑟在厨房拿面包涂果酱的声音估计也可以叫醒王耀——厨房和卧室只隔了一个小吧台。

至少今天是这样，王耀听着并不大的窸窸窣窣小噪音，明白自己今天是别想睡懒觉了。他又坐起来，又被冷空气激得一抖，又裹上被子，转了转眼睛对厨房那个金毛开口：“帮我热一杯牛奶。当赔罪。”

“阁下真难伺候。”亚瑟耸耸肩，把面包插进面包机，还是转身开冰箱去找王耀买的牛奶。

放进了一杯牛奶的微波炉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厨房的黄色灯光也投进了一张床加一张沙发床就塞满了的小小卧室，白色的壁橱柜也被照成淡淡的黄色。灰蓝色的落地窗帘静默，被一只瘦长的手拉开又拉上。

“又多云。外面还没有灯光亮。”王耀瞄了一眼窗外，咕哝道。他是裹着被子挪到窗前的，看完又慢慢挪回来，伸出一只手，拎起沙发床上的枕头放到大床上，简单折了折沙发床上的床单，又把沙发床折起来，曲腿往墙边顶了顶。

这下卧室里才算有可以站人的地方。

没办法，巴黎的物价太高，寻到一间交通便利的房子不容易，恰好有低几级的同期的交换生学弟来分担房租更是顶好的巧事。于是对这个一室〇厅一卫一厨房加起来才二十几平的小房子，穷学生王耀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这个穷学生鼓足了勇气，才掀开被子迅速换好提前拿出来的T恤和长棉服。同时他听得亚瑟不满的声音：“你怎么又不穿睡衣！”

王耀头也不回，边叠被子边熟练地回答：“我说过了我没有专门的睡衣，穿睡衣不舒服。而且没人逼你看啊。”他叠完自己和亚瑟的被子，转头一伸手就拿到了亚瑟刚刚热好、放在吧台上的牛奶。他站在吧台边，捧着杯子一边暖手，一边闻香甜的奶香气——也就周末的早上有时间这样。

“这么喜欢牛奶？”一直看着王耀的亚瑟开口。

“习惯。而且这个牌子的很好喝。”

“我看你天天喝，可是…”亚瑟挑起眉，边说边抬起伸平的手掌，在王耀的头顶和自己鼻梁处来回比划了几下。

王耀也学着亚瑟的手势加快速度比划：“就这样！怎么了？”他又把手降到自己脖子处：“就算这样，我也比你大，你也得管我叫哥。哥多照顾你啊，哥睡小沙发床，让你睡大床。”

“我要是能睡下沙发，我也睡。”亚瑟反驳。

“这孩子真不懂得感恩，前两天感恩节白过了。那我今晚也要…”话说了一半，王耀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又焦又香的味道，他皱眉： “亚瑟你是不是又忘了…”

他话还没说完，亚瑟就跳起来拔了面包机的插头。然后他十分熟练地拉过垃圾桶、端起面包机朝下晃了晃。只见两片漆黑的物体冒着烟掉了下去。

“诶你怎么不吃了，之前不是说烤焦了别有一番风味吗。”王耀边笑边绕进厨房，接过亚瑟手里的面包机重新插上电源，调了调定时旋钮，又放了两片面包进去。

“我烤了熏老鼠的！”亚瑟往旁边缩了缩，给王耀腾出点地方。他靠在冰箱上，双手插进绒睡衣上衣的兜里：“你不觉得最近睡得好了吗？半夜都没有老鼠了。”

王耀“噗哧”一下笑出来：“哈哈，你这是学会自黑了！”

亚瑟干咳了两声，转移话题：“今天你打算出去吗？我看同学有上周去波尔多玩了一天。折扣车票也不贵。”

王耀想了想：“听起来不错。说起来我SNCF（相当于法国铁路局）的青年卡还没怎么用…”他说着，突然一拍大腿：“不对啊，我现在用不了青年卡了。前两个月刚过完生日超过24岁了…”

亚瑟乐了：“哦哟，大哥，恭喜你步入中年。”

王耀白了亚瑟一眼：“少年，那你自己去开启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说着摊摊手。

法语不好的亚瑟怂了。法国外省地区哪有那么多人会英语。“唉，算了。”

王耀看着垂头丧气的亚瑟，觉得他一头金毛都黯淡下来，有点于心不忍：“走去圣母院转转？上次你不是挺喜欢那里的街头艺人？”



于是两个人早饭后穿戴整齐，一起出了门。

他们走在凉风习习的街上，听着街边小餐馆各色的延长顶棚呼啦呼啦地摆动。街边树上落下最后一波枯叶，蹭着地面次啦啦作响。

店铺后面的三四层居民小楼大多带着小阳台，围着镂花的黑色金属围栏，本来小巧精致的装扮，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竟然有点哥特气息。

王耀把目光从围栏上收回来，突然发现刚才和自己并排走的人不见了。他马上扒开帽子回头，看见那人在两步远的后方跟着自己走，嘴角挂着没来得及收回的笑。

王耀缩缩脖子：“你今天怎么了，一直笑？用不用我陪你去一趟对面？”两人住的小楼对面是一家还算有名的精神病医院。

亚瑟说：“人家看见的应该是觉得你更需要去医院吧？这才几月，你就裹得像个企鹅一样。”

王耀把手放回厚棉大衣的兜里：“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牛仔裤，薄风衣，要风度不要温度？早晚着凉了要进医院。”

“走走就热了，走吧。”亚瑟捞着王耀的胳膊往前走。

王耀也加快了步伐。

一时间两人像竞走一样，一个比一个快。

突然间亚瑟拽着王耀衣袖猛地一拉。王耀撞上亚瑟，站稳了立刻回头，看到一辆自行车嗖地转到面前的小路上扬长而去。

亚瑟挑眉：“中年人这么孩子气？好胜不要命？”

“帽子太大，挡着看不见。”王耀说着，摘了棉服带的大毛边帽。走了一段又觉得风吹得耳朵疼，犹豫着要不要再戴上。

亚瑟看到他纠结的神情，又笑出来。

王耀不乐意了：“你行不行了？笑点随气温降低？”他说话时候突然一阵凉风吹过，被冷空气灌了一肚子，王耀对散步的热情全被熄灭了：“好冷。回家算了。”

“别呀，都出来了。”亚瑟拉着王耀继续走。

两人过了马路，路过奥斯特利茨地铁站。王耀笑着开口：“你知道吗，这个站用的是拿破仑击败第二次反法同盟那个战役的名字，第二次反法同盟国有英国，还有…哎呀忘了。反正反法同盟总有英国，总输。”说完他转头看亚瑟有没有露出他期待的失落神情。

“哦。”亚瑟面无表情继续往前走。

王耀见自己没有如愿破坏掉亚瑟散步的心情，只好迎着风跟上去。风吹得他的发梢不安分地往嘴里钻，让不想拿出兜里双手的王耀又添一层小苦恼。

两人走到了塞纳河边上，本来五颜六色的雅致花坛们都蒙上了一层灰黄。可这并不影响情侣们的出没。

两人碰上的第一对坐在向下的台阶上，背对着他们，面向河水肩靠着肩。两个人一齐转头看了情侣一眼，一齐转回头来，手插着兜继续快步走。

第二对情侣窝在长椅上接吻，两人路过的时候刚好分开，一起对着两人笑了笑，眼神让两人一哆嗦、赶紧手插着兜继续快步走。

第三对情侣站在离两人比较远的河岸边，能让人依稀辨别出是很年轻的样子。女孩子突然转过身，一边拉着小男朋友一边指着亚瑟和王耀，好像很兴奋的样子。

“回家吧。”王耀抓住机会说。

“嗯。”

两人一齐转身，一起手插兜快步往回走。



回到住所楼下，一层咖啡馆的老板奶奶见了楼上的这两个小伙子，笑眯眯地打招呼，见两个人也礼貌地招呼回来，开心地给两个人分享：“年轻人啊，你们房屋补贴是分开申请的吗？告诉你们，情侣申请房补得的更多，你们…”

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一齐对老太太欠了欠身，一齐沉默地上了楼。这一天的棕红的窄木楼梯发出的吱呀声好像比以前更多了。


被狗粮喂饱的两个人，宅在巴掌大的房子里度过了接下来的一整天，并且只吃了一顿饭，还是微波炉加热的披萨。

两人一人坐一把折叠椅，就占据了卧室的所有空间。书和电脑都堆在连接厨房的小吧台上。谁翻一页或者开个什么网站，对方不想看见都能看见……于是几个月以来，两个人都觉得对方不是一般的正经与克制。

昏黄灯光下趴在书上睡着了的亚瑟醒过来时发现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他掀开王耀盖在自己身上的棉服，看了看时间——十点半。王耀不在旁边。他对王耀轻手轻脚的程度十分佩服。

也许是贴着大理石睡觉还是让亚瑟着了凉，自认为不怕冷的小伙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他伸伸头，隔着小走廊看到里面的灯亮着。于是他咬牙等了十五分钟，还不见王耀出来，忍不住了，又好奇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便去敲门：“王耀，你还没好？”

“啊，抱歉！我在洗澡。天太冷了我就多冲了一会儿。”里面传出王耀的声音，因为隔着两层门，显得十分模糊。

“这样啊……你能快点出来吗，我肚子疼。”

“好！……哎呀我发现头发还没冲，你能再等会儿吗？”

亚瑟觉得自己在这大冷天都要出汗了，虽然他不想无礼，但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实在是急！不然……你在浴室隔间里待着，我用完马桶就出来……我真的急啊！”

回答亚瑟的是卫生间锁眼弹开的声音、隔间门被关上的“嘭”的一声，和王耀无奈的嗓音：“进来吧。”

亚瑟推门进去，三平米的小空间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淋浴隔间半透明麻面玻璃对面的瘦白身影。他迅速解决、迅速盖上马桶盖，又迅速从湿漉漉香喷喷的卫生间逃出来。他一眼都不好意思多看。

很快，裹着双层毛巾被的王耀也回到卧室，嘱咐道：“天亮了，你可以用热水泡泡脚。”他说着，直接就上了大床打开被子往里钻：“今晚我要睡大床。冷。”

“折叠沙发我睡不下啊，我们试过的啊。”亚瑟为难了，尤其是对着王耀刚从热水里出来的湿亮亮的眼睛和红扑扑的脸颊。

“Anyway，我要上床睡。”王耀把自己的枕头往边上拉了拉，裹着被子蜷起身体。

亚瑟顿时红了脸，手足无措。

两人对视了好一阵，亚瑟叹了口气，起身从壁橱里掏出一套毛茸茸，扔到王耀脸上：“不穿睡衣别想上我的床。”

“喂！”王耀揭下睡衣：“好意思说是你的床，是哥一直让着你。”

亚瑟耸耸肩看着王耀。

王耀瞪了亚瑟一会儿，又瞪了手里的睡衣一会儿。这睡衣和亚瑟一直穿的那一套是同样的格子图案，只是颜色不同，亚瑟一直穿的是深蓝底紫红格子，王耀手里拿的是暗红底蓝格子。

终于，王耀叹口气：“好吧。”

亚瑟乘胜追击：“赶紧换上，然后去把头发吹了，被子都蹭湿了。”

王耀当即就把睡衣扔回亚瑟脸上：“就你事儿多！”

亚瑟轮开胳膊把睡衣甩回去，然后转身就往卫生间跑。睡衣拍在他一步远后面的地上。亚瑟在王耀“你给我捡回来！”的喊声里进了卫生间锁了门。

没过几分钟，亚瑟全身滴着凉水、隔着两层门吼“你竟然把热水都用光了！”的时候，得到了王耀以牙还牙的沉默，回答他的是吹风机的呼呼嗡嗡。

折腾完一通的两人都换好了睡衣，打算早早进被窝取暖。他们收了折叠椅，关了灯又去拉小落地窗的窗帘。两人不经意看到楼下咖啡店的老奶奶抬头对站在窗前的两人举起了拇指。两人囧得拉上帘子也不是，不拉帘子也不是。两个人带着呆呆的模糊影子在弱弱的月光里愣了好一会儿。

终于拉了帘子、借着手机屏幕光摸上床躺好的两人，发现其实两个人两床被子塞在一张床上……确实和想象中的一样挤，一个人稍微动动腿就会碰到对方。

“唉，挤点就挤点吧，暖和。”王耀破罐子破摔，在一片模糊的青黑色里又往亚瑟那边靠了靠。

“你老实点！不然我踹你下去。”亚瑟蜷了蜷腿。被子窸窣作响。

“哟，不一定谁踹谁呢。”王耀挑衅一样伸了伸腿。

于是两个人就互踹了起来，床上被子哗啦哗啦翻飞。很快个子高、腿更长的亚瑟占了优势，他一脚蹬在王耀大腿上一用力，王耀半个身子都斜了出去，被子也掉了一半在地上。王耀一看不妙，赶紧缩回腿，抄起枕头蒙住亚瑟的脸，然后上手推亚瑟的肚子。亚瑟心想这家伙竟然都上手了，看来默认的只能动脚的规矩是被破了，于是他扔开王耀的枕头，跪起身来，直接发狠双手抓住王耀的肩膀往床下拽。一瞬间腰部以上都悬空的王耀心慌无比，本能地伸手牢牢抓住亚瑟胳膊：“停停停！好了不闹了好好睡觉行吧？”

被求和的亚瑟心满意足，随即他发现两个人的姿势相当的诡异，他又红了脸，赶紧放手，却惹得王耀叫起来：“诶别松手啊我要掉下去了！”

好不容易人和被子都安安稳稳回到床上后，王耀确实裹着被子缩在床的一边不出声了。

亚瑟松口气，也拉上被子闭上眼睛。



凌晨不知几点，天微微亮。小屋子里的空气昏暗沉绵，像是冻在冰箱里的豆沙馅。

王耀轻轻地掀开被子，打算去卫生间。他刚下床站起来要迈步子，发现自己一脚踩了另一边过长的裤腿时已经晚了——重心不稳的他斜着跌回床上，砸在了亚瑟的腿上。

“啊！”惊醒的亚瑟一下子坐起来：“王耀你**肯定是故意的！”

亚瑟的声音很快被盖过了——窗外的高桥上地铁驶过，哐啷哐啷的声音格外地清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