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是吗？”
“我是。”
圆珠笔尾敲打着玻璃桌面，对侧的男人倾身过来。
“你知道黄少天的死讯？”
喻文州停顿了一下。
“我知道。”
“案发时间九月二日九点五十分，死者从位于三十二楼的公司办公室窗户坠落，当场死亡。”叶修的眼球表面泛着公事中见惯生死的无机质的灰色，“作为案件最大受益者，请问您有什么想法？”
被质问的人沉默了足够半分钟，面无表情。然后他笑起来。
和搜集的照片里那种笑不太一样啊。老练的刑警意识里仿佛剥离开了一个正常的、擅长插科打诨避重就轻没心没肺的“叶修”出来，漫无目的地评价。
“您希望我有什么想法？”喻文州近乎讽刺地问他。
“我十五年的至交高空坠落摔成了----”喻文州嘴皮子抖着，到底是把“一滩肉泥”给消音而去，“然后你们把我从噩耗一样的电话前直接弄到现场强迫我看着，问是不是我干的。因为我是公司新一代的第二把交椅，皇帝死了太子即位，所以就是我喻文州在三十二楼亲手把黄少天推了下去？”
然而叶修的理智不为所动。
“你想要动机的话，比如，据我们所知，死者具有很强的经济头脑甚至可以说是天赋，投资险但是准度奇高。贵企业在他的领导下利润拓展速度完全不是你能达到的----虽然换成你也一样发展，但你的风格比他稳很多，或者说是天赋没有他那种直觉带来的可怕速度。”
“于是我为了上位，处心积虑翻脸害命。”
“也不是没有可能。”叶修耸肩。
这个人真可怕，喻文州心里想，感受着没齿的冷。他究竟有没有经历过亲戚朋友的死亡，敢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开始漫无边际地做猜想？
“因为我没有天赋，我用半辈子拼到了二把手，我还在奋斗挣扎，所以我就有了天大的嫌疑。”
“不能这么说。”老油条的理智版叶修从他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那么点儿政治方向问题，滴溜溜就往边上带。“嫉妒是人心里共有的蛇，我们都是公事公办做猜想。你要是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不是更好么，我们也轻松。”
“我的想法？”喻文州又笑起来，“除了‘这件事是我做的’，您还想听什么别的想法么？我坐在摄像头，刑警，惨白的灯光下，说‘我的朋友死了，我很难过’----”
“停。”做笔录的那个人说。
“----你看。”喻文州摊手。
正常的叶修有点头痛，但他八风不动的肉体还得圆的不动声色。
“没有人有义务倾听别人的心理垃圾，尤其当自己并不感兴趣的时候。”
喻文州点头。
“是的，大部分时候人都是这样。”
叶修打量他，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那我给你讲个实话吧。我们之所以怀疑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不像个正常人。”
他扬了扬手里一沓资料，脑海里又浮现出办公桌前仿佛临时拼凑的会议现场，一干同僚煞有介事纷纷点头说喻文州其人求“上进”而不得依然温文尔雅无动于衷，甚至在风格理念都不统一的情况下与事业绊脚石相谈甚欢，要说没有猫腻，谁信？
画面里的叶修做了什么？他抱着手臂听着众口铄金销积毁骨，脑子里想着并不是全然不可能，却毕竟没有理由开一度的口。
然后他站在了这里，当事人面前。
“没有嫉妒，没有不甘，没有排斥，没有野心，没有冲动性的发泄。这不正常，就像个故意做的壳子----你想‘表演’给谁看？”
喻文州整个人的姿态都随之一静。没有表情，没有波动，腰背挺直。
除去实在没有死者那么出色的经济天赋，就像一个设定好的完美壳子。
“我不如那些天才，我只有努力，然而更大的可能仍然是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他们的高度。所以我就必须嫉妒，憎恨，暗生恶念----我想知道，美德什么时候成了一种错误？”
“是吗？”叶修下意识眯缝了眼睛，“你真的敢说，在熬夜打计划累到猝死边缘，一早赶来公司面对对于几乎不做思路报案已经出手的直觉型选手只能背地处理掉纸张说一句支持的时候，在董事会甚至用心处理关系的‘嫡系’对你欲言又止，投票一无所有，每一句‘是个好苗子’‘非常有潜力’的后面都接着‘可惜’的时候，在发生决策矛盾手握无数数据然而对方的直觉竟然获得更多人盲目仪仗以至于失误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感觉？”
“我没有感觉？我当然有感觉。”喻文州平视着他。“叶警官是不是没有体会过资质平凡的感受？一只拼命爬行的乌龟面对睡觉时间短到近趋于零的兔子，就是这种感觉了。”
“那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他打瞌睡，你就敢离他更近。”旁边人再次忍不住开口，一脸可怜可恨，和惋惜。
犹如讽刺。
“请不要说得好像我就是杀人凶手一样。”喻文州说，“我当然可以，但是----凭什么？乌龟们生来就得豁命去搏亿分之一的可能，而兔子们即使拥有睡眠休息和娱乐也能安枕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叶修看着坐在边上的年轻同僚突然亮起的眼睛，在心底无声叹气。
“如果你们想听的是这个，我已经说了。我很累，在还没有被‘确定罪行’的时候，我想回去补眠。”喻文州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弥补九点被拽入警局的痛苦。”
叶修注意到他的语言始终平淡，只是加重了个别咬字。
真是个容易让人产生罪恶感的家伙，偏偏客观上有最大嫌疑。
抢在搭档意犹未尽，自以为录下重要音频还想疲劳战术扩大战果的“当然不行”之前，并不想作为“暴力招供”上头版头条的叶警官斩钉截铁。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