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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亚特的春日 3754年4月

作者 : MaRi_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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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奇幻

分级 少年 无倾向

134 0 2024-10-30 15:59
导读
这是【预警】:*或许*会有*过于亲密*的*男性与男性*之间互动的描写。
我内心实在不想在倾向上彻底定性这两人为bl,因此即便想着贴贴但最终没狠下心勾选。特在此做出预警。如果你没有觉得亲密过头了那太好了,如果你觉得亲密过头了你就再把这条预警看一遍,然后原谅一下博主。
“一瞬间,狂风大作。追兵们高举法杖,口中念着能唤来雷电的魔法,想要将面前被逼入绝路的两人一起杀掉。绝对的危机——如果不能想办法解决了话,他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白衣骑士立刻将公主护至身后,但即便是他的剑也没法劈开雷电,公主也无法用自己的魔法回击十多个怀抱杀意的雷电魔法……”
席地而坐的小朋友们不安地发出叹息声,牢牢盯着正在念书的年轻修女。修女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教会统一的深蓝色长裙,浮有金色魔法印记的布料遮住了脖子以下除了手的所有皮肤,胸口挂着一个水蓝色的吊坠。她也没有戴任何头饰,因此浅蓝色的长发就这样顺其自然的披下,如同黄金一般的金色双瞳扫了一眼那些孩子们,露出了微笑。
她继续念:“然而,就在雷电劈下的一刹那,比那些雷电更强大的魔法从他们身后发出。只是触碰了一下,那些雷电便消散了。‘得救了吗?’公主和骑士面面相觑,追兵们也和他们一样混乱。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那闻所未闻的强大魔法发出的方向,森林的深处,在那里——”
“我知道!那是救世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小孩突然兴奋地开口,然后立刻就被同坐的另一个小孩按回去了:“笨蛋理安!不要打断浅缈姐姐说故事呀!”他用力摇晃着对方的肩膀,“快给其他人道歉啦!”
“哇哇哇!我、我知道啦!”被称为理安的小孩努力挣扎着,“所以不要、不要再摇了呜呜呜呜呜——”
见状,修女合上书,微笑着上前把两个孩子分开。
“虽然理安打断别人说话是不好的行为,但是拉亚这样也很不礼貌噢。”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下,一起低下头,低声对修女说对不起。修女伸出手摸了摸两人的头,象征着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那么,故事继续啦。”她没有翻开那本童话书,凭着记忆继续说道,“在那里,站着一名美丽的女性。没错,拯救了公主和骑士的就是理安最喜欢的救世魔法师大人!”
孩子们一并欢呼起来,就好像救世魔法师拯救的是他们一样。修女非但没有阻止他们,甚至还加入了,他们房间里瞬间变得吵吵闹闹的。当然……除了两个人。
除了那个坐在远处,托着下巴,一脸无聊模样的、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少年,以及身旁表情严肃的黑发青年。不用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坐在那里的少年和修女长得很像,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色双瞳则不知道在看向哪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蓝发的魔法师这么想。
他到底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妹妹念这个无聊的童话故事呢?妹妹的工作之一就是照顾这些被父母暂时寄托在这里的孩子,所以她念这个故事是在完成工作。那他呢?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他思考着,忽视掉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
青杄的神使在很久很久以前对领地的继承制做出了改革,并增加了新的、名为宫廷魔法师的官职。宫廷魔法师是神使的直属下属,大部分会被分去青杄境内各个领地的教堂担当教堂的最高负责人,工作的内容除去管理教堂,同时也得监督所属领地的领主的工作。领主去世后,领地会被王国收回。接任领地的候选人是由宫廷魔法师提出的,而青杄王会从中选出下一任的领主。如果现任的领主无能,宫廷魔法师有权在汇报给王,并得到允许后罢免领主的职务。
因此,在领地里巡视居民的情况当然也算是工作的一部分。这可以为他坐在这里的行为赋予合理性,可他偏偏是那个没有被分去任何领地,只是留在王宫的宫廷魔法师。这次回到莫亚特的唯一理由是来探亲的……或者说,是被迫回来探亲的。
魔法师瞥了一眼身旁的青年,又看向混入小孩子当中的妹妹,忍不住深深地在心中叹了口气。两人的样貌和六年前比都大为改变,但似乎也有地方没有改变,比如两人看向他时所露出的那种表情……很显然,他不想回来。因为他是宫廷魔法师——他接受了‘群星的契约’。在契约的影响下,他的身体已经遗忘了衰老这一过程,所以他的妹妹、他的好友看起来远比他年长太多。
“为青杄王国效力,献上一切,王国会给予你荣誉以及与它同寿的资格。”
在莫亚特工作的那名宫廷魔法师所讲述的契约此时此刻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摇摇头,试图把那声音丢出大脑,把注意力集中在现在。但他又忍不住地想:如果那天没有出门就好了。没有出门就不会遇上事故,没有遇上事故就不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无从知晓。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们二人都已经回到了家中,而那令人感到不安的、黑色的花纹也不知何时爬满了他的右腿,夺走了它的知觉,让他失去了自由行走的机会。
“好啦,今天晚上的话剧会从这里开始演。后面的内容大家就等着晚上的演出吧?”
修女的声音把魔法师拉回现实。她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做出了总结,制止了这场似乎永无止境的闹剧。
“好——”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着,在修女的叮嘱中散开。有几个小孩在接近他们的时候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些目光主要集中在魔法师身上。不知道这些孩子是在困惑他和修女的关系,还是在意他留着的长发。所幸小孩的注意力总是转变的很快,搞不好过一会儿甚至连他们来过都不记得了,他们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住,跑了出去。
孩子全部离开后,修女才总算把视线放在他们二人身上。
“我说啊……哥哥就算了,你也很闲吗,季凌?”
她回到了作为浅缈,而不是作为莫亚特教堂的修女的样子,双手抱胸,靠在被牢牢固定在地面的椅子上,怀疑地看着二人。蓝发的魔法师不乐意地哼了一声,他身旁的青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不,我在工作。”
“什么工作?”
“担当宫廷魔法师浅苍的护卫。”
“那是设定,设定。”蓝发的魔法师忍不住开口,“我不需要你担当护卫,那只是为了帮你找个借口向沈秀陛下提请假申请而乱编的借口。”
修女思考了一下,接着很无语地看着两人:“那不还是很闲?”
两人对视一下,没有做出反驳。见状,修女叹了口气。她用手扶着椅背,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晃晃吧,晚餐的时候回来就行了。”她看了一眼浅苍,又把视线放在青年身上,“向孩子们解释你们是谁太麻烦了……拜托你了,季凌。”
“嗯。”
“你嗯什么?”
蓝发的魔法师抱怨了一句,可没人在意。修女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就径直离开了房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房间重新安静下来,一时间没人开口。此时此刻,就连那本应不被注意到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神的画像被挂在最醒目的地方——虽说是画像,但实际上只有一只蓝色的眼睛。人无法注视到神的存在,因此有人提出将这个视为神的化身,并得到了这片大陆上所有人的认同,无论人类、兽人,还是那些不肯走出森林一步的人鱼。
盯着这副画像片刻,季凌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
“所以你应该经常回来。”
他说。浅苍嘀咕着说:“她又不是小孩子……”
看着魔法师那张和六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没有任何变化的面孔……不,准确地说,是和八年前的那一天一模一样的面孔。即便外貌没有改变,但魔法师变了。就算不得不面对季凌,魔法师也始终用这生疏的态度应对他。季凌不由得思考着。得到这样被常人羡慕不已的‘契约’,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孔之下,又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恐惧吧。
季凌在心中得出结论。
所以魔法师才会突然失踪,没有人找得到他在哪,他和他人唯一的联系似乎只剩下那封浅缈每年会收到一次的信。想回信也不知道该寄哪,那还不如别寄过来呢!浅缈如此抱怨的次数已经多到连季凌都受到影响,想着下一次见到魔法师的话一定不能让他逃了。青年甚至为此研究了由繁琐生硬的古代语拼凑而成的契约魔法……即便从结论来看,关键还是全靠神使召集了所有的宫廷魔法师。得知此事的青年立刻跑去王宫高塔,在似笑非笑的神使的目光和一群金色眼睛的注视下混入其中等了半小时,终于看见了那个蓝色的身影。虽然有些不道德,但他还是仗着周围人多浅苍没法溜掉,强迫对方接受了契约魔法,抓着对方回了一趟莫亚特。
“我们去别的地方晃晃吧。”
浅苍看着他:“你对一个不能走路的人说去晃晃?”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季凌非常诚恳地说。魔法师愣了一下,干脆地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才开口:“真遗憾,我不需要,”他用金色的双瞳打量着青年,“无论是魔法还是法杖都比你好用。”
“那太好了。”
魔法师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你到底是……唉,算了,反正我们的‘契约’还没消失……也没什么意义。”他嘀咕着抱怨的话语,接着用正常的音量继续说,“孩子不认识我们,可那些大人总认得吧。你确定我们能到街上去?”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现在的他们不只是莫亚特的居民,还分别是青杄的宫廷魔法师和王国近卫军的一员。这样的两人在外面乱晃,显然会引来熟悉的邻居们那对当事人而言充满压力的关心。即便是季凌,想到这种可能性也不免露出一副畏惧的模样。于是浅苍继续说:“所以还是留在这里最好了。”
季凌思考了一下,却摇了摇头:“不,我们还是出去吧。”他说着,看着修女离开的方向,“用魔法改变外貌就好了,那种魔法我也会用。”
浅苍看起来想说什么,他张了张嘴,不高兴地丢出一句说得简单。他们之间的契约魔法只是写到季凌在莫亚特的时候,浅苍也必须在莫亚特而已。这样浅苍就不得不保证自己和他的联系,免得自己突然被契约胁迫丢下所有的事情前往莫亚特。没错,仅此而已,但魔法师还是从一旁的椅子上把那根显眼的法杖拿了起来。他双手握着法杖,有些用力地往地上一敲。
请您聆听我等的愿望,伟大的盖亚神。”魔法师轻声用古代语念着魔法,“凭借此物与您的联系,请您短暂变更我们二人的容貌。
季凌的古代语学得不错,所以他能听懂魔法的内容。魔法师念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季凌侧过头,果不其然身旁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他完全不认得的模样。青年虽然有些好奇自己成什么样了,但这个魔法的原理是改变他人的认知,并不是真的改变了他们的样貌。他就算看向镜子所能看见的也是最熟悉的那张他自己的脸,魔法师也没有想和他聊聊这个的意愿。在他的注视下,魔法师用法杖作为受力点,有些困难地站了起来。
等他站稳,那双被替换成蔚蓝色的双瞳毫无波澜地注视着季凌。他张开嘴,声音倒是和原本一模一样:“要去哪?”
“随便走走吧。”季凌如此回答,“反正是假期。”
浅苍看向远处:“好吧……反正是假期。”
他们大摇大摆地绕到教堂对外开放的部分,随后混入稀少的游客之中走了出去。教堂离莫亚特最繁荣的地方有些距离,位于一个很偏远的位置,后面就是被称为塞亚斯之森的茂密森林。传闻在森林的尽头,靠近世界崖壁的地方有着一个研究所,但莫亚特的人们不相信这件事,而且只要深入森林,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他们没办法理解的事情。所以他们不愿意靠近森林,并把教堂设在这里,希望神的威名可以镇压住森林里那不知名的怪异。
他们走了十几分钟才望见远处那大片的商业街和络绎不绝的行人——那是莫亚特的中心。浅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抽出一块暗灰色的布,裹住他的法杖,将其伪装成一个类似于大型拐杖一样的存在。反正他也确实是残疾人,人们顶多觉得他是个很浮夸的人居然要用那么大的拐杖,并不会多想。至于季凌的剑,人们顶多也只会想他是个从别出来休假的骑士。接着,魔法师抬起头看着天空。
不论在何处看这片天空,它都是一成不变的。短暂的思考过后,魔法师朝径直朝前走去,季凌则跟在他身后。
青杄的莫亚特以旅游业为主要的经济来源,自然也少不了在景点附近推销旅游团的导游,他们顺着商业街没两步就被搭话了。这里离天门冬城邦很近,青杄的人们在这里既可以欣赏到与青杄内陆不同的景色,也可以看到天门冬的兽人们。不经意间,兽人们似乎也被青杄当作了旅游景点的一部分。两位归乡客拒绝掉那些导游,按照自己的记忆游荡在莫亚特的街头。
这里的风景没有任何变化,和他记忆中八年前的街道一模一样。季凌用余光观察着周围,同时在心中这么想着。只要从这里拐弯,就可以看到他们三人从前最喜欢的小店,每逢放学的时候都要特地绕到这里来。店主总会进一些从王都紫果,甚至是天门冬城邦的某个小城中淘来的小东西放在店里卖。浅缈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小饰品,她的哥哥喜欢那些孩子间很流行的新奇小玩具,而他喜欢被店主放在角落里的来自天门冬的古书。
浅苍总说他怎么会喜欢这种无聊的东西,这个时候浅缈就会站出来帮他说话。但无论浅苍怎么不理解他的兴趣,当他念着兄妹二人都听不懂的魔法,并将它顺利用出来的时候,浅苍也只能老老实实承认这确实有点用——即便少年还是那副不乐意的表情。
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浅苍能用出他完全无法想象的魔法,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露出无忧无虑的表情。两人没有任何交流,就好像完全不认识彼此似的一前一后走在路上。
他们之间似乎竖着一堵无形的高墙。
“莫亚特还是老样子。”季凌冷不丁地开口,“虽然变了很多,但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魔法师头也不回地说:“嗯。”
但这一路上他都没有看向两旁,只是径直地朝前走去。
季凌又说:“头发不能拿来做魔法祭品吧。”
“对很珍惜头发的人来说倒是可以……还有那些从出生起就得到神的宠爱的种族,但也没什么意义。”
魔法师大概指的是从母神之泉里诞生的人鱼和鸟族。季凌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他们的样子,继续说:“那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我喜欢不行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乐意。但季凌还是讲了下去:“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有所变化吗?”
魔法师没回答。
“你害怕自己的一成不变。”季凌自顾自地说着,“你也害怕我们总有一天会比你先死的事实。”
“你现在转职去做心理分析师了吗?”魔法师的语气毫无波澜,“然后呢?”
“但你最害怕的不是这个。”季凌说,“如果是你的话,大概会想‘只要毁灭青杄王国,‘群星的契约’就不成立了,因此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魔法师依旧沉默着,但他的步伐似乎有些不稳。
“而且,你知道我和浅缈都不会反对这件事。青杄王国是由人类组成的,但人类就算没有青杄王国也不会消失。对于我……对于我们而言,你的想法比王国更重要。”
魔法师停下了脚步,季凌也停了下来,没有撞上去。他转过头看向季凌,那张不认识的面孔没有做出任何表情:“王国近卫军的首席居然能讲出这种话,我看不需要我做什么青杄就已经完蛋了吧。”
他的语气带着嘲讽,但季凌毫不在意。青年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浅苍?”
魔法师用那双不属于他的蔚蓝色双瞳看着青年,沉默良久。他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人说话。周围的路人朝这里投来困惑的目光,甚至还有人为此停下步伐,看看这两个在人流中突然静止的人是要做些什么。
最终,浅苍先挪开了视线。
“答案很重要吗?我不认为你会想知道这个答案。”
“很重要。”季凌回答,“就像你不希望被我们丢下一样,我们也不希望被你丢下。”
魔法师又盯着青年看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他转过身,重新向前走去,这次季凌并没有跟在他的身后,而是和他并肩而行。
“你会告诉浅缈吗?”
“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会把重点糊弄过去。”
魔法师笑了一下:“那就糊弄过去吧,她没你那么好奇……也没你那么关心。”
季凌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群星的契约’……”魔法师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你认为我接受的真的是‘群星的契约’吗?”
季凌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东西……但我想,应该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
“流程就不一样。”魔法师娓娓道来,“首先你需要有金色的眼睛,其次你需要通过严格的考试,最后你才能与神使签订‘群星的契约’。之于我而言,只有第一条是满足的。我从来没有考过试,而见到那个女人……神使的时候,我已经是完成了‘群星的契约’的状况。”
魔法师称呼神使的时候用上了相当不敬的称呼,被其他人听到或许会有大麻烦,不过季凌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最重要的是……达成契约的条件。”浅苍低语着,“‘群星的契约’需要契约者献上一切才能完成,但显然我没有献上一切。”
“可你已经不能自由行走了。”
“你又不是没学过魔法,你明白献上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法杖,季凌则看着他,“如果我认为再也不能走路还不如杀了我,那这或许可以被称为代价,可我根本不在乎这点。”
季凌当然明白,他只是不想往那方面想。魔法的学习主要围绕着古代语,也就是咒语,以及衡量代价的方法。即便是同样的魔法,不同的人要支付的代价也不一样,没有固定的、能适用于所有人的方法,人们必须经过学习和尝试才能找到自己能够使用的方法。‘群星的契约’里那对代价的含糊描述正是魔法本质唯心论的体现,对不同的人而言,‘一切’的意义也不同。
“但是米勒先生和神使都说这是‘群星的契约’吧?”
“温菲尔德说的是‘大概’,所以我们才半信半疑拿着他的推荐函去了王都。而神使……”浅苍似乎不是很乐意提起她,“那个女人从来没有说过这是‘群星的契约’,她只是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宫廷魔法师。’”
“不是‘群星的契约’,那会是什么呢?”
浅苍沉默了片刻才开口:“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如此呢喃着,声音似乎在颤抖。季凌侧过头看他的表情,他眼神飘忽不定:“这毫无疑问是魔法才能办到的……你真的只是用了治愈魔法吗?”
“是的。”季凌如此回答他,“我只是用了治愈魔法。”
浅苍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魔法师的侧脸,他继续说:“那就当是‘群星的契约’吧,不要多想了。”
“不要多想?”魔法师喃喃自语着,用力握紧了法杖,“不……你不懂。如果不是‘群星的契约’,那我的不老不死到底是魔法的结果……还是代价?如果青杄毁灭也没办法结束生命,那——”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谁都知道那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但季凌这次没有接上他的话,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他们再度陷入和最开始一样的沉默,只有春季那依然寒冷的风不识趣地挤入二人之中,又带走一丝温度。两人怀着各自的想法,顺着人潮走去。
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见莫亚特最有名的观星塔。离天越近就意味着离神越近,青杄的人们这么想着,在土地上建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高塔,甚至连教堂都建得格外的高耸。最为代表性的便是圣-希尔塔大教堂,那也是青杄最高的建筑,只有王储和神使才能登上那里。而莫亚特的观星塔之所以有名,一是因为它修建的时间相当早,二是因为备受欢迎的《披风公主》——也就是修女为孩子们所念的那本童话书——中就有着公主殿下曾到访过观星塔聆听神谕从而找到正确方向的桥段。
大多人都是因此才来拜访这里,亲自踏上那被修复了不知多少次的高塔。但实际上,这座塔的建成的时候这本童话早就被创造出来了,甚至当时连童话故事的原型,那位匡济的阿黛尔也已经去世了。这只是当时的莫亚特领主为了更接近神而命人建造的塔,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附上了本不该存在的价值,最终为莫亚特带来了一大批旅人。
季凌原本以为浅苍只是乱走,但他居然自然而然地混入了参观的队伍之中。观星塔很狭小,一次只能放进十个人,青年只好和他一起排着,看着队伍缓慢地移动。所幸现在是白天,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大白天的来观星塔,人不是特别多,只等了一轮,他们便排到了队伍的最前端,顺利地走进了高塔。
抬头看去,顺着漫长又昏暗的楼梯能看见一点亮光在最上面。就像站在井底仰望星空一般,季凌这么想着,低下头看着台阶。高塔小而高意味着楼梯相当陡峭,为了不妨碍后面的人,青年本想向自己的同伴提议让他来帮忙,但魔法师不知何时吟唱好了咒语,让那只右脚短暂地恢复了知觉。不过魔法师还是扶着青年,踩着石砖走向楼顶。
即便是白天,从高塔上望去的风景也是无可挑剔的。季凌也情不自禁地走向前,望着繁荣的城镇、蔓延至远方的莫安尼亚河,以及远方大片大片的农田和靠近天门冬方向的茂密树林。他转过头,却发现浅苍抬头看着天空。
季凌走到他身旁,和他一起看向天空。今天天气非常好,蔚蓝的天空和白到让人觉得有些刺眼的云朵让人由衷地觉得美丽。褐色的飞鸟从天门冬的方向飞来,又朝着王都的方向飞去——多么美好啊。魔法师却低语着,
神不在这里。
青年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低下头。
神当然不在这里,季凌想,就算神在这里,他们也无法触碰到。无论人们再怎么修建高塔,想要更接近神,人终究只是人。
所以季凌拉住他的手,拉着他来到高台的边缘,要他去看那美丽的莫安尼亚河。和那双为了剑术而磨出老茧的粗糙双手不同,魔法师的手相当干净。浅苍被青年的举动吓了一跳,想甩开他的手,但最终也没能甩开。这是一条贯穿了莫亚特,最终消失在塞亚斯之森的尽头的大河。它的主流则是从池柏之地横跨了整个大陆的复叶河,莫安尼亚河只是其中一条小小的支流而已,不过莫亚特的人们依旧对这条河有着特别的感情,这就像是莫亚特的母亲河一样。
“把神杀掉吧。”
季凌轻声地说,魔法师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如果不是‘群星的契约’,是其他魔法导致的……那只要把神杀了,一切魔法都会消失的吧?”
魔法师愣了一下。
他似乎说了句你是笨蛋吗。那声音被卷入风中,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会帮你的。”
“你是笨蛋吧。”
魔法师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说得很清晰。
离开观星塔的时候,魔法师看起来比先前还冷淡。更糟糕的是,他们之前那样还可以假装是不认识的人,而这样沉默地并排走只会看起来像刚吵完架的情侣。他们在外面消磨了很长时间,等回到教堂的时候,太阳似乎已经有要落下的趋势了。
孩子们不知为何都站在外面,由一位年迈的修女领着,一群人一起看向教堂后方的森林。季凌看了眼魔法师,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看来魔法已经失效了——接着,他向前迈出一步,朝他们搭话。
“发生什么事了?”
老修女和孩子们一并转过身来。其中一个小女孩说:“理安和拉亚没有回来。”她指着森林,“他们两个说要去探险。”
季凌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这两个名字,老修女补充说道:“米勒大人正巧在领主那……所以擅长魔法的人就先去找他们了。”她摇了摇头,露出畏惧的神情,“但这片森林是被诅咒的森林……就算他们不分头行动,我也很担心他们。”
孩子们发出一点不安的声响,朝老修女靠近了一些。
“浅缈也去了吗?”
魔法师这么问。老修女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没错,她也去了。于是魔法师长叹一口气,后退了两步,伸手去解开法杖上蒙着的灰布。老修女有些困惑,季凌便接上话:“我们也会来帮忙的,不用担心。”
听到他这么说,老修女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季凌又以天色也晚了为借口,让老修女带着孩子们回到教堂里。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好奇的孩子探出头,偷偷看着他们。
季凌一看过去,他们就躲回去,他一转头,那些孩子又探出头来。他干脆往左站了一点,借着身高挡住孩子们的视线。然后他看向魔法师,问道:“你要找到他们的位置?”
“没错。”浅苍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单手将其从刀鞘里抽出,“先用占卜魔法也行……但我感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请您聆听我等的愿望,伟大的盖亚神……
天色已有些昏暗,魔法师念着咒语时那法杖上散发出的蓝光也比平时明显太多。念到此处,他撩起袖子,毫不犹豫地用那把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臂。他相当用力,因此鲜血立刻从伤口中涌出,然后顺着手臂的弧度滴落。季凌伸出手扶着魔法师,魔法师面不改色地继续念到:
除去此物与您的联系,我等也在此献上身体的一部分,请您引导我们找到进入塞亚斯之森的人们。
他一边念,那涌出的鲜红色血液有一部分化为蓝色的光点,消失在空中,随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根金色的、不知蔓延至何处的线。两人都露出了些许诧异的表情,对视了一眼。
“他们应该找到那两个孩子了。”
季凌说着,替浅苍做着止血工作。他熟练地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地缠绕着少年纤细的手臂,随后在上面打了个结。这不是最妥当的处理方法,那伤口很深且位置不好,仅凭此根本无法止住血,布很快就被染成红色。不过魔法师死不掉——他们都很清楚,所以也没人在意。魔法师盯着伤口,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片深邃的、看不见尽头的树林:“按献祭量来看,他们应该在森林腹部……去找他们吧。”
魔法师又快速念了一段魔法,比他在观星塔时念得更短,因而代价也更高。魔法让他短时间内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跑动,那布条上的血迹也因此消散掉了一些。为了赶路,他把过重的法杖交给季凌,随后两人以最快的速度顺着金线朝森林里走去。
越往里走,黑暗就越急着扑上来,这条路还并不好走。浓密的树冠遮挡住了本就昏暗的夕阳,浅苍也没有用魔法拓展他们的视野,一片黑色中只有那根金线闪闪发光,指引着他们方向。看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季凌不由得想起他曾在天门冬古籍中所看到的东西——第二纪元的世界里,在‘大海’的深处有着一种样貌丑陋的鱼类会用亮光来引诱食物自投罗网。他不知道‘大海’究竟是什么,也不记得那种鱼类的名字,但他觉得现在的他们就像自投罗网的食物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浅苍看起来已经有点快不行了,他扶着树干,忍不住停下来喘气。对没法运动的残疾人来说,这确实有点太为难人了。季凌想上去搭把手,他刚迈出一步,除去踩断树枝发出的声响,深处传来的模模糊糊的人声也从黑暗中回荡至他们的耳边。两人对视一眼,魔法师咬着牙直起身子来,努力向前走去,季凌则重新回到前方开路。
随着声音逐渐清晰,黑暗的尽头也出现了点点光芒,那是魔法师懒得用出的照明魔法,金线的尽头也似乎就在眼前。这时,青年却突然停了下来,魔法师险些撞上去。他刚准备说点什么来责备青年,但还没说出口,他的注意力就被森林中的一样所吸引住。
“血的味道。”
青年轻声地说。
两人对视了一眼,压低身子悄悄地向前方走去。
他们停在一个不会被发现但也能观察现状的距离,随后用最快的速度环顾四周,掌握现状。森林里本不应该有这片空地,从木桩的样子来看这些树应该就是刚刚被弄断的。两人躺在地上生死不明,两个伤势严重的神父正举着佩剑正挡在修女和孩子们的面前,孩子们抱作一团被吓得不轻,蓝发的修女则在用治愈魔法治疗伤员。一共是七个人以及……一个从未见过的大型生物。照明魔法照出它的身姿,它大约不到三米高,尖锐的爪子和白色的毛发上还沾着血迹,那双红色的、与鲜血相称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不过此时这个生物并没有主动进攻,它带着好奇的目光用爪子扒拉着躺在地上的人,看起来就像在和玩具玩耍。但它也牢牢地盯着这些人类,不然他们有机会逃走。
“魔法大概对它不起作用吧……”
浅苍喃喃自语着。教会的工作人员再怎么说也是专门上过魔法课的,魔法虽然用起来很麻烦,也不能杀掉生物,但整整六个人在一起想把它赶走可以说是没有任何难度,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魔法没有作用。所以神父才会拿起装饰用的佩剑,而不是使用魔法。
所幸浅缈没事。魔法师这么想。
季凌皱了皱眉头:“不受魔法作用的只有融合种……”他顿了一下,“你想说这是袭击天门冬的那种未知生物?”
浅苍点点头。王国近卫军和宫廷魔法师在这方面的权限是差不多的——比如青杄人民不知道的来自上纪元的‘枪械’,几百年前宫廷魔法师们便按照神使的命令去还原,而几十年前近卫军中便开始进行枪械的普及和训练——他们读过那份报告。
《关于天门冬境内出现的未知生物的报告》
这些生物的样子各不相同,彼此之间唯二的共同点是对人的攻击性和魔法对其没有效果——就像是失去理智且弱化的融合种一样。第一起关于未知生物的记录是3526年,在天门冬的埃兰德堡垒有人发现了一只‘长相怪异、喜欢咬人,无法用魔法治疗的小动物’;第二起有关的记录则到了3531年,与第一起类似,依旧还只是停留在小动物的范围,被人当作玩笑一般看待。
这种生物彻底进入大众的视线还是在三十年前,那个晚上它们袭击了一个天门冬的城镇,杀光了几乎所有的人。接着,它们频繁出现在天门冬的各个地方,青杄却几乎没有受到袭击。这对更依赖魔法的天门冬而言简直是一场灾难,谣言因此也在这片大陆上流传:天门冬的人们说这是因为青杄的神使与异神的魔女结盟,要毁掉盖亚神的造物。青杄的人们则说这是因为天门冬违背了神的旨意,神才降下了惩罚。
……不过那不是现在应该讨论的问题。
“你去杀掉它,我用治疗魔法救人。没问题吧?”
说着他伸出手,想从季凌手中拿过法杖。青年递给他,但同时说了一句:“有问题,我没法用惯用手。”
浅苍转过头看着青年,青年也直直地看回去。
“所以现在我能杀掉它的把握大概只有40%。”
“哈?你的手怎——不,等一下,你别告诉我是因为……”
“是契约魔法的代价,”季凌说完这句话,魔法师露出了绝望又为难的表情,“四个月不能用惯用手拿武器,否则就会痛到想死。”
少年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真谢谢你了,所以说这种魔法……”
“抱歉……我会负责的。”青年的语气怀着愧疚,“我只是想见你。”
他没有看向魔法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愣了一下。青年还想说些什么,那个生物行动了。它似乎玩腻了不会动的人类,重新把目光汇聚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它弓起身子,发出低吼,做出准备攻击的姿势。
“没办法了,”魔法师立刻说,“我用火魔法点燃树林,你去拖住它别让它过来。等我喊你名字你就用右手杀了它,明白了吗?只有三分钟。”
青年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用左手从剑鞘里抽出他的剑,魔法师举起法杖。
请您聆听我等的愿望,伟大的盖亚神。
那巨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抖了抖耳朵,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凭借此物与您的联系,请您燃起火焰!
浅苍先一步念完了魔法。明亮的火焰凭空在空中燃起,然后垂直落下。一部分砸在地面,在枯叶的助力下迅速蔓延开来,另一部分则落在怪物的毛发上。虽然魔法对它没有作用,但再燃起来的那些是真正的火焰。它被吓了一跳,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因而也没能注意到在从火焰的缝隙中朝它挥剑砍来的人类。剑划过它的脖子,抽出些许血迹,如果是右手,这一剑足以致命,但左手不行。不知是因为力量不够,还是不习惯,伤口实在太浅了。
那生物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又往后退了一大步。等它稳住脚步,它便彻底把注意力放在青年身上,用凶恶的眼神盯着季凌。趁着他调整架势那微不足道的间隙,怪物立刻又冲了上来,伸出了那锋利无比的爪牙。所幸青年早就料到了怪物的想法——他巧妙地躲开,让它一头扎进火里,接着顺手砍向它的右后腿。
如果右手能用的话……这下也至少可以砍下它的右后腿。季凌叹着气,恨铁不成钢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他们曾无数次练习过这样的配合战。就算不能用惯用手,面前的青年依旧是青杄的剑术天才,因此浅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该做的事情上。在季凌挥出第一剑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伤员身边,在妹妹一脸诧异的表情中蹲了下来。浅缈依旧在念治愈魔法,所以只是看着他,而那两个神父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便瘫倒在了地上。那两个孩子则拉着浅缈的衣服,看起来除了受到惊吓外没什么影响。
“把你们的名字告诉我,”浅苍拉住离他最近的神父,“我来用治愈魔法。”
年轻的神父愣了一下:“阿德里安·哈维、道尔顿·理查森……”他停顿了一下,“凯莉·理查森和辛思明。”
搞什么所以那两个人没死吗?浅苍在心里困惑着,同时松了一口气。真不想替莫亚特的宫廷魔法师和驻军骑士做那么多工作,但也没办法。他看了一眼浅缈,修女朝他摇了摇头,于是魔法师重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握紧法杖。
伟大的盖亚神。
人名实在是太长了。为了节约时间,魔法师只能用简化的魔法咒语。
将我身体的一部分作为代价,如果此地的阿德里安、道尔顿、凯莉和辛思明还活着的话——
“浅苍!”
魔法师猛地一愣。季凌在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发现那在季凌的引诱下一头钻进火中的生物此时居然正朝他跑来,全然不顾自己身上有毛发被点燃了。似乎是意识到魔法师想做什么,它试图绕过季凌,先将魔法师咬死。它或许有分辨敌人强弱的智力……看起来他们都没有考虑到这点,魔法师想。火焰兴奋地吞噬着森林,飞速地蔓延到肉眼所不能看见的位置,不需要照明魔法就能把一切点亮,就连温度也上来了不少。在城镇无疑也能看到这片山火,莫亚特的居民大概已经急得焦头烂额,但这样的火光却也始终无法照亮它的脸。
那双鲜红色的眼睛离他只剩一步之遥。他继续念道:“请您治好他们!
念完的一瞬间,那生物也扑了上来。他已经做好了被咬一口的准备,反正死不掉,他是这么想的,但左腿处传来的巨痛却让他直接跪倒在地,它也因此扑了个空。爪子只是划过魔法师的肩膀,让那件有些昂贵的披风染上难以洗掉的血迹。没等它稳住步伐,季凌已经来到它的跟前。
虽然惯用手无法使用,但青年还是凭借足够的战斗经验有效地将它逼退了几步。在它后退的那一瞬间,火焰恰到好处地窜了过来,这道火墙隔绝开了他们。他们之间又拉开了距离,那生物显然还没克服对火焰的畏惧,它犹豫着不敢靠近,但也不愿意离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依旧牢牢地盯着他们。
“你没事吧?”
季凌没回头,但他担心地如此询问道。魔法师用法杖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在勉强还能忍受的剧痛中挣扎着开口:“那两个人还活着……”
神父们发出了惊叹声。浅苍不想多说没用的话,每说一个字都能扯到伤口,让疼痛持续更久。那被鲜血染红的地面占据着他视线的全部,因为那两个人没死,所以支付的代价比想象中有多了一点。他用余光看向自己的左腿,被拿去当代价的就是魔法师左腿上的肌肉。白色的长裤被血液浸湿后完全不规则地贴在皮肤上,和右腿比起来明显瘦了一圈。
听着燃烧着的木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和神父们跑动的脚步声,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着青年的背影。
请您聆听我等的愿望,伟大的盖亚神……”魔法师如此低语着,“以加重他为完成的代价为代价,将他的痛觉转移给我三分钟……季凌!”
他在最后用青杄语喊着青年的名字,而痛觉代替了语言回答了他。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出这种疼痛……只能说季凌的形容没有任何问题,就是‘痛到想死’……魔法师为数不多的理智暗骂道,但他没法说出口。他只好努力思考着,把注意力从痛觉上转移。从哪开始?从,没错,从这里开始: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到底都是因为那两个孩子要跑到塞亚斯之森里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居然仰慕着那个‘救世魔法师’,仰慕着那个满口谎言的女人。即便神真的希望他们互相残杀,她也从未告知青杄的人们实情,这便是她的罪名。她只是千篇一律的重复着‘一切都是为了和平’,为了和平才制造毁掉上个纪元的‘枪械’,为了和平才要仇视仅仅只是不同国家的人们,为了和平才要为这片大地带来鲜血和纷争……神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那个女人还要让他更早的失去一切,或许真如天门冬的兽人们所说的,青杄的神使早就和异神的魔女有所勾结,目的就是要毁掉这个世界。
这些胡乱的思绪为他稍微分担了一点疼痛……只有一点。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浅缈握住了他的手,念完了魔法。
疼痛在一瞬间消失了一大半,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妹妹,看见她充满担忧的眼睛。她最终念出来的不是治愈魔法,而是缓解疼痛的魔法,即便没过几秒,那股令人绝望的痛觉又卷土重来,重新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颤抖着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浅缈一直是个可爱的好孩子,如果可以,很不希望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全是那家伙的错,不单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从以前开始还就只会自说自话。他不停的思考着、思考着,想尽一切办法减轻这份痛苦。那家伙要么就是强迫他一起看那种他完全不感兴趣的天门冬古书,满页全写的古代语,也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会认为他能读懂;要么就是莫名其妙担当起他们兄妹两人的守卫,把每一个嘲笑他们没有父母的小朋友都揍了一顿,搞得没人敢靠近他们;要么就是执意要跟着他跑去王都,宁可放弃轻松悠闲的人生也要入伍混到王国近卫军里;要么就是二话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他的手连契约的内容都不说,只丢出一句你现在必须接受契约魔法,搞得他只能接受然后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要么就是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讲出来,让他不承认难受承认也难受;要么就是——
“我只是想见你。”
完全不顾他的想法,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讲出这句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写什么了。但是,嗯,也对,也无所谓了。事情都变成这样了,再躲着也没有任何意义——魔法师如果这么说,那个笨蛋肯定会说那就把碍事的契约魔法解除了吧,然而他在制定契约魔法的时候百分百忘记念契约魔法的解除条件了,虽然魔法师根本不知道他具体念了什么。要用魔法解除魔法的代价可不是区区四个月不能拿剑就能解决的,所以他是笨蛋,百分百的笨蛋,都不知道给人造成了多大麻烦,让人火大,让人绝望,让人崩溃,让魔法师想指着那张脸大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躲着你,难道我就不想见你吗?
……无论是那个笨蛋还是自己最爱的妹妹,他当然想和他们在一起。但只要他一天找不到能杀死自己的方法,他就没有勇气面对他们衰老——或者也可以说那是长大的样子。他们会先一步死掉,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漫长的无人能想象的时间里咀嚼回忆,最终和他们的神使,用虚假的理性掩盖已经腐败的内心。既然如此,干脆连美好的回忆都不要存在不就好了?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失去,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留下,作为青杄的宫廷魔法师活下去,就和真正的‘群星的契约’所约定的那样。他这么想,他始终这么想,他必须这么想。
但是,那是多么诱人的提案啊……一起把神杀掉。如果是现在,他一定会同意,然后握住那双他不想再松开的手……对啊,对付那个笨蛋的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也感到愧疚,让他后悔追问那么多,让他自己离开,让他——
……
魔法师抬起头。
那难以忍受的疼痛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使用治愈魔法的后遗症能告诉他这不是他痛到已经失去知觉了。他看向远处,那只不明生物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白色的毛发上沾满了刺眼的血迹。
“过了……多久?”
“一分钟。”
季凌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青年被溅了一身血,看起来脏兮兮的。他捂着右手臂,皱着眉头问:“你最后用的那个魔法……代价是什么?”
看着他这副样子,魔术师眨了眨眼睛,露出了计划得逞般的笑容。少年咳嗽了两下,稳住呼吸,然后回答道:“或许是你的右手彻底骨折四个月吧,天才剑士大人。”
季凌一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的表情。
“你不是说你会负责的吗?那你就好好负责吧。”浅苍停顿了一下,“对了,记得告诉我是谁教你契约魔法的,我要让那个人知道自己都一知半解是没法教人的。”
季凌看了他半天,最后长叹一口气。
“抱歉,没有那种人,我自己学的。”
魔法师也学他的样子叹了口气:“我该说你什么好呢?天才笨蛋?”
“在魔法上我确实比不过你吧……但这点我好歹还是懂的。”季凌说着,干脆也坐到地上,“我能作为你用魔法的代价,也就是说你觉得我足够重要,对吧?”
浅苍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身边的浅缈。他这时才发觉那两个小孩一直躲在浅缈身后,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他本来想说没关系,然后讲一点毁灭神使名誉的话作为一点小小的报复,但他最后也没有做。他只是伸出手,摸了摸那两个孩子的头。接着,他盯着浅缈的眼睛:“你不觉得那家伙自信过头了吗?”
“那也是你让他那么有自信的。”修女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折叠剪刀,这么回答他,“比起这个,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那肯定是愈合了,不然他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过去或者死了。魔法师这么想,但想着就算自己这么说,浅缈肯定也会坚持要检查。他只好退让一步,说:“我自己来吧,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说什么呢,已经脏了。”
浅缈边说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那被鲜血染红的裤子。浅苍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好任她去做。
剪开布料,那露出的整条腿确实是惨不忍睹,吓得那两孩子又躲了回去。浅缈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季凌也皱起眉头,唯独他好像觉得这也没什么。虽然是一团血肉模糊的样子,但血已经止住,肉也一点点地长了回去,大概再过个十分钟就能全部回到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只是疼痛没那么快消失,他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彻底不能走路了。
浅缈把布盖了回去,接着检查起其他地方。为了使用魔法而在手臂上隔开的伤口早已经痊愈,就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似的,唯一还在流血的伤口只有被那个生物划伤的肩膀。浅缈简单为其做了处理,随后又把目光挪向季凌,在对方不情不愿的注视下为他检查伤口。
除去那只被当作代价的右手,季凌几乎没有受伤。看起来有点像骨折,所以浅缈从找来一根断掉的粗树枝冒充木板,又用浅苍已经坏掉的披风做绑带,帮他的手做了个应急处理。
做完这些,修女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那个啊……”
有人在此刻说话,浅苍看过去。说话的应该是那个叫阿德里安的神父,剩下那个在确认另外两人的情况,因此只有他走过来了。他看起来也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浅苍以为他是想让他们看看剩下几人的情况才会露出这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但他随后说了一句让三人面面相觑的话:
“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办法灭火呢?”
他这样说。浅苍三人对视了一眼,修女还没坐下多久就立刻站了起来,慌张地说道:
“对、对啊!都怪你哥哥,我都忘记了!”魔法师不以为然地转过头,看向那烧得相当漂亮的火焰,修女则大喊:“再这样下去塞亚斯之森会被烧光的!”
“反正是诅咒的森林,青杄应该巴不得它被烧了吧。”
浅缈摇了摇头:“那可不行!”她不知为何很激动,“如果烧掉的话!”
“烧掉的话?”
“莫亚特茸菇会绝种的!”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燃烧的火焰依旧在噼里啪啦地提醒他们时间的流逝。不说浅苍,就连季凌也欲言又止地看着浅缈。
“唔……算了!”修女一跺脚,转向一旁的神父,“阿德里安,我们来用水魔法!不管怎么样得先阻止才行!”
“啊、啊……噢!”
阿德里安急急忙忙地答应。
请您聆听我等的——哇啊!?”
可惜魔法还没开始念,从天而降的雨水就打断了他们。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水打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随后扑灭了火焰。孩子们大叫着跑到还幸存着的树底下,浅缈愣了一下,也追着跑了过去,阿德里安则转身跑去和另一个神父一起把还虚弱着的同伴移到树下。只有季凌和浅苍依旧坐在那里,一个动不了,一个不想动。魔法师小声地啧了一声,抹掉一些脸上的水。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微弱的照明魔法不能完全驱赶森林的黑暗,但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注意到不知何时朝他们靠近的光点。
季凌露出大松一口气的表情:“是米勒先生吧。”
“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魔法师闭上眼睛,然后提高音量,“你也来太晚了,温菲尔德。这里没有你耍帅的余地了。”
“啊,已经没有了吗?”
熟悉的声音响起。
树林里冒出来十几个湿漉漉的人:莫亚特的宫廷魔法师带着驻军骑士们来到了这里。那些驻军骑士们相当熟练地去处理现场和伤员,褐发的宫廷魔法师则歪了歪头,朝浅苍走来。
“真难办啊,我明明是立刻赶过来的。”他说,“难道留给我的只剩报告书了?”
“是啊,心怀感恩的去写吧。”浅苍挥挥手,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这样你也有理由去见那……神使了。”
“不过——”
浅苍打断了他的话:“去问那个叫阿德里安的神父吧,我现在很累。”
褐发的魔法师停顿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真没办法呢,看起来你们也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他依旧微笑着,不过人已经转了个方向,“那么,剩下的就交给我吧。非常感谢你们保护了莫亚特的居民……浅苍和季凌。”
说完,他朝神父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里不需要他们了,因此他们将先一步离开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地方。担当温菲尔德护卫的驻军骑士走了上来。季凌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能走,用剑当杖子支撑着站了起来,随后甩了甩剑,再收回去。驻军骑士便把目光放在浅苍身上,魔法师说不出拒绝的话语,毕竟现在的他确实别说站起来了,连在地上移动都做不到。于是他叹了口气,季凌拿过他的法杖,骑士则蹲了下来。骑士带着头盔,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魔法师猜测他一定很为难,他蹲在那里纠结了半天最终才决定了搬运的方法:像扛麻袋一样把魔法师扛在肩上。
这样或许可以少碰到一些伤口,可还不如碰呢。他把这种感情埋藏在心底,长叹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在忍痛的层面上已经超越这里的所有人,但他也有些同情麻袋的遭遇。他用余光看见浅缈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越过他们。雨水停留在他的头发上,最终被重力从发尖拉下,滴落到遥远的、遥远的地面。
多么遥远。
季凌的鞋子始终出现在他视线的角落里,和那根法杖一起。
魔法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地念起魔法。
“你听得见吧,温菲尔德?”
他轻声地说,很快,温菲尔德就回复了他:“怎么了?”
那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除了他没有人能听见——传声魔法就是这样的。他继续小声地说:“我忘记和你说了,你提交申请的时候帮我向神使请个假吧?时间……就请四个月。”
温菲尔德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理由呢?”
理由吗?魔法师思考了一小会儿,用魔法把话语传达了出去。
“就说有个笨蛋需要我照顾四个月吧。”
他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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