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米尔听说队伍里叫奇力的小家伙喜欢上了一个女精灵。

当然，他也只是听说而已。

“如果他来找你问一些诸如「怎么讨女孩子欢心」、「怎么让她喜欢上我」的问题，你随便应付一下就好啦，人类。毕竟，你懂的嘛……矮人和精灵，怎么可能？那小子就是三分钟热度——嘘，我没说过、我没说过，刚才的话可别让奇力听见。走啦！”
 
菲力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把行囊往背上一甩，快步跟上已经迈步向前的索林，一前一后探路去了，留下波洛米尔一人坐在一块灰青的岩石上。

刚铎之子将一直陪伴自己的那枚盾牌依靠在石块旁，他抄起手臂，修长双腿交叠着，靴边软嫩的青草正在磨蹭他的靴底。他面前是一片无垠的草原，和煦微风从远方的山脉带着花香袭来，苍翠如碧海的绿茵便荡漾起细如涟漪的波纹，层层叠叠，向远处蔓延。

清新的气息钻入了他的鼻腔。

从自己在凯兰崔尔夫人的水镜幻象中迷失，再到跌跌撞撞从黑暗里掉出来，落在密林那只硬壳蜘蛛的背上，最后阴差阳错加入了这支吵吵闹闹的矮人队伍……

这是他旅途的一次小憩。 

波洛米尔无言地坐着，浅金的睫毛静静地颤动。幽暗密林里那满身裹着蛛网的矮人国王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如果想从这群精灵的箭雨下活命，人类。最好是说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矮人收复家园的征途绝算不上悠闲，而命运却要安排他们在匆忙之间，踏足到这片恬静无澜的土地上来。

就像如果命运要他从护戒远征队离开，那么他也只能绵软无力地徒然接受。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又怎么才能回去……维拉为何安排他来到这里？

锅碗瓢盆的敲打声阻隔了波洛米尔的思绪，青年耳边传来了矮人和半身人的谈话。

“等等，你在干什么？兔子肉不能这样煮！！！”
 
“走开点半身人，你根本不懂矮人的烹饪艺术！！！”
  
青年将视线缓缓从地平线的尽头落回在眼前打闹着的小个子们身上，忍俊不禁。

似乎在他尚在另一个队伍时，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争执。那个队伍总是和谐得过分拘谨，巫师、精灵还有半身人，看似各司其职，实则个个都精神紧绷。上次他开心地大笑，还是因为被两个半身人的把戏所骗，败北倒地……

波洛米尔再次看了看远处，探路的索林和带着菲力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他们的背影化成了两团模糊的黑点，而他身旁，扎营生火的同伴们已经熬开了一锅汤，浓郁的兔肉香味悠然地飘散出来。
 
“奇力哪里去啦？”
诺瑞一边搅动着锅里的汤一边问。

“别管他，只不定在哪里犯相思病呢。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兔肉这种好东西我是不会留给他的。”
嘴里撕咬着兔肉的庞伯含含糊糊地应道。
 
闻言，波洛米尔一愣，他眨眨眼，这才意识到话题的中心的确不见了。也许是曾经照顾过半身人的惯性，让他对比自己矮小的伙伴总有几分过多的在意和担忧，他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起奇力的身影，最后——在远处的一颗冷杉下发现了一个微微耸动的身躯。
 
好在没跑远。金发的青年叹了口气，背起盾牌踏上一段长长的斜坡，向那位脱离团队的矮人靠近。
 
长青未凋的草茎长势极盛，几乎快淹没过他的腰侧。他一步一步踩实了松软的泥土，在身侧如同掌心抚摸的触感中，青年突然想起自己曾和某个同伴置身在相同的碧绿如洗。
那时，他们脚下富有弹性的草丛剐蹭着长靴，他们奔跑着，最后驻足在一片名为洛丝萝林的金色森林。

走到奇力身后时，波洛米尔发现他正在欺负一个可怜兮兮的白色花朵。矮人一瓣一瓣扯下掌中柔软的花瓣，嘴里呢喃着关于未定情愫的话语。

“喜欢我、不喜欢我……”
 
听到他懊丧的声音，波洛米尔哑然失笑，从矮人一侧的肩膀居高临下地探出视线观察着。似乎他这样已经持续了多时，身边扯散的花瓣，已然堆成了一座色彩缤纷的小山。

“黄色的是埃拉诺，淡色的是妮芙瑞迪尔。”

话语透过绵长的时空重新落在耳边。彼时他在洛丝萝林，头顶那参天的树冠罅隙之间可见星钻般的日光，耀眼夺目，如山间细雨安静地倾洒在肩头。他脚下，则是柔软无声的金与白之花。
他身旁站在一位衣着灰黑的游侠，那挺拔的身姿站在鎏金与莹白之间，低头注视着手中的一朵娇小。
他听到他低声如呓语：美丽的阿尔纹，再会。
那是一句细腻温和的精灵语。

记忆流转。

此时眼前矮小的异邦人正抱膝蹲在地上，像一颗咕咚一声冒出在青绿草地上的棕色蘑菇。
波洛米尔唇边浮起若有似无的笑，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从矮人身后迈步向前。他大咧咧地坐到矮人身边，两手掌心撑在分开的双膝上。
 
“所以，有结果了吗？她到底喜不喜欢你？”

他出声打趣道。手指抵着腮帮看向名叫奇力的矮人。

  “是你啊，高个子！吓我一跳！”

听到波洛米尔的声音，奇力惊得肩膀一缩，他回过头看向波洛米尔，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花，仅剩的一片花瓣在花茎上摇摇欲坠。

随着一阵恶作剧的风。啪叽。最后的一片花瓣也落下来了。
 
“嗯……不喜欢我。”
 
奇力垂下手，脑袋上阴云密布。

再随着一阵恶作剧的风。他身边那堆小山也被温柔地推到，花蕊像蹚过溪水的少女们的玉足，旋转着缠绕着，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地往远处奔去。

人类和矮人并排坐着，在花蕊的欢声笑语中皆是无言。

“我的爱情飞走了。”

最后，矮人自暴自弃般地补充道。 他抬起手臂，像涮碗一样凶狠地来回用衣袖蹭着眼睛。
 
波洛米尔见状，将戴着手套的手握成拳，遮挡了嘴角强忍的笑意。

 “……你不会是在哭吧？小家伙。”

“才不是哭呢！！！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都林王室从衣袖里抬头：“花花说那个人不喜欢我。”

“花花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

波洛米尔学着他正直而纯真的语气反问起来。

“我倒是觉得，事在人为喔。”

刚铎之子笑了笑，将几片落在都林王室膝盖上的花瓣扫下来握在掌心。

 “贝伦与露西恩。”

他突然说。

“妮芙瑞迪尔曾为一名叫露西恩的精灵少女的降生而绽放。”

人类松开五指将掌中的花瓣送进风中，淡淡地向矮人讲述起一个关于勇者与精灵少女的故事。故事关于战士的承诺和少女的勇敢、战胜大敌的艰难与友人无私的帮扶，是传统意义的勇者传说，而结局却又依旧指向爱情的坚贞。

少女对恋人的珍视，连曼督斯都为之动容，愿意将她爱人的魂灵遣返回生与死的彼岸。

“原来这种花有这么绕口的名字。”

奇力两指捏住一片细软，嘟嘟囔囔地抱怨。精灵总是把事情搞得太复杂啦。

“虽然它不是真正的妮芙瑞迪尔，不过你也可以当作它是。”

波洛米尔看着奇力微微颦眉的神情，像哄小孩子一样语调柔和：

“总而言之，花花可决定不了那个人是不是真的不喜欢你。都林之子。”

语毕，刚铎的白塔统帅眼波流转，轻轻地跌落在一段回忆里。他站在林立的灰白树木之间，堪堪看向一个灰黑的身影。

那身影也如今时今日的这位小小友人一样，低头看着手中的淡色的花。

美丽的阿尔纹，再会。那身影说。
波洛米尔还记得那身影在光中像是穿着一席白衣的伟岸君王，不再是疾走在人类与精灵之间的游侠，变得气宇轩昂、英姿挺拔。

阿拉贡。

从未见过他那样温柔而不乏坚毅的眼神。波洛米尔想。眼底宛如看见了米那斯提力斯的白树重新繁花盛开，熠熠生辉。他是否能看到阿拉贡以同样的姿态重返刚铎？

白塔统帅无言。他和护戒远征队的缘分止息在了洛丝萝林，他并不知道未来自己会走向何方。

在长久的寂静中，奇力偏过脑袋看向波洛米尔，他那双盈盈有光的绿眸正出神地看着某处，温和怡然，却又带着忐忑。奇力并不懂人类的心绪指向何方，或者他不太愿意去细想，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对面前这个人就有种稚子般的懵懂。

高大的战士从密林错综复杂的树枝间重重跌落，打破了他们和精灵的僵局。奇力还记得波洛米尔脑袋上那些凌乱的树叶和他惊愕的神色，相映成趣。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矮人？精灵？呃，莱戈拉斯？……年轻一点的版本。”

男人握紧长剑、手持圆盾的姿态是那么娴熟。

后来，他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和他们一起乘桶而逃、浑身湿漉漉地缓步在山间，又躲过奥克的追击，将宽阔的脊背挡在族人身前。他们一起看过静谧月夜的星辰，又一起在篝火中温暖地睡去。接下来他会继续和族人们一同前往长湖镇，再见证他们收复家园……吧？

届时舅舅的王座边，会有这位人类的一席之地吗？

奇力并没有那么笃定。因为他隐约从波洛米尔和索林的对话里听到了一些。这个男人并不属于他们所在的时空。只是因为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某种原因，歪歪扭扭地、闯进了他们夺回家园的征途。

这个金发的男人坚韧稳重，如同他衣领前光洁明亮的白宝石，不可动摇、不可侵犯，是高贵与纯白的象征。可惜，他不并效忠于索林橡木盾，他的舅舅。总有一天，他会怀揣着对另一位君王的忠诚，回到属于他的时光，永远地离开他们的队伍。连同他保护过他们的情景、和他们并肩走过的每一处记忆，全都一并带走。

就像他从未来过。

那，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出现呢？

奇力并不懂，或者他不太愿意去细想。年轻的都林王室只是一如往常，用血脉里那股纯然与执着，驱使了自己的行动。

他捅了捅波洛米尔的胳膊。

“你讲的故事好含蓄，像那些喜欢星星和月光的精灵一样。”

奇力说。

“和我族人喜欢的，截然不同。”

我们喜欢的是大刀阔斧、有话直说、酒与歌作伴。在陡峭山峦与尖啸狂风之间，寻回和传承关于故土的记忆。在漆黑幽静的矿洞中，开凿挖掘出耀眼的稀世珍宝。在黄金铺满的殿堂中，守护那一颗绝无仅有的宝钻。阿肯宝钻。流光溢彩，世上再无珠宝可以与之媲美。

真想……让你也看看。

奇力把最后一句话生生咽进了肚子。矮人的表情有点苦，他并不知道，这位意外来到自己生命的人类，会不会陪他们走向故事的结局。如果，他是说如果，他可以一直在他们的队伍里就好了。

毕竟，他并不讨厌他。

“站到我身后小家伙，这些奥克可不好对付。”
矮人站在人类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是和信赖索林截然不同的一种感受。

但他身为都林一族的……自己的命运，都悬而未决。孤山，还有多远才能走到？家园，究竟在何方？

风里夹杂着甜腻温和的花香，又裹覆着远处已经开始带着焦味的兔肉汤，伙伴们责怪彼此不好好看火的吵闹声逐渐由远及近。他们被山谷环抱在一汪翠绿的胸膛，宁谧无争，好像战争、疲倦、悲伤和失去……与他们从来是遥不可及。

波洛米尔失笑地看着下坡叉腰争吵的矮人们，而奇力……只是看向波洛米尔翡翠一样的双眸，此去经年。

也许，他是说也许。也许在游子的征途中，并不能去奢望一个皆大欢喜的幸福结局。有的只是……事在人为。

突然，人类最开始的话语像山洞里滴落的清泉，清亮而明晰地在矮人心中响起。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奇力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所以，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咯？！”

他蹭地一下站直了身体看向波洛米尔，澄澈的眼睛炯炯闪烁。
 
“……嗯……是、啊？”

波洛米尔看他突然有了干劲，不知道该为他祝贺还是该……诧异，只是迟疑地点点头，回应了他的目光。你在意的那个人能不能喜欢上你这种事，确实是……事在人为。
青年这么想着。 

“太好了！”
 
矮人冲金发的人类笑得一骑绝尘，扭过身在兜里翻翻找找，他一边翻着口袋，一边认真而诚恳地问人类：
 
“那你说，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个人喜欢上我啊，人类？”
 
“啊？”

波洛米尔这下真的笑了起来，诚如菲力所言，奇力真的向他问起了这种问题。
 
“要我说，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花吧。送给她花，然后做一些能让她笑出来的事情就可……”
 
人类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矮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朵完好无损、却又已经蔫巴了的花。
 
径直递到了他的面前。
 
“送花，然后让他笑。”
 
都林王室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看来我已经做到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