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邈疲倦中强撑起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争执声与刀戟声忙乱地传来。陈宫知道被逼上绝路的人类与狺狺野兽全无不同，却没料到今时今刻耳中的嘶吼来得可怖到让人胆寒。那些鱼贯涌入陈宫脑海的字句现在重新错乱地排列：别担心，没事的。大人，我不想死。谢谢您当初相信我。为什么要和他作对？陈先生，您快逃来我这里。不是你害了我们吗？我们会东山再起的。

　　——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死，陈宫此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触摸过它鲜明的模样。徐州的屠杀不是他经历的，边让的死不是他目击的，唯有他敦厚的主君张邈，眼下正真真切切地隔着电话被部下斩首的事实跃动在陈宫的耳边。一直窥伺着他命运的死亡追索着陈宫的脚步，这一次他再也无法幸运地避开自己种下的恶果了。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好似溪水顺势而流。陈宫眼睁睁地看着不可阻挡的既定事实碾过蝼蚁尘埃。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以往的足智多谋像个讽刺的笑话。混沌的记忆里，只有一点令人反胃的清晰：

       战场上下来的刀斧都是钝的。

      这是只有一直管理军中事务的陈公台才知道的事。眼下疲于奔命的士兵们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把坑坑洼洼的武器磨快，陈宫悲哀地意识到了一点：砍在张孟卓身上的乱刀与凌迟无异。那些肮脏的，杂着血沫与发丝的刀刃，为了毙命的需要，刺入后会在肋骨间辗转。有人在惨叫吗？是谁在说话？远在天边的事此刻于近眼前上演，他却听不清，嚣杂的叫骂里，唯有机器忠实地传来刀刃切割血肉发出的扑哧声，骨骼与金属交接碰撞，又递来小小的，迟钝的闷声。

　　死如擂鼓，一锤一锤重重砸在他的耳膜上，陈公台不由一阵头晕目眩。黏腻的汗在掌心堆积，手机几次要滑下去，他又慌忙地握好。金属的壳早被捂热，他的指尖却冰得吓人。好烫，陈宫几乎握不住电话，这机器在他手里好似一块烧红的炭火。他想把手机拿近，然而被死亡慑住的心神却不许他靠在耳边仔细地听。手机甫一贴近，他便觉得无法承受，烫，烫，好烫，太烫了，含而未滚的热泪被蒸干，陈宫的精神也跟着灼透。有人在哀嚎，是他自己吗？嘈杂的另一边，嗬嗬的气音如开了洞的风箱般不停地往外漏。“赤、陈…”，他听到几声口齿不清的辅音未尽，消亡于风中。啊啊，是他在叫自己吗？张邈，张孟卓，太守大人，陈宫想回应，话却说不全，音节全堵在喉头，要说什么？能说什么？他历来在政务上才思敏捷引以为傲的头脑一片空白，喉咙只是遭扼般阵阵发紧。别死，张邈，别这样，天啊。为什么？

　　宛如天翻地覆般磋磨人心智的苦难中，感官处理讯息的速度往往会变得极其缓慢。于是转瞬即逝的酷刑便被数十倍数百倍数千倍地拉长了，张邈正在眼前死亡的事实来回拉锯般消磨陈宫仅剩不多的认知。张孟卓遭受过的一切，同样一遍遍轮回般悉数于陈宫的精神中重演。究竟还要受刑多久？他在间隙中如渴死的鱼般艰难地思考，难以忍受的痛苦亘久地持续，直到，啪！

       一声闷响，平地炸雷。他惊醒了。感官迅速奔涌着回流，此刻他才堪堪意识到，虚幻的地狱似乎消弭了，断续的忙音取而代之将他拖回现实。怎么了，发生什么了。茫然过后，冰冷的嘟声代替模糊的哄闹重新折磨起他的神经，撕心的预感蔓延上来。电话被挂断了，他抖索着再拨，手僵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关节生硬发酸，一个键一个键摁下去，然后凑到耳边：

　　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陈宫垂下手。目光遥望向城门，夕阳时分，晚霞如肆意挥抹的残血，日头无息地沉没在城墙之下。

      他在麻木中接受：张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