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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们做的事情没有意义也要做下去。只要重复下去,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意义会在无形之中悄然浮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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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感到疲惫,这是从前的我所不能想象的。而且意外的是,这种夹杂着烦躁感的疲惫相较以往总会加倍出现,使我越来越无法集中注意力。自然地,我也无法像从前一样高效地工作。
是哪里出了问题吗?我不得而知。
夕阳渐渐落下,最后一点余晖洒在斑驳的土地上。满是疮痍的大地叹息一声,疲惫地告别太阳。
一阵风轻轻拂过,吹动了我的衣襟,我看着不远处的土壤,忽然皱紧了眉头。
“潘德尔。”
“属下在。”潘德尔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手脚很轻。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地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但她身着的那身盔甲没能如她所愿,还是在她做出了半跪的动作之后相互挤压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别扭的金属撞击声。
听到这声刺耳的噪音,我的太阳穴不住地痉挛,而我的头也疼了起来。
“今天狂猎们有出任务吗?前面那边。”我强忍着滔天的怒意和欲裂的头痛指了指前面不远处一大块土地问道,此时此刻的我是衷心地希望潘德尔能给出我一个“是”的回答。
可惜她没有。在潘德尔看向我手指的方向之后,她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块土壤,像是在思考自己该不该说真话似的沉思了一会,直到我瞪了她一眼,催促她快说,这才慢悠悠地吐出我最不想听到的那两个字。
“没有。狂猎们今天休息。”
我的天啊,我差一点就没忍住要破口大骂了。
“王,您在抖。是觉得冷吗?”潘德尔关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除却狂猎的首领这一职责之外,还是我的副官,负责我的生活起居,我的一举一动她都要看在眼里。
也是因为我想起来她还有这一层责任,所以才忍住焦躁的心情,没有说她“碍事”。
但这也就是目前我唯一能够做到的事了,更多的体谅此时我无暇顾及。
我也知道自己在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愤怒。这股愤怒并非空穴来风,我已经按下不表很久了。但这一次,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住,因为我真的怒不可遏了。
“他们为什么还在用焚烧草木的方法垦荒?我们的耕地不多,为什么还要使用这么粗放的手段?”我的眼球在充血,我死死地瞪着面前的土地,希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劳作过的人们能够给我一个答案。
“对不起,王,属下监管不力。”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潘德尔肯定又把她的头低下去了,但我知道这并不能怪她。狂猎的工作也很多,她还要在此之外顾及我的情况,我不能够责备她。
只是、只是,心头燃起的怒焰,该向何处倾洒?这无穷无尽的怒意,该如何发泄?
说过的话、手把手教过的技能、含辛茹苦地劝诱、夜以继日地担忧,所有眼下的我能拿出来的这些那些,就像是往水里丢石子以期望填平大海的沟壑,永远等不到传来回响的那一天。我感到迷茫,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教他们怎样耕作能够提高产量了。我已经教过不止一次了,我甚至有一个月里什么也没干,搁置了很多事情专门在地里陪人类一起劳作、一起收获。但这些付出、这些心血没有任何成效。
我确信我已经足够生气了,这应该是有史以来我最生气的一次。但这次与以往不同,我没有任何的发作,因为我太累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生气,我也努力不让自己在人们面前展露过多激烈的情绪。所以我为了避免生气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无论是熏香还是沐浴,无论是有效的还是无效的,我全都试过。但我没能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吞噬掉怒焰的居然是疲惫——我发觉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发火了。
我眼前一黑,一个趔趄向后倒去,倦意如潮水般覆盖而来。
“王!”潘德尔惊慌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这时我才发觉原来她的声音原来这么细——原来她真的是个女孩子,为了这份职责,她到底在我面前压抑着多少呢?
一对手臂将倒下的我挽住。隔着一层布料,我还是能够感受到那人的小臂健壮而有力。他扶住我的力道不强不弱刚刚好,既不会强行把我支撑起来,也不会让我继续跌落下去。透过他的手臂,我能够感受到一股安心而可靠的力量传来,扶紧后腰的双手传来的热度也让人心安。。
不用睁眼我也知道那是谁,可是一想到他,我又叹息了一声。
“辛苦您了,白先生。”潘德尔的声音在我身体右侧响起,此时她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模样,那个永远身着铠甲、波澜不惊的狂猎之王。
那对健壮的手臂离开了我的身体,取而代之的是潘德尔卸去了手恺的臂弯。
她把我放在她的大腿上,让我能够枕在她纤细的大腿上。脑后传来的柔软让我有些着迷。但我没有因此而沉沦。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眼瞳,那对眸子毫无人气,就连燃烧着的火焰也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
“白,你有在好好工作吗?吩咐给你的事情,你有按照我说的去做吗?”
从那对眸子,我能看见什么?
从一堆毫无生气的眸子里,我想得到什么?
还是说,我在渴求什么?
我摇摇头,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随之而去。我看向他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他的眼睛湛蓝,在瞳孔深处有一圈暗金色光轮缓缓转动。但是隐藏得很深,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到。他一头灿烂的金发垂到脖子后面,弯曲的发质像是柔顺的羊毛。而这一头像是金羊毛的头发遮盖住他光洁的额头和脸颊的大部分,在特定的角度下,我有时会看不清他的脸。
他笑起来会很好看吧?这个危险的想法一闪而过,我抿了抿嘴。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冷漠又孤僻。
被称呼为白的男性点了点头,湛蓝色的火焰随之上下摇曳,随后他的身影淡去。我知道,他离开了。
别说让他笑了,他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我叹息一声,闭上双眼。
我也怨不得他,毕竟我是知道原因的。白之所以这个模样,不是他生性如此,是他只能如此。毕竟现在,他真的只是一个装置,而我又能强迫一个装置做什么事情呢?
我觉得累了,偏过头去,不再试图想白的事情。
一股好闻的气息悄然从我鼻尖抹过,闻到这股气息,我把头摆正,又仰躺在潘德尔的大腿上。
我伸出手,手指抚触着她的脸颊。
“王?”潘德尔没有躲闪,她只是疑惑地望着我。因为无论对她还是对我,这个姿势都是我们双方的第一次。
她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只不过相较于白那纯粹而澄澈的蓝,潘德尔的眼眸深处有一抹需要仔细观察才看得到的湖绿色。
“你的眼睛,很好看。”
“感谢您的赞扬,属下惶恐。”潘德尔听到我这么讲,又露出了一副属于下级的表情。
我的手从她的脸颊向下移去,双指轻轻点在她的嘴唇上。
“潘德尔,我想再看一次你刚才的表情,好吗?”
“属下愚——”
我的手指稍稍用力地按了一下,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现在不要用下级的身份跟我说话——好吗?就一会,我想看你本来的样子,好吗?我们说说话,好吗?就一会。我有很多话想说,能听我发一会牢骚吗?”
说完这些,我诚恳地望着她,抛开了一切的伪装,用我本来的样子。
用我曾经面对达米安的样子。我渴求她同达米安一样,能够给我想要的回答。
但潘德尔的表情有一丝古怪,一抹不好的预感暗自浮汆。
“属下惶恐……”
她咬着嘴唇颤颤巍巍地吐出这句没说完的话,我的手从她的嘴唇滑落下来。
眼睛热热的,视线也模糊了大片。但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总感觉心头有一块土壤荒芜了,我在想那是什么。
是什么呢?
我想起刚才看到的焦土,风一吹,星星点点的火光被卷起来吹到很高很高的天空上。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烧焦的土壤,但是后来我想起来,那应该被称之为灰烬。
那我心里的那片荒芜的、烧焦的土地上,徒留的应该也只有灰烬吧?
是为什么呢?早已经不得而知了。
可能是因为哪怕离我最近的人也与无法与我坦诚相待吧。我已经懒得再想了。
毕竟这真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从潘德尔的大腿上起身,只留下了两道淡淡的泪渍在她的裤裙上。
我整理好衣物,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王——”
一声娇婉的哀叹从身后传来,我听到了,却没有停下脚步。
或许她改变了心意,想要听听我讲话?我这么想到,但我却没有回头。
因为我再也不想再回头了,达米安告诉我的,他要我不许回头。
“接下来的行程是?”
不过我也没有冷落她,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做,但是却忘记详细的内容了。于是我压低了嗓子,轻轻问道,一如坐在王座上,那虚有其表但却同样孤家寡人的王一样。
其实潘德尔后来说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我接下来似乎也没有去做什么了。我只记得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了住所,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一阵聒噪的哄笑声吵醒了,我起身走到窗户处下望。
原来是人类在吃饭。
吃的是什么呢?我抻了个懒腰,我回想起昨天傍晚,然后我发觉那些事情已经被我忘了个大片,徒留淡淡的悲伤在心头盘亘。
我仔细看去,然后沉默了。抻懒腰的动作也凝固住了,我整个人宛如雕塑一般以一个奇特的后弓姿势僵在那里。
其实我是说了谎的,昨天傍晚的事情我没有忘记。
怎么可能忘记呢?
毕竟那焦土是真真确确地化作了灰烬啊。
一如眼前的人们用来炙烤着牛肉的柴火堆一样。
大把大把的灰烬被风扬了起来,给湛蓝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难看的灰色。
被烤熟的牛我认得,那是上个月我和狂猎们费尽心思驯化的森之青牛。本来是用作犁地的。
此时,又有多少我费劲心思而不讨好的事情发生在这片土地上呢?
我不知道。
喂,达米安,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重复这些事情,真的有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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