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梦中醒来。

你很少做梦。或因深海已是自然所能造就的最为光怪陆离的梦境，梦是阿戈尔人的稀客。闭眼后冒出的种种幻象，充其量是过去现实的变形；恐惧和悔恨挣脱白日里理智的桎梏，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大肆嘲笑孱弱而无法反抗的你。那是你熟悉的，但并不是梦。

梦应当是温柔的——譬如说，像此时拂面的，温软的风。
你这么想着，睁开双眼，撑起上身，环顾四周。
你坐在一片林间的空地上，被繁茂葱郁的森林环绕，金色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无声落在肩头；不远处，如茵碧草怀抱着一片宝石般的湖泊，波平如镜，倒映出靛蓝天空与缥缈白云。
湖畔立着一匹灰质白章的骏马——也许称其为马驹更加合适，相较于成熟同类，它的身形仍然稍显单薄。在你望向它的同时，它亦停止了饮水的动作，抬起修长脖颈回头望着你。
你不由自主起身走向它。它是那么优美矫健，光泽亮丽的银灰色鬃毛披散，拂过线条分明却不虬结的肌肉；它的眼珠是纯正的紫罗兰色，沉静而柔和，正如此刻它注视你的目光。
——它很友好。
仿佛冥冥中得到了某种许可，你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脊背；马儿扭过头，蹭了蹭你的掌心。
天气真好，你说。去哪里都好，我们一起走走吧。
它无法以言语回答你，但那澄净目光里大概并不包含拒绝。于是你搂住它的脖颈，翻身跨上马背，让它带你去它想去的地方。
你以为它大概会在湖畔漫步，或者离开这片林地……却并非如此。
它缓缓走进了那潭湖水——霎时镜面破碎，涟漪揉散天与云，你耳边泛起水波轻而低的吟唱。冰凉湖水逐渐漫上来，从脚踝到腿根，缓缓包裹身躯。即便如此，它迈向湖心的步伐依旧坚定。
湖心渐近。忽然它转过头，湿润温顺的眼眸望着你，似有波光。
你俯身贴近它的身体，轻声呢喃：不要害怕，我会和你在一起。


——我会和你在一起。
你沉入水中。
水冰寒彻骨，但你并不觉得十分的冷。
这水竟然是咸的啊……脑中无来由冒出这个念头，然后你睁开了双眼：水很清澈，没有鱼，亦无荇藻。你四下张望，发现刚才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马儿不见了。
一串晶莹的水泡自下而上升起，在你眼前破裂了。你低头，看见一个灰发的库兰塔少女正往下沉，坠向幽深黑暗的水底。少女双眼阖上，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很清楚，她终将坠入什么样的地方；大洋之中有着深深的峡谷，任何阳光都无法透过海水照入，那里太过冰冷，以至于被所有生命遗忘，没有任何活物愿意停留，连那些了不可见的食腐者都退避。
——她还太年轻，不该成为海底死气沉沉的雕塑。
你这么想着，一头扎向水底。
你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游得这么快：水波毫无阻碍，任由你黑白身躯破开，柔顺地被分为几股，甩在后头——你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拥有一具人类的躯壳。
这不重要。你终于追赶上少女，将她驮在背上，转头游向海面。
顶上有阳光透过深沉海水，白皙柔和的光芒在浩瀚蓝色中逐渐消散。你朝着那片光赶去。海流掠过你的身体，带走温度，也一点点带走她微弱的气息。
快一点啊……最终你浮上了海面。
幸好她还活着。你能感受到她的心跳，虽然缓慢，但仍在有力地搏动，与你的脉动同音共律；这甚至令你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在自己庞大身躯之外还有另一个体外的小小心脏，长在你的背上、她的身体里，连接血脉，分享生命。
陆地还很远。你劈开波浪，向那不属于你的王国进发。


天气变糟了。
天空现出沉郁的铅灰色，凛冽寒风刮过你一直裸露在外的背鳍，皮肤干燥，便如刀子剜肉。
海峡封冻，海冰坚不可摧。你困在离岸尚有一段距离的水域中，无法前进。
不能靠近陆地，少女便难以获救；若冰封范围继续扩大，连你也将自身难保。尽管你很焦急，但没有丝毫办法。
该怎么办？
正当你苦思冥想之际，突然狂风大作，天与海齐齐咆哮哭号起来；北风席卷，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你仰视天空，一辆冰雪长车凌空飞过，洁白华贵而毫无生气，是一种无机质的美丽；极光制成的车帷轻柔摇曳，但帷幔后空无一人。
——紧接着你背上一轻。少女消失了。

冰雪长车向北远去。
你心下一沉。
太阳已然消失，苍白的月亮是唯一的光源。你奋力扒住了冰面——此时你的一双胸鳍又变回了人类的手臂。
寒风刺骨，你却为此觉得高兴：温度越低，冰面越硬，你才能一路奔向陆地。
你开始跑。灌进喉咙的空气像一把把冰削的薄刃，寒冷剖开你的身体、血管、神经……哪怕你的四肢不再颤抖，肌肉逐渐僵硬而失去知觉，你仍然在跑。
举目皆是冰霜雪海，无人的天地间，只有胸口的疼痛是活着的唯一凭证。
月光洒落冰面，呈现出奇异剔透的蓝。北极星愈发明亮，你的心和眼仿佛都被它拴住，指向更为遥远的北方。


你终于抵达了极北，站在冰霜宫殿前。
在空旷无人的大厅里，你找到了她。
她坐在冰湖旁，一手拄着惯用的长枪，垂头不知在看什么。她的脸颊苍白如霜雪，指尖泛着蓝色，曾经蓄满明朗笑意的紫罗兰色眸子里空空荡荡。
你想起那个故事：小女孩以充满爱意的热泪融化小男孩胸膛里的冰雪，将他从永恒的寒冷中解放。
——可是你光为跑到这里来，就竭尽了能量。你和她一样冷。
你没有热，没有爱，也没有泪水。你已经没有足够的温度去融化另一颗冰封的心了。
你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掌，抚上她的胸膛；那曾经是你另一颗心跳动的地方，现在却是那么的安静。
——是啊，这世上还有另一颗没有被冰封的心。
恍然大悟。你掏出一颗心，你自己的心脏。

这是一颗常年被海水浸泡的心，尝过太多辛酸。
它并不美丽，灰暗苦涩，裹着厚厚一层盐壳。

但这是你的所有了。
你捧着它，郑重地放在她的手上。






——“唔，天气真好啊……”
格拉尼躺在秸秆堆里，舒服得长叹一声。

事件结束后，两人搭着外出村民的大车离开了滴水村。
刚刚结束小憩的赏金猎人闻言，侧过头看着临时搭档；库兰塔也扭过头回望着她，紫色眼瞳亮晶晶的。
正值夏收时节，车上载的新鲜麦秆被阳光一晒，散发出暖烘烘的味道。热烈阳光洒在面上，她们两颊和头发都粘着金黄的麦秆。
于是格拉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斯卡蒂也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