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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漫长而黑暗的问答时间 The Long Dark Question-Time of the Soul

作者 : Freyr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DC comics 蝙蝠侠,超人

标签 蝙超

文集 时间旅行者AU蝙超

904 19 2021-2-6 23:12
导读
接《未曾降落之雪》 参考漫画《末日警钟》剧情
什么是希望?

用生命的语言

描述死亡。

——阿多尼斯《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




你的名字是?

克拉克·肯特——克拉克·肯特-韦恩,抱歉,我总是忘记现在多了个后缀(他以某种过于接近人类的方式微笑,睫毛颤动,舌尖在唇间无意滑过),毕竟这确实不是一件容易让人适应的事情(愉快的鼻音),说实话我现在也没有习惯作为“韦恩”……

你的名字是?

克拉克·肯特-韦恩。卡尔·艾尔,乔·艾尔与劳拉·艾尔之子。

你的年龄是?

三十岁(他垂下眼),本来三十一岁生日很快就要来了(吸气,又是微笑,与刚才的方式不同)。

你的身份是?

我是个记者,或者说我想当个记者,但人生并不总是事事如愿。我已经习惯这一点了。(短暂的沉默)在“努力做”记者之外的时间,我尽我所能地帮助别人,有时不只是人类,视情况而定,但主要是人类。总之,我碰巧能做到一些普通人想做却没有能力做到的事情,所以他们称呼我……超人。

你为什么那么做?

你是说当记者?因为我还蛮擅长文字工作的,又在大学修了新闻专业——

你为什么那么做?

我为什么那么做……因为我没法“不那么做”。(他叹气)事情就这么简单。我恰好能够了解他人的痛苦,又有帮助他们的能力,所以我无法坐视不理。

你为什么那么做?

(沉默,这次时间更长)现在我开始搞明白和你交谈的方式了。我选择这么做,穿上这件披风,是因为我是一个被地球接纳的氪星人,但这不是什么老套的报恩故事。这颗星球上、这宇宙广袤无垠的存在中,有值得我守护和眷恋的存在。我只是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保护我爱的一切。

你爱什么?

很多。(瞳孔放大,他开始失神)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哪怕我只需要一眨眼的时间就可以绕地球飞行一周,我仍然时常为世界的广大而惊讶。我爱我的家人、朋友们,我的狗狗,我的工作,我的农场;我爱我那些拥有动人情节与理性闪光的书籍,寄托了为生命继续下去而祝福的食物,捕捉某个瞬间的图画与音乐。还有黎明、日出、午后、黄昏、静夜,尤其是夜幕下亮起的灯火,我爱它们就像爱宇宙深处不为任何人闪烁的星系。我爱在宇宙中回望地球的时刻。

你最爱什么?

(皱眉,但不是怒意)噢,这个问题可真让人讨厌。我不会回答你的。

你最爱什么?

(闭上了眼睛,双手抱胸,头转向另一边)

你最爱什么?

(他开始撅嘴)

你在想念什么?

(睁眼,嘴唇翕动,软化的信号)我……布鲁斯。我想念布鲁斯。我希望他回家以后能好好包扎自己的伤口,我知道他的胳膊伤得不轻。他太疼了。(鼻翼加重,睫毛振动频率提高,揉搓眼角)……我让他太疼了。

(他流泪了)

布鲁斯韦恩是你最爱的存在吗?

我就知道你又会绕回这里。答案是,不。我想他会给你一样的答案,所以这方面我们不会吃对方的醋。(他又笑了,方式与第一次接近)这方面我们还真是……完美伴侣。

你最先爱上的是什么?

我的父母,乔纳森和玛莎——乔纳森和玛莎。乔和劳拉给了我生命,也是他们把我送到地球,但乔纳森和玛莎才是我……“真正的”父母。父母如何对待小孩子,他们长大以后就会如何对待其他人,而我的父母给了我“爱”。这就是我最先学会的,与这个世界接触的方式。去“爱”它。

乔纳森和玛莎。现在游戏升级。

游戏?什么游戏?

现在还不是时候,克拉克·肯特-韦恩。现在的阶段是你回答问题。不过,局势或许会发生逆转,这不取决于我,完全取决于你们俩个的表现。

“我们俩”?你到底想做什么?!(瞳孔缩小,双手紧握,嘴角肌肉收缩,愤怒的表现)还有谁在这里——

他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克拉克·肯特-韦恩。但你们需要共同回答我的问题,以不同的方式,但难度相当。

别耍什么花招,你以为我——

请别忘了,克拉克·肯特-韦恩,你无法再做任何事、拯救任何人了。你已经死了。至少,以你的维度而言是这样。

(沉默,肌肉仍然保持紧绷)说出你的下一个问题。

我们来谈谈乔纳森和玛莎。他们的死亡发生时,你感觉到了什么?

(臼齿用力咬合)愧疚、负罪感。

你是否怨恨那时的自己?

我恨我自己,远远超过怨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辜负了他们,也辜负了……我自己。(长久地闭眼,他在犹豫)因为我明明有机会改变这样的结局,在飓风来临之前赶到事发地点,保护他们的生命,但我……没有选择那样做。

你是否想要惩罚那时的自己?

(肩膀颤抖,哽咽,他在尽力掩饰脆弱)是的。

你是否想过要杀死悲剧发生的那一刻选择了逃避的自己?

(深呼吸)在我生命过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承认我无法摆脱这样的想法。我希望死去的不是他们,而是我自己。至少,我不该成为那个活下来的人。但现在,(肌肉开始放松)不了。

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在时间旅行中阻止乔纳森与玛莎的死?你是否认为自己浪费了“机会”?

这是你第一次连问两个问题。(他在观察和思考)很简单的问题,因为他们“已经”发生了。我会经常梦见我的父母没有离我而去的世界,或许我会因此经历不同的人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成为“完全不同”的人。我想,如果命运真的存在,那么这就是“命运”。“命运”不是借口,它是……它就是“命运”。它是一切,既是你可以改变的,也是你不可改变的。我没有原谅自己的懦弱,玛莎和乔纳森的死是我永远无法释怀的哀伤,只是我不再选择用一味地惩罚自己、沉湎于旧日的悲伤来自我开脱。我该把时间和精力用在阻止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上面,这是我从我可敬的战友与伙伴,以及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身上学到的。我就是为此而没有在那一刻死去的。我该为了保护他们而活下去。

你有什么话想对乔纳森和玛莎说?

我真不知到这还是一档情感节目。(冷笑,随后沉思)大概会说,我爱他们、想念他们。还有,布鲁斯保住了我们的农场,我们在那里举行了婚礼。(眼角出现细微笑纹)不过那儿已经不种玉米了,我们把谷仓改成了马厩,在那里养了几匹小马,都是设特兰小矮马,很可爱,力气也很大。每天秋冬我们都会回去住上一阵,那时候哥谭和大大都会都太湿了。布鲁斯喜欢裹着毯子坐在门廊下面、爸爸的躺椅上看书,达米安也很喜欢那——啊,达米安是布鲁斯的儿子,他不承认自己是我的儿子啦,不过我爱他,他也爱……好吧,他至少还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抿嘴微笑,语调变轻快)也许不止一点点也说不定。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人家都是这么说的。你们也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好孩子。就这些吧。

是乔纳森和玛莎的死让你成为了超人吗?

不。(坚决而迅速地回答)是他们的爱。他们爱着全部的我,而超人,卡尔·艾尔,他是我的一部分。

卡尔·艾尔。游戏第二次升级。


(眼周肌肉收缩,唇角上移,轻蔑)这倒是比我想得要快得多。(他认为自己开始抓住窍门了)一次升级之后问题变得更有针对性了,你也变得……怎么说呢,好像更有人情味了?我也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有这玩意,我想你不是什么好东西。(鼓起脸之后撒气)所以,要几次升级我才能获得和你对等的问答权利?

继续问答,克拉克·肯特-韦恩。你会知道的。

(叹气,遮盖面部,耳部充血)你能——你能别那么叫我吗?算了,赶紧继续你该死的谈话节目吧,吉米·坎摩尔*,让我们速战速决,在你的节目因为收视率太糟糕被砍掉之前。

当你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

虽然听起来感觉有点奇怪,但我……如释重负,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我是谁”这个问题更折磨人了,至少我再也不会困扰于为什么稍不注意我就会扯掉整个门把手,我的眼睛为什么会无故变热,为什么有时候我明明只是和他人普通地交谈,突然就看见了他们的骨骼和内脏……或者为什么我会眩晕呕吐着出现在某个我从来没有到达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有时是过去,有时是未来。

这是自从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就开始困扰我和我的父母的问题。最开始爸妈时常在我消失时报警,当我回到正确的时间,穿着睡衣光脚踩着田埂走回家,就会发现警察在我们家架起了监听设备。他们以为我被绑架了。当然,没有一个警察相信我说的话,他们认为那是一个贪玩的男孩给自己找愚蠢的借口,但又搞不懂像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为什么会喜欢披头士,又怎么会知道他们在某个冷飕飕的天台上演奏了三遍《Get Back》*。甚至连我都无法相信自己,我的青少年时期几乎是在担心自己精神分裂的恐惧中度过的……但玛莎和乔纳森相信我。他们相信我没有说谎,我只是被迫进行一场没有旅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旅行。之后他们不会再大惊小怪的报警了,但每一次,我结束了时间旅行回到家之后,他们总是在等我,不管多晚。就像……就像这真的只是一场旅行。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曾经隐瞒的一切,这不是我精神有问题,我也不是“怪胎”。(他做了个“引号”的手势)这在我的家乡,氪星,慢性时间错位症是遗传病,不能说常见,但也算是普通的疾病,就像遗传性自发高血压之于人类。只是……(开始出神)我只是和其他人不同罢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撒谎,我终于能够确切无疑地证明这一点了,但他们已经……已经没有人会相信我了。至少那时候是这样的。(他垂下眼)我感到孤独。

你是否愿意离开地球,和你残存的族人重新继续生活?

(皱眉,他不喜欢这个问题)我不需要“重新继续”生活,我的生活一直在继续。直到现在,就像你刚才说的,我死了。我知道我的族人中有一部分躲过了那场灾难,直到现在他们还被封存在布莱尼亚克那些标本罐子里。或许有一天布鲁斯,或者其他什么人会想出解救他们的办法,让他们重新回归自己“普通的生活”,但那也是他们的生活了。我已经拥有了我的,在地球上。我经常听到别人说,“你没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可以。而我选择地球,我选择永远留在这,保护它,这也是它赋予我的使命。

作为地球上“最强大的存在”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最强大”的那个。也许我确实在力量方面算是出色,但在我所熟悉的文化中,武力从来不是“强大”最重要的标准。如果非要回答的话,我已经习惯了作为“强大的”那个,但这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美好体验。我必须时刻隐藏自己,时刻小心翼翼,努力不让自己伤害到任何人。有时这让我觉得疲倦,甚至痛苦。我渴望每一个人普通人渴望的东西,我也想用力拥抱我爱的人,但那样会让他们胸骨骨折。(苦笑)我生活在一个蛋壳里,一个纸糊的世界,甚至是在尽我所能保护它的过程中,稍有不慎我的“强大”就给它造成意外的伤害。这论调让我听起来像卢瑟。(眉头和鼻子皱缩,嘴角下压,厌恶的表现)

放弃你的能力,彻底抹去“卡尔·艾尔”,仅仅作为克拉克·肯特度过“本应如此”的生活是怎样的?

没有热视线、冷冻呼吸,不能飞行,也没有其他超能力,更不会在面试时刻突然消失出现在1916年的凡尔登战场上。不会怀疑自己精神分裂,不用担心玩橄榄球会让我把队友的胳膊卸下来,不会陷入那些……(他的呼吸停止了片刻——他仍然在“坚持”呼吸)麻烦里。

那感觉好吗?

(沉默)有时因为氪石,有时是太阳耀斑,我会失去全部能力,这时候我就是“克拉克·肯特”,和其他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会喝醉、会晕车、会受伤流血,流血过多就会死。

我永远记得我因为太阳耀斑失去能力的那次,布鲁斯……(微笑,眼神闪烁)布鲁斯带我去了酒馆。我喜欢那的音乐。我们跳了舞,我没法用超能力作弊了,所以踩了布鲁斯的脚好多次。还有我们的朋友们,黛安娜、哈尔、巴里,他们都穿着让自己觉得舒服的衣服,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围着小圆桌聊天,我只点了一瓶啤酒就醉的不省人事,靠着布鲁斯说了一晚上胡话。我们就像“普通的”朋友。(声音降低,接近耳语)那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无法预知、没有目的,仅仅是因为命运的种种际遇而走到一起的朋友。但……(停顿,几次张嘴后放弃)不。那感觉不好。我是说,喝醉的感觉不错,晕车也很有趣,甚至做菜的时候切到手指也并不让我觉得困扰,但最初的新奇之后,是深深的无力感。哪怕我没有能力,卡尔·艾尔也不会消失,只要我活着——甚至我已经离开了。我不会回避它,不会再那么做了。哪怕我没有钢铁之躯,我仍然是卡尔·艾尔,而卡尔·艾尔会做的事就是挡在枪口与无助者之间,哪怕我同样会因此而死。

“克拉克·肯特”是你伪装吗?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曾经有人说过我太过沉迷于“扮演”一个普通小记者,但如果“克拉克·肯特”真的是伪装,那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伪装。我在正义联盟的每一个朋友,在他们的面具背后,都有另一个身份、另一种生活。我时常惊讶于我们的社交圈、居住地以及兴趣爱好几乎不存在任何重合,如果不是因为选择了这条共同的道路,我们永远不会成为生死之交。你永远不知道与自己在地铁上擦肩而过,与你在餐过共享一张小餐桌、点同款三明治的人拥有怎样高尚的灵魂。“克拉克·肯特”就是我灵魂的栖息之所。

如果你失去了你的“秘密身份”,你要如何在克拉克·肯特与卡尔·艾尔之间做选择?

我无法选择,我也不需要选择。我选择自己的命运,那就是“爱”。我是因为无条件的“爱”才被这个星球选择、保护的,而我也要为它做同样的事,不管“我是谁”。用我的爱人的话说:“是我们的所作所为定义了我们是谁。”

我一度非常讨厌“命运”这个词,因为它有一种冥冥中注定的意味在里面,仿佛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而我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为了达成它。我讨厌作为棋子被他人操控的感觉,所以哪怕我偶尔在时间旅行中到了未来时空,我也会回避与我有关的信息。我固执地脱离一切束缚,在孤独中越陷越深,认为这才是“掌控命运”的方式,不想被伤害所以也不愿意付出爱,不想被指责所以也不愿意出手相助,但——我做不到。那不是我。命运从我这里夺走了许多,但给予了我更多。“这是命运”,我不再怨恨这一点了,事实上,我该承认它听起来很浪漫才是(微笑)。“浪漫主义”的本质就是冒险。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看法?

布鲁斯·韦恩。因为“命运”,我遇见了他,而这是……这是一切的起点——啊,布鲁斯·韦恩-肯特。

“布鲁斯·韦恩。”

克拉克听见一个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这样说,真奇怪,他明明已经与对方交谈了这么久,却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像男人,也像女人;像老人,也像孩子。这仿佛是世间万物共同发出的声音,仿佛他就处于这声音之中,或者说,这声音“在他之中”回响。

“游戏第三次升级。现在,每回答一个我的问题,你可以问我一个特定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什么是‘特定的问题’?难道你要给我个问题清单不成?”

“如果不是‘特定的问题’,我将不会回答——或许我也会回答,不过不一定是准确且全面的,你要运用自己的判断力。”

好极了,他真是听起来越来越“像个人”了,甚至开始自相矛盾。克拉克在心里非常委婉地翻了个白眼。“首先,我该怎么称呼你?”他托着下巴思索着,这个熟悉的动作带给他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喂’比较经典,但我认为不太礼貌。”

与他对话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克拉克认为那是它感到为难的表现。显然,他们这些超自然生物都是以自己的神秘主义为傲。

“你可以叫我克鲁德普。”“克鲁德普”说,听起来有点勉强。

看来这是个“不一定准确且全面的回答”。

关于自己目前的处境,克拉克有三种基本猜想:
其一,他并没有死,而是遇到了某个极其强大,拥有扭曲现实,或者至少是入侵他人精神能力的敌人,克拉克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是为了迷惑他而设计的假象——但这就衍生出新的问题:这位“克鲁德普”的目的是什么,又到底是何时入侵了他的生活(或者精神)?他的记忆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其二,他的的确确死了,现在正身处某种介于天堂或者地狱之间的高次元空间,而与他对话的,就是“上帝”本人。(这是克拉克认为最不现实的猜想)
其三,他介于生与死之间,他所感受到的不过是自己濒死的大脑构建的某种,具有安慰性质的幻想,就像那些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的形容一样,“你的一生在眼前闪过”——这或许能够解释“克鲁德普”的问题为什么总是围绕着他做过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有些听起来令人困惑乃至有些滑稽,不像是一个谋划着使他一败涂地、精于算计的冷血角色或者高高在上的“神”会提出的问题。
平心而论,第三个猜想最令克拉克感到满意。“真实的”他或许坐在蝙蝠洞永不止息地咆哮着穿过时间洪流的瀑布之前,等待死亡缓慢拂去他身上的尘土;或许已经回到了堪萨斯的农场,躺在某张手术台上,在全宇宙医术最为精湛的医生(或许还有几个魔法师)的环绕下僵直地躺着,等待着他们把他从地狱带回来,或者向他告别,把他留在那,留在虚无的、永恒的黑暗之中。
那么,这档谈话节目也会有终结吗?他会和克鲁德普一起说出告别词,看着那些他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熟悉名字像片尾字幕一样快速滚过,还是像天线被雪压断的有线电视一样,只剩下一片灰白无序的电子图像,以及刺耳的噪音?
不管结局是什么,克拉克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他回答了太多问题,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但接下来还有更需要运用他的口舌的地方。他有了发问的权利,尽管仍然是“有限的”,但至少他不再像一本摊开的书那样任人翻阅。这不怎么容易,自然,现在他对克鲁德普一无所知(这显然不是他的本名),但“提问”是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他自认为得心应手的人,克拉克肯特可是个优秀的记者,而记者就是靠提问谋生的人。
“我们开始你的第三轮游戏吧,克鲁德普——我现在发现,我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他微笑道。
“为什么是布鲁斯韦恩?”
“我以为我的上一个答案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愿意为他承受命运这样的结果。如果否定命运同样意味着否定对他的感情,那么我不会这样做。”
“不。我的问题是,你为什么选择布鲁斯韦恩?”
“因为他足够迷人?”他耸耸肩,“我没想过。说实话,我没什么恋爱经验,由于慢性时间错位症,我人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努力藏匿于人群的同时尽量避免与任何人接触。我压根没想过我会爱上任何人,即使是在时间旅行中多次遇见布鲁斯以后——然后那件事就那么发生了。我度过了糟糕的一天,一如既往,但布鲁斯找到了我,他说了很多。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想吻他,并且想了很久。然后我就那样做了。”
克莱德普没有回应,克拉克猜测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失望,但让这个奇怪的家伙满意从来不是克拉克的目的。
“我能提问了吗?”他不满地清了清嗓子。
“不。你必须给出我想要的答案才行。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选择了布鲁斯韦恩?你为什么会在时间旅行中一次次遇到他?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当然考虑过,在我二十二岁,第一次遇见在哥谭中心广场布鲁斯,在他告诉我们未来我们会不断地相遇之后,我整整一星期都在想,为什么是布鲁斯韦恩,这肯定意味着什么,我从没在时间旅行中重复遇见过什么人,也很少在同一个地点重复出现——”
“那么答案是什么?!”克莱德普强硬地打断他,听起来几乎算得上急切了。
“我不知道。”克拉克平静地回答——这是个好兆头,这个克莱德普,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他渴望的“答案”究竟是什么,这份渴望正在逐渐打乱他原有的节奏,“不过,布鲁斯对这个问题到是有个答案,或许能给你做参考:因为我们选择了同样的道路,并且在这条道路上相遇了。所以,不是因为在时间旅行中无数次与他相遇,我才会与他相爱,而是恰恰相反。”
一阵短暂的沉默,大概有一声叹息那么久。
“你可以问了。”克鲁德普说。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希望这个问题在你的问题清单上。”
“你可以用你的双眼自己看看,克拉克肯特。你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了。”
克拉克最开始是想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的,随后他突然意识到,他并没有视觉,而他自己在克鲁德普说出这句话之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像从那盆热汤一样的远古海洋中第一次诞生感官的生命那样尝试着运用自己的眼睛,睁开他们——
克拉克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群星自他的身体之中穿过,恒星自他双眼滚落如泪水,行星环绕他的脖颈如珍珠,瑰丽诡谲的星云自他吐息中生成,超新星的碎片在他细胞中积聚形成新的星星,脉冲星在他胸腔中射出击穿黑暗的蓝色电波,那是他的一次心跳。周围是无边无际,吞没一切的黑暗,仿佛身处黑洞之中,星光无法逃离,这片小小的宇宙只能向内照亮自己。

每一颗星星都是他。

每一颗星星都是克拉克肯特的记忆。

“你在你的灵魂之中。”克莱德普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响起来。
“我的灵魂’?那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克拉克漫不经心地问(他并没指望克鲁德普会如实相告),想要伸手抓住一颗在他眼前游曳的星星。那是五岁的他,缩在某个潮湿的洞窟中,水滴从上方的钟乳石上滴下来,落在他鼻尖——在他指尖触到那颗星星的瞬间,星星熄灭了。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克莱德普回答。“你真的爱布鲁斯韦恩吗?”
“当然。不然我干嘛跟他结婚?(以一个神秘主义者的标准而言,这个克鲁德普未免有些过于八卦了。)所以,继续我的问题——”
“既然你爱他,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要改变他人生中经历的不幸,在你明知道自己有能力这样做的情况下?”
克拉克张了张嘴。

“你为什么要回来!那么长时间你都不在,爸爸妈妈他们——”

“别试着阻止我,克拉克。那时你不在这里。那么你现在也不该在这里。”

“他挺好的。就是总伤心。”

“我想过。”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细碎闪亮的恒星停留在他的睫毛上,顺着他的皮肤滚落进领口,如同碎了的泪珠。
“拉奥啊……我没有一天不这么想。但我——我不能。”
“为什么?如果你就在托马斯和玛莎韦恩被杀死的那颗小巷,难道你不会为他们挡下那颗子弹?”
“这不一样!”
“这和阻止他们去看电影没有任何区别。”

“当我第一次遇见布鲁斯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已经不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不能冒着使整个宇宙的时空崩溃的风险阻止这件事。就像我说的,在彼此之上,有更值得我和布鲁斯去守护和牺牲生命的东西。现在,轮到我问了。”克拉克停顿片刻,克莱德普并没有回答他,这或许意味着某种默许:“你为什么也在这里,克莱德普?”
“因为我想知道一些答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做什么?”
“你应该做的事。你能感受到全部声音和光谱波段,你的大脑所能思考的极限远超人类的六个半目标极限,那些人类所谓的’宇宙的真理’,你从出生时便与他们为伴。这个世界对人类从没有任何隐藏,只是他们过于盲目,始终只是自问自答罢了。”克莱德普破例回答了他的追问,与他一直以来的言简意赅不同,这时他听起来几乎算是急切。
“超人是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存在。人类,他们终其一生都在选择逃离自己的同类,选择做他们之中最为’不同’的那个,而你付出了一切,只为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的声音,像男人,也像女人,像老人,也像孩子的声音,仿佛是世间万物共同发出的声音这样问:“我想知道,你究竟想从这样渺小、自相矛盾而又自命不凡的生物身上得到什么?”
这个回答透露了很多。克拉克冷静地思索着。首先,克莱德普对人类很熟悉,而且他尤其关注人类能力的有限性,尽管他的口吻中透露出不少对人类的不屑,但措辞并没有任何敌意,这基本可以排除他是异星侵略者的可能性(这就划去了名单上的一大批名字)。
其次,他对慢性时间错位症很了解,而除了极少数与他关系亲近的人意外,绝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这几本可以排除他来自人类之中的可能。
最后,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目前他所在之处就是“灵魂核心”,可以被视为某种精神领域,他可以在这其中自由穿梭,并且操纵这个空间——或许这个“克莱德普”是某种来自高维度的生物?他是一个执着于“意义”的人,那“克莱德普”这个名字本身又代表了什么呢?
“‘我应该做的事’。”他喃喃地重复道,几乎忍不住嗤笑道:“你是说,成为人类的’神’?我和他们一样,我有我的父母,我的工作,我的抱负,我爱的人——”
“可你的确失去了他们,不是吗?一桩一桩,一件一件,你的世界在背弃你,这或许是这时空内在的保护机制在作祟,你的存在超越了它的逻辑。你的父母死了,你失去了你的工作,两件,作为记者和作为正义联盟的成员,你也失去了你赖以庇护的秘密身份,你的能力,甚至是你的敌人。”
他说的是真的——一个强烈到无法忽视,如同无法关掉的背景音一样恼人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回响着。
这并非是由于克莱德普故弄玄虚、混响效果的声音,或者是眼前超越克拉克认知在作祟,在扭曲他的理智和判断力,而是完全相反,克拉克很清楚,这是他运用理智和判断力得到的结果。他的一生就在不断地被排斥和游离中度过,作为一个异星的外来者,他不断地失去选择接纳他的人,而这一切的结局是,他甚至无法在没有尽头的时空之中找到一方永恒安眠之所。
”而你的爱人,布鲁斯韦恩——”
“我并没有失去布鲁斯。”克拉克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那嗡嗡作响的声音淡去了——或者说,它湮没在更加强烈的渴望之中。有些不合时宜,他想起他曾经和布鲁斯分享的那些吻:第一个是错位的吻,八十二岁的布鲁斯温柔到近乎虔诚地吻了他的嘴唇。第二个是他笨拙的,突如其来,几乎羞怯却又炙热地吻了布鲁斯,以及接下来的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缠绵不休……他吻过刚刚度过十八岁的成年夜,年轻气盛,对他爱的近乎崇拜的布鲁斯,也吻过二十七岁,挽着他走过金色的麦田,在圣坛前宣誓成为他的丈夫的布鲁斯。他在三十三岁的布鲁斯唇上尝到尘土与干涸的眼泪,在八十二岁的布鲁斯唇上尝到死亡的余韵与前调。
“我们有过分歧,不少,甚至持续到我的生命最后一刻,毕竟我们都不是善于妥协的人。”或许布鲁斯在这方面要比他做得更好。“亲近的人总是格外容易伤害彼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分道扬镳。”
“是的,他没有。”克莱德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呢?”

当你是舞台上唯一的男低音时,观众很难不会注意到你的存在,但此刻克拉克却无暇注意克鲁德普究竟说了什么。在声音回归的同时,他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周围的黑暗正像蛋壳一样一片片地裂开,环绕他的星星消失在外部涌入的光线之中……
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强光,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切语言都难以形容的场景,或者说,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目前究竟是什么状态——
克拉克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团由无数线头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团,每一个线头都被分成更小的线头,而每一根细线都是他人生中的某个时刻。他仿佛成为了克拉克肯特生命中每一个时刻的合集,却又仿佛仅仅是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旁观者,隔着透明的墙壁,用同一双眼睛、同一只耳朵去感受那些他曾经经历过的悲欢。
克拉克用力地眨了眨眼,看清唯一勉强没有超越他认知极限的存在:一个不着寸缕的男人正以某种无需依凭与任何力场的方式“站”在他面前。
仅就体貌特征而言,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个人类男性,四肢修长,比例完美,每一块肌肉都清晰而健美,如同一具活过来的雕像,但这却使得他光滑而接近透明的蓝色皮肤,以及空洞的双眼更加令人不安乃至诡异。
——他到底是谁,或者说,什么?
“你到底是谁?克鲁德普并不是你的真名,对吧?”他戒备地与眼前的人保持着能够在第一时间发动攻击,同时便于躲避的距离,“现在我们在哪?还在’我的灵魂之中’?”
“你了解多元宇宙的存在,超人。但你并不知道,你不是众多平行宇宙中,唯一一个罹患慢性时间错位症的克拉克肯特。事实上,你们见过。而此处,”克鲁德普短暂地闭上眼,那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终于挣脱了黑洞的引力,“便是由于你们的时间旅行引发的,平行宇宙的重叠次元,也就是你们的每一次时间旅行的’中转站’,每一次时间旅行前后你所感受到的强烈恶心和眩晕,实际上是由于次元变化带来时空的急速收缩和复原,这感觉就像是会急停之后的晕车——当然,我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晕车。如果你是个人类,时间旅行将使你尸骨无存。这片折叠次元同时吸引着你们两个,以及你们各自的世界,像两个互相碰撞的同质玩具水晶球——宇宙的法则只能允许一个存在。对你们的时空和你们俩而言都是。”
“最终留下的是我的世界和他。”克拉克努力集中注意力于克鲁德普所说,而不是迷失在旧日激荡的剧烈情感中,“那他就是你的另一个’玩家’,是吗?这一切都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这片折叠空间、还有两个世界?”
“这么说并不准确。你们罹患的疾病本身的确是由遗传所致,这并非是我计划的结果,我清除它的始末,只是选择了任其发生,并且加以利用——”
“‘任其发生’?那么多人因此而毁灭,而你——你怎么能做到就这么袖手旁观?!”
克鲁德普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另一个克拉克肯特。”半晌之后(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时间”的概念已经不再适用于此处”,他再度开口,“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何你与他之间存在如此之多的差异,平行宇宙仍然认定你们是同质的存在。我对人类并没有任何怨恨之情——也没有除此之外的其他感情。儿童用放大镜烧死蚂蚁,这并非是由于人类本性邪恶,仅仅因为他们能够从这件事上得到乐趣罢了——而我能从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你已经问了我够多问题,我没有其他答案能回答你了。如果只有你得出我会黑化发疯建立专制统治的答案才能结束你的游戏,那很遗憾,你恐怕永远不可能如愿——再说,我已经死了。人死灯灭,你又还能得到什么答案呢。”
虽然很不情愿,克拉克不得不抛却他最开始的第三种猜想,眼下情况更像是第一种和第二种的集合体:某个高次元生物(大概他按照“他们”的标准还算是个青少年)为了满足他不知道源自何处的优越感和空虚无聊,决定折磨一下人类,看他们会作何反应,而“超人”很不幸地被选为人类的代表。或许克鲁德普下一秒就会,或许永不,而克拉克别无选择,只能作为放大镜底下的那只蚂蚁,任他随心所欲地折磨。
“你并没有死,克拉克肯特。至少是以人类的标准——你介于生死之间。如果你能够赢得游戏的最后一轮,我会把你应得的东西还给你。”
“什么?”
“未来。”
一瞬间,许多问题闪过:这一切是真实吗?如果他“不必死”,那么曾经他从未来看到的,自己已经死亡的现实,又意味着什么?对过去的变动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未来?如果他“赢得了这场游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克拉克肯特又会怎样?克鲁德普说过,另一个克拉克与他“进行同等难度的游戏,但是以不同方式”,那么他的“游戏内容”又是什么?
但最终——有一种渴望压倒了这一切。
“你的’最后一轮游戏’是什么?”克拉克舔舔嘴唇——这种跃跃欲试的挑战感,仿佛旧友重逢,喜悦在他体内剧烈地燃烧着,让他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好像由于过度兴奋得了寒热。

“游戏第四次升级。克拉克肯特,你将进行最后一次时间旅行。”

“这一次,你不必再担心对过去必然世界的干预会造成时空的扭曲。你将拥有一次无条件改变现实的机会。你可以弥补你曾经的悔恨、改变无法挽回的——”
“我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克拉克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了,“我会把曾经发生的一切再次经历一遍吗?”
“你不需要回去。你已经在其中了。”
一瞬间,所有“透明的墙壁”都消失了。克拉克不再像一个电影院里的观众望着荧幕那样——他成为了“剧中人”,无数部电影的剧中人:他躺在父母的臂弯里无忧无虑地吃手指,又站在他们的坟墓前放下一束野花;他被锁在学校的体育仓库里,无所事事地数着光线中的尘埃,又在群星环保的瞭望塔舷窗前,与正义联盟的伙伴进行偶然的闲谈;他在为氪癌而痛苦的喘息,又在品尝一枚甜甜的水果硬糖;他在1985年Live Aid,在人群海浪般的合唱中看着舞台上的弗莱迪莫瑞克进行最后一次公演,又在1941年的华沙,在通向奥斯维辛的铁路旁目送人满为患却鸦雀无声的车厢远去;他在哥谭的中心公园下决心逃离布鲁斯韦恩,却又在堪萨斯的麦田间挽着他的臂弯走向圣坛;他看着布鲁斯的父母微笑着亲吻他的脸颊,又听见了同一颗心脏迟缓黏重、即将停止的搏动……

对赛莉希蒂里根而言,今天是个大日子。
昨日午夜,她乘坐的航班在首尔的仁川国际机场降落,她将在这里举行出道一周年演唱会。为了这个时刻,她的粉丝们从世界各地赶来,她们走了VIP通道,这不是赛莉希蒂的本意,但她的经纪人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因为焦虑而指挥着整个团队二十四小时围着她打转,只为了能够将惊喜保持到她在舞台上光彩四射的与粉丝们见面的那一刻。
而现在,她坐在化妆室里,等待着那一刻。
以及,某个人的到来。
“卡尔,你在听吗?”赛莉希蒂轻声呼唤道。她坐在化妆镜前,紧张地凝视着自己:很好,一切都很完美,无论是红发卷曲的弧度还是口红涂抹的边缘。其实她对这个造型不怎么满意,尽管造型师坚持红色会让她显得更有气色和活力,与那件金粉色的短裙更相配,但赛莉希蒂其实更喜欢自己原本的黑发——超人和神奇女侠都拥有美丽的乌木色鬈发,瞧他们多么相配。
她在心中默数着,一、二、三……
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会把人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旋风,也没有那柔和而清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赛莉希蒂叹了口气,拍拍脸颊。虽然那时候超人曾经像她承诺过,只要她需要,她随时可以呼唤“卡尔艾尔”的名号,他愿意随时倾听他的声音,但——他毕竟是超人,总有人更需要他(这也是赛莉希蒂刺客还能坐在这里的原因)。而且,即使他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至少他还在听着她的声音。
这样想着,赛莉希蒂很快打起精神。今天她要做的是和超人同样的事,她要鼓舞那些需要她的人,她要为了他们,也为了卡尔,成为更好的人——而且,现在她也有一个代号了。赛莉希蒂对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辉煌喵”,她喜欢这个名字。
一阵疾风吹过,赛莉希蒂经过精心修饰的短发变得乱蓬蓬的,其中还有几缕黏在了唇蜜上——她的化妆师可能会为此发疯的。
而赛莉希蒂却露出笑容。
“赛莉希蒂!”
“卡尔!”她激动地跳起来,推开窗子,“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一直在等你,我想告诉你——噢。”
她看着窗外的人,飘动的红披风,胸口的盾徽泛着金色的闪光,一如既往,赛莉希蒂却一时有些发怔。
“怎么了,赛莉希蒂?”
“没什么。”她从窗前让开,让超人进来,“我只是觉得,你……你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了。我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超人似乎有些惊讶。
“对不起,我知道你很忙,我却净说些傻话——”
“我们都会改变,”那双蔚蓝的眼睛满含笑意,以及……一些更深刻、更复杂的情绪被他藏在眼底,如海面下燃烧的火焰,显示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来。“而你变得更好了。”
赛莉希蒂脸颊有些发热的微笑——少女总是有幻想的权利的,哪怕是这世界上最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吧?“谢谢。”她心不在焉地梳理着头发,“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我是说……”
“我很抱歉,赛莉希蒂,我知道这一天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不得不给你带来一个坏消息。”
接下来超人所说的一切有些超过了赛莉希蒂的认知,幻影地带、夏都博士、被精神控制的坎多人……
“我们要在他们面前演一场戏,对吗?在那些可能会利用我们来伤害你的人面前。”
“差不多是这个意义上。”超人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额头,看起来想擦掉上面不存在的汗水那样,把一件看起来接近透明、材质光滑的衣服递给她,“这是我用堡垒的技术制作的一件防弹衣,与我的制服材质是相同的,它能够帮你抵御坎多人的攻击,但恐怕还是会很疼。”这个无坚不摧的课氪星人看起来有些沮丧,“你可能会胸骨骨折,要很久才能复原,再次站上舞台。我已经尽力增强了它的防御力,但如果太过明显,就会引起我们的敌人的主义。”
“没关系,胸骨骨折肯定要比心碎的滋味好受得多,尽管他们作用的部位很接近。”这个年轻而勇敢的女孩对他眨眨眼,“你救了我,又一次。”
“第一次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赛莉希蒂。谢谢你。”
“为了什么?”赛莉希蒂露出被逗乐了的笑容,“为了被你拯救吗?”
超人凝视着她,他的眼神让赛莉希蒂收起了笑容,“你怎么了,卡尔?发生了什么?”她安抚性地摸索着超人紧绷地手臂,“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的,对吧?我肯定不会因此嘲笑你的,我知道钢铁之躯并不意味着拥有一颗钢铁之心——”
她落入了一个有力而温暖的怀抱。
氪星制服也会散发晒过太阳的棉被的香味。这是赛莉希蒂脑中唯一的想法,她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之后放松下来,试探性地拍了拍超人的后背。
“为了你活着。”他低声说,放开赛莉希蒂,向后退了两部。完美如神子的面庞浮起一层明快的粉红,看起来无所不能的超人同样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有些手足无措。
“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赛莉希蒂。关于这次见面,还有这件防弹衣,我希望你能对所有人保密,尤其对我。”
很长一段时间,赛莉希蒂凝视着面前或许足足有一刻钟,或许并没有那么漫长,也许时间仅仅流逝了几秒钟,只是在赛莉希蒂身上成倍地拉长了。这的确是那张总是会出现在电视荧幕或是报纸头版,总是与那些振奋人心的消息相伴的英俊面孔,这明明就是那个在赛莉希蒂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向她伸出手,为她打开那具无形的棺材、让镁光灯的光芒照在她身上的人。
“你要去哪里,卡尔?”这个问题就那么从她嘴里冒出来,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一般,“你会再回来吗?”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你会发现那时的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并不是伪装,我只是……暂时没有想起来罢了。”
她不知为何热泪盈眶。糟透了。赛莉希蒂想,努力压抑着啜泣,把睫毛膏和亮闪闪的眼影揉成黑漆漆的一团,“见鬼,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难过……你明明就在这里,我却总觉得你好像在很远的地方……”
克拉克望着这个哭泣而困惑的女孩。
我让她哭了。他想,在她人生中最重要、最珍贵的一天,将和之后一样继续下去的每一天并无分别的一天,她在为我流泪。
我究竟曾让多少人为我而泪流满面?
“我会回来的,赛莉希蒂,我向你保证。”他温声说,“不论什么时刻,超人必将重返地球。”
“不,我是说……只是你。卡尔,你会回来的,对吗?”
没有臼好的窗棂在风中晃动着,白纱被吹起,如幽灵的披风。

“游戏结束了。”
世界快速退去了。克拉克自梦的余韵中醒来,缓缓地睁开眼。
“你浪费了这次机会。”克鲁德普看着他,面若寒霜。“我令你死而复生,克拉克肯特,赋予你改变现实的能力,但——为什么是赛莉希蒂里根?!“
“没有为什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原因,大概因为她是在你让我’复活’之后,我第一个感受到的、需要我帮助的存在。恰好如此。”
“你从来没有明白过你为何会在时间旅行中出现于那些时点。克拉克肯特,难道你认为你会出现在那里真的是毫无理由的吗?我让你看到了自己的灵魂 ,向你提了那些问题,让你再一次有机会经历这一切,改变那些无可改变的,挽回那些无可挽回的——”很奇怪,面对这样一副面孔,克拉克竟然还能看出愤怒和失望这样鲜明的情绪。“在这里,在这个折叠的次元,过去、现在、未来是统一的。你在这里回答的所有问题、所做的所有事,都在影响着现实的你曾经经历的一切!是你的悔恨、你的遗憾、你的渴望,让你在无尽的时空中,一次又一次地回答那些你本可以改变这一切,本能让这一切停下的时刻!”
这里没有墙壁——应该说,这里没有任何边界,但克拉克仍然能感受到克鲁德普那如同万物齐鸣的声音在他耳畔发出重重的回响。
“也就是说……我曾经那么多次回到我父母死的那一刻,曾经那么多次在时空旅行中遇到布鲁斯……”他缓慢地说,仿佛是从一张报纸上把一个个字母剪下来拼成这句话一般,“是因为我想要改变它。”
“但是你没有,你把这唯一的机会浪费在赛莉希蒂里根这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身上,你——”

“你或许拯救人类,克拉克,但人类也同样在拯救自己。我见过太多普通人的堕落,随便什么都能彻底摧毁一个人,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在何时被什么摧毁,一切如此突然,毫无道理。每到夜晚,看着那些被点亮的窗子,我们理应向他们致敬——有多少人从平凡的生活中拯救出自己。”
“而你,克拉克,你赋予这无人问津的壮举意义。你能听见那个声音,那个疲惫绝望的人祈求’有谁能听到’的声音。但即使如此,你不该忘了你最开始要做的事情——拯救你自己,别让那毁了你,不管多少次。”

“她不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克鲁德普。没有人是无关紧要的存在。就像你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一样,作为地球上最强大的存在,我能听到他们的喃喃自语,我能看到他们独处时的所作所为,哪怕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地球另一端。所以没有人比我清楚,一个人,不论他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他都对某个人、某个事物有着不可取代的意义,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世界也会就随他一起消失。”“的确,我后悔过,或许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后悔自己是否把布鲁斯、把我的父母牵扯进我的命运,使他们承受了原本可以避免的不幸,但是——”
“谁在爱,谁就应与所爱之人共担命运。”克拉克直视那双黑洞般的眼睛,“而我相信我所爱之人对我的爱。如果我是为此’出局’的,那么我愿意接受这一点,而且不管再有多少次机会,我都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克拉克等待着自己预想中可能受到的嗤笑或是嘲弄,但等待他的只有沉默——并非那种无话可说的尴尬或是使人沉浸其中的深思,而是纯粹的全然沉默。就像是进入了声音的真空之中,世间所能发出响声的一切存在都消失了,昆虫走兽、溪水山风、海浪松涛、骤雨雷鸣,以及城市的交谈声、脚步声、汽笛声、音乐声、电子设备的嗡鸣声、餐具碰撞声、性爱的喘息声、哭泣声、欢笑声、心跳声……他仿佛成为了这永恒寂静的宇宙浩瀚星河中的一粒星辰,安静地闪烁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发出的全部声音,都会被身边无尽的黑暗吸收,如同水消失在水中。
——然后,自那被抽空的寂静之中,传来了这世间唯一的声音:“你没有赢得这游戏,但你也没有输。”
“作为回报,你可以获得与所爱之人告别的机会。”
“我已经死了,克鲁德普。”黑暗袭来,克拉克感觉有些昏沉。“我不想在他面前再死一次。”

“你无法第二次死去,克拉克肯特。但你们的灵魂仍可以相遇。”
克鲁德普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再见,克拉克肯特。以及,我迟来的自我介绍——”
“我的名字是乔纳森奥斯特曼。”


布鲁斯是在他思索着“乔纳森奥斯特曼”这个名字时到来的。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耐心地等待着克拉克从自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他用这段时间观察着他,以一种谨慎而关切地态度,一如既往。当克拉克忽然注意到他就在身边,他感到惊讶,又觉得似乎理当如此——就像他曾经忽然注意到布鲁斯对自己的意义一样。

“嗨。”

克拉克有些傻乎乎地说,对他小幅挥挥手——布鲁斯从不说“嗨”,但他的笑容加深了,变得更加急切,更加热烈。

克拉克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这是时间、空间都失去度量意义的所在,克拉克只是觉得,他们仿佛很久没见过了,可能有四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那么久,尽管他从没有机会感受这样宏伟的时间单位究竟会在人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

在那短暂而又有些傻气的问候之后,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彼此,既惊奇,又带着几分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胆怯,就像一个习惯了异乡漂泊的人重返故乡,努力地从那陌生的景象中找寻自己记忆的映像。

“你真的……你真的是布鲁斯吗?”克拉克笑出来,他觉得鼻子发酸,好在他没有丢脸地吹出一个鼻涕泡来,“我怎么会在这再次遇到你呢?”

“你需要我背诵你每一次时间旅行的日期来确认身份吗?”布鲁斯的手捧起他的脸,喜爱和笑意从他的声音中满溢出来。“是我,克拉克。我在这里,我在——”

他抬起头环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围绕着他们周围的星星,“我们在哪?”

“在‘我的灵魂’中?”克拉克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

“‘你的灵魂’。”布鲁斯点点头,“不错。”语气平淡而真诚,仿佛克拉克是在向他宣布晚餐的内容,而不是谈论某些超自然存在。

有什么东西降落在克拉克的心中。他望着那张熟悉的、刻在他记忆中的面庞,他总能准确地判断布鲁斯的年龄,仿佛是某种时间旅行者特有的直觉,不论是他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男孩,还是偶然瞥见未来的那个老人,但此刻——克拉克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仰望大人的孩子,他说不出布鲁斯年龄几何,仿佛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生物。

“怎么了?”

“没什么。”克拉克摇摇头,“只是觉得这句话不像是……”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像是‘蝙蝠侠会说的话’。我已经脱下那套黑色的战衣很久了,克拉克。而且,我已经活了足够久,对我而言,承认人类的渺小与无知这件事不再像年轻时一样困难了,这世上的确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存在,比如,灵魂。”布鲁斯停顿了半晌。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或许会将这理解成无话可说时想要竭力搜刮出一两句寒暄,但实际上他只是由于无法抑制自己过于激荡的心绪,以至于不得不暂时关闭它们唯一的出口——对于那些感情激烈且敏感的人来说,强烈的感情对他们自己和对与他们亲近的人都是一种烈火般的伤害。他们总是给人以冷漠的假象,这是因为他们过于善良的心灵往往习惯于独自承受烈火燃烧的灼痛,而留给他人的只是冷却下来的余烬。

“再者说,这里很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星星了。”他凝视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那双曾经在无数午夜时的梦醒时分,自时间尽头凝视他的温暖双眼,“它们……总使我想起许多事情。”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再愤怒的布鲁斯,一个不再习惯于怀疑到偏执的布鲁斯,一个……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欣然接受、甚至不会提出任何问题的布鲁斯。这不是克拉克所习惯的,但这并不使他觉得疏离。只是你回到童年时的庭院,发现那颗自己亲手栽下的、每年秋天都会采它一嘟噜一嘟噜红彤彤的果实做酸味果酱的花楸树已经长得亭亭如盖——从那风吹过树冠带来的窸窣响声中,你仍能听到来自旧日亲切的问候。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布鲁斯。”他叹了口气,“我在那个洞穴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然后我就出现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现实中又在发生些什么,我只是和一个叫乔纳森奥斯曼特的蓝色光头聊了许多兜圈子的问题——”

“乔纳森奥斯曼特?”

克拉克对陡然锋利起来的布鲁斯谨慎地点点头。

“他有对你做任何事吗?他有没有伤害你?”布鲁斯表现得好像他才是那个拥有X视线的人,他抓着克拉克的肩膀,从上到下目光严厉地审视着他,仿佛能看清每一块骨头,“这么说这一切是真实的。我的确在这里,而你就是克拉克。”他喃喃自语道,缓慢地眨了眨眼,“……我的克拉克。”

“他并没做什么——好吧,他确实总是念叨着什么我应该‘做我应该做的事’之类的,但也没做别的什么。我还是我,没被洗脑,没被精神控制,也没发疯,一点也不想毁灭人类或者搞独裁统治之类的。”克拉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紧绷的下颌,像安慰一只受惊的猫咪,“你认识乔纳森奥斯曼特吗,布鲁斯?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一开始这家伙还告诉我他叫克鲁德普来着。”

“这的确是他的本名——他的另一个名字,更为人所知的那个是‘曼哈顿博士’。很多人认为他是整个多元宇宙最强大的存在,但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失意的普通男人罢了,毕竟他的人生就在中年危机的时刻停滞不前了。”布鲁斯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或许那件黑色的战衣离他并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遥远。

“他对你很感兴趣——你和……另一个克拉克肯特。”

他很轻地吐出了“另一个”的字眼。

“他曾经来到过我们的世界,为‘终结一切’而来,并且引发了不同国家的超级英雄之间的大战,我们为了阻止他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你们赢了吗?”克拉克急切地问。

布鲁斯无言地凝望了他很久,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在克拉克失望地吸气时,他才再度开口:“我不知道,克拉克。我不知道对于曼哈顿博士,这个目前已知最为接近‘全知全能’的存在而言,‘输’和‘赢’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的确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打算。”

“发生了什么?曼哈顿博士到底是谁?”

“具体的事情比较复杂,我尽量解释地简单些。曼哈顿博士,或者说(你更熟悉的名字),乔纳森奥斯曼特,他是一个出生于其他宇宙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物理学家,由于试验事故获得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他也因此认为自己和人类的距离越来越远,并最终选择了离开他的宇宙。我们的宇宙的诞生,两个宇宙的碰撞,这些全部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布鲁斯沉默了片刻。他所谈论的内容是如此重要,克拉克本该为此感到心急如焚的,但他只是觉得……

只是希望这个时刻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长到他足够把布鲁斯的样貌、声音,把他灵魂的一部分永远保存在自己的灵魂之中,长到他积累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死亡。

“而你就是他计划的核心,克拉克。我花了很多年来考虑,他这样精心设计,究竟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遇上了克拉克微笑的目光。一瞬间,许多旧日的片段在那双蔚蓝的眼睛中闪过,那些时间的罅隙中不为人知的漫步、交谈、亲吻……轻盈柔软、如候鸟新生绒羽般的情绪鼓胀起来,填满了他空空荡荡的胸膛,几乎使布鲁斯忘记了他已经死亡的事实。

“怎么了?”克拉克眨了眨眼。

“没什么。”他低声说,仿佛为了说服自己,“没什么。”

“我不知道我所知的能不能帮到你,说实话,我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克拉克低下头,额前那一缕永远不服从梳子与发胶束缚,仿佛是某种先天性状一样的小卷毛耷拉下去,“他说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游戏,我和另一个罹患慢性时间错位症的克拉克都是他的玩家。他问了很多问题,关于我、关于我的父母,还有很多是关于你的,布鲁斯。而且,他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死而复生、修改现实的机会。”

布鲁斯的目光如他所想,变得惊诧而锐利。

“你——”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出声,但克拉克很清楚布鲁斯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是什么。毕竟,当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已经用同样的问题质问过彼此太多次了。

“曼哈顿博士说,这里是次元重叠的空间,这里发生的一切将同时影响过去、未来和现在。我会那么多次回到我父母死于飓风的那个下午,回溯你成长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是因为……是因为我的悔恨。他认为我会用这个机会来挽救我父母的死亡,或者阻止我与你的相遇,如果我这样做了,我就能‘赢得’他的游戏,他就会‘把未来还给我’,他认为我会因此成为完全不同的存在,成为他所希望那样,‘人类的神’……”

“但我没有。我甚至没有仔细去想我该做什么,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当有人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帮助他们。乔纳森奥斯曼特对此很失望,他认为经过所有的问题,我本该明白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而最终我却没有赢得他的游戏。的确,我后悔自己让你等待了那么多年,后悔为你的生命带来更多不幸——”

“你没有。”

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唇上,力度很轻,几乎完全感受不到。

克拉克一怔。随后他再次露出微笑,握住布鲁斯的手腕。

“让我说完。我不需要‘赢’,布鲁斯,我也不会为了未来改变曾经发生过的事,我是已经死去的人了。我只是需要你。”

他轻轻地靠近,吻了吻布鲁斯的脸颊,环绕他们的星芒刺得他嘴唇酥麻,但这或许只是因为他太久没有亲吻过他的爱人,因而不习惯这份柔软。

没有人能让这份遗憾释怀。没有人能修补破碎的心。同样,也没有人能真正让时间倒流,让死者复生。克拉克想。

我会背着这份痛苦、这份懊悔永远地活下去,但我不渴求任何原谅、任何宽恕。我从错误中没有学到任何教训,我冥顽不灵,死不悔改。

所以——

若他是永夜,我便在此永远孤寂;若他是山坡上的西绪福斯,我则是他攀登的山峰;若他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我愿做他的新娘。

若他是布鲁斯韦恩,我吻他。千万次吻他。

“布鲁斯。”他低低地唤着,贴着他的脸颊,“布鲁斯。”

这个时刻会结束吗?

这环绕他们、无尽的黑暗有尽头吗?

我们会记得这一切吗?

“克拉克,克拉克,听我说。我们各自得到了答案的一部分,而现在它完整了。”布鲁斯捧着他的脸,坚决地结束了那个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吻。“或许你和另一个超人都没有赢过曼哈顿,但是,你们的确对他产生了影响。在我们的宇宙,他既没有‘终结一切’,也没有被超人终结——事实上,超人,我们的宇宙后来的超人指出了第三种可能:曼哈顿拯救了所有人。但如果他真的决定拯救所有人,那‘所有人’之中,也应当包括你。”

“我不明白。我没有用那唯一一次机会来改变现实,我的死亡在我们的宇宙仍然是既成事实——”

“正是如此!我们都没有改变这个宇宙,所以,你仍然可以回到那里去,回到来时的地方!”布鲁斯激动地高声说道,灰蓝色的双眼中火焰闪动着,“你并没有真的‘死去’,克拉克,没有人能真的确认你死了,你只是消失在了时间中。如果你真的死了,我怎么会……”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怎么会从来没有找到过你。”

巨大的震惊同时洗礼了两个人的精神。在这个事实被点明的第一刻,这两颗以智慧和清醒著称的头脑都只有一片空白,仿佛自一个过于漫长、过于真实的梦境中醒来,以至于一时竟以为自己仍沉浸在梦的余韵之中。

“这里是次元折叠的空间。如果曼哈顿博士说的是真的,这里就是‘时间旅行的中转站’,我的意志决定了我会从这里去往任何一个时点,那也就是说,我可以从这里回去。”克拉克闭着眼,眉头紧蹙,“但这行不通。不论我想要去往哪里,都感觉有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我。上一次我能够离开这里,是因为曼哈顿博士有能力破坏不同维度之间的屏障,但他已经离开此处了,而我的时间旅行已经结束了——”

“不。”

布鲁斯紧紧地盯着他。他的嘴唇在发抖——事实上,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发抖,皮肤一阵冷一阵热。

“有一个地方,你可以回到那里,克拉克。在我三十七岁那一年,我造出了时间跳跃机。我想用它回到你的癌症还没有恶化的时刻,如果我更早开始干预,或许我能够挽救你——我知道这会导致时空错乱,我们的宇宙可能会因此覆灭,但是我想,或许我可以找到一种欺骗多元宇宙的方法……”他紧紧地攥着双手,指甲掐进掌心,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完全不足以将他从几乎超越理智边界的极度兴奋中拉出来。“但我没有那么做。我不能……我不能为了我的幸福,牺牲任何人的幸福。但是,那台机器最终还是发挥了作用。尽管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它还是把你带回来了。”

布鲁斯剧烈地喘息着,克拉克不得不托住他的手肘,而这原本一定会引起对一切,尤其是自己的肢体有极强控制欲的布鲁斯不满的行为也被他无视了。

“你曾经告诉我,克拉克,你来到地球的那一天,二月二十九日,堪萨斯下了很大的雪。”

“是的。那场大雪非常罕见,尤其是那时候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春天很快就要到来——”他顿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布鲁斯。

“那是你,是吗,布鲁斯?”克拉克问道,声音颤抖。

他点了点头。

“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的话,克拉克,在你来到地球的那一夜,只有那个时点,时空的维度屏障被我破坏了。你可以回到那一刻去,从理论上讲,你的大脑不会忘记任何事,哪怕那时你只是个婴儿,只要你仔细地回忆。我的飞机在斯摩维尔的云层上空,时间跳跃机就在机舱里。”

“好吧,让我试试——”

他在记忆的丛林,在这片星海中仔细地寻觅、感受着,竭力忽略内心那如同巧克力熔岩蛋糕被切开,流淌出的炽热夹心一般浓烈的感情。那是一片黑暗,与眼前的黑暗无异,但那是“真正的黑暗”——他在宇宙中,那艘婴儿摇篮大小、彗星形状的飞船正载着他行驶在星光寥落的宇宙中。他感受到急速坠落的失重感、扑面而来的风雪、柔软的织物……

“我找到了,布鲁斯!我看到了,爸、妈、斯摩维尔,还有大雪——漫天大雪!我可以——我可以穿越那道屏障,我可以回去了!”

克拉克胡乱擦着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流泪),急切地望向布鲁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很冷,这种冷仿佛一群密密麻麻地蚂蚁,爬遍了他的骨头。

“我该怎么带你离开这里,布鲁斯?会有办法的,既然时间的屏障已经被破坏了,或许你也可以——”

“我哪也不去,克拉克。”

布鲁斯的脸色苍白得像是得了热寒,双眼却更因此显得亮的出奇,这或许能解释他说的话为何如此疯狂得令人难以理解。他对克拉克微笑着——那笑容使人感觉他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透过望远镜或者照相机看着这一切似的。

“我就留在这。”

“不行!曼哈顿的游戏已经结束了,只要我离开这里,这片次元折叠的空间也会消失……”克拉克的声音戛然而止,更多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来。“不,我不要离开这,布鲁斯,我发誓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嘘,嘘,克拉克。别着急。你没有离开任何人,恰恰相反,你很快就要回到我们身边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他吻去他的眼泪,声音温柔而急切,像在安抚一个偶尔闹脾气的小孩子。奇怪的是,或许是受到了这些混乱的记忆的影响,克拉克感觉自己好象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似的。小孩子总是无能为力,小孩子只能被动接受——小孩子的悲伤总是如此猛烈且持久。

“我并不是真正的布鲁斯,你所爱的,能够为他战胜死神的布鲁斯。”

“真正的布鲁斯已经死了,而我不过是一个幽灵。我没有任何遗憾了,曼哈顿博士兑现了他的诺言,让我能够在死后与你重逢。”

作为回报,你可以获得与所爱之人告别的机会。

乔纳森奥斯曼特曾这样说。但他并没有说明,这个机会是对谁的回报。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等待,我的灵魂已经太老了,克拉克。我爱你,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多,但注定无法以你需要的方式、以一个年轻人的方式去爱你。”

“我爱你,布鲁斯。”他绝望地念道,仿佛这是个魔法咒语。

他握住了他的双手,掌心相覆。于是布鲁斯也成为了照亮克拉克的星光的一部分。

“回去吧。让我把你带回我自己的身边——让我们把我们带回去。”

这就是结局了。

这就是这漫长无边的黑暗的终点。

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随着克拉克肯特,最后的时间旅行者的离去,这片折叠的次元正因两个宇宙不可逆转的分离而消亡。“变化”在多元宇宙的缝隙间以惊人的速度积累着,新的宇宙逐渐从黑暗中醒来。

布鲁斯韦恩沉默着注视这一切。

他独自度过了太多时光,沉默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使他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不闲谈,不玩纸牌打发时间,也不喜欢回忆过去的岁月,他从不逃避观察自己。

剧烈的热融化了星星,流动的星光一点一滴,落入黑暗之中,在布鲁斯脚下蜿蜒淌过,如同一条闪闪发亮的河。他入神地凝望着一切,在时钟表针的滴答作响声中,有一种温柔、绵长的旋律在他耳畔越来越响亮,在他爱人的灵魂中回荡着。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To what place? It's so late,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The beauty of the train, the train alone?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Sad is you whistle voice,

令人记起了很多事情。

It is to remember a lot of things.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Why shouldn't I Waving Dance towels?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How many passengers are told me dear.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Go, I wish you May you be safe throughout the journey,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Bridges are strong, tunnel light.




“我赶上了。”布鲁斯自言自语道,“我到底还是赶上你了,克拉克。”

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他想。

没有比你的灵魂更好的永眠之所了。



克拉克零岁,也三十岁。

这里是地球。这里是美国的堪萨斯州,更准确地说,这里是斯摩维尔,一个小到交通图上甚至不会标注它的标明名字的小镇。这里的人口不多,他们大多各自拥有自己的农场,居住很分散,去拜访邻居往往需要驾车。

今天是二月二十九号,是地球经过四年一板一眼地公转之后,兑换来“多余的一天”。今天是地球的假期。

此刻,寒风席卷着棉絮一般的雪花拍打着他们的玻璃,发出呜呜的响声。肯特家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层霜,里面亮着橘色的光,像是用烟水晶做成的贵重的首饰匣子。虽然突如其来的大雪破坏了附近所有的高压电线,他们没有灯光,但壁炉的火光足够消磨到睡前了,玛莎只在窗边点了一只蜡烛。靠近蜡头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个圆圈,烛光从那里倾泻出来,仿佛一道有意识的目光,在晦暗的风雪中寻找、等待着某个人。

而在他们的窗外,站着一个沉默的旅人。除了肩上的一层积雪以外,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行李。

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似的,感受不到冷,也感受不到割在脸上的西北风。他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只燃烧的蜡烛,以及蜡烛旁边睡意绵绵的乔纳森肯特、打着毛衣的玛莎肯特,这件毛衣可以打上很久,直到下一个冬天到来。

没有人知道他在农场的院子里站了多久——毕竟,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在漫天的大雪中,一个火星迸发的黑影从天而降,落在肯特家的院子里,发出沉闷的巨响。那个仿佛在做梦一样的旅人被惊醒了,还有屋里的肯特夫妇。他们以为是什么报废卫星的碎片,本不想在这样的暴风雪夜出门,但乔纳森担心砸坏了院子里的他新买的卡车,还是裹着羽绒服出了门。他一心想着他的卡车,因而没有注意到那个在他们窗边的阴影处久久停留的不速之客迅速躲进了旁边的谷仓里。

万幸的是,乔纳森的卡车并没有被砸中。那个降落时发出巨响的东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正好落在他的卡车旁边一尺远的地方。它表面由于剧烈摩擦而燃烧的火焰已经熄灭在雪中了,迅速且密集降落的雪花又在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因发热外壳的预热而融化。乔纳森有些好奇又紧张地拂去水雾,心里暗自祈祷这不是卫星的残骸,应付政府的人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那不是卫星残骸,也不是任何一种太空垃圾,更不是被暴风吹断的邮筒或是路障。

那是一个婴儿。

一个小婴儿,躺在水晶做成的摇篮之中,他似乎刚刚因为剧烈的震动而醒过来,睫毛颤抖着,握成拳头的小手无意识地在狭小的空间中挥舞着。在乔纳森的手指触碰那层亮闪闪的外壳时,它的中间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向两边打开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孩子睁开蔚蓝的双眼,好奇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世界:四处都是晦暗的白色,闪亮的碎片在空中飞舞,这是一个到处都是星星的世界。与他熟悉的世界不同,这里很冷,到处都是可怕的、呜呜作响的声音,而且那种与生俱来,维系着他与他的父母的联系已经变得非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了。

他很害怕,而且很难受。他大声地哭起来,似乎在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但哭声很快淹没在暴风雪的呼啸之中。

“上帝啊!”乔纳森终于回过神来。他手忙脚乱地把那个小小的孩子从把他送来的“星星”里抱出来,把他裹进羽绒服里。他不怎么清楚该如何照顾这么小的孩子,这个婴儿看起来不过一个月大,尽管动作很轻,但那个柔软的婴儿还是不适地在他怀里扭动着,抓着他的羊毛衫,更加卖力地哭起来。

“玛莎!玛莎!快出来,穿厚点出来!”他跑到屋边大喊着,声音压过了风雪的呼啸与婴儿的哭声,“一个男孩!星星给我们送来一个孩子!”

卡尔努力寻找着那维系他与父母的特殊纽带。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他握着那根隐形的丝线,而线的另一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这让他感受到一种本能的悲伤——他还太小了,对一个婴儿来说,悲伤是一种过于复杂的情感,但这个孩子在这方面似乎有着异禀的天赋。他哭的更加大声。

忽然,那些白色的、飘动的闪光的消失了。他感觉不再那么冷了。觉得喉咙有些疼痛的卡尔暂时停止了哭泣,他赤裸的皮肤接触到一种特殊的材料——温暖、柔软,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味,让他觉得微微有些发痒,却并不难受。

这时,那根在风中飘荡的无形丝线,维系他与父母之间的纽带好像重新拴住了什么东西。坚固而稳定的力度从线的另一端传来,卡尔眨了眨眼,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的两张面孔:这不是他记忆中父母的样子,他们穿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同样正在注视他。

他们的脸上露出笑容来,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其中一个人凑近他的脸,轻轻地吻了吻他。那环绕着他、隔绝了寒冷和干燥的织物把他裹得更紧了些。

于是卡尔又安下心来,他闭上嘴巴,觉得心满意足——这就是他的父母。他的父母注视着他的时候,也是相同的表情,也会做相同的动作。

“快进来,乔纳森!你在那里愣着干嘛?”

“我们的谷仓被修好了。这不对头,玛莎,你还记得吗,刚刚我还在跟你说,我担心谷仓上的那个破洞会漏雪进去,把我们的柴火弄湿,但现在——”

“别再疑神疑鬼了,乔纳森,或许是你把它补好之后又忘了。快进来,我们的克拉克需要好好暖和一下,你会把他冻坏的。”

乔纳森,玛莎。卡尔在温暖的气味中觉得昏昏欲睡,他刚刚开始成形的自我模糊地意识到,这是他父母的名字,就像他的名字是克拉克一样——他的名字是克拉克吗?这微弱的疑问被汹涌袭来的睡意淹没了。

乔纳森肯特最后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就被补好了的的谷仓屋顶。不管怎么说,这是件好事,至少他们不必担心在这个突然变长的冬天里缺柴火了。他决定接受妻子的说法,匆忙离开院子,在门口跺了跺脚,蹭掉粘在靴子上的雪,然后欣然把暴风雪关在门外。

“我们要叫他克拉克吗?”

“我一直想,如果有女儿的话,就叫她克拉拉,儿子就叫克拉克。”他母亲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伴随着肉桂和热可可的香气,以及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克——拉——克。”他的父亲拉长声音念道,似乎在仔细感受这个名字在舌尖震动的感觉,“不错,我喜欢这个名字。瞧,我们的儿子也很满意,你就是个‘克拉克’,是不是?”

另一个克拉克从谷仓里走出来,小心地掩上门,确保不会有一丝风雪飘进去。在这一切完成之后,他站在那幢白色木头房子的门口,微笑着反复抚摸那光亮的门把手、色彩斑驳的门板、刻着“玛莎与乔纳森肯特”的白桦木牌(他知道之后乔纳森会用胡桃另外刻一块写着他名字的小木牌),以及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圣诞花环。

“再见,爸、妈。”

克拉克轻声说,俯身亲吻那两个名字。“谢谢你们。为了一切。”

他转身离开,向着收割过后、在雪下沉睡着的麦田走去,没有回头。他的睫毛在冷风中结上一层霜,温热的泪珠沿着脸庞滚落,砸进雪地里,留下几个小坑。低矮的浅灰色云脚之下,克拉克一个人走过田埂。红色披风在还没有压实的新雪上留下长长地拖痕,是这片素净到单调的雪地上唯一的色彩。他用披风裹紧自己,向风雪更紧处走去,在齐膝深的积雪里艰难地踩出一条路来。

这是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这是由无数次向过去的告别铺就的道路。

那条深深的、愈合的伤口般的足迹在田埂中央戛然而止,很快被掩埋在风雪之下。



那架黑色的战机突然出现在斯摩维尔的上空时,夕阳还没有完全落进远方起伏的碧绿麦浪之中。它金色的余晖铺展开,如同雪原一般,但真正下雪的时候还要再等差不多十个月。现在早已经是春天了。

在春天容易别离。在春天,幸福的人也会被吸引到远方去……*

春天。我离开的时候是春天,我从没注意过这一点。克拉克想,他精疲力尽地趴在仪表盘上,浑身黏糊糊的,在时间的洪流中被融化又蒸发的雪水让他的制服紧贴皮肤,但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为此而烦恼。

克拉克最终也没能让这架飞机好好地降落,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压倒了一大片玉米,还没长成的玉米穗子噼里啪啦地撞在玻璃上,仿佛一场大暴雨。不是说他对蝙蝠飞机没有任何了解,只是显然布鲁斯对升级他装备的痴迷从没改变过,十五年足以让一架飞机变成他完全认不出来的样子——见鬼,他甚至在这光秃秃的仪表盘上找不到一个可以按的按钮。

他是被真言套索捆着从机舱里拖出来的——这套索的主人显然将他当成了一个入侵者。在神奇女侠看清了这个驾驶着这架没有被他们中的任何人提前侦察到的战机,且险些坠毁的蹩脚飞行员是谁之后,以无坚不摧著称、完美到几乎没有弱点的神女双手颤抖着捧起那张熟悉的面孔。

“克拉克。”她不可置信地说,“你——是你……赫拉啊,你——”

“是我,黛安娜。”他有些虚弱地微笑着,眨眨眼,“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

“怎么了——我的上帝啊。”另一个声音拨开窸窸窣窣的浓密玉米叶,闪电侠出现在他们面前。“你回来了,克拉克!这真是……”他看向笑着擦干眼泪的神奇女侠,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知道,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真的做到了。”克拉克喃喃自语道,抬头看向早已无声地悬停在他们的头顶,关切地注视他们的机械男孩,“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能麻烦你检查一下我的身体吗,维克多?”

“氪癌的扩散被控制住了,癌变细胞正在快速复原。”钢骨属于机器的那只红眼睛闪了闪,属于人类的黑眼睛则盛满喜悦,“虽然距离普通人类的健康标准还有一定的距离,心率和血压过高,但你正在康复,超人。”

“谢了。唔,我感觉好像有几百万头大象在我脑袋里跳舞。”他在同伴们的支撑下摇晃地站起来,腿软的甚至比不上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曼哈顿说得对,如果我是个人类,时间旅行会让我尸骨无存。”

“谁是曼哈顿?”他的朋友困惑地问,“是他治好了你吗?”

“这个以后再说,一个讨厌的家伙,希望你们永远不会有机会认识他。”

巴里和黛安娜体贴地没有再多问,一左一右架着他回到房子里。在这里,克拉克惊讶地发现,来自正义联盟的盟友并不是这间木头屋子唯一的客人,以至于当他们全都呆在一起时,这间客厅竟然显得有些狭小。

在维克多和这个东倒西歪的三人组(主要是克拉克)进门的时候,克拉克的目光在这些熟悉而亲切的朋友之间逡巡,这里还有两个他意想不到的家人:迪克和杰森正压低声音为什么而争吵着,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激动,仍然竭力压低声音。他们都花了一些时间从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状态中脱离,一齐望向门口——

他们仍然如此年轻、如此鲜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几个小时前刚刚与克拉克做了“最后的告别”,说了好些彼此回忆起来都会赧颜的心里话,有些则不过分别了几天,而此刻,当克拉克再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听到他们的声音,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与欣喜涌上心头。刚刚经历时间旅行之后的恍惚与绵长的哀伤被瞬间冲淡。如果不是他的脚下还是软的像踩着棉花,他真想扑到他们每一个人身前,紧紧地、用可能会让他的朋友们拍打着他的背大喊大叫的力度紧紧地拥抱他们(反正他的超级力量暂时没有恢复,他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是温热的,有一颗心正在用力地跳动着,收缩、舒张,为了他的生命而努力。

你能感受到吗,布鲁斯?

如果你在我的灵魂之中,你会为这一刻而同样感到幸福吗?

“我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人都在这。”克拉克笑了一下,把自己放进离得最近的一把椅子里。他仍然觉得很虚弱,但生命力正在奔涌着回归他的身体中。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再次开始释放电信号,流动的血液让每一寸皮肤变得温暖……

“神速力和母盒都能够感受到时空的异动。”维克多首先解释道,“巴里基本上在你消失的同时赶来,我要稍晚一些。然后我们看到黛安娜还有布鲁斯都在这里,知道是你出事了。”

“那个叫拉娜的姑娘哭得太厉害,体力不支,钢人先送她回家去了。而莱恩女士——我们认为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适合在这里久留。”巴里补充道:“我们其他人暂时呆在这里,正义联盟需要讨论……没有了超人,这个世界该何去何从。”他望向克拉克,紧张地咬着嘴唇。迪克和杰森,两张格外年轻的面孔因此绷得更紧,他们的争吵显然也源于此。

“在我们有结论以前,你突然又出现了。”黛安娜说,“焕然一新,还一个人开着一架蝙蝠飞机。”

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暂时的沉默。克拉克感受到沉重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是的,他们都在等着他给出一个解释,关于超人为何会消失,又为何会归来,在过去的几个小时(按照正常的时间流逝方式)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应该给出一个解释……

“这些都是废话,什么时候说都可以。”出人意料,打破沉默的是杰森:“克拉克,布鲁斯在楼上。放心,活着,只是晕过去了,这家伙不知道多久没睡过了。我和迪克都是被闪电侠叫来代替他‘商量大计’的。”他踢了还穿着BLPD警服的夜翼一脚,“老东西比较疼你,你去把他叫下来。”

“谢谢,杰森。”克拉克摇摇头,望向楼上。“让他睡吧。”

“比起睡大觉,他现在更愿意起来见你——”

“杰森。”迪克开口打断了他,却又什么都没有多说。

有力的心跳声自上方传来——事实上,克拉克忽然意识到,那是他回到这个时刻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他下意识站起身,所有的目光追随着他。

“我想上去看看布鲁斯,很快就下来,好吗?”克拉克颔首道,“我可以给你们做点烤苹果,厨房里应该还有不少苹果,挖空芯子填上砂糖和黄油会很美味。然后我们边吃边谈,顺便等着布鲁斯醒来。他肯定也会觉得饿坏了。”

没有人反对他的安排,也没有人反对苹果。

克拉克轻手轻脚地循着那声音踏上台阶,一级一级,每走近一步,消逝的生命和力量回到他的身体中便多一些。恍惚间,克拉克听见风雪的呼啸声,教堂的钟声,钟乳石上水滴坠落的滴答声,吹过麦田的风声——所有来自他命运的回音在那间曾经属于他的童年与过去,现在属于他的爱情与未来的卧室中响起,逐渐汇成一个无比简单而清晰的声音:

咚、咚、咚。

这声音经久不息,如同宇宙的脉搏自黑暗中传来,指引他找回来时的路。



布鲁斯正在做梦。

他不喜欢这个梦。在梦中,他变得消瘦、皮肤松弛,鬓生白发,额头和嘴角严厉的皱纹无法抹平,还长了许多讨厌的老人斑。

在梦中,他正孤独地一个人慢慢老去。

没有人喜欢孤独,哪怕是布鲁斯韦恩,哪怕是蝙蝠侠。人类躲避孤独的天性就像他们想要生存的天性一样迫切,因此他们才发明了字母表,发明了家庭,发明了爱。人类借助观察他人来逃避直视自己,所以,当一个人垂垂老去,常会感到大惑不解:他了解他人竟胜过了解自己。

但是,若你直视自己的灵魂,若你看向那黑暗的地方,你会发现,那里并非全然暗无天日。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无论这个人认为自己是多么平淡无奇,多么一无是处,他的灵魂深处都闪烁着星光,那是他的记忆,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而那星光将照亮他,照亮他寻找那些值得他去爱,值得他与之共享命运的人——然后他们将照亮彼此。

然后他们将不再惧怕黑暗。

有一只温暖的手正落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梳理他的头发,这让布鲁斯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梦呓。那坐在床边等待的人以为他快要醒来了,凑近凝视着他,拂过他脸庞的吐息让布鲁斯觉得有点痒。他仍有知觉的右手反射性地抓住了那只正在拭去他额头上冷汗的手,以可能导致噩梦的力度把它紧紧贴在心口。

布鲁斯潜意识里觉得,重要的、不想失去的东西,只有放在这里才是安全的。

他继续做着梦。在梦里下了很多场雪,还有很多个黄昏、很多个星夜。偶尔年轻依旧的克拉克会出现在他的梦中,这时候他紧锁的眉心会短暂地放松,随后又刻下更深的折痕,因为他的意识会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浮出水面,满怀恶意地告诉他,克拉克终究会离开。他想醒过来,哪怕醒来以后再也不会梦见克拉克,但那是现实。然而,他的身体很沉,这个梦太漫长了,他觉得很疲倦,好像在梦里过了一生一样漫长。

布鲁斯不是唯一一个做梦的人。今夜,所有人都会在闭上眼睛陷入睡眠后做一个漫长的梦,他们会在梦里过上几十年,甚至是耗尽剩下的全部生命——

然后他们会醒来。

有些人,幸运的人,他们会忘记这个梦。他们像往常一样,带着狗去晨跑,向院子里正在给玫瑰浇水的邻居问好,咒骂横冲直撞骑着单车的青少年……

有些人则会记住这个梦。他们或惊慌,或绝望地寻找自己在梦里失去的人,然后发现他们正躺在自己枕边赖床,或者在隔壁的房间做早餐,微笑着问他煎蛋想要火候轻些还是重些……

没有人知道,命运的火车在他们的梦中呼啸而过,而它的轨道已悄然发生改变。也没有人知道,是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将那些他们所珍视而又一度失去的人带回他们身边。

月神塞勒涅张开她银色的怀抱,将万物拥入怀中。流水般的月光从没有拉好的窗帘中泻出一条细线来,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在梦中,布鲁斯偶尔能闻到奶油和烤苹果的气味,听见谈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声音是如此熟悉,如此可亲。他的眼睛动了动,然后翻了个身,压倒了那条脱臼的胳膊,剧烈的疼痛开始刺激他的神经。

在这个梦的尾声,他又梦见了克拉克。他们在黑暗无边、有星星的地方重逢。

布鲁斯知道自己要醒来了。但他现在还不知道的是,他的父亲,托马斯韦恩的谚语已然成为现实:



一梦之后,明日已经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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