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梅迪奇粗暴扯下第五根鸦羽后，祂掌中那只被擒住的渡鸦不再挣扎，身躯瘫软，原先灵动的黑眼珠也失去神采。梅迪奇挑眉，松手，坠落的渡鸦被一只从梅迪奇身后无声窜出的手给接住。

　　那只宛如没有骨头般弯折的手，肤色苍白接近死尸，青紫血管在手背上似荆棘蔓延。可与手掌其他部分令人皱眉的病态不同，那五指的指甲是被细细修剪过的圆润，而唯一的一丝生气，以浅到极难辨认的粉色留在指尖上，并在梅迪奇的注视中陷进渡鸦毛绒的黑羽里。

　　‌“——出来，小乌鸦。”

　　用不了一秒，梅迪奇便叫破怪异手掌的身分。身着第三纪风格的简朴古典黑袍，脑袋上尖顶软帽被海风吹得晃动的阿蒙笑了笑，轻叹一声，如幽魂般从梅迪奇的身侧阴影里走出，悠悠哉哉地晃到没的奇面前。整段过程阿蒙谅是没发出任何脚步声，连气息仿佛都被抹去，好似出现在梅迪奇前的阿蒙仅仅只是一场几可乱真的幻觉——然事实并非如此，眼前的是货真价实的阿蒙。有些时候，阿蒙可是比索伦或艾因霍恩都还要让梅迪奇头疼的存在。

　　‌“许久不见，我就不计较你的无礼了。”阿蒙丢出一句酸溜溜的话语，斜斜朝梅迪奇瞥去的眼神是轻蔑与不满。祂手里渡鸦的尸骸慢慢融化，一条十二环节的透明虫虫钻入阿蒙的掌心。

　　阿蒙在和梅迪奇肩膀交错时，又刻意叹了一口长长的气，梅迪奇自然没被这拙劣的激将手段给刺激到。

　　梅迪奇淡然看着阿蒙侧身，腰部倚住阳台栏杆，用脸上那份假到极致的笑容回望自己。

　　宾西的不速之客开口：‌“作为这里的主人⋯⋯不应该带远道而来的宾客四处走走，尽一尽地主之谊吗？”

　　宾西的主人讥笑回应：‌“你算宾客吗？”

　　闻言，阿蒙神色间浮现一抹诧异，祂旋即抬起手，指节顶住下巴来回摩娑，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经过几秒沉吟，来意始终不明的时天使抬头，对双臂环胸的红天使说道：‌“那，梅迪奇，跟我去海边走走？”

　　阿蒙的话语比起善意邀请，更像强迫接受；况且阿蒙声音听来从容不迫，好似祂才是宾西真正的地主。

　　梅迪奇又一次蹙起眉头，却还是一手翻过阳台栏杆，俐落跳往大宅旁的沙滩，用背影示意某个与祂同样恶劣的天生神话生物跟上。







　　梅迪奇让阿蒙漫不经心的背影在自己的黑眼瞳里晃来荡去。时天使在宽帽沿下露出的黑发尾端微微卷曲，发丝之间隐隐透出脖颈的肤色，交错的黑白晃得红天使一阵心烦。动荡不安的联合帝国政局让梅迪奇瞥见晋升曙光，但同时也让祂不得不分出更多心力，去牵制、去推演、去挑拨这错综复杂的势力。祂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陪阿蒙在这打哑谜。

　　梅迪奇一边于脑内推敲阿蒙此次造访的目的，一边用祂惯以为常的语气，招呼像只禽鸟在沙滩上轻巧跳跃的阿蒙：‌“有这番闲情逸致来宾西看海，小乌鸦，你最近生活过得挺滋润的。”

　　阿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比起你，我确实是清闲许多。”

　　阿蒙先是让标志的尖顶软帽消失于虚空中，接着是祂尺寸宽大能遮住身形的披风，最后是祂的靴袜。神之子苍白的双脚从裤管中钻出，清瘦的脚踝骨如猎物般落进梅迪奇的视野里。

　　梅迪奇缓慢眨眼，凝视那双脚是如何踏向海浪卷过的沙滩边缘，而后随潮汐起落被海水打湿，细碎的砂砾粘在突出的骨胳弧度上。阿蒙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脚趾拨弄沙滩上散落的贝壳，并一步步朝远离宾西镇的方向漫步。

　　也许只过去了几分钟，也许过去了快一小时，在梅迪奇的耐心要用罄之前，阿蒙突然喊道：‌“梅迪奇。”

　　祂没有回头，只有声音被咸腻海风带来，穿过梅迪奇飞扬的红发，钻进祂的耳里。梅迪奇停下脚步，浪潮不断起落，海水在祂的靴尖碎成片片浪花。祂转头远眺海的尽头，发现落日几乎要被浓黑色的海平线吞噬，天空被不祥的橘红晚霞垄罩：梅迪奇蓦然想起巨人王庭的落日。

　　永无止尽的壮阔回廊，穿梭其中的神之幼子与祂的照顾者；黑鸦振翅飞翔，火焰紧追其后。那些日子分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被分割两个纪元的灾变掩埋于记忆深处，又偏生于此时此刻被梅迪奇想起，顽劣得就像记忆里的另一个主角。

　　梅迪奇咬住舌尖，将差点要脱口而出的嘲讽忍于唇瓣，并用一点点的痛觉，将自己从骤然翻涌的回忆中捡拾走。原先径自走在前头的阿蒙也终于停下步伐，在昏暗的夕色中缓慢转身。

　　落日余晖在梅迪奇眸底描摹出阿蒙的侧脸轮廓，虽然阴影占据祂大部分的面容，但这不妨碍梅迪奇注意到阿蒙右眼眶处单片眼镜一闪而过的微光，以及祂双眼里浮现的幽微情绪——只是那些情感如雾气难以捕捉，又稍纵即逝，就算是梅迪奇也难以在短短一瞬间辨认内容。

　　梅迪奇的耳边是海浪拍打沙滩的汹涌涛声，眼前是被橘红与沉黑切割后又交错拼成的阿蒙身影。红天使突然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气息匀长且平稳，祂可以感觉到自己的面容应当是同平时一般泰然自若⋯⋯即便祂清楚左胸内的炽白火焰，在阿蒙转身将视线投来之际，有一秒的爆燃，一剎的高涨。但梅迪奇认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就如同阿蒙懂得在祂面前迅速掩去失态，梅迪奇也明白如何在与阿蒙交手时瞒天过海。

　　阿蒙嘴角微勾，抛出祂们都在思考的问句：‌“你记得我第一次被你抓来宾西时的事吗？”

　　‌“被我扔进海里，再被海浪冲上岸⋯⋯”梅迪奇嗤笑说道，‌“要我忘记你那湿淋淋的蠢样是不可能的。”

　　‌“我没指望过你忘记。”阿蒙心平气和地回应。祂停顿几秒后，才又续道：‌“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那条搁浅的大鱼？”梅迪奇很快就找到答案，但阿蒙却选择闭口不言，仅是安静地用那双黑眼睛望向梅迪奇。

　　梅迪奇与阿蒙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位天使之王在渐渐隐没的夕阳中，以与祂们相处常态反差极大的沉默作为武器对峙。

　　天色愈发昏暗，在梅迪奇要重新开口之际，阿蒙的下一句话姗姗来迟。

　　祂问：‌“你会去救一条即将搁浅的鱼吗？”







　　梅迪奇狂妄笑着，从沙滩上捞起被海潮浸透，全身湿答答的阿蒙。男童样貌的时天使被红天使夹在腰与手臂之间的缝隙，祂吐出过咸的海水，冰凉水滴从祂的衣角不断滴落，被阳光烤得炽热的沙子贪婪吸收那些水痕，阿蒙紧咬在短短时间内就被冷得青紫的唇，手握紧成拳，狠狠地朝拎着自己在沙滩乱逛的梅迪奇揍去。

　　冷，梅迪奇，很冷。阿蒙大叫，梅迪奇闻言先是呵呵地笑，才意思意思地用几簇敷衍的火苗，将狼狈的小乌鸦烤得全身暖呼呼——其实梅迪奇就算不做，宾西的艳阳天也足以将阿蒙烤熟，况且以阿蒙的能力大可将这难堪样貌直接偷掉，恢复成仪态整齐的傲慢神子；可第一次来到海岛的阿蒙，兴许是被梅迪奇突然的发难给惊懵了，祂仅是不断在梅迪奇的臂弯里挣扎，将两位天使身上弄得都是海水，要梅迪奇与祂作陪。

　　而这场几乎是每日上演的闹剧，终止在一道庞大身影前。

　　得以从梅迪奇手里逃脱的阿蒙落在地上，好奇地观察梅迪奇上前打量那个貌似是某种海怪的东西。梅迪奇绑起的红色马尾在脑后随着祂的查看动作一跳一跳，阿蒙的视线落点从不断摇晃的火红发尾转移到梅迪奇的侧脸。祂在梅迪奇走回祂身边，准备抓住祂的后衣领时抢先问道：‌“你为甚么不救？”

　　梅迪奇收回手反问：‌“为甚么要救？”

　　‌“这跟回应祈祷不很像么。你不是会倾听你的信徒的祈祷，并且看心情回应？”

　　‌“啧，甚么‌‘看心情’，放尊重点小乌鸦。只要信徒够诚恳，在我能力所及范围之内，我也不会置之不理。”

　　阿蒙站在梅迪奇的身边，双眼盯着无助的海怪，以男童清澈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会救你的信徒，是因为‌‘锚’能藉此稳固。可是救一条搁浅的生物，对你没有任何直接好处——所以你没必要这么做。是吗？”

　　梅迪奇拍拍阿蒙的头顶：‌“总结得还算不错。”

　　阿蒙抓住那只准备在祂头上作乱的手，眼神没有从海怪身上移回。

　　‌“但救它说不定能有甚么有趣的发展。总是要多做尝试的不是吗？我们又不缺时间，也能承担后果。”

　　梅迪奇撇嘴：‌“麻烦的小乌鸦。那你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救它吗？”

　　阿蒙略作思考后坦然答复：‌“有很多种方案。我们把所有方法都试一次如何？”

　　‌“你觉得这条快死的可怜虫能撑得到你实验结束吗。”梅迪奇弹了下阿蒙的额头，在阿蒙捂住前额，露出狐疑神色时，梅迪奇用不情不愿的口吻继续解释：‌“牠卡在岸上是牠的命。它会在这里被阳光晒死，然后被镇里的人扛回去当加菜。”

　　阿蒙嘟嚷：‌“你平时不是最不愿屈从命运——”

　　‌“如果有一条鱼。”梅迪奇不耐烦地打断阿蒙那好似无穷无尽的追问。‌“不管你救不救它今天都会死，差别只在于进了谁的肚子。小乌鸦，你还要救吗？你要提前去救一条即将搁浅的鱼吗？你能保证救了就一定能让它不死？”

　　梅迪奇连番质问的同时伸手抚过胸口，一把沾染暗红锈迹的虚幻长剑被祂自体内抽出。

　　‌“不过，小乌鸦。”梅迪奇扬起嘴角，炽白近蓝的流火卷上剑身，梅迪奇的红发与英气面容被火光照亮。

　　祂缓缓说道：‌“你可以学着怜悯。”

　　长剑划破虚空，悲鸣刺向耳膜。阿蒙用指尖轻轻抚过单片眼镜下缘，将沾上的一滴血珠抹开。

　　





　　

　　梅迪奇没有回答阿蒙的问题。

　　祂站在原地，看阿蒙赤脚踩过宾西海岸的潮汐，浅笑向祂走来。

　　梅迪奇眼里的最后一点夕色被夜幕取代，而祂怀中是不请自来的微凉夜色。







　　三个月后，贝克兰德。梅迪奇躺在粘腻血泊里，看阿蒙带着相同的笑容，穿过尚未熄灭的火焰向祂走来。













　　Notes: 搁浅的是梅迪奇也是阿蒙。

　　梅迪奇停在迈向红祭司神座的路上，而阿蒙就算找出许许多多能通往不同答案的路途，最终也都将停在‌“梅迪奇”这个名字上，无法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