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跟我们同行的，听说是‘那个怪物’……”

 

　　达达利亚近来心情本就不好，听到远处传来不断的窃窃私语，嗤笑出声。总有些不长眼睛也不带脑子的蠢货以为压低声量他就听不见了。

　　

　　放在平时这种跳梁小丑他才懒得搭理，但此刻对情绪不佳的他来说那些声音实在聒噪过了头。他抬脚，闪身出现在那个不懂事的家伙身后，不阴不阳地冲他咧嘴：“怎么？想见识一下我眼罩底下是什么东西？”

　　

　　达达利亚抬手抚上脸侧，指尖微微挑起眼罩，那人听见声音下意识回过头一看，差点吓得心肺功能停止。眼罩的阴影下仿佛有黏腻的迟滞之水裹挟着远古恶意朝他汹涌而来，他顿时失去理智般瘫软地在地上，尖啸着连声道歉——但恐怕连他本人都听不出从自己喉咙里冒出来的是什么玩意儿。他死死紧闭双眼，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看得人真担心他的血管会因用力过度而崩裂。

　　

　　“闭嘴。”达达利亚凉凉道。

　　

　　那人立刻噤了声，连呼吸声都没敢泄露出来。达达利亚冷哼一声，放下了手，又一个转身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这人说的其实没错——至少从人类的立场来看。达达利亚其实无所谓自己被如何称呼，只是嫌此人吵闹而已。他不仅是怪物，还是个无家可归的怪物。

　　

　　这个世界存在着与混沌相连的“门扉”。小时候的达达利亚只是如往常一般走在放学的路上，就一脚踩入通往深渊的间隙，那之后等待他的是无止境的噩梦与疯狂。该说他是倒霉还是幸运好呢？倒霉的是这种千百年都不一定有人会碰见的绝地裂缝被他撞着了，幸运的是……他居然从此等险境生还了。

　　

　　以一只左眼为代价。

　　

　　他奇迹般回到了人世间，左眼如同生来就有缺陷一样成了漆黑瘆人的空洞。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从随处可见的人类孩童，成为了披着人类皮囊的外神眷属。

　　

　　他身为人类的存在于那片无序混沌之地中崩溃过又重塑了，回到这片土地上的他忘记了一切，成了如同初生婴孩一般的一片白纸。唯有身为眷属的天性在告诉他，他的父神赋予他新生然后又离他而去，将他留在了这个世上。

　　

　　小达达利亚丧失了身为人类时期的记忆与常识，像个走失的孩童一样呆怔地站在路口，迷失在此方天地，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当时的小达达利亚全身全心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的父神，让祂带他走。

　　

　　但小达达利亚并不知道他的父神去了哪，或者说他甚至不知道父神祂是否还停留在这个世界。无论是从人类还是外神眷属的层面来看，小达达利亚都过于年幼，他只清楚无法感知到父神的气息让他焦躁。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狂奔，试图找到哪怕一丝父神的踪迹。他越跑越急，觉得自己两只腿跑得太慢了，本体不自觉地冲破人类躯壳而出，引起了很大的骚乱。

　　

　　然后他被火速赶到现场的调查员协会请了回去。

　　

　　外神眷属级别的反应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大街上，调查员协会对此是严阵以待，由会长领头出面跟小达达利亚面谈，原是想请示这位外神眷属如何才愿意离开他们的世界。

　　

　　他们是抱着必死决心来阻止这位突然出现的外神眷属做出危险举动的，但接触后却发现这位长着幼童外表的眷属行为举止有些怪异，跟其他外来怪物乃至外神眷属们都不太一样。

　　

　　虽然小达达利亚看起来并不太想搭理他们，但这位外神眷属在谈话中似乎逐渐恢复了冷静，调查员们也从小达达利亚偶尔如同施舍般吐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小达达利亚失去了与自己的父神的联系，也不清楚如何穿过时空和维度去找到他的父神，只能滞留在这里。

　　

　　协会方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先前小达达利亚搞出来的风波压下来，未免他再闹出什么大事，或是一个不爽直接把脚下这片土地给扬了，只能小心翼翼跟他商量说协会这边会尽力协助他寻找父神，请他不要对这个世界出手。

　　

　　小达达利亚同意了这个条件。

　　

　　一是他原身是为人类，在父神力量的影响下才被同化为祂的眷属，获得的传承知识残缺不全，也不知晓穿梭时空的方法，他甚至除了本能上的牵引之外对父神一无所知。二是他也不想搞什么大动静，因为那会弄破这具父神赐予他的躯壳。

　　

　　是的，小达达利亚深信他之所以变成外神眷属还保留了人类的外皮，一定是因为父神的喜好。父神一定是喜欢他人类的外观，不信你看——父神还取走了他的左眼呢。

　　

　　他之所以没有记忆却能如此肯定，是因为他能感受到左眼眶还残留着父神的气息。他为左眼的残缺感到无比自豪，这可是连父神都忍不住想摘下珍藏的眼睛。

　　

　　父神肯定是喜欢他的，只是不小心把他弄丢了，所以他得肩负起把他迷糊的父神找回来的责任。在这之前，他必须好好保管这具身体。

　　

　　先前他一时情绪激动窜出来的本体把身上好多处给弄破皮了，让他心疼好久，费好大劲才把自己扭曲乱动的本体塞回皮下，也不知道看起来有没有长得跟原先一模一样。万一父神认不出他了那可怎么办？

　　

　　就是这样，这些年来达达利亚跟调查员协会维持着合作互利的关系。协会需要能抵抗怪物的战斗力，达达利亚需要他父神的情报。身为外神眷属却奇妙地保留有人类的神智（起码表面上是如此），可以正常沟通合作还实力强劲、不会受混沌的邪恶力量影响而陷入疯狂，让达达利亚成了协会求助的不二人选。达达利亚出力摆平棘手的事件，协会给他提供庞大的信息网。

　　

　　当然协会里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毕竟达达利亚的存在就跟定时炸弹一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事？即使大多人只知道他与外神有所沾染，不知道关系深到自身就是外神眷属的程度。

　　

　　达达利亚毫不在意蝼蚁的想法，被需要的一方是他，选择合作只是为了更快找到父神的线索而已。只是很可惜这十几年来，从协会得来的消息再加上他自己的渠道，依然收获甚微。

　　

　　实际上就达达利亚原先的人类身份，协会也有追查过，最后追溯到了三十余年前发生在至冬某个小镇上的男孩失踪案件。

　　

　　失踪的男孩名为阿贾克斯，诡异的是有目击者宣称男孩走着走着凭空消失在了大街上，因为证言实在太离谱没有引起重视，失踪的男孩也早已因杳无音信被宣告死亡，随着档案一同封尘。

　　

　　达达利亚回到这世上时坐标并不在至冬，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去一回经过了三十多年。后来他有回到那个镇上调查，只是很遗憾，地毯式搜寻后没有发现什么值得留意的线索，当年那道将他拉入异世的间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达达利亚的寿命很长，但十几年间一点线索都没找到，他也难免心烦气躁。左眼眶属于父神的气息都快要淡薄得感觉不到了。

　　

　　再不快点……再不快点找到祂的话……

　　

　　达达利亚深邃无光的眼往前方的目的地看去，这次任务的目标是阻止一场降临仪式。总会有些不自量力的疯子找到不知从哪流出的召唤典籍，虽然大多都是错漏百出的假货，但总有些幸运又倒霉的混蛋会搞到真东西，要是召唤出来什么轻易送不走的家伙，那可会给这个文明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在找到父神的线索之前，达达利亚还是不太希望这个文明出事，毕竟这是他所知道跟父神唯一有过联系的地方了。

　　

　　达达利亚经手过的事件数量也不少了，但至今仍然是一无所获。且不论那些搞召唤仪式的人靠不靠谱，即便真让他碰上了正经的召唤仪式，混沌中的生物可不只有外神，更多的是些智慧低下只知道杀戮的低级怪物。外神本尊通常也不会随便降临，多数由祂们的眷属代劳。

　　

　　这十几年间，一次次的期望，一次次的失望，也不知道今天的会不会……

　　

　　达达利亚的思绪戛然而止。

　　

　　他感知到了。

　　

　　那是从此行目的地传来的，虽然因为距离感觉有些微弱，但确实是这些年以来第一次的本能吸引——是触动他灵魂的、他朝思暮想的父神的气息……！

　　

　　达达利亚全然忘了跟他同行的几个调查员，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他的父神，他以全力向现场奔去，藏在皮肤底下的畸形肢体几乎躁动雀跃得要破壳而出……但他赶到现场，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乱七八糟的仪式用具还有冰冷的尸骸。

　　

　　他不死心地找了一圈又一圈，除了父神逐渐消散的气息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错过了。

　　

　　伫立在父神遗留下的越来越稀薄的气息之中，达达利亚像被主人遗弃的狗狗一样满脸的委屈，眼罩底下有什么在难过地抽动，仿佛一个不注意什么东西就要冲破这具人类躯壳而出。

　　

　　直到追过来的调查员们战战兢兢地叫他，达达利亚才勉强静下心来，他可不能毁了这具身体。要是弄坏了他修补不好，父神认不出他来，会不会不要他了？

　　

　　可是万一父神一开始就抱着遗弃他的想法才把他丢在这里……不，他不能再往下想了。父神怎么可能会不要他呢？

　　

　　达达利亚把手覆在眼罩上，虽然他没有过去的印象，但这副身体的记忆在告诉他，父神祂当初取下他左眼的动作一定如同恋人诉说爱语那般轻柔。

　　

　　重新把视线移回现场，根据方才感受到的力量波动强度来看，方才降临于此的应该是外神本尊无疑。

　　

　　达达利亚这些年来已经把协会内部资料中所有相关记载都记在了脑海里，外神级别的存在可谓屈指可数。达达利亚靠近祭台，拿起满是血污、材质怪异的纸皮，眯眼端详其上的奇诡咒文。血书记录了一笔契约的成立以及在此降临之神的名讳，其名为——

 

　　“摩拉……克斯。”

　　

　　这便是父神的名讳吗？终于，他离伟大的父神近了一步……达达利亚恍惚间感觉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面部如同热气蒸腾般潮红——即便他体内并没有能产生相关生理迹象的器官。

　　

　　在一众外神当中，摩拉克斯算是相对平和的一柱神，但那也只是与其他怀揣纯粹恶意的暴虐外神相比之下的结果。祂终究是外神，试图以人类的角度去评量祂的行为本就荒唐可笑。

　　

　　摩拉克斯的降临意味着契约的成立，祂如同天平的化身，丈量信徒的愿望，然后不容置疑地取走相应的代价。有的人会为此落得死状凄惨的下场，有的被其他人发现时理智已经产生不可逆的崩溃，还有的人却什么事都没有。摩拉克斯似乎自有祂一套独特的“价值观念”，也就让祈求摩拉克斯降临之徒无从预料自己能否承受契约的“代价”。

　　

　　其他调查员显然也听到了达达利亚嘴里呢喃的结论，反应过来他们刚刚跟真正的外神擦肩而过，四肢百骸流窜过一阵寒意。好在他们确实没有与外神产生正面的接触，此刻还能面色僵硬地强打起精神展开工作：“我们赶紧清理回收一下吧，要是让什么不该传出去的东西流落到外面就糟了。”

　　

　　调查员们稀稀落落地散开来行动，达达利亚依然站在祭台边上，视线从地上冰冷的尸骸掠过，几分钟前还鲜活着的生命，却像陈尸已久般散发着腐败的恶臭。

　　

　　这个人类身上的皮肉全都消失了，失去支撑的脏器和骨架大部分裹在瘪下去的衣服中，隔着衣服布料还能看见里头依稀的形状，其他包裹不住的部分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达达利亚俯下身，在谁都没注意到这边的时候，悄悄取走了躺在死者掌骨中的染血纸片。

　　

　　达达利亚不动声色地把纸片展开一看，眉头舒展开来，终于有了点笑意。

　　

　　这是祈求摩拉克斯降临的召唤咒词。达达利亚无声咀嚼着这对人类来说过于晦涩的领域外文明产物，越念越是心喜，只觉得自己的父神就连召唤咒词都超凡脱俗，朗朗上口如同天籁。

　　

　　依协会规定在回收时遇到这类召唤相关的步骤详情或是咒语，都是要当场销毁的，以免落入鬼迷心窍之人手中酿成大祸，但达达利亚显然在规则约束之外。虽然他每回都会把现场遗留的相关物件昧下然后自己带回去尝试，也有私下去搜罗其他的，但混入其中乱七八糟的假货实在太多，像这种真品非常难求。

　　

　　即便是真家伙，也指不定召唤出来的是什么玩意儿。但好在这一回让他找到了这个……达达利亚小心翼翼地把纸片藏在眼罩底下，胸口处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达达利亚心不在焉地象征性完成了会长交付的任务，就匆匆离场，着手开始准备仪式用物。

　　

　　调查员协会给的很多，达达利亚完全不差钱，一概花大价钱买最好最贵的材料就是了，但唯独在血液的选择上犯了难——要想召唤摩拉克斯，必须要有一份以自身血液书写而成的契约文书。

　　

　　而他，达达利亚，在薄薄的一层人类表皮之下全是其身为外神眷属的本体，也就是说……他没有“血液”这种东西。

　　

　　他可苦恼坏了，连夜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到“非人类可以用什么取代血液”之类的解答，他懊恼地想人类的召唤方式或许不太适合他。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忐忑地用本体的触手掐了点汁出来充当替代品，希望父神不会介意。

　　

　　为了能给父神留下好的印象，达达利亚把所有有关摩拉克斯来源靠谱和不靠谱的资料都深入挖掘了一遍，希望能多少了解父神的喜好。在人类史上可以轻易找到外神势力渗透的影子，从古璃月的史料中也能窥得摩拉克斯曾经活跃的踪迹。

　　

　　古璃月人十分崇拜摩拉克斯，并以祂为信仰。当时摩拉克斯常以被咒蚀之雾环绕的岩龙形象现身，被古璃月人冠以“岩王帝君”、“岩王爷”的敬称。也有一说摩拉克斯曾化名钟离以人形现身，但有关摩拉克斯的本体形象则是众说纷纭，杜撰的成分居多。

　　

　　对此达达利亚并不意外，要想得见伟大的父神真身，那可不是区区凡人之躯所能受得住的殊荣。

　　

　　说不定人类的他在消散之前就曾经见过父神的真容。思及至此，达达利亚简直嫉妒人类的自己嫉妒得要发疯。他可是从诞生至今都未曾得到过父神的注视！

　　

　　但是，父神会愿意来吗？达达利亚按部就班完成了仪式最后一个步骤，开始担忧。万一父神不肯前来，又或者来的是除父神之外的其他家伙……

　　

　　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又落空，他一定会疯掉的吧。

　　

　　达达利亚定定地凝视前方，有什么要来了，压倒性的威压撕裂歪曲的空间降临于此世。不祥的黑雾滴落着粘液弥散开来，里头的人形逐渐显现。达达利亚最先看见的，是那双比在拍卖会上叫出最高价的石珀还要漂亮的金色眼眸。

　　

　　钟离本无响应呼唤的打算，但祂在移开降下的目光前，却从那份胡来的契约文书上感受到了与自己同源的气息。人类文明之中为什么会出现祂的气息持有者？出于好奇，钟离化身前去会一会祂这位奇特的信徒。

　　

　　结果刚来就猝不及防被年轻人蓬勃的炽烈爱意糊了一脸。

　　

　　“您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钟离还没从那份久违的新奇感觉里回过神来，就听面前的年轻人以撒娇的口吻，状似哀泣道：“我亲爱的父神——”

　　钟离认出达达利亚时也是一愣。

　　第一次与这孩子相遇时，钟离正沉眠于层岩巨渊之底。周身环绕的腐蚀之雾重复着周而复始无意义的吞噬，就连祂的眷属也很懂事地不会来此地叨扰。

　　直至有一天，钟离在睡梦中察觉到……有个气息微弱的小生命，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死寂之地。外来的生命体实在太过渺小，钟离将意念集中在自己的其中一节末梢，才达到能勉强看清他的大小。

　　那是一个人类幼崽。很难想象他是怎么独自穿过外围的艰险流落到钟离沉睡的中心深处，不过看上去这顽强的小生命命数也就到此为止了。人类孩童脆弱的灵魂，就如同在急风骤雨中散落泥泞地里的花瓣一般支离破碎，摇曳的生命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此时，祂投下的视线与小达达利亚对上了。

　　那双眼的主人显然已经丧失了理智。浑浊的双眼只是死死地睁着，倒映不出钟离的模样，或许就连是否还拥有视物能力都未可知。但就是通过这短暂的眼神接触，一股钟离从未感受过的强烈情感朝祂涌了过来。

　　对于钟离来说，这浩瀚星海中绝大多数的生命体都过于渺小而脆弱。

　　有一天，祂心血来潮化成了人形，混入地球的人群当中，惊讶地发现人类身上有着五颜六色的小光球。小光球看得见碰不着，散发着不明的微弱能量，那是祂在宏观视角下从未见过的东西。祂感到好奇，低头内视，找遍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没看到类似的东西。祂也曾经把自己的眷属们叫过来挨个打量，也是无一例外的空空如也。直到某次有人类还未断气就被祂的触手囫囵吞下，光球随着吞噬的动作没入祂的身躯，那种浸入骨髓的恐怖及死亡的味道在祂的感官处迸开……这时祂才反应过来：原来那是人类的情感啊。

　　一开始对这种滋味祂也觉得新奇，但数十千百年过去了，恐惧、厌恶、痛苦——祂从未接触过任何除了这些以外的情绪。从一开始的新鲜，到习惯，到麻木……直到某一天，祂开始感到索然无味。祂回到了祂的初生之地，带来灾厄的庞大之躯在深渊之底化作了巍峨峦嶂。

　　直到小达达利亚的到来。

　　钟离从这形同枯木死灰的生命体身上感受到了几乎要将祂灼伤的热度，那是他叫嚣着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对这离奇命运发起反抗的不息战意。钟离不会因为年轻的外表而轻视他，相反，坚若磐石的心首次产生了动摇。

　　

　　祂不愿意看着这个生命就此消失。

　　那是钟离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天平执掌者的位置上走了下来。在面前的人类没有表露任何契约的意愿的情况下，祂出手了。钟离取走了他被侵蚀得最为严重的左眼，赐予他生机与力量。但人类的躯体实在太过弱小，更何况小达达利亚本来就已是强弩之末，钟离此举直接将从里到外将他重塑了，小达达利亚也没能保持住自己人类的本质，被污染成了外神的眷属。

　　但钟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高估了人类的体质。把人之子送回去原本的世界后，钟离就不曾再垂眸于他，毕竟被外神注视可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偶尔从幻梦中醒来，会拿出祂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存放在自己核心的眼珠把玩。眼珠离了主人太久，钟离已经无法从它身上感知到当日的情感波动。

　　但钟离仍旧觉得它比贡品中的任何奇珍异宝都来得漂亮鲜活。

　　眼前的情况是祂所没料想到的。祂一直以为活得好好的人类孩子现如今一脸阴郁，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有直面外神的余裕还用甜腻的口吻一口一个“父神”地撒娇，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人类应有的样子。

　　但冲祂而来的小光球们掩不住的喜爱之情却又是实打实的。与祂同源的眷属们都没有产生感情的能力，这让钟离一时犯了难，有些拿捏不准达达利亚现在的定位。达达利亚见钟离一直没有回应，急躁不安地把那份乱来的契约书递了上来。钟离看了一眼，有关契约内容的部分都是空的。

　　“这是何意？”

　　见钟离开口，达达利亚悄悄松了口气，能对话就还有希望。他期期艾艾地开口：“空着的部分随您决定，父神想怎么命令我都愿意，我可是很能打的！所以……”

　　

　　“带我走吧，父神。”

　　

　　哪有让这种胡来的契约成立的道理，但达达利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也有祂疏忽的责任……

　　思量之间，钟离踱步到达达利亚的面前。祂在达达利亚跟前驻足，发着微光的小球体纷纷讨好地蹭了上来，钟离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一对爱侣的身上见过达达利亚这种色泽的光球。钟离看着这些光球，脑中闪过那对情人痴痴缠吻的画面，下意识试探性地学着将嘴唇贴了上去，原先还可怜巴巴的达达利亚登时就不委屈了。

　　

　　父神、父神这是在……！？

　　

　　“……好甜。”钟离对自己的犯规行为丝毫没有自觉，尝到味儿还舔了舔唇，“我等领域外生命皆是没有喜怒与爱憎的存在，对情感一事知之甚少……”

　　“虽然不知你对我抱持的是怎样的感情，但我确实感觉到了你的热情。”钟离停顿稍许，斟酌着下了决断：“证明你还有成为人类的机会，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果断说道：“但我只想跟父神走。”

　　

　　“成为我的眷属代表彻底舍弃人类身份，你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吗？”钟离问。达达利亚被污染得并不彻底，就这样一无所知地继续活在小匣子里也不失为一种幸福，没必要执着跟他扯上联系。

　　

　　达达利亚给出的答复是欺身趋前，轻轻衔住父神的唇瓣，就这样一动也不动，执拗地注视祂。钟离感受到了肢体接触间传来的坚定，遂不再作问，垂眸轻叹：“罢了，跟我走吧。”

　　钟离刚想撕开空间的裂缝带人离开，又被达达利亚拉住了。钟离疑惑地望向达达利亚，这是要反悔吗？

　　“等等。”达达利亚说，“那契约呢？”

　　“契约？没有这个必要……”

　　“可是我想要。”达达利亚不依不挠地盯着钟离，手里还攥着那份字迹乱七八糟的“契约书”——看得出来混迹人类社会这些年他有多不爱写字了。或许是被“遗弃”过的缘故，达达利亚很迫切地希望被父神套上名为契约的枷锁，好像唯有这样做才能有与父神连系的实感。

　　“……”钟离心想，怎么感觉这孩子颇有种人类孩童撒泼耍赖的范儿。看来这些年达达利亚字没练过，倒是从人类身上学来了一身撒娇的本事。还别说，祂的眷属们可从来没对祂撒过娇，祂也拿不准要如何去应对。

　　“父神——”莫名在乎仪式感的达达利亚坚持要走流程。

　　钟离叹气：“拿来吧。”

　　“我允许你作为眷属伴在身侧，与之相应的代价……”眷属跟随父神本就天经地义，钟离认为其实并没有索取什么代价的必要，但不象征性收取些东西，祂有预感达达利亚又该闹了。

　　一旁的达达利亚不安分地提议：“或许您会对我的眼睛感兴趣？”说罢就要把自己的右眼给摘下来送祂。

　　钟离及时觑了一眼制止他：“停。我要你的眼睛作甚。”

　　父神居然根本不想要他的眼睛，难道一直以为父神出于喜好才取走他的左眼是他想错了吗？达达利亚大受震撼，就像刚刚得知圣诞老人是虚构的孩子一样，感觉一直以来的世界观都裂开了。

　　“这样吧，”钟离并不知道达达利亚又因为奇怪的缘由心灵受创，总算是想到了比较合适的方案：“我虽无法产生感情，但能对你的情绪发生共感。恰好我对此有些好奇，你便教教我，那都是些什么感情吧。”

　　

　　怎么教？共感？像刚才那样的亲亲吗？说到这个达达利亚可就精神了，一扫方才的颓丧，颠颠地蹭上钟离的身体。

　　

　　“那么父神，现在就来向我索取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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