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初醒的时候是在一片乱葬场。那个白发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拿剑刺进他的胸膛,美名其曰:“赐汝百死。”这算不算赐福,他不是很清楚。但人们常说,死前是有走马灯的,幸亏于此,他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才看见自己的碎片。每一次的死亡,都带来一点过去的旧痕。那个能言善道的工匠总能和白发的云骑拌几句嘴——他以前可会说话了。后来银狼抱怨他沉默寡言,他也不吭声。沉默不是人的本性,好像是所有扭曲的一切给他打上了新的标签。这一切只能怪倏忽,恩赐时忘记删掉他的痛感。
他还是惨死数多次。做“应星”的他在为数不多的生命中绝不会想到做“刃”的他与死如影随形。刃被割掉喉咙,献血首先从伤口喷涌而出,大概是伤到了大动脉,他意识不清,倒下还能看见血的倒影——背后的假山还有树木。影视作品总说死前会觉得周遭的声音变小了,实际上他的听力还很好,他只是不愿意去听了,听见的东西也传入不了大脑。
就像饮月君躺在他旁边絮絮叨叨,他只觉得困,想睡觉。丹枫……是这个名字,刚想生气,转念一想,又原谅了他。“嗜睡,像个孕初夫人。”
应星白了打趣的龙尊一眼,道:“这活儿真该交给你来。”
“可别,我只会带领工造司走下坡路。”
后来,刃记得自己真回去睡觉了。龙尊憋了好大一股气,逢人就说他这个人坏得很。再见的时候,又殷勤地拉着他游园去了。
刃还是搞不懂这个男人,违背伦理研究化龙妙法的是他,温柔和善的也是他。前后不着调的是一个人。问他是不是更爱白珩已经不重要了,应星永远是他的帮凶。刃想,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他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失去了那部分的记忆。
二
卡芙卡曾带他去仙舟·罗浮。罗浮还是以前的样子,也许是短生种的生命太短,还没来得急看清什么。但好多长生种觉得这里瞬息万变,他总是听到谁谁说:“这里变样咯。”可当刃真的成为长生种,他也无法认同那些长生种的想法。镜流说他沉溺过去。但从头到尾,过去从未离开,常乐天的一处假山上还是三十二道长痕,看来地衡司没管过它。
景元还是将军。饮月之乱之前,景元就是新晋将军了,他一直都相信景元做得到,现在大家都说景元已是人生暮年,怕不久要传位他人,于是他特地选个好地方远远望一眼景元,感觉他还是和刚当上将军一样开会就困还喜欢瞎转悠,罗浮的记者只会危言耸听。
卡芙卡喜欢尝试新东西,例如苏打豆汁。罐装的豆汁“啪嗒”一声落在出货口,卡芙卡蹲下身把它拿出来。周围人来人往,有人狐疑地看一眼装扮怪异的他,又释然,仿佛在说:“他这么穿一定有他的道理。”豆汁真的很难喝,至少刃的记忆如此说道。但卡芙卡不仅面不改色地喝完了,甚至还摇了摇确认没有了才扔进垃圾桶。刃一度怀疑他的记忆。他没有说话,这个女人已经读懂了,给了他一罐,等到第一口入嘴:怀念的难喝。
刃算是半个罗浮本地人,他的大半辈子是在这里过的,罗浮还那么多长生种,一眼望去,人群里总能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感谢之前不善社交的自己,不然走在路上就被人认出来了。
他们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离开。
三
好久没见到饮月君了。
刃的记忆里面,他的戏份最多。这位男主角自打化龙妙法之后被强制蜕生就再也没有人有他的消息了。每当刃望着遥远的月亮,他就知道饮月君肯定在某处活得好好的,这是他活着的唯一原因。
他认为饮月君该去死,不是蜕生,而是实实在在地停止心跳。
刃早就该死了。应星活了三四十岁,身体不算差。人们常说,他会安享晚年,像一个短生种一样,安安静静地离开。有人翘首以盼。如果白珩没有死,等应星逝世,他们会给他举行葬礼,风风光光地埋葬,好多人来送行,有人哭着,有人红着眼圈,有人举着鲜花致意。
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死了。
“太没有道理了。”丹枫说,“这样的战争没有任何意义。”一个白珩离开了,还有千千万万个白珩。活着好像比什么都重要。只会不断失去同胞终将灭族的持明,因为寿限不同而招致的歧视和仇恨。丹枫认为,罗浮充满了矛盾,唯有战争才能将矛盾暂时湮灭,将剑直指外敌。所以他们得到了什么?无尽的战争和亲人的离去。丹枫认为,那是唯一的路。那是吗?刃不记得他是怎样回答的,但应星的做法总是在默默无言地回答。
纵容只会造成更深的孽果。
未完成的恶龙,白露的诞生。溢满应星口鼻的是浓浓的血腥味儿和反胃的熏臭。他的眼里是一片狼藉和蠕动的重新生长而出的肉芽,恶心和恐惧一并而起。看罗浮,从头到尾地看它。应星那时候才算死了。
再次见到饮月君。
他穿着得体的西装,戴着廉价的手表。刃的魔阴身又犯了,他几乎是不顾后果地冲上去,用支离朝对方狠狠刺去。他笨拙地模仿镜流教他的那些,从一个后勤人员转到前线的确不容易,他的剑向来不快。对方惊恐地看着他,熟练地召出击云来防御和攻击。“你是谁!”
“我来取你的命,饮月君。”
那个人稚嫩得不似丹枫,头上也不长角。可对方的一招一式都是丹枫。剑在少年的脸颊留下痕迹。而对方用长枪捅穿他的身体。明明处于劣势的是刃,可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刃颤抖着身子逃离的是那个年少的饮月君。
他一定记得什么,刃想。鲜血争先恐后从伤口流出,刃觉得自己有些累,闭不上眼睛,只是盯着那个小人,看着他一点点消失。他闭口不提就假装不知道了,但是我记得。刃对自己说。
刃在死前,记忆又恢复一些,例如,饮月君是装聋作哑的好手。
应星成为百冶之前就和丹枫相识了,也是托了怀炎的福。两位龙尊风格截然不同,饮月君更独来独往,周遭没什么特别的朋友。所以丹枫一本正经地说要做一辈子的好友并猛吞了一杯酒把应星吓得不清。能得到高层人士赏识自然是好事,不过整个赏识似乎偏离了方向。丹枫说话有时候很难听,就算是对他也是“闭嘴”来“滚”去,语气不善得让人以为他得罪了龙尊大人。不止是嘴越来越臭了,行为上也越来越亲密。丹枫有事没事的到访让工造司匠人们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最后的习以为常,眼睛一闭手一指:“喏,他在那儿。”应星每次好声好气地说道这件事,龙尊大人两眼一闭左耳朵右耳朵出,等应星说累了,他才慢悠悠地道:“你说什么?”在不听意见这方面,丹枫有他独到的本领。
丹枫不总是那么强势。他在打碎盅后会扫掉碎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去别处晃悠。应星问他,他也只会说:“什么?我不知道,你问景元吧,他喜欢那些。”到底是龙尊大人,被揭穿后大多数人也假装不知道,身边人数落他几句,他也不声不响。
丹枫还是有可爱之处的。
刃醒来这么想,随即他给了自己一巴掌,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应星喜欢丹枫。
这个时候他把自己与应星倒分得明明白白。
四
魔阴身的频发让刃精力严重不足。他总是疲倦地倒在角落,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力气。星核猎手互相并不评价。卡芙卡喜欢各种大衣和时尚相关的物件,银狼没事就打打游戏——她大多时间都没事。卡芙卡的言灵能遏制魔阴身算是意外之喜,让他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
不久后,他就得知了星穹列车的事情,还有丹恒。卡芙卡和银狼去了黑塔空间站,等她们回来的时候,刃就知道卡芙卡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他向来不对自己的同事所做的事做出过多的评价。卡芙卡需要一把小提琴,她哼的那些曲子与罗浮上的曲子不尽相同,她需要一把完全不同的乐器。卡芙卡总是微笑着的,好像对任何事情不会有恐惧害怕的心理。她恬静、优雅,话不算很多,语言里总是听不出什么情绪,下手毫不仁慈,总是尽心尽力完成剧本,从不抱怨,但她又不完全相信命运。
他们又一次去了罗浮。刃被押送进了幽囚狱。就像第一次见到的一样,景元还是那副摸样,时间在他们之间小心地不做停留。后来,星穹列车成功成为罗浮的“贵人”。虽有波折,但星核猎手也安然退出,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
刃闭上眼睛,想起那双明亮的青色眼眸。蜕生并不完善,丹恒仍然记得很多的事,即使只有只言片语,丹恒也能从中窥探出一段时间。他很像丹枫,不该用“像”这个字,他们是一个人。性格上也像,可惜丹枫没有那么温柔和青涩。丹恒的想法摆在脸上,一下就能读得明明白白,说话直白,不会有什么弯弯绕绕。他把自己的同伴护在身后,全然忘记了眼前这个人也曾捍卫他的背后,也忘记了刃对列车其他人没有兴趣更不会做要挟一类的卑鄙之事——他曾经接受的教育并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们之间的恩怨从来不需要其他人。
于是,艾利欧给了他一个机会。镜流的自首给了现存云上五骁聚首一次机会。明明说着“我不是他”,结果丹恒还是来了,这个男人比丹枫还矛盾。卡芙卡的言灵保护着刃。至于镜流,她向来我行我素。刃企图搜刮应星的记忆,却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与镜流交好的记忆,这个女人向来冷漠,像是朋友的朋友。她看不看得上应星,应星也从来不知道,他们从不倾诉想法。
镜流的剑还是那么踏实。
景元也罢,丹恒也罢,只是看着。刃的以前他们不知道,刃躺在地上,感觉身上越来越冷,突然觉得有些累了。镜流的剑柄让周遭空气都冷下来了,他呼吸一口,吐出来白色的雾气。冬天也会这样。应星向来擅长做饭。他把煲好的汤端出来,呼出的白雾慢慢地散,丹枫总是不紧不慢地抢上第一口。白珩可高兴了,刚刚差点撞毁一辆星槎的烦恼也烟消云散,高兴地端着碗来了。院子里的树承了一堆白花花的雪,地上石子路本铺上雪,又被人踩了出来,黑黝黝的一条路。还下着小雪,密密麻麻的,又轻飘飘的,像鹅毛。景元把自己裹得像粽子,一蹦一跳就进门了,镜流慢悠悠地走到白珩身边。白珩穿着一身白,应星开玩笑说她跌倒谁还分得清是雪还是她。景元撇起小嘴,反驳道:“才不呢!白珩姐明明还穿了别的颜色,应星哥你该看眼科。”应星白了他一眼,伸手假装要抢他的碗,景元忙递到嘴边,转身背着他哥,还不忘咕噜咕噜地大口喝干净。白珩笑小孩。应星偷偷看了一眼丹枫,丹枫本是在看景元的,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眼睛一转,就对上了。丹枫轻轻地笑了笑,简单的笑容,嘴角的弧度轻飘飘的和雪一样,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应星整个人晕乎乎的,连忙收回视线了。他刚转过头,丹枫就把笑容收敛起来了,宛如无事发生。
刃从地上坐起来。周边还是鳞渊境的景色,风吹过残破建筑的缝隙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五
罗浮的人们相信人死后可以留下一些意识的碎片,这些碎片平常不看不见,只会在特定的场所和特定的时间出现,但终归不是本体迟早会消失的。刃早就知道这么个故事,可是当他真正看见丹枫坐在台阶上心情愉快地向他招手,他又踌躇地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去。
自己本该入眠的。周围的砖瓦红墙不像是刃记忆里的样子,大门对面是一个湖,湖中心有一个小渚,上面长了一颗硕大的柳树,四周冷冷清清的,看不见什么人。他是做梦,还是被丹枫的记忆牵绊。那块记忆碎片毫无歉意,大大方方地招呼他来坐——还是台阶上。
“应星。”
“我已经改名了。”
“叫什么?”
“刃。”
刃抱胸站着,要丹枫抬头看他,矜贵的前龙尊大人挑眉,直白地表现他的不满。刃假装没看见,丹枫就扯他的衣服,很用力气,几乎要把刃的半边身子扯下来,刃也倔,用力站直身子。丹枫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刃受不了他那个样子,像是示威又像是在撒娇。丹枫心满意足地看着刃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在青蓝色的眼睛里骄傲地宣告自己的胜利。刃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什么,丹枫也是个不怎么闲聊的主。于是他们就这样沉默一阵,看对面的柳树晃荡它的枝条。
“应星。”
“别叫这个名字。”
“反正你会应。”
“下次不会了。”
“下次也会。”
刃在心里白他一眼。
“你知道这是在梦里吧。”
“所以我才没有犯魔阴身。”
“应星。”
“干嘛?”
“瞧。”
“幼稚。”
刃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他本该质问丹枫,拽着他的衣领,痛斥他、埋怨他、憎恨他,可是刃没有这么做,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平静得像是一汪死水,他早就知道,眼前的只是丹枫不知何时留下来的碎片记忆,那个能和他对话,多多少少带着丹枫的情感和想法的碎片。他没有告诉卡芙卡,那个女人只是微微笑,没有点破。银狼倒是直白,说卡芙卡笑的恶心,问瞒着什么事。卡芙卡推了推小女孩,一边忽悠着,一边看两眼刃,银狼没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了。
为什么在梦里?为什么是他?是沾染了罗浮上什么东西?好多个为什么,丹枫也百思不得其解。今晚的丹枫可安静了。坐在榻上,面前还摆着装水的琉璃盏,屋里面点着熏香,烟熏雾绕的。丹枫闭着眼睛,跟雕塑似的。
“你在干什么?”
“闭嘴,应星。我在冥想。”
“死人也需要冥想?”
丹枫终于睁开他千斤重的眼皮。他说:“你在嫉妒。”
“嫉妒什么?”刃觉得好笑。
“我还清醒。”
“死人也需要清醒?”
“死人只是爱你,才没把你轰出去。”
“恶心。”
“是你先恶心我的。”
刃收敛嘴角的浅笑:“你有病。”
“滚吧。”
刃不是随他的意只是觉得再不走他就要忍不住给这个人脸上狠狠来上一拳了。丹枫说话向来难听,他懂得怎么伤人最深。人们说,应星和丹枫一样目中无人,所以他们才是好友。实际上,就算是天山雪莲也不一定长在一起,应星只是不停地假装听不见丹枫有时的只言片语,就算痛心,过几天也原谅他。刃不是应星,他做不到那么肆意地假装大度。
结果他还是半原谅了。
“你生气了?”第二天夜里的丹枫和头天完全不一样。凑过来凑过去瞧瞧,还妄图钻进他怀里看看他的表情。
“你有病。”
“我是精神病。”
刃白天出任务死了一道,疼痛并没有带进梦里,只把回忆带进来了。这个小小的书屋是丹枫曾经的临时办事所,在工造司附近。那段时间,应星下班就能赶上丹枫出门。书架上一些格子里堆着文件,一些空下来,装着绿植。一旁的软塌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刃现在坐的那个椅子,是平常应星喜欢坐的,这个位置能把办公的龙尊一览无余。
刃讨厌这样的应星。
“应星?你又不理我。”
“你自己说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丹枫没再吭声,随手搬了一个椅子,坐在他身边,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刃没有动,默许了他这样的行为。屋子里的时钟滴滴答答地响,那是应星一时兴起送给丹枫的礼物。鸟儿啁啾婉转,阳光暖洋洋的,房间像是冬眠的小屋。
“应星。”
“你非要叫这个名字不可吗?”
“名字只是个称呼,你可以换无数个,可你们还是一个人,所以我挑一个我喜欢的叫。”顿了顿,丹枫又说,“你累吗?白天的时候。”
“我恨你,丹枫。”
“嗯。你想起来好多事。”
“没记起来全。”每次鲜血流出胸膛,意识模糊的时候,他总会又想起来什么。他看着那几张脸越来越清晰,有人唤他名,一次又一次。死亡并没有把他变成利刃,“死只是让我越来越像应星。”
“你本来就是。”
“我知道。”
卡芙卡随口提到了他们会去星穹列车上做客。银狼先是吃惊了不足一秒,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列车上那个灰头发的男孩很喜欢卡芙卡,也喜欢星核猎手其他人。刃还记得穹俏皮地模仿卡芙卡叫他“阿刃”。刃的第一反应是:不知礼数。到底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听说他在各个星球插手了不少事也闹出不少笑话。
银狼收拾起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刃很好奇星穹列车怎么会答应。卡芙卡只说:“当人和人的利益一致时,先前的矛盾也可以放下。”这让刃想起还在云上五骁时经常有人讲的政治逻辑,他还是选择放弃理解,照做就可以了,没必要深究。
“他好看吗?”丹枫问。
还是那堵红墙还是那棵柳树还是那几阶台阶。
“比你年轻。”
“不可能比我帅。”
“自恋。”
“应星。”
“干嘛?”
“下次带我下地狱吧。”
风吻过刃的发丝,他身边冷冷清清的,眼前的湖泊泛起丝丝涟漪,头顶的树枝传来沙沙的声响,从五百年前传到如今的梦里,只有自己坐在台阶上了,就好像一直是这样。
“嗯。”不知道在回答谁。
六
穹特地拉了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欢迎星核猎手入住”,搞得三月七以为列车变成酒店了。姬子悠哉地端着她的咖啡,杨叔什么也没说,丹恒站在最角落。只有三月七和穹两个人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欢迎仪式不到位。
卡芙卡先是感谢了一番列车盛大的欢迎仪式,姬子迎上,两个女人虚情假意嘘寒问暖。银狼直接坐在沙发上了,仿佛回到自己家。罗浮的人总爱客客气气地说:“来者为客。”可这客人让其他人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
刃能感觉到丹恒在看他。那种紧张的、敌视的、充满不信任的眼神只让刃觉得好笑。年轻人还是年轻人气血方刚地以为每个人非黑即白。姬子说要给他们泡壶咖啡接洗风尘,卡芙卡表面感谢,真到手了一口不喝。
姬子同三个年轻人说着什么,从嘴型里可以看出什么“暂时安全”之类的话,姬子尤其点了一下丹恒,另外两个信誓旦旦地表示绝不让丹恒老师受到伤害,丹恒则一脸坚定地表示自己一定服从安排。
他撒谎。刃想。他撒谎的时候会直视别人的眼睛,让人绝对相信他,实际上也很好判断,他绝不会说不给自己留余地的话。突然舌根一抽搐,一个不留神差点把嘴里的黑咖啡都吐出来。好吧,这个堪比苏打豆汁。
宇宙没有黑夜一说,但人有生物钟。两个女人一间房,刃单独一间出来。刃没想到丹恒会主动来找他。这个个子都还没长到丹枫的男孩,有些紧张地抓着门框。“我警告你,不要想着偷偷做什么。”
刃心里了然,言灵抑制魔阴身的效果很好,他整个人都显得平静。“还没到时候,饮月君。”他走到丹恒面前,对方毫不退让,丹恒微微仰头,他们几乎到了鼻尖都要贴在一起的地步。
“你认错人了。”
刃忽的想起丹枫不喜欢仰头看人,这样会逼得他感觉自己像个下位者。而丹恒就算是仰头气势也像个上位者。他们俩还是稍微有些不同。
刃觉得没趣,悻悻然地退一步,手按着门把手,道:“说完了吗?我要睡觉了。”丹恒说不出话来,僵硬地退一步,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的警告变成了调情。
早晨起床,卡芙卡和姬子优雅对用叉子和刀子把早饭分成一小块一小块,银狼早就吃过了,半躺在沙发上,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三月七和穹一个在一边,看着银狼熟练的操作而惊呼不已。杨叔在看新闻。丹恒环顾四周,没看见昨晚上的人。卡芙卡用过早饭,起身,端着一个另一个无人动过的盘子,在里面放一些食物,向着住宿方向走去。丹恒问她去干什么,她只是笑笑。星核猎手好像永远都这样,有着数不尽的秘密和想法,且不与人分享。
刃是怎么成为星核猎手的,丹恒不知道,丹枫的记忆没有说。
这天刃没有离开房间,丹恒一天没有看见他。
这算不上什么好事。丹恒想。他手里拿着牌,在三月扔下一个三的时候,也跟着扔下一个六,卡死了穹。灰头发的男孩向他送去一个埋怨的眼神,嘴里念叨:“咱俩才是一家啊。”丹恒面不改色地说了句“抱歉”。
“丹恒老师的心不在这里。”三月说,“一张十。”
“K。”
“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要。”
“2。”
“不要。我不是聋子。”
“该我了该我了。”三月兴奋地拍了拍桌子,“三张7带一张4,还剩两张。”
“你要是真好奇就去看看呗。”穹磕一颗瓜子,把壳放在装垃圾的盘子里,“就像我之前说,你做什么,哪怕你想不开,要跟他结婚呢,我都全心全意地支持你。”
“不过杀人放火、有违伦理的事,咱可不干。”
穹说起来就兴奋了:“到时候由我亲手跟你送进去,我可义气?”
“咱这是大义灭亲。——你要不要?”
丹恒看着面前两个人一唱一和。“我不要了。”他把手牌一盖。
“我要我要。”穹嚷嚷着。
列车平稳地穿过银河。三个人互道晚安,从三月七的房间出去。智库就在隔壁走不出几步。列车很少请过修理工,某件物品坏了,他们先让丹恒试试,不行再买新的。有段时间,丹恒见过的零件比前半生加起来的还多。在丹枫的记忆里——他坚持这么区别,有个人也擅长修理物件,机巧、家具、电器,几乎没有他不会的,遇到新玩意儿了,他会说:“给我两天。”老旧的年限已至的部件在他手里总能延长一点时间,哪怕这时间微乎其微。
头顶的灯一闪一闪的。才刚刚换过的新灯,的亏三月七和人家讲价半个小时,嘴皮子都磨烂了。也许应该向黑塔空间站要一个好一点的,但一直麻烦人家总归不是好事。
丹恒睡不着,刚出门就看见坐在过道椅子上的卡芙卡。“灯闪的你睡不着?”
“你怎么……”丹恒没有说话,有些诧异艾利欧连小事都能算到。
“你回观景车厢坐着吧。”
在不为敌的时间,星核猎手是贴心而考虑周到的。丹恒知道她会让谁处理这件事,所以让他避一避,但他没有动。“他的手受伤了。”
“只是修个灯泡。”
客房其他人除了银狼都在睡觉,丹恒简单和帕姆说明,获得了暂时的电闸使用权。
他们没有说话,卡芙卡甚至没有搀扶那把“颤抖”的椅子。丹恒的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穿梭,从心底质疑星核猎手的友谊。他看不下去了,一边想着要对列车所有椅子进行一个检查,一边按住的椅背让它安稳一点。上面那个人没有回头,一心一意忙着他的工作。等他下来,只是一个眼神,卡芙卡去开了客房电闸。灯亮了,开关灯也不会出现闪烁的情况。星核猎手安静地准备离开。
“原因?”
“接触不良。”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流,步子也没有丝毫的放缓,刃跟着卡芙卡离开。
丹恒心里莫名不爽,他把这一切怪罪于丹枫。
七
魔阴身是一种病,仙舟人注定会患的绝症。丹鼎司相信魔阴身是可以抑制的,但无法治愈。患者往往情绪暴躁、神志不清、危险、易怒。当人群中有人出现症状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恐惧然后逃窜。人到了患魔阴身的边缘,人们会警惕而遗憾地说:“他老了。”
是啊,他老了。
时间没有给长生种留下太多痕迹,没有鱼尾纹和眼沟。几百年过去,人们也忘记他是何时至此。
应星毕竟老过。
首先是身体上的变化,体力越来越差,生病也越来越频繁。工造司的人总忍不住怜惜他,让他多休息,应星本该拒绝,可更多时候身体的不便让他无法拒绝。其次,就是心态的变化。人年纪越大就越容易怀念过去,四十多岁之后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应星并不是那种社交花,他友人永远就那么几位,躺在床上四年过去,发现自己好像没找到什么纪念点,他尽力做好每一件事,冶炼也是他的乐趣,除此之外,人生好像工造司的天花板一样苍白。应星开玩笑说,等他过世,就要给他的遗体举行欢送仪式。丹枫从来没有什么生死意识,他们甚至还细节地讨论了要用哪种花,买什么酒。
现在他是长生种了,还是一副半身入土的模样。有时他会突然惊醒,脑子浑浑噩噩,背后的伤疤都在重新崩裂。眼前如脉搏一样呼吸的大地,千疮百孔的罗浮,还有持明的龙尊。那位高位者从容不迫地向他发出邀请。可他分明看见背后是正在被改造的白珩的尸体。卡芙卡好容易让他安静下来,他就疲惫地靠着墙,一句话也说不出。银狼总说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他只是太累。
穹递给他一块方糕,每个人都发放了一块,软软的,带着一些黏,甜度都不显得重要了。医生开了一些外用药,给受伤的人缠上绷带。那个梳着双马尾的护士是仙舟人,但看见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尽心地做自己的工作。两个小时后,她又来看一次刃。她靠的很近,背对着其他人,仿佛用她娇小的身躯铸成墙壁,她细语道:“我会通知警察。”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更换绷带。“你是仙舟人,你能明白。”
“我不是。”
那姑娘手上一顿。“没关系。”
刃并不觉得奇怪,就算是通缉犯也是要过日子的。他患魔阴身这件事是个仙舟人都能看出来。只要是仙舟人无不谈“魔”色变。
他去警察局喝了会儿茶,大部分的问题都是卡芙卡在回答,金发的警员很友善,贴心地问他要不要尝尝免费的咖啡,他对咖啡不感兴趣就没有答应。卡芙卡不可能透露他们的真实目的,不知怎么的,他们就成了迷路的巡海游侠——倒是没听说这么多游侠一起行动的,警长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列车的三个人本不该插手这件事,但耐不住穹相当好奇,三月七明显好奇和丹恒暗暗好奇。警局还有贴心的会客厅。小护士被传唤进去了,她只是说刃在她印象里是工造司的人,算是罗浮的公务员。
穹有些吃惊,姑娘倒是很平静。“我又不是不读历史的文盲。”她说,“我不认得你和你身边那个姑娘,但我认得他。”她指了指丹恒。
姑娘又补上一句:“比我想象的年轻,比我年轻。”
姑娘,也许是,也可能是阿姨,在那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了。刃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这个贫瘠的星球上千年来没有遇到什么坏事了,这里的医院只收得到因自己摔下楼梯而断了腿的孩童,他们是例外。
刃对此毫无意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右脚边那块即将掉落的墙皮,忍不住去抚平,本来摇摇欲坠的粉尘,落了他一手,他拍了拍手,没有人看见,除了他谁都不在。他抬头透过玻璃看见窗户外的列车乘客们。穹和三月七进了那个烘焙店,对着橱柜选来选去,丹恒站在外面,隔着马路,望着警察局。一辆灰色的小轿车疾驰而过,来往的人不多,基本在烘焙店一侧。
让饮月君死在这里。刃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没有任何魔阴身的预兆,他从未如此清醒地希望饮月君能在这样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下午茶时间结束他的前后春秋。
至于他,只要能死就行了。
八
陷入鏖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若非如此,列车也不会和星核猎手达成协议了。插手的某位灭亡星神的令使使下了绊子。
刃的剑法大开大合,用血肉去搏他人的性命。镜流的一招一式他学会的不多,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星核猎手早已习惯如此,丹恒也是。银狼在列车上提供者远程支援,走之前嘱咐他一句“别把自己弄得太难看”。
不这样,简直要祈祷神明保佑。可刃从来都不是一个信徒。
丹恒是首先察觉到的——更大的可能是卡芙卡在等他察觉到。刃看着他僵硬地走近,说:“别躺了,结束了。”可是鲜血还在流出。丹恒发觉了,他慌不择路地跪在血泊里——这样只会弄脏他的裤子。刃能感觉到丹恒在用什么按压他的胸口,大概是衣服,只有衣服才有足够大的面积。“他怎么没有愈合!”丹恒大声说。
“什么?”远处的灰发男孩忙着跑过来。
“伤口没有愈合!”
艾利欧的剧本里没有说他今天会死在这里,所以刃相信这只是一场相对漫长的睡眠。丹恒的脑袋一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那抹红色的眼影像鬼一样。刃喜欢那双青色的眼睛,让他想起刚遇见饮月君的场景。朱明来的小子毕恭毕敬地作揖,唤对方尊名“饮月君”。那位先生大方有尺度,免去了冗长的礼节。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青色的眼睛,他慌了神,似乎失礼了,又把头低下了。他听见那位先生轻笑的声音,好像是嘲讽,烧的他脸上火辣辣得疼。刃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见这样的饮月君。
像是刚开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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