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抵达南天门时正是午后三时。一改平日悠闲模样,自山林道间一路小跑的少年此时正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原本拖着他披肩的派蒙则是晕晕乎乎,险些被甩飞到树干上。
“头好晕……”派蒙扶着脑袋,不由自主地抱怨起来,“明明可以直接用传送锚点,为什么非得从望舒客栈徒步过来不可呀?”
的确,他们正午出发,从客栈一路途径翠玦坡,紧赶慢赶,总归还是迟了四分之一个时辰。
“用锚点的话,刚做好的点心可就不新鲜了。”
派蒙叉着手,显然不是很买账:“你就宠着魈吧!明明能用冰史莱姆保鲜。”
空自知理亏,只得干笑两声装傻,面对着旅伴埋怨的神情,连忙补上后半句:
“今晚回璃月的话,我买万民堂的黑背鲈给你吃。”
“这还差不多!”派蒙一下来了劲,想到卯师傅的手艺,又开始忍不住垂涎三尺,“还有香嫩椒椒鸡和米窝窝……摩拉肉也想吃!”
“好好,你说什么都行。”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就到了与魈约好的地点。通往南天门的路径多半四处环山,但一旦抵达琥牢山下,视野便豁然开朗起来。周遭仙山古木参天,鸟雀啁啾,明镜般的溪流淙淙鸣响,宛若一条山峦中盘踞的碧蛟。不远处,自伏龙树下生出的幽蓝新枝正遥遥指向天空,此情此景,若说是蓬莱阆苑也不为过。
正如空所料,护法夜叉大将正稳稳端坐于一处仙石之上,金色却砂树投下的影子荫蔽住了他笔直的背脊,闭目冥思之际,唯有胸膛轻轻起伏。
“魈,难道是在冥想吗?”
派蒙话音未落,空就把手竖到唇边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打断这片刻安宁,转手就要轻轻将装有杏仁豆腐的食盒放到一边。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会儿,魈凉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你来迟了。”
还是瞒不过魈……空叹了口气,本想趁着他浅憩时将迟到一事蒙混过关,果然还是不该对仙人动这种小心思吗?
“抱歉抱歉,想着让你吃最新鲜的杏仁豆腐才没用锚点……仙人能不能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空故意把声音放软,双手合拢在身前,偷偷睁开一只眼看魈的反应。仙人果真很吃这一套,眉头只蹙了一下便松开,伸手揭开精致食盒的盖子。
“不过是应约办事,不必如此麻烦。”
打开食盒后,一股奇妙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盛放着的甜点果真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杏仁豆腐表面色如凝脂,与糖浆一并点缀在表面的桂花也是空亲手采摘、碾碎的,似乎还混合了什么不知名的食材,一勺放进嘴里后,杏仁原本略苦的风味也变得含蓄柔和,甜蜜的口感只在舌尖一触便离开,只留下清爽的余韵。
“是不是味道很特别?我往调料里加了一点稻妻的绯樱绣球,会不会太苦?”
“不会。”魈放下勺子,细细品尝着与往日不同的风味,“味道不错,多谢。”
“所以魈,说好要给空准备的修行,是什么样的训练呢?”派蒙有些不知趣地打断了略显旖旎的氛围,飘到魈的甲胄边,“这么说来,上次我们还陪着甘雨来过一次这里呢。虽然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总感觉已经隔了很久了……”
魈瞥了她一眼,将用过的餐具与器皿小心地放进竹篮中:“修行一事因人而异,也因参与者的目的与心境而有所不同。”
“好深奥呀,派蒙听不懂……”
“那么稍后你也一并参与便是。”
“咦?”空与派蒙一起疑问出声,后者的反应显然更大些,干脆是抱着头顶皇冠,嘟着嘴抱怨:
“等一下!空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也得参加特训不可?”
“帝君曾提到你总与旅行者形影不离,”魈淡淡说道,“那么自然也该多少习得防身之术,以待不时之需。”
不知怎么的,空总觉得魈的语气带着一丝揶揄。不过仔细想来,派蒙除了最开始信誓旦旦要做他的提瓦特向导,剩余时间都在蹭吃蹭喝,习得一些对敌技巧可以说是有备无患。想到这儿,空也没有提出更多异议。这头派蒙还在不情愿地念叨,魈倒是已经收拾完毕,身形一敛,出现在空旷山地的中央。
“你若准备好,我们就开始吧。”
魈双手交叉,不忘叮嘱他:“使出全力攻击,不必担心我负伤。”
“嗯,我准备好了。”空甩了甩肩膀,活动了一下关节,“不过话说回来,魈……你不用武器吗?”
“武器?”
话音未落,还没等空反应过来,下一秒,他便下意识地后背一凛——好快!他慌忙抽剑对敌,却只捕捉到视线中闪过的一缕黑色青烟。
“哇!魈,你怎么搞偷袭!”
派蒙还在惊讶,只听风声呼啸,她便吓得不敢再开口了。几个回合过后,别说预判到魈的方位了,空就连及时攻击都做不到,几次攻击都落了空,反倒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得很。只见缭绕烟雾聚拢,魈重又出现在他面前,面容严肃。
“方才就是第一课。战场瞬息万变,为保存体力,需先习得先抑后扬,以退为进之法。”
“你,你也太快了……”
空想到先前好几次呼唤魈的情景,平日里他就是以这种高速穿梭于璃月高山之间的吗?这也太疯狂了,在奥赛尔之战中,魈所传递给他的仙力恐怕只有本尊的百分之一吧……
“夜叉本就以轻捷为名。”见他脸色发青,魈淡淡说道,“累了?你稍事歇息,马上继续。”
明知道魈平日里说话就是这样直白,但总觉得自己被小瞧了。空咬咬牙,重又站起:“再来!”
魈的能力并非是突破空间限制的瞬移,每每他高速移动,空气中难免会残留下风元素的残影。若是自己能准确追踪他的元素力……可空想得简单,实行起来却异常艰难。即便能捕捉到些许痕迹,魈每次只消轻轻一侧身,便从容地避开了他的攻击。不到十多分钟,他的额角已然冒出汗珠,魈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不见疲态。
“停。”
听到魈的命令,空不由得松了口气。魈见他软下双肩的模样,并未让他再举剑,反倒走近一步:
“接下来是第二课。知己知彼,方得百战不殆。”
空还未反应过来,魈的气息便将他包围其中。仿佛要为了让他理解话中真意般,魈此时凑得极近,两人几乎肩颈相触。一只手握上他的剑柄,昨晚还在尘歌壶中与这只手十指相交的亲昵记忆顿时涌上心头,空顿时紧张得连后背肌肉都绷紧了,魈却仿佛浑然不知。
“你方才挥剑时的杂念太多。”那清冷如涌泉的声音近在咫尺,空几乎能觉得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思考有害无益,要将有限的精力都集中到你的敌人上。”
你这样要我怎么集中啊!他在心中呐喊,面上却还装得冷静,殊不知连耳垂都变得粉红:“唔……那我再试试?”
有那么一瞬间,魈的嘴角仿佛微微上翘,随即又变回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开始认真讲解剑法的要领。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同意甘雨的说法:魈是一位顶尖的好老师,尽管言辞不饶人,但他显然懂得体恤学徒,且思虑周全。所谓身教言传,大概就是如此行为了吧?空忍不住胡思乱想,可那身平日里看惯了的装束此时却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那广袖战袍原是仙法所制,为降妖除魔量身订造的服饰去除了一些多余的遮蔽物,近看竟觉得露出度高得惊人。由于其主正在催动元素力,缠绕腰际的青色纹身正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微光,而再往下就是……不行,再思考下去就是真正的不敬仙师了!
“在想什么?”
魈的声音蓦然在他耳侧响起,空直觉脚下一缕凌风擦过。他连忙挣脱魈的手,这一次他吸取了先前的教训,瞄准了元素力的踪迹一剑挥出,毫无疑问赌中了魈的位置。可面对这直冲面门而来的一击,魈不闪不躲,甚至神色自若。空心中一慌,连忙偏移重心——
“小心!空!”
派蒙惊叫着提醒,就在武器命中的瞬间,空气被扭曲变形,魈的身影随之消失无踪。他的剑势并未击中目标,而是随惯性向前牵引,空趔趄了一下,心想这一招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可由不得他进一步思考,那腾挪身形只在他眼前擦过,随即便闪现在他身侧。空看准时机,翻动手掌再度飞起一剑,魈后仰避开,可这一招乃是虚招,空的眼前一花,右腕传来疼痛,武器应声脱手;下一刻,魈竟是运用左臂肌肉力量,只用一下便将他掀翻在地。
“咳!咳咳……”
千钧一发之际,空右掌一拍地面,虽是利用岩属性的力量勉力撑起了身体,但还是不免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他心有余悸地望着脚下的水面:要不是他反应迅速,估计此时早就一头栽到溪流里了。
“空!”派蒙赶紧飞来查看空的情况,好在闪躲及时,并没有留下什么皮外伤,“你没事吧?刚才我还以为你要被打晕了……魈也太严格了。”
“放心,我没事。”空想伸手安抚派蒙,但右腕的酸痛使他此时有些呲牙咧嘴,一时使不上力来,“不过魈的力气确实很大,我觉得单手举起一块浮生石也没太大问题呢。”
“所谓四两拨千斤,不过借力罢了。”
对于空的插科打诨,魈只是一笔带过,随即他再度抱臂而站,锐利金瞳中显出几分不满。
“你太过依赖你的武器了。你手中的器具除了进攻,更应有御敌之用。若是在真正的战场上,方才那一下就会要了你的性命。”
空的呼吸顿时一滞。都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没来由的,荧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过去这柄剑,曾是为了守护那个大大咧咧的、总是冲在前面的妹妹而存在。从小开始,她便是个英勇无前的战士,似乎从没什么能难倒过她。在其他世界一起旅行时,往往都是她在前方挥舞长剑,他负责守护她的后背。可自从二人分开,战斗的职责全数落到了他肩上,他竟也渐渐淡忘了这柄剑的意义。
对啊,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记呢?空摇了摇头,再度撑着剑站起,对上魈的目光。
“抱歉,是我刚才大意了。再来一次,如何?”
接下来的修行中,空的攻势逐渐和缓,观察与思考的占比显然上升了不少。攻守平衡之后,果真有效地延长了战斗时间,且有几次,他的剑光都堪堪擦过了魈身后的锦带。
“很好。”见对方逐渐上道,魈手腕一转,闪身出现在几步远处。他凭空一挥,通体如美玉的鸢枪便出现在他右手之中:“现在使出全力,试着打败我。”
“魈要动真格的了!”派蒙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空,你还撑得住吗?”
没错,经过方才一番缠斗,他的体力已经快要见底了。魈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持枪驻地,沉声说道:
“如此便是最后一课。在真正的战场上,你的敌人很可能懂得隐介藏形之术。闭上眼,你需懂得如何辨别他们,理解他们,成为他们。”
这是什么意思?魈的话语无疑晦涩难懂,但空依旧依言闭上了双眼,试图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最轻微的呼吸声。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方才魈扭曲空气的那一枪再次令他想起层岩巨渊的深处,那足以破开混乱时间与空间的奋力一击。
一直以来难道都是如此?若是夜叉那比风更轻捷的能力,再凶险的战局于他而言也不过是闲庭信步。魈随时随地都能全身而退,可他每一次都选择了站在最前线,宁愿以命相搏,也要为身后人开拓一线生机。他一次都没有逃避过自己的职责。一次都没有。
如果他便是魈,此刻他会站在何处观察敌人?是谨慎出击,亦或是一击毙命?空屏息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都融入周遭环境之中。此时此刻,水流鸟鸣已经不入他耳,万物皆归于寂静。黑暗之中,他全神贯注地关注着空气中微微流动的元素力,最终,在视线死角一闪而过的风粒子映入了他的眼帘。
“就是这里!风刃!紫影!”
不假思索的,他将压缩后的涡风与丰穰勾玉飞速向前抛出,两者相撞瞬间,强力的风雷元素顿时相互反应,于场地上扩散,被截断的魈从空中落地,抓住缓冲的片刻空隙,长枪直刺对方不备的后颈而去。没想到空早就料到他这一招,偏移挪闪之际,还不忘伸手招出自己的又一战技。
“落!”
这是旅行者自璃月习得的元素战技。与过去的帝君何其相似,用于防御工事而筑起的岩造物……这一次魈闪躲不及,左右夹击的荒星顿时限制了他的行动。
“还没结束!——随风而去吧!”
空高喝一声,强烈的风场顿时以他为中心往四周扩散,激荡的暴风将二人牢牢困于其中。面临如此精密布局,魈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惊讶。而下一刻,空的长剑应声追刺而来,举枪不及的魈只能向旁略一侧头,堪堪躲过这一击。
赢了!空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地喘息着。同时使用三种元素终于耗尽了所有体力,此刻他却还记得露出得意洋洋的一笑:
“怎么样?这算不算是扳回一局……啊!”
话音未落,手上制住对方的力道突然消失。荒星外壳破碎之际,魈借力腾空而起,竟是凭空悬浮在了空中。他会飞?不,不对——突然之间,空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对环境中元素力的掌控,旋绕魈身体的风场汲取了周遭的所有风元素力,强大无朋的旋风瞬间掠过遍地金叶,使它们全数随翡枪翻飞不止,将端立其中的夜叉包围其中,仅刹那之刻,便有如漩涡龙卷之势。他当然知道魈对于风元素的掌握早已出神入化,却从不知他竟也能将周遭环境化为己用。
“靖妖傩舞!”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超凡脱俗,因此尽管听到了魈使出杀手锏的宣告,空仍是看得出了神。而下一刻,翩舞的金叶化作了几道锐利枪刃,将他牢牢钉在了地面上,不得动弹。
“空!”
派蒙的喊叫近在咫尺,他也做好了冲击的准备,可明明腰与头都接触到了地面,却不觉得丝毫疼痛。无数的却砂叶伴风而来,温柔地托起了他,将他轻缓地放在了一块仙石边,仿佛对待最珍视的宝物。
“做得好,空。”
魈的声音再度响起,清风轻拂他的头顶,吹拂他胸膛和脖颈上的汗珠,沁凉的触觉几乎能抚平一切伤痛。空舒服得轻轻眯起眼,一道影子朝着他覆下,戴着护甲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带走了挂在他脸颊上的叶片。
“我输了,心服口服。”
空长叹出一口气,诚实地回答道。魈却只是摇了摇头,伸手贴上他的侧颊,用拇指摩挲着他的轮廓:
“空,是你的实力逼我使出了靖妖傩舞之仪。在修行这方面,我已经没有更多能传授于你的了。”
“哦?”空顿时忘了自己刚刚落败的事实,眼睛都因跃跃欲试而发亮起来,“难道魈的意思是我也够格做你的对手了?”
“切莫心急,”魈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与我的修行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不过在武器运用方面,你尚可再精进。”
“魈,你真的好严格……”听到这意料之中的话语,空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靠回仙石上,“要是等我找回了原本的力量,魈说不定也不是我的对手哦?到那时再切磋,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魈闻言收回手,静静地注视着他。一瞬间,那欲说还休的神情令空感到一丝不安,他看起来几乎有点……悲伤。如果魈继续这么注视着自己,他或许会屈服于心中最深也最黑暗的欲望……可就在他要开口时,魈敛去了周身的锋锐战意,淡淡笑意如滴在宣纸上的一滴新墨,晕染开了如画眉眼。
“今日到此为止。”
然后……之后,发生了什么?
破碎的记忆氤氲又聚拢,没错……在那次修行后之后不久,他便打包行李,启程准备前往须弥。与以往一样,他与璃月港的友人一一告别,大家纷纷心照不宣,刻晴更是善解人意地为旅行者安排了一份临时“委托”,拜托他与降魔大圣前往层岩巨渊边的黑岩厂巡查一番。
大家的心思,他又怎会不懂?经过层岩一役,矿场运作趋于稳定,早就交给七星管理。璃月的伙伴们无非是想要为他与魈留出空间,好让他们好好道别罢了。于是二人一路兜兜转转,途经那烟红如霞的琉璃峰,在天工峡之顶望过落日余晖,终于抵达了与须弥接壤的地下洞口。
“魈,谢谢你送我们到这里。”
夕阳掠过树梢,垂落下火焰般的光芒,晚霞几乎要将天空染成一片绚彩。魈仍然是抱着手臂的招牌动作,面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没别的事的话,那我就……出发啦。”
魈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于是他们就此在丹砂崖别过,走向不同的方向。
魈……难道不和我说再见吗?
在朦胧不成形的记忆中,他似乎有这么询问过。然而越是思考,脑中的杂音越是吵闹,就连魈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此刻他的喉口腥甜,胸口沉如千斤,仿佛被困在无形的笼中,找不到出路。
奇怪,魈……那天回答了什么来着?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向地面,一阵失重般的恶心感顿时折磨着他,派蒙惊恐的尖叫声似乎近在咫尺,可他的头脑却仍然迷失在痛苦的薄雾里。一双冰冷的人偶之手仿佛伸进了他的大脑,搅动着他的记忆,嘲弄着残存的理智。
“派…蒙……纳西妲……”
支离破碎的字句在离开他的声带后便消失在了空气之中,不,她们不在这里……深不见底的深渊几乎要将他吞噬,思考,空,思考。他再度吐出一口血,身躯几乎忍受不了这种极寒而剧烈颤抖着,你现在身处何方?敌人在何处?
“在真正的战场上,你的敌人很可能懂得隐介藏形之术……”
是魈的声音。记忆开始向脑海逆流,那清冷的声音此时宛如一束遥远的光芒,安抚了他焦躁不安的精神,点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依照他所说,空如昔日那般闭上眼,竭力捕捉着敌人的气息。
“……没错,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记忆中的声音与他的低语逐渐合二为一,模糊成形的记忆如海水冲上了堤岸。没错,这里毫无疑问便是净琉璃工坊,正机之神殿。敌人是散兵所驾驶的机甲傀儡,他擅长操纵人心,甚至还能入侵他的意识……可如今同伴都不在他的身边,莫非这里是梦境?那么,散兵一定就在这里,潜伏在自己大脑的某一处。
“敌人在何方?辨别他们,理解他们……成为他们。”
如果我是正机之神,集全须弥之力为一体,登上全知全能之座的人偶……空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尽管拥有着比肩虚空的权能,但傀儡终究是傀儡,一旦连接上机械之躯,散兵就将完全失去机动能力,被困于机甲之中。此刻他一定在高处俯瞰自己,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等等,高处?
空转头往上方望去,在禅那园时他便有此预感,他与散兵的意识正紧密相连着,而这并非出自对方单方面的操纵。若是此时他正处于正机之神的梦中,那么毫无疑问他便能以此为媒介,逆向探测出敌人的方位。
一片黑暗之中,他能感知到躁动的雷元素正在纠缠,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罗网。可这不过是敌人的诱敌之法,用来消耗他力量的一步棋子罢了……空闭上双眼,在遥远得无法触及的高空,一阵若有若无的视线正在注视着他,森冷的目光几乎令他浑身发寒。
是那里吗?空在心底估算着距离与高度,这一击无疑将会耗尽他所有残存的体力,可无论成功或否,也只能孤注一掷了。他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提起剑,将所有残余的力量全数汇集于武器之中。若是这一击没有命中,他是否会永远沉睡在这片寂冷之梦中,再也无法返回外界?不,不对,现在不该是想那些的时候……尽管这么安慰自己,但他的手指却在颤抖。
“不。现在还没到说再见的时候。”
是幻觉吗?他又一次听到了魈平静的声音,声音似远似近,如同隔着一层朦胧薄膜,但这毫无疑问地合拢了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块拼图。在丹砂崖的洞口前,面对他的提问,魈正是如此交叉双臂,淡淡说道——
“空,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待你的平安归来。”
魈还在等着他。这个念头从心底萌生的一瞬间,他用力握紧剑柄,前所未有的战意再度点燃了他身体深处的力量,没错,他的旅途还要继续,还有很多未竟之事……魈,如果你也听得见的话,就把你的力量也借给我……!仿佛在响应他的呼唤,长剑正如有生命般不断鼓动,剑身绽放出前所未有的金色光晕;他仿佛能感受到另一双戴着护甲的手同样握紧了剑,渡给他源源不断的热意。没来由的,空如此坚信着:若是有魈在他的身边,他就不会输。
“——就是这里!”
毫无保留的竭力一击。几乎能将空间与梦境都斩裂的一剑毫无偏差地命中了目标——巨大破碎声几乎震颤着空的心脏,上方空间轰然坍塌,在裂隙之中,正机之神抽回了手,空几乎能看到操纵者惊愕的神情。成功了吗?还是说——
“数据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
虚空正在嗡鸣,草元素结成的力量从他脑海抽离。这一次,他真正地摆脱了梦境,回到了现实。晕眩之际,空只用余光瞥见一只梧桐蝴蝶自他肩头翩然飞离,所有黑暗中的幻觉都随之消逝,化作了四分五裂的镜像。
“……你知道,这是你第几次试图夺走我的神之心了吗?”
千钧之手沉沉压下,万丈雷电如审判轰鸣。琉璃坛之上,无情无泪的伪神正在发出绝望的咆哮。
“刚刚,是168次。”
草之神沉静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直接响起,一切顿时有如断带的映影般开始倒转。他重又站在了正机神殿的入口,派蒙,纳西妲……她们都还站在他身旁,毫发未损。而此时此刻,他们与斯卡拉姆齐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
魈……那天离别前,要是有再吻他一次就好了。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如今却成为了支撑着他的全部力量。空再度举起剑,直面神殿之主。
要活着回去,为了拯救纳西妲,为了如今仍在奋战的同伴们,为了能再一次用这双手,将重要之人拥抱入怀……他将为此而战斗到底。而这一次,他将不再迷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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