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不受人喜欢。
自出生起，家里的事情接连不断没少过，爷爷的病复发，躺在医院险些去了；父亲的产业连遭威胁，步履维艰；母亲娘家七大姑八大姨坑蒙拐骗闹出了事，情急之下又找上了门。家里长辈迂腐、迷信，问过神仙求过神婆，得到的消息是——他命里和这家人八字犯冲，需得再生养一个八字相和的男童，情况才能好点。
他家里人留给他最大的一点好，仅仅是名字里寓意平安的一个“平”字。
等他弟出生了，这个家就几乎没了他的位置。
毕竟有了他弟之后，家里境况居然真的一路好转，甚至越变越好。如此一来，有他弟这个福星衬托着，他就更像个扫把星了。
而且他爸妈，真的始终没怎么正眼瞧过他。
托家里人的福，他对他弟讨厌不起来，可也实在不喜欢。可他对他弟的回避态度，却被父母视作小孩子恶劣的嫉妒与敌意，于是千方百计把肉嘟嘟的小孩子和不受待见的大儿子隔开来。
家里没有人的时候，父母总是把他关在房门里，千叮咛万嘱咐，别总对你弟动手动脚，把小孩碰坏了怎么办。所谓动手动脚，无非是小孩子对他从头到脚都好奇，这里扯扯，那里戳戳，被父母看见了，却视作他可能欺负他弟的前兆。
……天可怜见，他根本没有那种心思。只是他弟不知为何很喜欢他，总会踮着脚笨拙地打开门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瞳色有点淡的眼牢牢锁住他，笑的很甜。
他没忍住伸出手想要逗逗他弟，却被握住一小段指节。
不过这些接触也就限于幼时，后来他弟被送进学校，他就被更严苛地管束住。
压力逐渐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被逼急了红着眼爆发，冒着雨冲出家门。他弟大半夜撑着伞把家附近的街道走了个遍，在公园外的长椅上找到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地给他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然后轻声道，哥，回去换身衣服吧。
他一声不吭，耍赖不肯走。
十三四岁的少年长得比当年高得多，单就这样坐着，他就需要仰着头去看了。夜色下他看不清他弟的脸，只看见他弟安静地站定一会儿，然后蹲了下来，自下往上带着希冀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背你回去，成吗？
他最后没有推脱。少年人身体单薄却相当结实，不见晃荡也不见颤栗，沉稳得仿佛已经可以供人依靠。
他的思绪乱飘，又被雨打湿，沉重地塞满全身上下任何角落。
到家被他弟简单收拾了一下，擦干身体塞进被窝，这才发现身体不仅沉重，而且似乎在发烫。
他淋了雨发了烧，他的父母先是指责他一言不合就跑出家门成何体统，然后训斥他年纪不小了居然还要让自己弟弟把自己背回来躺在床上装死，骂他死了都活该，自作自受。他觉得这两人说的实在太对了，自己就跟个他妈的傻逼一样。于是他死死盯着两人，不说话只是笑。
他所谓的爸被他笑出了火气，抄起床头随意一个物件就要往他的头上砸。正开门的弟弟惊得冲向床头挥开他爸的手。这小孩，力气还挺大的。他迷迷糊糊中想着。
他弟的脸色却不似以往平和，冷冷看着两人，爸妈也不叫，直说请两人出去。
他爸张嘴就想骂小白眼狼，被他妈推搡着出了门，几声争执与宽慰参半的话语后，少不得又是几句状似为他着想的冷嘲热讽。
可是这些他都没能听到。他弟利落关门上锁，小心翼翼地把他爸摔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认认真真摆在床头，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着一张全家福。
当时他的弟弟想要站在他身边，却被他妈扯开，只好站在父母中间，他挨着母亲站在最左边，却觉得整颗心都发烫。
这张照片。
画面中心的三人笑得很幸福，而他面容僵硬，在一旁沦为突兀可笑的陪衬。
他的父母留下的版本都是把他剔除在外的，他却依旧捧着自己疼到发抖的心，把原本的留了下来，常年反扣在床上。他的房间除了他和他弟根本无人走动——他的爸妈不屑于走进他的房间，他的弟弟很乖，也不会乱动东西。原本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他还想过如果有哪天离家出走了，就把这个照片带走……销毁，否则被发现的话，未免太狼狈。
现在他弟知道了，他想，那我应该怎么做呢，他又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呢。
哈，大概会笑话我吧。
他弟也确实笑了。
他感觉自己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头部开始疼痛。其实他一直知道这个家里没有真正对他好的人，就连他那个看似对他并无意见的奶奶，也只会笑眯眯地握着他的手，叹气说可惜，要是晚两三个小时出生就好了。他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让孩子生在个好时辰好日子，会特意选择剖腹产。甚至有的婴儿，是在羊水破了之后，因着人的阻拦活生生憋死在母亲身体里的。握着他的手尚有温度，但他当时遍体生寒，只不住地想，要是他从没出生就好了。
但他的弟弟……却一直对他极好。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揣测他弟，但心里阴暗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他……确实是不喜欢他弟的。
只要他弟现在露出哪怕一丝的不屑或可怜，他就可以马上收起心里的侥幸，一走了之。家里这么多年给他花钱倒是大方，他断断续续存了不少，足够他在家以外的地方逍遥很长很长一段时日，他自己也可以打打零工挣挣外快。哪怕他父母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再把他抓回家，那都是之后才用考虑的事情。
而现在，他的弟弟给他掂了掂被子，翻出刚出去拿的温度计塞进他嘴里。
他面无表情红着脸——烧的，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弟一眼。
方才他弟走得急，手忙脚乱下恐怕连自己该拿什么都忘了。此时一下露出他看不懂的别扭神情，又弯腰低头试探他的体温，头额相抵时，相对清凉的和煦气流就轻轻扫过他鼻翼，不难受，有点痒。
知道你不喜欢用这种……我现在不想出去，就不拿其他的了，哥，将就一下，含好。
他心头一跳，被不知哪来的暧昧烫了个正着。他弟不太乖巧地俯下上身，两手撑在他颊侧，但很小心地没有压住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夹杂着亲昵、乖顺、羞涩的笑，脸颊边的酒窝陷下去，盛着蜜一样的甜。他忽然像是忘了呼吸，僵硬地等待对方接下来的动作。
那张全家福，算我们的第一张合照吧。他弟还在笑，眼里亮晶晶一片，是他熟悉却总心如擂鼓地忽视的光。
他动弹不得，忍着莫名的怯意，鼻腔里勉强哼出半个音节作答。
我们以后再拍一张，好吗？换掉这一张，拍一张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全家福。他们没把你当过家人，没把你当成亲生的，我亲你，疼你，我来当你的家。我们以后不要他们了，你愿意吗？
他弟的头埋在他颈窝里，呼吸间居然带了哭腔，滚热的水珠贴着他耳廓沾湿枕头。他手足无措地懵了好久，嘴里含着那根温度计不敢多动，思来想去，居然只敢抬手安抚似的拍拍他弟的背。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