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料峭的春日上午第一次遇见她之前，我从未想过在自己短暂而可悲的21年人生里仍留存有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的可能性。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能看到飘忽的树叶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的景象了。假使能用时下最流行的脑电波具象仪描绘出我现在的情绪波动，那么必然会呈现出上述的情景。可惜我目前身处的地方不会出现任何非自然的物品，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接触任何工业制成的东西。但我手中的画笔可以向通过苍蝇般的悬浮式摄影机注视着我的所有人保证，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灵不复平静。


  她像春天的女神一般——我没有亲眼目睹神灵的经历，但我确信如果真的存在超乎凡人的神祇，她一定是其中一员——穿过一从长及腰部的杂草，和发梢颜色一致的嫩绿色裙摆轻盈地拂过一朵淡紫色的花朵，向我走来。


  事实上，在抬头对上她翡翠般的双眸前，我都没有发现她竟然离我那么近，只有仍在摆动的草丛和花儿显示着她行动的轨迹。此刻她正微微低着头，阳光透过柔顺的发丝，仿佛被同化了一样呈现出樱花的色彩。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发现她的到来的；或许是嗅到她身上那混合着柑橘和蜜梨的气息，亦或是察觉到一直嗡鸣不停的摄影机突然全都消失无影，提醒着环境发生了某种人为造成的变化。


  我们就这样无言地对视着。但我很快发现，暴露在她视线内的被颜料染成五颜六色的衬衫和胳膊终究让人感到难为情，于是清清嗓子想打破尴尬的沉默，但刚要开口就听到她的声音：


  “你在画什么呢？”


  简直曼妙得不可思议。无论在非接触环绕式全息投影中听过多少次她的声音，都比不上直接通过共同呼吸的空气传播而来的那么令人着迷。


  “没有刻意地画什么——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正在画一朵小花。”


  她从站立着的地方又向我所在的方向迈了一步，双手扶在光洁白皙的膝盖上，歪着头看着我手里未完成的画；温润的香味再次充盈在我的鼻腔。须臾，她瞪大了眼睛。


  “是刚刚我路过的那一朵吗？真漂亮。伊黑先生一向都画得那么好。”


  “甘露寺小姐过誉了，这不过是我聊以消磨时间的小小爱好，不值一提。何况，我日复一日绘画的只有这片方寸之地以及目光所能及的景物而已。”


  她翠绿色的眼睛在纤长睫毛倒出的阴影下闪烁着。“伊黑先生在这个地方一定很寂寞吧，即使它那么好看。”


  话题跳跃得有点快。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试想一下，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因为九年前那场夺走了五十条性命的重大泄露事故而只能终生待在由可透光高分子聚合材料制成的观察室中，无法抵抗任何工业制品的侵害，所能接触的人仅有主治医生、试验人员和抱着或怜悯或猎奇心态前来参观的大人物，整日靠画画和观看网络节目打发时间，被所有人当成一只猴子看待，也会感到心情沉重和麻木的吧。


  说起来，这位惹人怜爱的访客，甘露寺蜜璃，也是位家喻户晓的世界级明星，这或许是她能来到这个研究所的原因。作为日本首屈一指的富豪的长女，甘露寺蜜璃自出生起就注定是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天之骄子，与我这种只配在八丈岛化工厂附近苟且生存的人完全不同。


  从小就展现出惊人美貌的她就像梦幻童话里的公主，一举一动都会被无孔不入的悬浮式摄影机记录下来，再由顶级运营团队编辑和上传到信息洪流中，被几十亿人观看。无论是她小时候学习剑术和骑马，还是在国王宫殿中做客，亦或是长大后制作甜品、创建女子偶像团体，我相信每位像我这般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狂热粉丝，都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听闻有许多达官贵人或地位极高的富二代向她求婚，可不知为何她仍保持单身。最多的猜测是，她像拍卖官一样在等待最高的出价，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现在，这样一位备受瞩目的时代宠儿，正站在我的小花园中看着我拙劣的画作。这个事实，还有她的身姿、她的气息、她几近触手可及的肌肤一起冲击着我，足以让我脸颊发烫。


  “啊，对不起！”甘露寺突然站直向后退了一步，“抱歉离你太近了，但是不必担心！我特意穿了一件手工制的羊毛衫，不会让你过敏的！”


  “不，没关系，只是有点不习惯，很少有人可以和我保持那么近的距离而已。”


  “实验室的医生也是吗？”


  “他们啊，他们更喜欢站在罩子或仪器后面盯着我看。说起这个，为什么现在没有那么烦人的摄影机了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种话应该对一位常年生活在摄像头之前的人随随便便说出来吗？


  好像没有被我唐突的话冒犯到，甘露寺露出明媚的笑容。“我让公司的手下通知研究所让他们都给我一点时间，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谁都不会来打扰我们！”


  我有些讶异。“真的不要紧吗？”


  “我已经计划收购这家研究所了，所以伊黑先生不用担心！”


  “我是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你没有录制节目之类的，不会有什么大碍吗？”


  甘露寺的脸庞忽地黯淡下去了。


  “对不起！”我忙放下画笔和画册伸出手，“没事吧？说了让你不舒服的话，我很抱歉——”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甘露寺握住了我的手，丝绸般柔软的触感瞬间击中我，太阳穴跳得厉害。


  “讨厌……”她嘟囔着。


  “什么？”


  “伊黑先生，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一小会儿也好！”


  “当，当然。”


  “谢谢。”甘露寺依靠在树上，双腿优雅地叠放在一起。她依然没有松开手。


  “伊黑先生的眼睛，好漂亮。”她喃喃道，“虽然在显示屏里看了很多很次，但果然还是要亲眼看看才行呢！”


  我已经习惯了她谈话中过于跳脱的思维，也迅速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你也在……看着我吗？”


  甘露寺转过头。“伊黑先生的画，在‘外面’很受欢迎呢，我也花了一些钱买了几幅挂在卧室。我一直很想知道，能画出那么好看的画的伊黑先生，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所以有一天，我打开了你的直播频道，看到了……”握着我的手稍稍用力了些。


  “看到了什么？”我鼓励她说下去。


  “伊黑先生你在画画。然后，你停下笔打开了我的节目，我看到了我自己在吃饭。自那以后你的频道每次更新或直播，我都会看。我本来以为伊黑先生一直自己一个人住可能不好说话，但是和你聊天，我很开心。”


  “什么，什么？”我的脑海闪过一个熟悉的、长期与我保持着最密切语言交流的粉丝账号，“那位‘恋之呼吸’，难道是你吗？”


  甘露寺高兴地点点头，甚至从某个地方拿出几十封手工制成的信纸，“伊黑先生快看，这是我们的信！我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聊得那么多过！伊黑先生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们只想看我笑，只想看我怎么好好吃一点点东西，但是伊黑先生不会在意我其实会吃很多，伊黑先生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说不开心的事情的人！”她举起手，“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生活了，我想更真实地活着！”


  这是一句檄文般的宣告，尽管因为附近没有摄影机，它注定不会被我以外的人知道。我听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人类会把“自由”当做崇高而值得追求的价值之一，甚至有人喊出“不自由，毋宁死”的口号。即便如此，倘若出于对已然成为牢笼的世俗目光的恐惧而丧失追寻自由的勇气，这是不可轻易接受的，至少，秉持有反抗的意识，在这个无往不在枷锁中的世界是多么珍贵啊。


  甘露寺，这是我喜欢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让我看到觉醒的可能。


  “今天见到了伊黑先生，我才更确定一件事。”甘露寺无比认真地对我说，“就算那些人不同意，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吗？”


  “嗯！”甘露寺猛地靠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用力地抱了我。柔和光洁如最上等的玻璃纱的秀发飘散在我的胳膊上，沁人心脾的香气围绕在身边。我不由自主地把手臂环在她的腰边，回抱了她。


  “我喜欢你，小芭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