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会怀疑我的兄长是个傻子，他的生命好像除了芭蕾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可是他确实又是世界上最好的舞蹈学院出身，甚至是国立芭蕾舞团的现任首席。
这都得怨乱家，什么芭蕾世家，说白了不过是炫耀的幌子，封建家族的余孽。我为他的单调人生感到忿忿不平，也在为我受到的不公平对待而抱怨。从我决定放弃芭蕾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作为家族成员应有的待遇，有些多嘴的仆人甚至私下传言家主想给我改姓。
你让我很失望，你应该向你的兄长一样。母亲十分冷淡地对我说，她手上的平板里播放着舞蹈室的监控，里面的人影在不停地练习，我认出那是我的兄长。

直到我离开，她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比我的兄长小两岁，他今年应当是二十五岁了。我从大学毕业后从事编舞行业，多少是与芭蕾挨边，于是家族的关系又亲近了一些。母亲还是那个样子，但父亲（他是入赘的女婿，平时没有什么话语权，因此与我有许多共同语言，我在大学的许多支出都是由他来负担的）却显得高兴了不少。他告诉我兄长前段时间因为剧院那边的人员工作不当，出事故摔伤了腿，现在在家休养，母亲忙着赶往欧洲考察，因此我得以见他一面。上次见面还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听说他特地为此用了舞团为数不多的休假次数，他给我带来了一盒录影带——我最喜欢的现代舞舞者七种茨先生的第一张官方录影带，这种东西在我们家是违禁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来的，总之我非常感激。

他好像也不是完全傻掉了。我想。

我溜去了他房间的时候，他正靠在床上看书，除却打上石膏的右腿，他把一本很厚的词典压在左足上压足尖。他好像一座石膏雕塑，只有眼睛是日落的颜色。我把带来的一小块巧克力蛋糕放在他的床头柜上，他的眼神明显变得雀跃了一些，有点像小孩子看见自己喜欢的玩具。我和他聊了很多，最近家里发生的事、受伤的原因、甚至是很多个人的话题。我告诉他我还没有谈恋爱，正以为他也和我一样的时候，他却用一种很淡然的语气告诉我：他和七种茨做爱了。

我差点没晕在他的房间里。

不提他们的出身、性别，我是完全没有想到我那个只会跳舞的兄长会干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对于乱家而言，所有姓乱的人注定要为芭蕾献出一生（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脱逃者），直到不再是最优秀的才得以允许婚恋——当然，前提是对方嫁入乱家或入赘，然后生下孩子延续这条封建的规矩。兄长是历任舞者中最出色的，也是最易控制的。事实上他已经听话了二十五年，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已经能在如此高压的环境里抽出一丝闲情雅致来谈恋爱（然后他纠正我“我和茨只是互相满足身体性欲的关系，而非爱情”）。
茨与我共事，我和他有过一次仅半分钟长的合作。他用叉子把巧克力蛋糕分成不均等的两半，并且毫不客气地端走了多的那块。我第一次跳探戈，它的发力和芭蕾不一样……他的嘴里吐出一大堆专业名词，最后得出结论：我与他在磨合期的时候做了第一次。从他的口中我确认了他们只是纯炮友关系，暧昧也仅限于跳探戈时的一些身体接触；然后，他是自愿的。
我喜欢探戈。他说到此时明显兴奋了许多，自由、热情，像在火上，也像在刀尖上，和芭蕾不太一样，和现代舞也不太一样，但是又是一样的。茨教了我很多，他好像对这些都颇有研究，而我只知道芭蕾相关的知识。
这不怪你，我暗暗地想。假如你的生活只有芭蕾，你也只会知道芭蕾。

兄长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他讲述完他的探戈初经历，他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口蛋糕咽入腹中，然后用一种类似初生羊羔一般的无辜眼神看着我：真奇怪，我以为我与他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告诉我这一步是无数天堑。为什么呢？我无言以对，尽管我知道原因，或许他也知道，但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从一开始，他们也止于这一步之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