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千年的光阴里，为璃月倾尽所有的仙人们相继离去。
她名为玉树，生前是原型为栗鼠的仙兽。身材小巧的她即便化作人形也比魈的身量要更小一些。她的秀发如栗色波浪，一对明眸翠若绿叶，双唇仿佛霓裳花瓣，葱根般纤长而洁白的指尖上排布着粉色贝壳似的指甲。玉树待谁都心平气和，总是可人地微笑着，如梦似幻。

在一众仙班之中，她位列中位。由于不擅武斗，魔神战争时期她也鲜少踏入战场。但玉树是悬壶济世之才，且除去解读地脉、分析土质，她观测星象也是一把好手。开辟农田之时，她常与帝君相谈，在选择适宜的土地时建言献策。

和以武力见长、常年在前线作战的魈相比，玉树并不适合在战场生存。二人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了这么久，却极少对话，鲜有交集。

玉树对只能在战斗中生存的夜叉似乎总是心存怜悯，每当看到因与妖魔长久厮杀而遭受业障侵蚀的夜叉，她总会心痛不已。故而魈有意与她保持距离，不想打扰玉树如春日般平和的心境。

近年来，她隐居于奥藏山上一棵古木的树洞里。洞口只有松鼠或小鸟一般大，通往玉树的洞天。

依照风俗，在仙家离世后，与其有缘的仙人们会把逝者的遗物平分取走。虽也有悼念故友之意，可主因实是遗物中有许多危险物品，与其流入凡人手中，让其他仙人分而保管更为安全。

当魈到达玉树曾居住的大树时，已有数名仙人来访的痕迹。从树洞中进入，看似深不可测的森林豁然开朗。宜人的日光从枝叶间闪烁着落下，鸟儿相继啼鸣。不远处，川流翻涌，水声潺潺不绝。

林木的尽头坐落着一间宅院。与其说是宅院，还是小屋更准确。屋内已经人仔细整理，作为长生的仙人居所，它有些空旷。也许是感知到命数已尽的玉树生前自己整理过，也有可能是在魈之前来过的仙人们把遗物带走了。

对魈而言，这都不重要，他原本就不是为了分遗物才来的，而是为了确认遗物之中是否有妖魔污秽，或是受其影响之物。如有，则该速速带走，一一处理。

魈打量着屋内，来回探寻妖魔的气息。他在不同房间之间反复踱步，却连污秽的影子也没发现，唯有静谧的空气充斥着屋内每一处角落。

除去玉树之外，魈还能感知到其他仙人的气息。璃月众仙家已离去大半，其中与魈有关联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即便如此，许多仙人如今仍仰慕着玉树，众仙几乎都有来访。

（……钟离大人也曾来过此处吗。）

残留的强烈岩元素让魈停住了脚步。相较于魈，钟离与玉树的交情要深厚得多，他来过这里也是理所当然。

玉树仙逝后，璃月港往生堂的客卿钟离为她举行了送仙仪式。虽事发突然，典仪却无半点差错，在肃穆的气氛中庄重落幕。

神情严肃的钟离咏唱着祝词，听者皆不由地挺直腰背。被放飞的霄灯升至空中，魈立于山头，远眺目送。即便是平日远离尘世，隐居山林的仙人，也有数人驾临璃月港附近。大家都为玉树的死而哀悼，不胜惋惜。钟离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时日，钟离忙于仪式准备，魈则为了防止邪祟搅乱仪式，专注除魔，两人没有机会见面。因此，这是自送仙仪式以来魈第一次感知到钟离的气息，而那时他没有进入璃月港，自然也未与钟离相会。

恰好两人已约定，等仪式结束后就见面。因此仅凭屋内残存的气息都足以令魈的意识飘向钟离而悸动。见到钟离的时候，可要留心不露出失态的表情。

差不多该离开这里了。众多仙家、甚至钟离也曾踏足的屋子，想必是不会有什么邪祟能留下来的，应该已经没有魈出场的必要。屋内还残留着如玉树般平和的空气，在它被魈污染之前，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魈转过身，正要迈向出口时，目光撞上了一件惹人在意的器具。他一转方向，将茶柜上的壶拿起。漆黑的茶壶造型小巧，可盛放于掌心，掂量一下，没什么重量。可能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魈边想边将茶壶倾斜，壶内却发出有东西在转动的声音。

没有不详的气息，其中似乎也并未封印什么物品，可魈还是想确认一下，便打开了壶盖。他将茶壶倒过来，小指尖般大的椭圆形物体滚落手心，像是植物的种子。

就在此刻。

那种子仿佛有了意识般动了起来，钻进了魈的手掌心。

来不及等他反应，种子就从手上凭空消失了——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魈清楚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种子确实进去了，它穿过手套和皮肤，钻进了自己的手心。

一颗种子不可能会动，能钻进体内的种子更是闻所未闻。可是，这里是活了数千年的仙人的洞天，留下什么遗物都不足为奇。

手心并无疼痛，也没有违和感。魈反复抓紧左手又松开，关节活动也没出现障碍，抓握坚实有力。

那种子究竟是何物？虽然很在意，但眼下要查明真相并非易事。毕竟魈没有感知到秽物的气息，身体也没有出现异样，暂无大碍。

（今晚问问钟离大人吧。）

博闻广记的钟离一定知道这种子的来历。他学识渊博，让魈不禁以为没有他不了解的事。万一这种子确实需要处理，钟离也一定知道应对方法。

魈把已经空无一物的茶壶盖上，放回茶柜，转身离去。



“你终于来了。”钟离一如平常地开门迎接，魈稍感安心。钟离转身便去备茶，魈想要帮把手，却被拒绝，嘱咐他好生休息。没办法，魈只好走进客厅，在椅子上坐下。

屋子里满是钟离的气息，这是少有的能让魈放松下来的地方。进入这位大人的宅邸、和他围着同一张桌子坐下饮茶这件事，即便是现在，魈也觉得是与自己的身份不相称的。历经数千年，这位高贵的大人终于能将卸下重担，享受安稳的日常，他万万不可将其破坏。

可另一方面，是钟离希望自己能来。虽然有些难为情，但魈内心确实因此飘飘然。在这座宅邸里与钟离共度时光，魈当然甘之如饴。仅仅是与钟离见面、交谈，他就仿佛从心底开出花来，连血流循环都加快了。指尖、足尖都变得暖洋洋的，令他忍不住想要和钟离再多说一会儿话。

“久等了。”

钟离端着茶具从厨房走出来。魈赶忙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茶托。既然准备茶具的工作已经让钟离包办了，那至少沏茶就让自己来吧。钟离明白少年的心意，默默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凭着过去二人多次一同品茶的经验，魈沏茶的顺序无可挑剔。往钟离选择的两只茶杯里注入同等浓度的茶，一盏推给对方，另一盏留给自己，之后魈也落座。

待钟离开始饮茶后，魈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一边聆听着夜晚的静谧，一边与眼前人品茗，魈细细回味着这幸福的时刻。作为夜叉，他以为自己会在鲜血与痛苦涂抹的战场上接受天命，从未想象过能在如今这样的时代中生活。

“许久不见了，近来身体可好？”

在饮茶的平静气氛中，钟离打开话匣。魈将茶盏置于桌上，抬头看向对方。

“是，一如既往。钟离大人可有劳累？”

“我无大碍。这个时代的人们对送仙还不习惯。仪式准备虽需花费些功夫，但只要顺利结束，总能恢复平静。学者们似乎准备将这次送仙典仪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以便将来参考学习，这段时间我这里访客应该少不了。”

“仪式结束后还是很忙吗？”

“不，倒也不会。与你一起喝茶的空闲还是有的。”

面向钟离温柔的微笑，魈的肩膀一下子绷紧起来。一股无端的羞赧就这样席卷而上，难以平复。他垂下目光，尽量不失礼仪，对方则报以满足的轻笑。

在谈话中互相确认近况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自然死亡的那位仙人身上。

“你与玉树几乎没有深交，对吧。”

“是。我身为夜叉，对于远离战场的玉树，仅有数面之缘。”

“她虽没有作战能力，却是一个知性而坚韧的女人。我多希望像她这样的仙人能见证未来的时代。”

“……我理解您。”

钟离的表情没有变化，可是他的语气却藏不住流溢的悲伤。魈和玉树交情尚浅，与之相比，钟离的心情一定更为沉痛。想到这里，魈也变得沉郁起来。在和平时代，像玉树这样的仙人应该比自己更适合陪伴钟离一同品茶吧。

但是，不管怎么想，她都不会回来了。

玉树小巧的身躯中循环的仙力散尽后，她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这便是仙人的命数已尽。

“玉树的洞天去了吗？”

“虽然我与她并无深交，但今日还是去了。”

“可有带回什么物件？”

“没有。我去洞天只是为了确认是否有魔物污染的物品或法器，没有带走任何遗物，就离开了。”

话是这么说，魈没有带回任何东西，可却经历了超乎寻常之事——那颗埋进手心的不明种子。距离离开玉树的洞天已经有了数时辰，看似被种子钻进去了的左手仍毫无异样。也许那时自己看错了，种子并没有埋进去。事发突然，直到现在魈还是难以确定。要是自己看错了，那询问钟离也不过是徒劳地浪费对方的时间罢了。

这件事要不要和钟离说呢，魈仍在犹豫。即便和他说了，眼下也只能先静观其变吧。魈一边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心，一边向钟离问道：

“钟离大人有带回的遗物吗？”

“有。对了，你看看这个。”

钟离起身从壁橱中拿出一个小箱子放在桌上，打开箱盖，将里面收纳的东西展示给少年看。

洁白的棉布中央躺着一块罕见的深绿色矿石，安静地闪耀着。只有小猫的爪子一般大，在极品矿石之中却已经算是块大料了。然而，不论是色泽还是散发的光芒，都是魈所见过的矿石中从未有过的。

“这是什么石头呢？”

“属于夜泊石的一种。”

“夜泊石吗？”

魈不禁惊讶地追问，目光回落到箱中矿石上。

夜泊石是在璃月开采出来的散发着青光的石头，多见于黑暗的洞窟中或地下空洞。品质最高者，其散发出来的青光可以代替灯具起到照明的作用。可这箱中矿石发出的光芒却与夜泊石的青光不同，是绿光。在此之前，魈都不知道竟还有绿色的种类。色虽不同，散发光亮的特质倒是与夜泊石相合。最关键的是，钟离说这是“夜泊石”，那它就是异常稀有的一种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深绿色的夜泊石。”

“这块确实特殊，只能在极寒之地的冰川底下开采到，位置极深，光线也无法到达。现如今，人们采矿也只能开采到龙脊雪山的山脚。”

“凡人不能深潜。”

“没错，所以人们在现代已经无法采集到它，今后也无可能。”

听着钟离的阐释，魈逐渐明白了眼前这枚矿石的贵重程度，以及对方为什么会选择把它带回来。世上最了解这块矿石价值的人就是钟离，能够被安置在他身边，想必也是前主人玉树打心底希望的。

“上等夜泊石与火元素的相性很好，你知道吗？”

“是。我记得，它在高温环境下能发散出更强烈的光芒，颜色也更青。”

“正是如此，这是夜泊石的特性，我手里这一枚也是一样。不过，它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我手中的这枚含有冰元素。”

“您是说……用火元素与之反应，它会像冰一样融掉？”

“从结果来说是这样。但它遇到比火更低的温度也能发生反应，将其冻结。”

“您是说石头会冻结吗？”

“不止石头，它周围的事物都会被冻住。例如，把它的碎块放进这杯茶里，茶水就会冻结成冰。”

只需一点小碎块就能将滚烫的茶水冻结为冰，看来它含有超出预想的强大元素力。要是整块都反应掉，能造成多大程度的破坏呢？想到这里，魈意识到这不是一块简单的美石，若是使用不当，极有可能造成危险。到头来，还是由钟离收藏最好。

魈再次把目光投向箱中，石头散发着瑰丽的深绿光芒，定睛细看则几乎要刺得人目眩。端详片刻，魈把装着贵重石头的箱子推到钟离面前。

“多谢您给我展示这样珍贵的宝物。”

“这样贵重的石头，我原本就想给你看。”

钟离凝视着夜泊石，微笑道。他的目光投下一片阴影，魈忍不住向那儿看去。钟离的眼底满是怀念与慈爱，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仿佛在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他对旧日时光的眷恋。

“这夜泊石的颜色和玉树的眼睛很像，你觉得呢？”

明明对方在寻求自己的认同，魈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玉树确实是有一双深绿色眸子的仙人，但是魈与她接触的机会甚少，忽然被问道她的眼睛是否翠绿如这石头一般，他一时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钟离察觉到对方的困惑，抬头对少年弯起了眉眼道：“不用在意。”

他拿起盖好的箱子，起身向壁橱走去，魈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

知道玉树的人不多，能说出与她相关的回忆之人更是屈指可数。魈明明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可他却连回应钟离寻求认同的期望都做不到。想到这里，少年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由地紧握成拳。

明明只是和往常一样凝视着钟离的背影，心脏却像被车辙碾过一般疼痛。眼前的他失去了重要的朋友，魈想要陪在对方身边，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不甘心。他再也忍不下去，从座位上站起，向钟离靠近。

钟离把箱子放入壁橱，感知到身后魈的气息，转过身来。“魈。”在听到对方唤自己名字的同时，少年从正面抱住了他，脸埋入钟离的胸口，双手紧紧圈住对方的身躯。没有获得许可就这样触碰了钟离的身体，也许算是无礼。可是对不善言辞的魈而言，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钟离感到意外，上下动了一下喉结，但他立刻回应了魈的拥抱，两手笼住少年的背脊。明明是想安慰对方，可现在却反被安慰了，魈对此束手无策。

“魈，怎么了？”

“因为，您看起来很孤独……”

话音未落，羞耻心蒸腾着热血飞上了脸颊。脸埋在胸口的少年不肯把头抬起来，他只希望脸上的这点温热能传达给钟离。至少在此时此刻，钟离不是孤身一人。

“可以温暖我一会儿吗？”

“好。您要多温暖都可以。”

环绕在魈身上的双臂将他紧紧围住，几乎要不能呼吸。这样用力的拥抱仿佛暗示着钟离内心的寒冷，魈心疼不已。不论被这位大人用多大的力量抱住，他都可以承受，就算呼吸和血流停止都无所谓。

可是，就在少年的身体感到痛楚之前，钟离已卸下了双臂的力量，爱怜地抚摸着怀中人的头发。魈一抬头，对上那一双温柔的眼睛，内心却陷入寒冬。孤独使人倍感寒冷。而这逐一失去挚友的极寒，他感同身受。

随着少年不由地踮起脚、恳求似的靠近钟离的脸，一个温热的吻忙来迎接。

一点点也好，至少让我化去一些您的寒冷吧。魈借着自己的身体加深了这个吻，朝着唇瓣上的炙热，追逐而去。



关上浴池的门，魈长吁一口气。

一种独特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下半身尤其沉重，残留着仿佛钟离还深入在体内般的余韵。能被钟离索取是无上的荣光，从一开始魈就没有想过拒绝。不如说，今夜其实是魈主动邀请。即便如此，他也有些沉溺过头了，做到中途就意识朦胧、不知所以。

魈解开随意披着的寝衣的衣带，身体遍布着不久前相互渴求而留下的红痕。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吮吸了这么多地方呢？战况最激烈的片段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魈赶忙摇摇头，将它赶了出去。

脱下寝衣后，少年舀起浴池中的温水浇淋全身。突然，他停住了动作。

从左手掌心里，出现了浅茶色的小色块，如墨染一般。这是什么？用手指去擦也纹丝不动，并不是污渍，也不可能是欢爱留下的红痕。

用力按压它也不痛不痒，肌肉僵硬的违和感也没有。除去掌心浮现的这一点小色块，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若是平常，魈根本不会在意这点程度的变化，可是现在不一样。他出神地看着手心的异色，一边回想起玉树洞天里那颗小指尖大的种子。

出现色块的位置，和印象中那种子进入的地方几乎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