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上摩托车的时候，他也出现在了我的后座。
“这是单人用的。”我提醒他。
“你的脑子也是单人用的。”
他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就像我没法把他从我的脑袋里赶出去一样，我也没法让他从我的摩托车后座上滚下去。之前我和他说，我们是宿敌，但是仔细想想，现在这样，我更像是单方面被他折磨，无论是每天早上像闹钟一样把我轰起来还是出现在我的副驾驶、摩托车后座，哪怕是他想要在我做爱的时候突然出现，我也拿他没有一丁点办法。
我在这个数据满天飞的时代里，就这么丧失了我所剩无几的个人隐私。
“你不打算去把你脑袋里的芯片弄出来了吗？”
大概是我这几天太过于无所事事了，东边打狗西边抓鱼，要不是我还是时不时咳血，眼前会出现relic异常的警告，我简直就像是一个他妈的正常人，甚至我的身体依然壮得像头牛。
我一脚油门开回家里去：“嗯哼。”
“你这样活不了多久的。”他在我背后说。
我把车载音响的声音扭到最大：“闭上你的嘴，傻逼！小心咬断你的舌头！”
他消停了一会——主要是我开得很快，没多久就到家了。我把摩托停在楼下，哼哼着刚刚的音乐最高潮的那一段，摇头晃脑地进了电梯。好在大半夜的，就算是夜之城外面也没几个人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被当成赛博精神病的概率有多少。
“然后呢？”他靠在门上看我一进门就踢掉鞋子脱掉衣服，“竹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你不去找他了？”
“好歹我也是女的，你能不能不要看我换衣服。”我捂住胸。
“拜托，你跟我一样长着鸡巴，声音也早就换成了男人的——”
“我他妈不是说过了吗，我天生就是这个声音，靠，你以为我能做几次义体手术，欠老维头的钱都还没攒够呢。”我冲他比出一个国际友好手势，也不再遮住自己胸前那两坨肉，光着屁股进了浴室洗澡。
他从我房间里消失了，但是我知道这个逼还在。我俩不得不7*24小时在一起，完全失去了隐私，就像连体婴儿一样。我叹了口气打开喷头，让热水噼里啪啦地冲刷下来。
“其实，我做了一个梦。你应该看不到我的梦吧？我梦见我搅进了荒坂家的烂摊子里，掺和进了他们的家事。”
他没吭声，八成是在等我往下说。看来他的确看不到我做的梦。
“我……Relic芯片被顺利拿走了，荒坂给我弄的。你的印记被他们删了。”
梦里这群人把我当小白鼠，测试测试测试，每天就是测试，我被关起来，跑也跑不掉。
“老实说，那种没有你的感觉挺难受的。就跟你一样……强尼，我必须得老实说，我跟你一样。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感觉很紧张，大脑乱糟糟的。”
他这才出现，看着我正好在把自己的几把往干净了洗。
“你下次能不能换个时间出来？”
“我一直都在，又不是没见过。”
我吐了口气：“好吧……我投降了——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哦，他们，荒坂那群人，拿掉我的芯片，搞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测试，删掉了你，最后给我说，我因为Relic的后遗症，也活不了多久了，想活命就得进神庾。”
“那你他妈不还是死了。”他嗤笑一声，“又不会有第二个V去偷荒坂家的芯片，再把偷出来的芯片装进自己脑子里，还被人往脑袋上开了一枪，丢进垃圾堆。”
“没错。”我抹了把脸上的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没进去，然后我就被放了。我回到了夜之城，但是我已经没什么活路了，强尼。而且那个时候没有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是银手的那只手晃了两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然后呢？你梦里怎么做的？”
我把花洒关掉，把好多天没洗的浴巾抓过来擦干身体，光着脚走出浴室，坐在了洗手台上，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你把我叫醒了。”
他冲我翻了个白眼。
“我认真的。”我一口闷掉酒，火辣辣的液体滑过我的喉咙，在我嘴里留下甘甜又辛辣的回味：“你真不知道，我看到你叫我起床的那一瞬间感觉有多么舒坦。你就像我妈一样，强尼，真的，我一下子就安心了。所以，怎么说呢，人反正要死的对不对？”
“这不一样，V。”他的声音听起来严肃了很多，“我很喜欢你，我们俩这段时间以来经历了太多了。这种感觉非常……非常难以言喻。”
我又喝了一杯酒。他接着说：“你一开始，只是变得有些像我，你和曾经的你会产生一些差别，但是你依然是你，我只是……我只是个借住的，对，借住在你的身体里。”
“然后事情就会严重起来，不只是你因为Relic故障而吐血，你懂吗。你会突然在大街上晕过去，虽然我可以继续用你的身体，但是你的意识已经在逐渐被我往外挤了。”
“你会越来越像我，这是表象，实际上就是你的意识在越来越淡薄，你会彻底消失，直到我完全取代你。”
他冲到我面前，脸在我的眼前无限放大：“你懂吗，V？你会死，死得悄无声息，甚至别人都没法发现你死了，因为我还在用你的身体，你依然是‘活着的’！V，我是一个已经死了五十年的人了，但是你不一样，你还有你的人生，你才多大，二十？三十？”
我点了点头，没回话，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隔空和面前的银手碰杯：“Cheers。”
“Ch你个头啊，傻逼！”
我耸耸肩，自己灌下了酒。
“咱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强尼。我本来也就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我摸了摸杯子的口，打开镜子，看了看我脸上、胳膊上、胸口的疤：“我以前也觉得，我他妈是天选之子，我真他妈牛逼，死里逃生这么多次，虽然是个佣兵，但是也在海伍德混出了点人样。你看，至少我没有露宿街头，还算半个良好市民。”
强尼没理我，自己跑沙发上躺着了。我只好提着酒瓶子跟着他坐到沙发上：“我去过亚特兰大，本来想在那边寻找新生活。结果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夜之城——这个地方烂得像一滩屎，但我还是回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强尼？”
“因为我们生在这儿，”他说。
“死在这儿——”我接上他的话。
“一辈子烂在这儿。”我们俩异口同声地用同一个身体说出这句话，我把杯子在玻璃桌上碰了一下，然后举起，一饮而尽。
“我们俩，就是两个已死之人抱在一起，然后负负得正，两个死掉的人还在这里蹦哒，打扰着这一大片还活着的人。”
他摘掉墨镜看我：“你这是……？”
“我这是想通了。”我冲他露出笑容，“我，V，没爹没妈的一个雇佣兵，死了一次，又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你，强尼•银手，武侍乐队的主唱，炸了荒坂塔的恐怖分子，在V的脑袋里活过来，重新开始作天作地。”
他又把墨镜戴回去：“你可真是……越来越疯了。”
“多谢夸奖。看了你臭水沟里的墓之后，我决定死了之后要拽一点——你懂吗？给我弄个衣冠冢什么的，或者那颗从我脑袋里取出来的子弹。”我给他比划着，“我还要想想墓志铭写什么——你打算给我写什么？”
他笑了一声：“我要写，‘一个偷荒坂东西的傻逼小毛贼’。”
我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反正到时候我已经死了，也没法找你算账了。倒是你，可是要接着用这个小毛贼的身体的。”
“啊哈。那巧了，我也不在乎。”
八成是我这酒喝的多了，我的脑子里变得晕乎乎的。眼前又出现了Relic芯片故障的提示，我只好翻了个身：“我困了，强尼。晚安，待会记得帮我把身体挪到床上去。”
他在我面前蹲下，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身体，虽然拍不到。接着，他低声哼起了歌，是我没听过的曲子，节奏舒缓，一点也不吵。我很久没听过这种音乐了，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随着歌声越来越远，我恍惚间听到他给我说了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