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公来访的夜晚,光之战士会提前将公馆房间的门打开虚掩上。他的友人客气得过分,倘若他关着门,一定会客客气气地在门口站着,一直等他发现了才问能不能进来。
轻、轻、重。并没有关上的门被来访者敲门的动作敲得半开,他从门缝里看到了水晶公因为自感失礼而僵硬的蓝色手臂。光之战士从桌边站起,一把拉开了门。
“打扰了。”水晶公尴尬地放下手,跟在他身后关门。
在悬挂公馆住了一段时间后,这个房间里属于光之战士的私人物品显而易见地多了起来。远东买来的充满东方气息的装饰品、在草原上挖来的稀有的矿石和打猎得来的皮毛、从拉诺西亚的海岸上钓来的水产……水晶公用欣赏的目光观看着房间杂乱的一角,试图从中想象好友在这些物品的来源地旅行时的情景。
光之战士在乱糟糟的架子上扒拉了半天,才掏出一个罐子。
“啊,您不用那么客气的。”
水晶公试图阻止他的时候,光之战士已经麻利地从水壶里倒了热水,木杯里的茶叶浸泡后散发出的清香堵住了水晶都城主后面的话。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过一杯像样的热茶了。
“这是在库尔扎斯采来的茶叶。”光之战士把罐子倒了个底朝天,嘟囔了几句怎么又没有了之类的话,“伊修加德的贵族都喜欢喝这个,我倒是喝不出来差别。”
水晶公没有浪费他的好意,雪原特有的冷峻气候让库尔扎斯的茶叶天生就带着独特的甘冽,简陋的木杯也没法掩盖的香味在茶水入口时愈加浓厚。今天天气阴冷,他这副早已不成肉体的身躯,好像也因为这冒着热气的茶水而感到了几分暖意。
他静静地品了几口,这才发现面前的光之战士并没有穿着平时的盔甲,而是一副日常打扮。想起这几天莱纳的报告,水晶公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犹豫着开口:“我听说你这几天被科希·芮他们支使得团团转。”
“你是说中庸工艺馆的事吗?”想到自己这几日的忙碌,青年也不免笑起来,“能给他们帮上忙,我倒挺开心的。”
“是啊,你总是……”水晶公弯了弯嘴角。
起居室打开的窗户外,阴暗的天色被群雨覆盖了。雨声吞没了水晶公放轻的声音,光之战士不满地关上窗,回头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
水晶公向来说话崇尚点到为止,哪怕早已被对方知晓身份,这一习惯也没有改变。他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想借此终结刚才未结束的话题。等他喝完了茶,却发现光之战士依然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仿佛在用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天生赤诚的青年学不会弯弯绕绕,也很少顾忌他人的繁文缛节,这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的优点。水晶公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刚才的沉默里,他想起了面前的人短暂的同行时光,那时候的光之战士就已经有这样一双清澈却足以看透他人内心的眼眸。
这双眼睛让想要对青年撒谎的人总要面临更多的折磨,尤其是他。回想起自己曾对这个人说出的谎言,水晶公的眼眸暗了暗。他庆幸一直没有摘下来的兜帽让他不用对上光之战士的目光。毕竟他很清楚,如果没有这最后的遮掩,他或许早已没有办法在这个人面前作出“水晶公”的姿态。
误将他的沉默当作了不悦,光之战士体贴地开口:“你要再喝点茶吗?”
“什么?不……嗯,抱歉,请再给我来一杯吧。”
一定是因为窗外的乱雨让他今晚的思绪也变得混乱,水晶公给自己找好了借口。
第二杯茶倒好的时候,雨已经带着雷电一起来临了。光之战士看着被雷霆撕裂的夜空,提议:“再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如何?我也想和你聊聊天。”
他最近回了一趟原初世界,又去了不少地方冒险。他想,总是呆在水晶塔里的朋友说不定也希望听听这些故事。结果也正如他所料,当他主动挑起话题,对方原本还顾忌着礼貌想要离开的心情消散了大半。
“那就打扰了。”水晶公捧着空荡荡的茶杯,再次庆幸兜帽的存在足以遮挡他不想让光之战士看见的大半张脸——比如此刻因为不好意思而微微发烫的双颊。
经历过长久冒险的人都有一项特别的本领,那就是用简单的语言讲述让听者屏息的故事。光之战士初出茅庐时还不过是个没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这也无碍于他嘴里的冒险故事让诗人与贵族心驰神往。
更何况此刻的倾听者是尊敬他数百年的古·拉哈·提亚。
远处黑色的乌云与山间阴影连成一片,雨不仅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隔着窗户也能听到雨声激烈地击打在窗骨上的声音。
他带来的库尔扎斯茶叶不多,两人谈话间已经喝去大半。以前他不懂怎么保存茶叶,辛辛苦苦采摘来的茶叶一晚上就受了潮,还被来做客的阿莉塞好一顿教训。后来兄妹两人在星芒节一起给他做了个罐子,形状不太好看,密封性却不错,还附上了雅·修特拉友情赞助的保鲜魔法,让他能随时随地喝上新鲜的茶。
这样的待遇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了,他又难以拒绝朋友们的好意,便索性收了下来。长此以往,这些凝聚了朋友们的体贴的礼物便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等他将茶叶都收进盒子里,再回到桌边,发现水晶公正用手撑着下巴,好像在沉思。
“古·拉哈?”
他的朋友没有回答。
光之战士花了一分钟才从他均匀的呼吸中意识到他已经睡着了。水晶公不愧是水晶公,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也睡得稳稳当当,他上下左右认真分析了一会儿水晶公这姿势的受力方式,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托住友人的脸,想让对方安稳地靠在桌上睡一会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朋友睡着的样子。
还在“诺亚”一同冒险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为了调查水晶塔的真相一连奔波了好几天,晚上就围在火边一边喝酒一边分享自己的见闻。
为了防范魔物,朝阳升起前都得在帐篷外轮流值守。光之战士在帐篷外蹲了两个小时,听到身后的帐篷悉悉索索地响,比格斯打着哈欠掀开帐帘。
“辛苦了,你去睡吧。”
这帐篷里还睡着加隆德炼铁厂的另外两人,光之战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自觉地往另一个帐篷里面钻。
拉姆布鲁斯已经睡着了,响亮的呼噜声隔着帐篷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古·拉哈·提亚则蜷缩在角落,猫魅族的青年与鲁加族相比简直称得上娇小,这缩成一团的睡姿让光之战士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帐篷不过是标准制式,睡了一个过于高大的鲁加族男性后,留给他的空间并不多。他犹豫再三,学着古·拉哈·提亚的样子也缩到角落。他跟这两人认识的时间都不久,不过在外旅行的人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拘束。
在古·拉哈·提亚第三次因为睡得不安稳而将脑袋磕在他肩膀上,拉姆布鲁斯第五次翻身踢在他的腿上时,光之战士失去了最后一丝睡意。他缩起那只可怜的腿,将肩膀主动递出去,苦笑着想,要是能用他一个人的睡眠换来两个人睡得香甜,那也是一笔挺划算的生意。
可惜除了他没人这样算账。第二天早晨迎接他的不只有朝阳,还有古·拉哈·提亚和拉姆布鲁斯尴尬的表情。哪怕他重申好几次自己并不介意,还主动通过讨伐比平时更多的魔物来证明一晚上不睡他依然精神抖擞,两位客气的新朋友依然很过意不去。
那天晚上,他得到了比平时更多的酒和肉,还有照顾喝得烂醉的朋友们的宝贵经验。
老实说,那时古·拉哈·提亚睡着时是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夜晚,帐篷外还未燃尽的柴火在冷冽的空气中偶尔劈啪作响,占据了大半个帐篷的拉姆布鲁斯打呼的间隙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梦话,靠在肩上的那个脑袋倒是挺平静,就是压得他肩膀疼。
更清晰的记忆好像还是来到诺弗兰特之后。为了想出对付沃斯里的办法,众人聚集在友好村,你一言我一语地勾勒出一个用超大型塔罗斯搭路的计划。会议结束,他们才发现水晶公不知何时离了席。
光之战士在海边发现了他。被长袍与兜帽裹得严严实实的水晶公靠在一块石头边,像是在睡觉。
他经历过很多个夜晚,但对方这副样子还是吓了他一跳。那半张露出的脸被兜帽的阴影覆盖,几乎与侧贯左脸的蓝色水晶一样冰冷。水晶公睡得很安稳,不像是沉浸在梦乡中,反而像是已经失去了生机。
他没有从水晶公身上嗅到死亡的味道,但他陷入了另一种深深的恐慌,仿佛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与自己同样的生命,而只是一块人型的无机物。
当他出于担心,试图用手摘下水晶公的兜帽查看对方的情况时,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了。更强烈的不安袭击了他。光之战士的本能曾在无数场战斗中拯救他的生命,现在那本能又起了作用。
为什么?这不过是块薄薄的织物,顶多遮盖了朋友不愿让他看到的真面目。他从未因为这层布料就将面前的水晶公当作与古·拉哈·提亚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
他的手放在那层布料上,只需要稍微用力就能完成的动作却凝固成一个可笑的僵硬姿势。手指曲曲张张,最后还是放了下去,轻轻地拍拍睡着的人的肩膀。
后来他曾经想过,如果在那个时候——在他以为的决战之前,他就摘下了那顶兜帽,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想象了在他面前褪去最后的伪装的古·拉哈会露出什么表情,如果是那个人,说不定也只会一边试图将兜帽戴回去,一边慌张地说些谁也不会相信的解释。也许,水晶公就无法欺骗众人,以为自己能背负历史的小人的恶名。
那时他们都以为会迎来结局,只不过一个以为终于要迎来希望,一个则下定决心以生命开辟他人的道路。
公馆房间的柜子里还放了他今天刚放进去的外套,想到窗外的大雨,光之战士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终于记得将晒干的衣服收回房间。
他挑了一件给古·拉哈·提亚披上,之前作为水晶公一直戴着的兜帽已经摘下来了,失去掩盖身份作用的布料就和任何衣服的装饰一样,失去了它的主人曾千辛万苦赋予它的意义。看着友人红发下香甜的睡颜,光之战士不禁感叹即便时过境迁,也仍有不会变化的事物。
有时候,光之战士兼暗之战士会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他总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骑在陆行鸟上的毛头小子,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和一颗永远赤诚的心。
可近来,他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他依然待人热情,但也学会了从大堆的委托里挑出自己最不爱干的事儿;他依然擅长战斗,却越来越偏爱信任自己的经验而非本能。更显著的变化是,他曾经在旁人的帮助下才能干巴巴地描述原本精彩的冒险,现在却能毫不费力地将过去的事说得绘声绘色。
他与异国的诗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因为他的冒险越来越精彩,直到某天在摩杜纳的酒馆里,他正与诗人讲述刚经历的战斗时,旁边的酒桌上传来不相干的对话:“你老啦!只有老人才喜欢怀念过去。”
他不再对诗人继续诉说,而是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原来我已经老了。
诚实的光之战士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他向来善于接受一切。原来越来越讨厌战斗,越来越讨厌别人无理的要求,越来越擅长讲故事,这些过去想不通的的事,缘由不过是时间流逝。
数年的冒险,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很短暂。不知不觉间,细沙已经从指间纷纷扬扬地落下。他已经学会了将那些沙子埋在记忆的彼岸,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或带着感伤,或带着怀念地想起来。
直到有一天,他知道另一个人同样数着沙子,等待刻着他名字的那一粒落下。
古·拉哈·提亚口中漫长的离别与重逢,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段不久前的曾经。即使拥有能切身体会过去的超越之力,他也无法真切地想象对方经历的一切,也无法体会那个人曾铭刻于身心的绝望与执念。
但是,他对此充满感激。
雨水仍在下,不知是哪一滴击打阳台花草的声音太响,水晶公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光之战士已经看过好几次他醒来后的反应,当即赶在他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前开口打断:“雨还没停,要喝点什么吗?”
“不,我还是先回去……”
他话还没说完,光之战士骤然失落的表情就让他不忍心继续下去。哪怕知道不应该,古·拉哈·提亚还是放任了一时贪婪的心声,表情尴尬地坐回了座位。
并不是不明白这挽留的技巧有多拙劣,在他作为水晶公生活的这一百多年,他见过太多的人际关系。但换成面前这个人的时候,他总是难以拒绝。
就好像即便知道这副身躯不需要进食,也品尝不出茶水的美味,他也不忍拒绝光之战士递来的热茶。他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已经无法体会在这寒冷的雨夜里身躯被滚烫的茶水温暖起来是什么感觉。
也许光之战士是忘了,也许只是心照不宣。两人都没有去数这是今晚的第几杯茶,水晶公捧起茶杯,心里觉得这真是奢侈的温度。
也许刚才那一觉睡得太过香甜,让他觉得还没从暖洋洋软绵绵的梦里清醒过来——哪怕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样甜美的梦了。
在梦里他还可以做无忧无虑的萨雷安贤人兼吟游诗人,在火边喝了酒就唱自己写的诗歌。他的朋友们满脸倦容却难掩喜色。
来自平原的褐发青年也在其中,他用惊奇的、赞赏的目光看着古·拉哈·提亚,真心地为自己结交了新朋友而高兴。
在几百年后的很多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回忆着那时的情景,在残破的大陆上传唱着青年的故事。纵使绝望的黑夜来临,纵使无尽的白昼不歇,他也未曾忘记过众人的,以及他的悲愿。
“真是不错的茶。”他打从心底里夸赞。
在这个被雨水封闭的小小空间里,他不用去思考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用思考接下来的命运,可以喝着尝不出味道的温暖茶水,听一直尊敬的人讲述从来都听不厌的冒险故事。
往昔充斥在耳边的哭泣与惨叫,逐渐消退在记忆的角落里。他曾经握不住的那些细沙,如今终于一粒一粒地积在了手心。
古·拉哈·提亚捧起茶杯,将开始冷却的茶水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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