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68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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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01
真的是,如同噩夢般的生日禮物呢。
安達清在他29歲又364天的人生中,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在他剛滿三十歲的早晨,來到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世界——啊,姑且稱之為平行時空的世界好了。
如果記憶沒有騙人,安達清楚地記得昨天晚上的他是躺在家裡的床榻上。他還有印象在闔眼前枕頭熟悉的條紋花色,包圍在溫暖的香皂氣息中,在沈重的睡意侵襲之前,還恍惚可以聽見時鐘規律的左右搖擺的滴答聲。
安達記得在邁入30歲前的最後一個夜晚,是與他的人生一樣,一如既往的平凡且乏味。
然而,在安達睜眼的那刻,世界像是對他開了個充滿惡意的玩笑。
——安達發現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人潮洶湧的涉谷車站。
他先是茫然地環顧了四週,在被匆匆來往的路人撞到後下意識地縮起背連聲道歉,他慌亂地匆忙倒退著,卻收穫了周遭更多的大聲抱怨和斥責。安達努力地將自己縮成一團,在人群的推擠下猛然撞上了車站前的刊板,他痛得皺起了臉——啊、糟糕、肯定瘀青了。
但安達沒有多餘時間去思考背上的傷,他背抵著身後的刊板,疼痛伴隨著秋日的冷意由相接的位置傳遞過來,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為什麼在這裡?
安達茫然了片刻,才想起可以用手機聯繫其他人。他連忙手忙腳亂地翻找身上的口袋,卻只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紙和兩三枚銅幣。
安達想起他睡前習慣將手機放在床旁的茶几上。
——糟糕了。
巨大的恐慌感籠罩上了安達。失去了可以向外求援的工具,安達孤獨地像茫茫大海上獨自流浪的漂泊者,他從來不擅長與人交際,他早已習慣龜縮在自己築起的巢穴中,熟悉的生活圈和日復一日地規律起居就是他賴以生存的安全依據。
——如今,這一切都崩塌了。
安達想,這會不會是拓植給自己生日的無聊惡作劇吧——不、不是。他下意識維護起自己多年的摯友,他熟識的拓植是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他開始感到寒冷了。
十月的東京吐氣中彷彿帶著寒霜,儘管已經接近晌午,秋日的陽光依舊無法驅散逐漸逼近的冬日寒氣,更何況安達只穿著單薄的T恤睡衣,赤著腳站在冰冷的柏油路上。
周遭來往的行人在他亂糟糟的頭髮和不合時宜的穿搭投以好奇或輕鄙的眼神,如針一般尖銳地扎在安達的面上。他狼狽地環抱著手臂,縮起身子想要躲過周圍如實質一般的注視。
也是在這個時候,安達看見了他。
這個與他公司中除了同期與同性別、除此之外在無相似之處、那個優秀耀眼到奪目的黑澤優一長相一模一樣的男人。
——苅部大吉。
*
苅部叼著根菸,插著口袋散漫地走在街上,他心情稱得上是愉悅的,畢竟在連續應徵了兩個禮拜的工作後,終於收到了錄取的回函,地點是東京涉谷車站旁的酒吧。
口袋中的手機震動了下,他摸出來一瞧,咬著煙笑了。
——(張太:恭喜啊,同為打工人啦)
——(有栖:恭喜,以後去你酒吧喝酒)
——(張太:無料嗎?)
苅部低頭打字,走路的速度卻沒因此慢下來,他懶洋洋地抬了抬眼,一個側身輕巧地避過了迎面而來的行人。
——(苅部:有栖快去找工作)
群組的對話以秒在刷新,話題也已經從工作歪向了讓他請客。苅部吐了口煙,豪不客氣地嗤笑出聲。
——(苅部:喂,應該是你們請客吧)
越靠近站前廣場,人潮愈加的壅擠。苅部“嘖”了一聲,不耐煩地將手機放回口袋,站在他身旁的上班族像是嚇了一跳似的和他猛然拉開了距離。這種驚訝混雜著鄙視的目光在他23年毫無追求的人生中早已習慣了。他懶洋洋地瞟了一眼眼前一臉嫌惡的禿頂大叔。
——嘖、自己一拳就能把他放倒。
苅部無所謂地想。他本就和張太和有栖有本質上的不同,他們倆是遵循著在普羅大眾恪守的社會規範下,按著標準尺度去丈量生長。而他,苅部大吉,從小就被扯著耳朵罵是個壞胚子,打架鬧事的永遠是他,從沒有人,啊、是的呢,從沒有人對他抱有期待。
苅部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在他的凝視下漲紅了肥胖的臉,嘴裡含混地罵著“混蛋、垃圾”等他早已聽膩的字眼,像是強撐著一口氣想找回顏面。
——嘖、儘管聽多了,還是很不爽啊。
他扯起了嘴,惡意地朝這個中年大叔吐了口煙。看著他因為咳嗽扭曲著臉,斷斷續續地咒罵愈發的難聽,苅部冷漠地收回了視線,心裡卻一丁點的起伏也沒有。
——大概是因為習慣了。
手機又震動了,苅部習慣性地要摸向口袋,一個突如其來地衝力狠狠地拽住了他的手臂。如果是普通人在這樣大的力氣衝擊下肯定得嚇一大跳,但於苅部而言,多年的混架經驗早就讓他有了如狼一般機敏地洞察力,也難怪有栖會吐槽,如果這是個末日世界的話,苅部鐵定是那個活到最後的人吧。況且來人也不是個慣於隱藏自己身形的人,笨拙凌亂地步伐和急促地喘氣聲早就透露了他的行蹤,在對方的手指抓到了他的手臂時,苅部慢悠悠地倒退了一步,借勢化去了對方的衝力,在對方驚愕的一個踉蹌時反手鉗住了來者的手腕。
——嘖、看起來不像要來尋仇的啊。
苅部藉著身高優勢低頭打銳利地審視著眼前的青年,從他一副剛睡醒的毛躁頭髮上掃至光裸的腳掌,一身皺巴巴地衣著,這副打扮,配上對方茫然又驚懼的表情,看起來——
——誒、就像從精神病院跑出來似的。
——奇怪,涉谷車站附近有精神病院嗎?
苅部有片刻的茫然,但手掌仍舊牢牢地固定住對方的手腕,儘管這個陌生的青年看上去毫無攻擊性——就如張太一般的草食性動物。事實上,他也感受不到對方有掙脫或是反抗的力道。
“……黑、黑澤桑?”
苅部咬著煙,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青年。
——這個人很害怕。
他從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來。從俯視的角度,苅部甚至可以清楚地從他乾淨的黑色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但除了害怕的情緒,更多的,是一種急迫地、對他近乎崇拜的信賴感。
苅部有種很奇妙地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在旁人眼中看到對自己流露出如此強烈地、如烈燄般濃烈地、卻又如月光般溫柔忐忑地、如此信賴的情感。
像是被蝴蝶掀翅般輕柔地拂過了手心,帶來細微地麻癢感。
——只是,他口中呼喚的那個名字,不是自己。
一股輕微地不適感飛掠而過,快得他來不及捕捉。但苅部天生就不是個多愁善感之人,他只是用力地咬了咬煙,卻鬆開了對方的手。
“喂小子,認錯人了。”
“可、可是——”
“看清楚了,我可不是你口中的黑澤——”苅部吐了口煙,散漫地揮了揮手,好心地補充了一句。“快走吧,下次不要再認錯人了。”
苅部暗笑自己莫名其妙的善心。轉頭要走時,這個傢伙又猛地湊到自己身前,擋住了自己的去路。
“喂喂,你這小子,又想要幹嘛?”
苅部看著眼前緊張地縮著背,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身體直發著抖,卻又直挺挺地擋在自己面前的傢伙,一雙乾淨的黑色眼睛圓睜睜地注視著自己。這副樣子——
——誒、竟然有種要被告白的既視感呢。
苅部為自己的聯想“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被阻擋去路的不耐煩感瞬間被沖淡了許多。這個微弱的訊號被對方捕捉到了,他漲紅著臉,謹慎地、也或許是因為害怕而沒有再往前踏一步,猛然地朝他鞠了一個90度的大躬——
“請、請問能借我、借我手機嗎?”
“我、我有一些錢、可、可以都給你——”
“拜託了!”
苅部為他這個無釐頭的舉動愣是差點掉了嘴裡的煙,他夾起了煙搖了搖頭,又是“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熟知苅部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面上看似大辣辣毫無所謂,實則對私人領域控制慾極強的傢伙,他的內心世界孤寂卻又傲慢,只允許極少數人居留,有栖和張太是熟識多年的情誼與知根交底的信任、能夠交付後背的夥伴與戰友,才得以踏入他認可的安全範圍——手機如此私密的物品,平常人都不會願意交付,這個才剛見一面的傢伙竟然敢堂而皇之的向自己提出借用的請求?
可能也意識到自己的懇求的突兀和不可理喻,苅部清晰地看見他漲紅的面孔,和用力握緊幾乎發白了的手指,侷促不安地縮起的腳趾。
“拜、拜託了。”
——他的腳上有不少細碎的劃痕,因為太過蒼白,顯得傷口的血色更加地鮮明。
苅部用力地咬了咬煙,吐了口氣。
——單薄的上衣貼在他瘦削的身上,儘管顫抖著,背脊仍努力的彎成一個懇求的弧度。
苅部煩躁地將重心移至另一隻腳。
一個莫名其妙的傢伙——
“好。”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著,心裡卻像是嘆了口氣。
莫名其妙。
手指卻已經摸向了手機。
苅部搞不清楚自己的思緒,但他向來不是個喜歡複雜的人。更多時候,他是順從著自己的內心。
——嘖、就當是做了件好事。
他胡亂地掰扯著給了自己一個過得去的理由。似乎就只有如此,那股全然陌生地、卻又不可理喻的奇妙感覺就會因此而消散。
但苅部大吉並不知道的是,他與安達清的首次交鋒下自己固若磐石的內心防線猝然不及地崩塌瓦解,不過是預示著下次的、下下次的、以及未來的每一次,他終將心甘情願地、甘之若飴地為之臣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