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几年前，云宝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夜晚。一塌厚厚的卷宗——适合把一晚上埋进去；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适合在困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提神；一位可爱的女朋友——适合在无聊的时候找点乐趣。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一位女朋友。如果云宝的脑袋足够清楚，她就会记得自己上一段恋爱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这点不容模糊：也就是说，此刻她并没有什么可以亲热的人。但这个人现在确实存在，于是总有哪里很奇怪：不是她的女朋友，此刻却坐在这里，热切地注视着自己。
空调的风吹得她有点毛骨悚然，但她不敢吭声。左手翻动卷宗，她的眼睛眨动很缓慢，但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甚至指尖都有点抖。她很想念自己的那只惯用手，而手铐的叮当声正宣示了它的不自由——就像自行车被锁到电线杆边上那样，她的右手被和锁上的办公桌抽屉铐到了一起。金属停留在手腕上的质感使她有了一些不太妙的回忆——
就在大脑胡思乱想得停不下来时，她的身体自顾自地打了一个喷嚏。
“空调要调高点吗，甜心？”她转过头，看到一个甜蜜的微笑——但总感觉笑里藏刀。苹果嘉儿，她亲爱的前女友，一位她没胆量再去有交集的小姐，正亲昵地坐在她身边的办公椅上。苹果嘉儿坐得很随意，跷着腿，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很光滑，上面没有丝袜，因为警局不让穿。但云宝知道这身制服配上丝袜看起来是什么模样，因为去年——嘘。她咬了咬嘴唇，告诫自己不要唤醒那些奇怪的记忆。
遥控器响了几声，但室内的温度还要过一会才能重新让人舒服起来。云宝干咳两声，想缓和这微妙的氛围。她知道苹果嘉儿始终在看她，从把她铐起来那一刻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感到寒冷，一半是因为那该死的喷冷风的空调，一半是因为那双让人看不透的绿眼睛。假若当初那个莫名其妙提出分手的人不是云宝自己，也许此时此刻的处境中她能够好受些。但是，见鬼——时隔一年，苹果嘉儿最后打在她脸上的极为悲愤的一巴掌又开始让她的牙槽隐隐作痛了。
很小的时候，老师就教育过云宝：做人千万不可以偷鸡摸狗，不然会被警察叔叔铐进警察局。相比起警察叔叔，云宝更喜欢警察姐姐，所以这句话对她的警醒意义远远不够。但事实证明这句话同样适用于警察姐姐，尤其是当你偷鸡摸狗到警察姐姐的面前。
“云宝，我们的名侦探，看出什么眉目了吗？”苹果嘉儿还是笑眯眯的——老虎在开饭前也总是笑眯眯的，“你看得太慢了，这样可是到明天早上我们这儿上起班来也看不完。”
“我，我尽快。”云宝又偷瞄了她一眼，然后脸红了。明明温度很低，苹果嘉儿却看起来很热的样子。没有穿外套，带收腰的衬衫的扣子解到从上往下数第二粒，让人难以相信她平时上班的时候也会这么穿——走神了，云宝，别忘了你今天晚上是来干什么的！
“苹果嘉儿，你有没有觉得……额，这里有点太暗了？”
“大灯坏了，今天刚报的修。”苹果嘉儿说，“怎么，我的小台灯你用着不舒服？”
“没有没有。”云宝求生欲极强地摇起头。她习惯性地想抬起右手摸摸脑袋缓解紧张，但却被金属强劲的力道给扯住——她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这件事总归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让云宝明白永远不要相信那些警察贴在办公室里的值班表。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精心准备的结果也许是撞上正在熬夜加班的前女友。虽然不至于被揭发蹲大牢——苹果嘉儿又朝她坐近了一点，似乎想要跟她一起看下去——但今天晚上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还是可以直接挤进她人生紧急事态的前三。
苹果嘉儿，究竟想干什么？饶了我吧。云宝在内心无声地悲鸣着。她本来是这样想的：要是因为从前的事，苹果嘉儿对自己心存芥蒂，把自己给举报上去，她自认倒霉——但一切都超乎她的预想。苹果嘉儿看起来并不生气，甚至表现出异常的温柔。要不是因为还没有约定安全词她就把自己的手给铐上了，云宝还真会以为今天晚上是和警官小姐的一场办公室幽会。
就像她们从前经常干的那样。
“只是保个险。”云宝听她是这么说的，然后傻楞着看她把钥匙放进衬衫前胸的口袋里——云宝，永远学不会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苹果嘉儿感受到她的目光，笑了一下。于是从那刻起她就彻底昏头了。
永远喜欢金发女郎，是吧？
这可真是个战战兢兢的夜晚。在前女友的监视下干活，这种事情可不想再有第二回。虽然这份活计——
“你今天效率可真够低的。”她的声音简直就在自己的耳边，“要不要我给你点鼓励？”
“比如你每多看一页就亲你一下。”
“……给我正经点。”
正经这个词本身从云宝嘴里说出来就有点怪异，所以这句指责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她的舌头就像打起了结——她设想过很多次自己和苹果嘉儿的重逢，可能性有许多。本来，抱着永远不再见的念头说下那些话也就代表着没必要去想这些可能性，但她就是想了，偷偷想的。今天早些时候在现场她才刚刚死心：
苹果嘉儿从她身边走过，例行公事地交代几句，没有打招呼。就这样。
就这样？
可现在发生的一切呢？
简直像在做梦。云宝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蛛网里的可怜虫。面对未知的危险，她不敢去苹果嘉儿的眼睛里寻找答案，只能看着眼前的文字随着呼吸的节奏跳动。人为什么不能时刻看着自己？云宝祈祷自己的现在的表情看起来不要太蠢，不要看起来像是春心萌动了，还是怎样——
总之。
总之……
她的脸颊不自觉地变得越来越红。
云宝不想太自作多情。是的，苹果嘉儿好像在跟她调情，但或许又其实没这个意思。她在等着自己上钩，然后逮住好好嘲讽一把，是吧？
也许。
她长叹一口气。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的身体大幅度转了过去：“AJ，我们早就分手了。所以不要——”
一根手指挡在了她的嘴唇上，让她说不下去。
“我知道。”
她的睫毛惊得颤动。
沉在热酒里的绿葡萄，任谁来一颗，都会醉吧。
那根手指开始移动。从有点干燥的嘴唇，到触感灼热的脸颊，最后来到了点缀着碎刘海的耳畔。就像是到达了旅途的终点，她其余的手指也缓缓放下——于是云宝的脸几乎是被捧着了。
云宝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她的下一步动作会是什么。
停顿了几秒，那只手却只是帮她把碎发给夹到耳后。然后，趁云宝没有反应过来，飞快在她的耳垂上轻佻地捏了一下。
云宝的脸彻底涨红了。她还想挣扎一下，但那只灵巧的手可没那么容易让她捉住。苹果嘉儿坏笑起来：
“你可别当真了，甜心。”
云宝的身体被一种奇怪的酥麻贯穿了。她打了个寒颤。
“你才别当真！”急匆匆地说完，她别过脸去，咬住嘴唇，为自己刚刚出的洋相感到羞耻——她在等什么？等苹果嘉儿亲她吗？一副蠢相。但她觉得更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的心。
一年了，还对前女友——当初自己向她主动提出分手的那个前女友——念念不忘。
可能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吧。
“生气了？”苹果嘉儿的声音带些试探。云宝决定不理她，自顾自看着纸上的闷字，想要把心底那些乱麻全都抽开。或者冷漠点的结局才是最好的，她心想着。这样子……
这样子她的良心才不会受到过分的煎熬。
她在看着——虽然苹果嘉儿没有继续对自己有动作，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比先前更具有穿透力。在这样的目光下，云宝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不看她。人类，还是不要对自己的忍耐力太自信比较好。
她的目光锁死在苹果嘉儿那盏带时钟的小台灯上，觉得右下角的电子数字跳动起来就像电子炸弹的倒计时。
最后一个数字闪动，于是59化为00。云宝忽然有了主意。
“哦——都这个时间了！我得走了！”
语气有点夸张，但不要紧。她猛地合上资料夹，身体坐直。为了装得像点儿，云宝表情严肃：“我得回去喂坦克。”她迅速瞄了一眼苹果嘉儿，但又后怕自己的眼神会被捕捉到，“你还记得吧？我养的那只陆龟。”
“它半夜也要喂吗？”
“最近我老是回家很晚。”她干巴巴地说，“我粗心大意的……你也知道的！”
侧过头，看着苹果嘉儿质疑的挑眉，云宝知道这不能说服她。急中生智或许真的存在，但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
“哈哈，苹果嘉儿你知道吗？坦克它现在每天真的吃得很多！”蹩脚的理由只能用更加颠三倒四的话加以缝合，“我也不懂怎么回事，或者跟它很长寿有关？”
“当初从我朋友那儿买回来的时候，她告诉我说不定坦克能轮到我孙子那辈来照顾呢！”她感觉脑内的cpu处理过荷，“听起来挺夸张是吧？但讲到孙子那辈我挺不认同的，毕竟我这种情况……”
天啊，她在说什么？云宝在心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但已无力回天。整个过程她目睹着苹果嘉儿嘴角难以抑制地翘起来——冷静，云宝，那看起来虽然明显是个嘲笑，但也许并没有嘲弄的意味呢——得了吧云宝，今天晚上你脑袋已经够不清醒了……
好不容易压住脑内混乱的声音，她听到苹果嘉儿开口了：“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现在还喜欢女人？”
伴随着咔哒一声，手铐的另一端被解开了。但云宝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自由，她那被钳制的右手直接被提了起来。一系列的动作干脆利落，等云宝反应过来，苹果嘉儿就在她面前，一只手攥着手铐，一只手摁在她的肩上，而小台灯的光就打在她的脸上。
“听好了，云宝黛西。”苹果嘉儿慢慢朝她俯过来，“今天晚上，在这儿，我让你待着，可不是为了听你教我养乌龟的。”
“啥？”云宝决定露出装傻的微笑。她的四肢僵住，舌头也坏掉——苹果嘉儿的膝盖摁在她的大腿上，很快就挤进了她的两腿之间。椅子没有完全因为这突然的动作转过来，因此抵着桌沿的靠背充满不确定性。唯一的确定性是苹果嘉儿的手，从肩膀，到脖颈，就在对手稍微能品尝到她的温柔时，突然吐出蛇信，咬住那块头颅与身体连接之处。
窒息混合着痛感让云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身体本能地想要反抗，但她看到了那双眼睛。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一次和这双祖母绿的眼睛对视，尽管是在半强迫的状态下。但她能感到——这双眼睛不希望她能挣脱。她的力气都被那个眼神抽走了，所幸身体比她更擅长记忆，于是她与这种固执的傲慢之间的和解并不算太困难。
“你猜你走之后我又和几个人约了？”被控制了发声器官，问题的主人本就不期待她能回答。云宝努力尝试融入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稀薄的空气在她喉中徘徊，但无法真正为她送去她所需要的。她感觉矛盾在身体里孕育，洪水欲来，熟悉感让她镇定，而陌生感又在她耳边奔啸，让她觉得不逃不行。
这可是……她啊。云宝感觉自己的心里在模糊不清地这么说。
“都是可爱的女孩，乖巧又温顺。”苹果嘉儿的目光自上而下，“遗憾的是她们没有那么怕我。”她凑得更近，让云宝的目光无法移开，“像你这样的刚刚好。”
云宝觉得自己的心率已经超出了正常数值太多，朝着崩坏的路线一路狂奔。因为缺氧，她的大脑思考并不迅速，身体不自主地已经开始诚实地有了反应。尽管苹果嘉儿并不是活守寡的类型，但在云宝慰藉自己的想象中，她总是按照偏好将她想成贞女那一类（尽管这位贞女曾不止一次地把自己捆起来）。从贞女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总是冲击的——何况云宝还顶着一个放弃思考的头颅。
苹果嘉儿放开她，空气重新灌入身体的感觉让她如获新生。她大口大口呼吸来之不易的空气，感觉思维又清晰起来，一股荒诞感从她的小腹升起。
“这是还债的第一步？”云宝觉得自己的试探十分勇敢。虽然身处于受到钳制的状态，但她觉得有必要让那些暧昧的因素从空气中消失殆尽——尽管一个声音反复在心底响着：不过就是一晚上，过了今晚……
“还债确实是不错的形容。”苹果嘉儿用打量猎物的赞赏目光扫过她的身体，“你欠我的可多了，云宝。”
“对不起，我——”
钳制的力道比先前还要汹涌。吱呀的办公椅抗议着，因为两人的重量并非它的设计初衷。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甜心？”云宝感觉自己脸上的薄红跳动着，因为身体正处于被另一人掌控的局促之中，“如果有些事情在未来都不可能更改，那你就别道歉。”
“比如你的性格。”
解开了云宝身上的第一颗扣子，苹果嘉儿满意地笑了：“不过硬要补偿的话，从这一步开始怎么样？”
“等等等等！！”云宝手忙脚乱想挡住她，但刚抬起右手又被扯下去，“我们分手了！”
“一年零三个月，我记得。”苹果嘉儿这下毫不掩饰了，她动手甚至有点粗暴，“你想补过分手周年纪念日吗？”
云宝很想努力抵抗，但她的姿势完全使不上劲：“什么分手纪念日？你你你不要脱我衣服啊！”
“就像这样。”苹果嘉儿摸到了，摸到了……她觉得自己就像纯情少女一样娇羞，好不容易搭建起的冷酷在一个吻的攻击下就岌岌可危。苹果嘉儿满意地看着自己变得晕头晕脑的前女友，受惊的小鸽子一样的眼神让她笑了出来。
“只是收取一点小小的欠款，带点利息。”她稍微停了停，目光里赤裸裸写满意图，“我觉得这是个双赢的交易，你说呢？”她的声音来到了云宝耳边，“黛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