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迁新居】全站开放中
注册 / 登录
支持我们
浏览分区作品
原创 二创
登录
注册
Wid.2720991
鲸歌(10)

作者 : 苹果

分级 大众 多元

原型 进击的巨人 艾伦 , 莱纳

标签 艾莱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鲸歌

590 7 2022-3-28 15:17
23.久违

在副极地低压带行船路畅通无阻,尽管有许多降雨,也没有掀起一丝风浪。科考船停靠在了芬马克郡最北边的一座小岛上,北角,那是一个极其容易给人心系上死结的地方。挪威这个名字取意是世界通往北方最后的道路,因此被称作世界的尽头,而处在大陆最北端的北角,就是真正的尽头,他们到达了世界的尽头。

下了船踏上一片难得不被积雪覆盖的土地,大家正好赶上仲夏节的当天,这一大艘船里也许只有一个不合群的人没有四处去拍照、没有扼腕而叹。

这世界今非昔比了,只这个远离工业的小镇依旧故我,小船、雪橇车和小屋,人们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太大改变,在这一点上面,这里称得上与世无争。三十年来外面世界的变化的确巨大,但要具体谈谈这些改变的意义,艾伦其实说不上来。21世纪已然过去了二十年,交通变得更快捷、信息网络更加发达,还有各种生活和科研用品变得足够轻便,这些都不是真正意义上质的进步,这里所有的概念早在上个世纪就已经诞生并且开始实践了。如果说文艺复兴是人类的一次思想大爆发,那么20世纪毋庸置疑是技术爆炸的时代,飞机、原子力、脱离地球引力的速度、计算机的出现,等等都代表着人类文明的技术奇异点,而21世纪至今还未创造任一。唉,战祸频仍又文明璀璨的上世纪啊,充斥着各种不幸与荣幸,生活在当中的人们对生命的理解尤其深沉,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笔财富。

唉,喝多了,不多想了,坐在火焰吧台的跟前,艾伦接过了酒保递来的伏特加汤力,是法尔可替他点的,酒里的果汁味他喝不习惯,尝过之后他换来了一杯没有添加的伏特加酒,老头子的重口味改不了了,看法尔可有点低落的样子,他觉得这孩子也太敏感了点。法尔可和贾璧就坐在他一左一右的位置上,一开始他是坚持不来酒吧这么吵的地方的,在房里陪猫多好,戴巴女士不也没有到场,他才喝多了酒要睡就又被拖下楼喝第二场了。这种昏天黑地带点彩灯的气氛他年轻的时候也许能喜欢,越暗越容易放大内心的情感,而现在他不希望他的感情再被放大了。现在过个节连篝火都没有人气了,门外院子里的火堆旁边只坐有一对情侣,大多数人都围着这里一个四四方方的吧台,台子内圈的凹槽里燃着明火,可能是天整夜不会黑的缘故,没窗的酒吧才能制造出黑夜的氛围吧。这里大概是北角唯一的一间酒吧了,酒吧所在的这块地,如果没猜错,在三十年前,是一间游戏厅,因此他才到了场。这个年代的电玩城开一间倒闭一间,还有几个人喜欢通宵泡在里头玩游戏,新式电玩也不如电脑和手机吸引人了,没人再做这种生意了。

据说他们的船要停到后天才往北开,艾伦计划着明天去找几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叙旧,想起最后两次来这里,一次他参加了一位朋友的葬礼,一次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皮西斯算是龟年鹤寿了,医生说寿终正寝的人没有痛苦,在他走之前的第几年,他和他的小女朋友和好过,虽然后来他因为不想耽误了小姑娘的青春而选择了放弃,但看他躺在棺材里都是带着微笑的样子,证明至少没有留下遗憾。那天那个女孩也有来参加丧礼,不过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低调,等最后亲朋好友们全散开了,他发现女孩在皮西斯的墓碑前面放下了一只酒壶,他的感触颇多。再说说莎夏那个丫头,莎夏结婚结得晚,和一个厨子分分合合了几百次,但最后嫁了别人,曾经他认为一个喜欢美食的人与一个制造美食的人在一起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总比找个总是制造暴力的人好,然而他俩也没有得到善终。也许因为人类是群居动物,这一辈子一定要找到另外一个人来作伴吧,婚礼上他看得出莎夏并不是真正开心,但也没有过多评价别人的决定。这十几年来他虽然没和她见过面,多少也能在社交网络上见到她上传的照片,这丫头现在是北角警察小分局的局长了,女孩就是好啊,这个年龄了还能充满活力,皮肤保养得很不错,头发也不知道是染过还是怎么搞的,一根白色都看不到,不像他啊。以及他知道,莎夏一直没跟现在这个丈夫要小孩。

还有康尼那边,他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孩子都已经工作了吧,最近好像是连孙子都有了?因为斯普林格太太比较着急,这小子参加工作没多久就结了婚,那女孩是来北方旅行的时候认识康尼的,看得出来两口子的感情至今都还不错。婚后几年夫妻俩搬去了北方最大的城市特罗姆瑟定居了,听说康尼申请了好多次才能调去那边的警察局,特罗姆瑟离北角并不算远,也就半天的船程,不过这次多半也是见不到的。当年他自然也出席了那个家伙的婚礼,他还能记得那天的北角下了雪,雪后的天空出现了罕见的粉色极光,不可否认,他对那天发生的事仍记忆犹新。

“虽然一年前刚来过,还是觉得这里太美了,空气都比外面好点。”法尔可面向睡眼惺忪的耶格尔教授说,“对吧,如果没有外界的原因,你会选择留在这里吗?”

“那个……”贾碧强夺了话语权,忍了又忍终于向中年势力低了头,“艾伦·耶……好吧,耶格尔教授,能不能具体给我讲讲北极熊啊,不管多少,让我参考一下……你相关的论文我都读完了,其实我知道它们的智力很高,堪比七八岁的人类小孩,这两年是不是又有什么新成果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我想了好几天了,还有学长说当时抓到的恶灵是萨满搞出来的实验杂交动物……你看现在这个气氛,这个地理位置,简直不要太适合……说说吧,拜托了……拜托!”

熊又不是海洋生物,法尔可敢怒不敢言。

一句“拜托”让一行所有人刮掉一层眼角膜朝贾璧看了过来,害得贾璧有点脸红,艾伦·耶格尔那个老头子干脆就交水费去了,酒吧里的音乐断了好久,所以她的声音才显得特别突兀。这里除了科考队的人还有一堆又一堆不认识的本地客人,在这种公共场合当MVP,真是有够尴尬的,似乎是乐队的内部出了什么矛盾,跑了一个乐手,又有一个去劝架了,正在演唱的《多么美妙的世界》转眼变成了多么糟糕的世界。

“钢琴连错了几个音,萨克斯手把东西扔了不跟他玩了。”见此情形的索菲亚在分析,“贝斯去追了,主唱在泡妞,鼓手在抽烟,钢琴哭去了,只有长号像点样,这个爵士乐队有够垃圾的,我还以为北方人只搞金属。”

“大过节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吵的……”乌德看老板急得东奔西跑,看来是准备拿电脑播放那些没有灵魂的音频音乐了,他探出头问了索菲亚,“你这么懂音乐,上去来一个啊,不是满级吗,话说我们好久没有听过你弹琴了,这次上船怎么不背上你的键盘啊。”

“闭嘴啊乌德……”一向内敛的索菲亚当场社死,特别是在乌德的提议之后一行的同事不约而同地拍起了桌子,全都起着哄让她“来一个”,搞得台上留下的几个乐手也在冲她招手,虽然客人主动表演在哪里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今晚她也是要暗杀乌德的。

“好好好,好了……知道了……”她屈服在了众人的淫威之下,摇摇晃晃地走到酒吧钢琴的面前坐下,背后的鼓手直接拿酒瓶往镲片上一撞给她造了点势,长号手又拉了个音告诉她没关系,他们会去找她的调,她中意弹主音还是节奏都可以。可以个屁,台下那一双双注视她的眼睛真的快让她缺氧了,除了中央的大吧台,周围还有零散的一些小座位,全都坐满了人,这里是什么小学生文艺汇演的现场吗?工作之后她再没当着陌生人的面表演过,练琴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现在她脑袋里就只有“一闪一闪亮晶晶”了,落手果然是一串杂音。

“亡命之徒,索菲亚!你弹过的!超级好听!”法尔可拿双手拢着嘴冲索菲亚大喊。

“救命啊……这大过节的,整点欢快的啊,这种歌会不会被人打啊……”索菲亚嘟嘟囔囔的,正当她满头大汗的当时,从卫生间返回大厅的耶格尔教授在她身边驻了足。应该是听见了她的抱怨,教授伸来一只手帮她敲了一句简单的单音旋律,是愉快的《卡林卡》,她这个没头苍蝇可算找到了出路,接上调子就弹了起来,以致想到了更多快乐的曲子。就是这首歌好像没几个乐手会,只帮她给了点大众和弦,已经不错了。

目送教授回到座位上,背影在她的眼中越变越伟岸,简直深藏功与名,怎么居然连音乐都懂啊,不知道是不是单身久了,啥活都被他研究透了。话说回来好像哪里不对劲,她又半天想不起来到底问题是出在哪里,果不其然,一桌极端主义的游客就着这首曲子大声议论了起来,导致她手指上的力度刚上去就下来了,伴奏的乐手更是当场停了下来,酒吧里发生语言冲突或者打架斗殴的事故常有,毕竟能来这种场所玩的基本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只是想不到在最偏远的小镇上也能遇上暴力。

“这是什么歌,有点熟悉?听这个风格有点像隔壁……”

“没有搞错吧……前苏联的歌拿到北约的地盘上来宣传?你是俄罗斯人吗?来点现代俄罗斯的音乐都没人说你……想不到从芬兰过来旅游还要受到这种精神摧残……”

“现在的俄罗斯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听说又蠢蠢欲动了呢,侵略我们的仇我可没忘啊,要不是我们聪明,签约中立,指不定现在还在不在呢……”

“是啊,为了找个出海口打了几百年,地方大有什么用,穷乡僻壤,一群土匪……下来吧土匪!”

“那个……我没想到这里有……是我太紧张了……”索菲亚经不住骂,已经停止了演奏,北欧人又长得个顶个的壮,再差点她就要起立鞠躬道歉了。她怯懦的声音伴随着钢琴的延音一同消失在屋顶,大厅里变得死一般寂静,她忽然萌生了这个耶格尔教授是不是来害她的念头,他会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去表演啊,他又是怎么知道她会弹前苏联的民歌的,他真没看出来这里有芬兰人吗?不管怎么样,是她没照顾到别人的民族感情,她本身不是俄罗斯人,但谁会想在出公差的半途中跟人拼个头破血流啊,何况这里他们还人生地不熟的。

“你们他妈的有毛病吧!”贾碧第一个站起来帮腔,尽管被法尔可拽着,“这歌是什么宣战的歌吗?惹到你妈了啊?”

“他们没妈。”乌德也上了阵,他也是不怕事大的。

“小四眼你他妈的说什么?!”对面的一个芬兰人怒了,起手拎起一只酒瓶,是往吧台上拍碎了就指着乌德走了过来,跟他一伙的同伴也就浩浩汤汤地跟在了他的背后,气势简直堪比黑社会。

法尔可扶了扶额头,本来道一个歉就算完事了,这两个人还非要逞能,早知道就不来酒吧了,在外面看看唱歌跳舞多好啊,他就知道要出事,哪次有这两人在场不搞出点幺蛾子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身挡在了乌德和贾碧的面前。21世纪是法治社会,这架不劝是必打的,输赢很明显,科考队的人是多,恐怕也是干不过北方人的,他不想他的任何朋友受伤。场子里有些客人见势不妙赶紧跑了,自然也不缺临时站队的、喜欢惹是生非的小混混,搞得老板偷摸去打了电话,看样子应该是赶在他前面一步去报警了,他也就不添乱了,要是有个什么一差二错的,这里的维修费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吧。

“索菲亚继续,三套车你也会吧。”更不嫌事大的人来了,为了提神,艾伦掏出了香烟,就弓着背在吧台前面的火焰上点燃了,抽一口,再从嘴里吐出些蓝烟,很舒服。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只在自顾自地喝酒,没人能想到这里还会发生恶心的政治斗争,对来旅游的和对来科学考察的人来说都不可思议,“刚才拍桌子的也有你们吧,不喜欢听就滚,你妈贵姓,全世界都要照顾你的感情?”

“快看!他们还有个死老头子,来这种地方,挺前卫的啊!你是打算跟我们单挑吗?!”带头的壮汉语气充满嘲讽,他的话带动了一伙的人全都大笑了起来,说着他竟然把锋利的玻璃酒瓶架在了法尔可的脖子上,“一群老弱病残,劝架的这位我劝你也让开,跪下叫声爸爸我们就不碰你。”

“法尔可,叫他声大婶可以。”艾伦打了个哈欠,在这种完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起身去帮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正经的科考队,一路都在惹事生非。他单手插袋慢慢悠悠地来到了法尔可的跟前,所有人忙着对他这个老头子评头论足,他已经将烧红的烟头烫在了持械芬兰人的手背上。

“操你妈!!”芬兰人手中的玻璃瓶掉在地上摔破了,另一只想反击的手竟被这个披头散发的老头子轻易一拧直接脱了臼,这怎么可能!他疼得当场跪地,好一顿嘶吼,那些原本要涌上前的朋友们见状似乎在犹豫,纷纷撤回步子去找来了些能当武器的东西,或者说,其实是望而却步了。

贾碧心想这招她也会,哪个学生物的不懂点医,找准人体的痛点打架特别轻松,等一下她也要露一手,她跟着就挽起了袖子。

“不是,能不能先听我说……”没人听法尔可的,他来不及考虑了,头都大成篮球了,连他自己都顺手提起了一把折凳来防身。现在他只求警察快点来吧,说起来这种小地方在今天这个日子会不会有警察值班都是个问题,是不是他们队每次出海都得搞出点人命才行,这次又是为了……为了民族仇恨?太好笑了,他们队里好像连一个俄罗斯人都没有……救命啊……

可能是上帝听见了他的呼唤,一群原本一直待在角落里自娱自乐、一直高高挂起的本地混混突然介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斗争。

“我去!这是艾伦啊!”

说话的红发男子闯入了大家的视线,在他和他的女人起立以后,四只角里的好几桌壮汉争相站了起来,仿佛多坐一秒都是不尊重。这个红发男人看起来和教授一般年纪,穿正装打领带的,脸上轻微有些皱纹但是精神奕奕,比较之下挽他手的女人就很年轻了,有点像江湖大哥随便带上的小情人。法尔可没有猜错,他们才是真正的黑社会,闹事的芬兰游客看对方人多势众,在拿不清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全都傻愣着在行注目礼。

“啊,弗洛克啊。”艾伦抓了抓耳朵痒,因为地方暗,他也是到这会儿才认出还有熟人在场,这下就省事了,加上他本来就喝多了头晕,其实自己都拿不准打不打得过,就是这个酷怎么都要耍下去,“混得不错啊你,又跑北角来干什么,最近又在走私什么货。”

“我去,真是你啊!这他妈大过节的我回老家来看看老妈都不行?”弗洛克迎了上来,有手下提着扫帚去把酒吧大门给别上了,其他的理所当然也跟着他一起围上来了,“不是,我是问你,不是说不来了吗?要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叫兄弟们去给你接机啊。话说上次来挪威是什么时候来着,唉好久了吧……哇靠,你这是挑染还是真白头发啊,当什么什么……反正什么科学家的,这么辛苦吗?要不要补品推荐点给你啊,你看我吃了几年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一天晚上七次不是问题。我看你……不是还没结婚吧,全世界的美女都要被你泡光了吧?”

“喂,他们认识……”一边的芬兰人打起了耳语,这会儿才是真的开始慌了,知道这个地方是待不住了,“好像关系还不错……不然我们还是……”

“嘘……哪里来的蚊子?”弗洛克突然反手一个耳光挥在了说话者的脸上,一巴掌下去那人当场吐血,他还挂上微笑跟人说,“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刚才让你滚的时候你不滚,现在耶格尔先生要说话了……你能插嘴吗?能吗?!不能,不好意思。”

“行了,别玩了。”艾伦知道队里的那帮小屁孩一说到打群架还不害怕,一遇到真黑社会就全吓坏了,弗洛克抬手的时候不经意露出了腰上的枪,除了那些芬兰人,他自己背后的一个二个小子也是一副噤噤怵怵的样子,他有点想笑。他上次来挪威的时候,弗洛克还没这么高的地位,今天一看可能已经是大老板了吧,捞偏门的总不能事事都往网上发,时间总是能给人惊喜,“坐船来的,要往北极点走,给这群小朋友来当绿叶的,喝点?”

“妈的,我的这帮臭小子没见过你,早没认出来,怪我。”弗洛克赶紧指示了手下招呼人,“叫大哥。”

“够了。”艾伦有点烦了,怕不是晚餐吃了肉的原因。弗洛克的女人果断地叫了他,再看这群混混面面相觑做好了预备,他的脚指头都能抠穿地心,以前他怎么不觉得干这行破规矩这么多,“大你妈大啊,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当老师很久了。”

“一天老大一辈子就是老大,不是你我能混成今天这样?”弗洛克十分执拗,“都聋了?我说叫人!”

混混们齐刷刷给艾伦这个初次相见的大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弗洛克没点头他们全都不敢抬头,叫人的声音洪亮到能把酒吧的屋顶掀翻,可艾伦只是觉得无聊。那些芬兰人最终还是没能顶住压力,扶起受伤的几位朋友逃窜开了,弗洛克没叫人去阻拦。看着一个个肌肉猛男跟过街老鼠似的在逃命,爬窗的爬窗,走后门的走后门,这位真大哥笑了个人仰马翻,他的女人连同马屁精手下们也学着他的样子纷纷捧起了肚皮,大概这就是艾伦觉得自己不可能重拾旧业的原因。如今已经有不少企业开始去中心化了,没有领袖,人人平等,每个节点之间可以自由连接,这才是他所向往的世界。

一场不必要的冲突就这么得到了解决,由于避免了酒吧的损失,老板给大家送了一轮酒喝,艾伦和弗洛克没聊多久,这种一言一行都备受瞩目的交谈方式,他不可能坚持得久。再看看队里的那几个小孩,全都愁眉苦脸的、貌似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的样子,他提着酒瓶去到门外的篝火旁边坐了下来,给他们留够了时间和空间。

午夜的太阳斜挂着,在山脚下,也刚好在海平面上,逆光的天空亮得并不那么透彻。艾伦记得原先在对面的小山坡下是有一排枫杨的,以前每年也就在夏天的时间能绿一绿,风一刮地上晃动的树影特别好看,当然冬天被风摇下来的雪花也能打动人,可现在就只剩下一个没人等待的电车站台了。绕过小山坡,远处是峡湾海岸线的一隅,近处的篝火烧得直冒火星子,噼里啪啦,而待在大陆最北端的人并不会觉得太热,大家不知道还能冷漠多久,是贾璧最先开口。

“所以法尔可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干过黑社会?而且还……当过大哥……”贾碧的害怕转变为了八卦,“网上搜不到你的这些信息诶!洗得这么干净……要花很多钱吧?那你杀过人吗?放过火吗?有案底吗?这是怎么当得了老师的……还拿过勋章……不知道是怎么过审的……是拯救了世界吗……”

“啊,干过,那个年代多认识点人好办事,很多事情明面上,不好做。至于杀人放火嘛……你这是歧视我?”说话间艾伦瞥了沉默的法尔可一眼,这小子今晚好像特别不满意他,他用电影里的口气和大家调侃说,“警官,我不做大哥好多年了。”

早知道教授过往的法尔可对此并不感兴趣,缭绕在他心中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抱歉,耶格尔教授,我们没有这方面的立场,我只是想知道……听你说了那么多,我一直以为你对前苏联是仇视的,你说他们做了那么多伤害北约的事……造成油井事故的不是他们吗?在海里偷排核废料的不是他们?你连情敌甚至都是苏联人……那你怎么会喜欢他们的音乐?而且……为什么你知道索菲亚也懂?索菲亚明明是……”

“索菲亚是德国人,看姓氏就知道了,还有深灰色的虹膜,大概率是日耳曼人或者斯拉夫人。以她的年龄来看,九十年代出生,那她的父母一定生活在德国分裂的时期,那就有一半机会,是东德人。生活在东德,也就有一半机会,被苏联人‘洗脑’。”艾伦喝了口酒,话说多了嗓子干,当年的谁是谁非他都快忘记了,很多东西扯上政治就会变得格外复杂,还真要感谢今天的这帮芬兰猛人啊,“我单纯就想听听歌,如果没人闹事,我大概也想帮你伴点奏。”

“你……还会什么?”法尔可的关注点跑偏了,可能是太得想多,他忘记他首先应该感谢教授帮他解了围,虽然用了一种他不理解的凶残方式。

“四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能猜中啊……”乌德找了点存在感。

“没错。”一直低着头的索菲亚眼里有了光,几乎对教授产生误会,“我妈妈在东德,我爸爸在西德,他们隔着一堵墙恋爱,墙塌了就有了我。妈妈教了我很多前苏联的音乐,到现在她还会时不时跟我说苏联美学有多伟大,可我爸不懂艺术,只会指责社会主义不切实际,他俩吵了一辈子还没分开,挺神奇的。不管怎么样,德国人都不仇视苏联人,大家都知道症结出在哪里。”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什么事都要找一个起因的话,那就扯太远了。”艾伦也不想花时间讲大道理,就这么着吧,“我是觉得政治太无聊了。”

“对!我也这么觉得!”贾碧抢话说,“那我们可以聊聊北极恶灵的事了吗?这个大家都不觉得无聊,对吧?哦不不不,是北极熊,北极熊……”

“不啊,我对法尔可刚才说的什么情敌比较有兴趣来着……”那索菲亚就直说了。

“不是不是!对不起!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瞎编的!教授没跟我说过什么……”法尔可连连摆手,瞄了教授好几眼,生怕被指责搬弄是非了,“对不起,耶格尔教授……”

“法尔可,在北极圈里撒谎……”索菲亚故意鬼里鬼气地说,“可要小心被北极恶灵入侵大脑了哦……”

“都说了没有北极恶灵……怕……怕什么!”法尔可心虚地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都见过北海巨妖了,我们不仅没给它面子,还从中作梗害死了它,这里每一个人都应该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才对!”

“什么巨妖,还不是一口给鲸鱼吞了。”贾碧表示不屑,“经常跟我们说什么克拉肯……什么美人鱼的神话故事,恶灵你又不信。”

“不一样,我只相信真实存在过的,19世纪那艘科考船上的人其实全部死于铅中毒,他们装食物的铅罐头有问题,你真的不知道吗?教授知道的吧……耶格尔教授?教授?”法尔可无心叫醒了一个盯着篝火不知不觉入迷的人,似乎是越往北走,教授喝的酒越多了,今天叫他出门的时候,他的床头上还摆着两只空了的伏特加酒瓶,刚才在里面他又接着喝了不少,这没把他放倒已经算是不错了。

“什么……北极熊也算情敌?还要我给它面子,我混成这样了吗……”艾伦敷衍地接起了话茬,这听岔得不是一句半句了,说着他的眼神再次失去了焦距,别看眼皮还撑着,他的脑子已经睡着了,“啊……是啊……是一头大到超出认知的北极熊……”

小年轻们全都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兴致骤然最拔到了最高,话题到了关键点上,警察却不合时宜地赶来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莎夏·布劳斯本吃货,对于艾伦来说这应该叫做来得正好,他的酒基本上是醒了,可能今天他的身上开了个什么叙旧buff吧。

这么多年了莎夏还是喜欢扎着马尾,不过位置比以前低了不少,看上去知性了不少,如果在她发话前没有把那半块汉堡塞进嘴里的话。艾伦是没想过街头殴斗还需要局长亲自出警的,怕不是因为过节把属下都放走了,只能自己重装上阵了,来的路上还忘不了补充体力。他记得她曾经说过,吃饱了才能让她有安全感,此时此刻的莎夏看来能够以一敌十了。

“全都不要动!你们谁报的警,谁打架?过节也不让人消停,你们这些小混混能不能正正经经找一份工作,真是有损城市形象。不是说有黑社会吗,怎么就你们五个,里面还有人吗?”莎夏第一眼并没有发现艾伦,说起来就生气,她已经洗干净躺在值班室里玩手机了,在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告诉她没别人了以后,她来到了火堆旁踱步,还得要亲自进去看看的,混混的鬼话不算数,“不管哪边先动的手,全都要跟我回去做笔录,我不放假你们一个二个的也别想休息了,乖乖在这里待着,我的支援马上就到,别抱侥幸心理以为能逃掉。”

艾伦心想这当了领导了说话的气势是真不一样了啊,如果她没有装腔作势提到“支援”那就更像样了,他们那个小破局子里加上保洁工人一共有几个人他都一清二楚,他打了句岔:“有没有的商量啊长官。”

“你妈贵姓啊,商量,今天就是耶稣来了也得……艾伦?”莎夏手扶腰间的器械,蓦地站住了脚步,她的鞋尖一瞬间铲起了地上的沙子。等沙尘落地,世界归于平静,她回过神来揪住了艾伦的衣领,一把给人提了起来,“又是你,又是你!长官来了也不知道起立敬礼,这么久没回来,一来就打架,一把年纪了还到处惹是生非,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醒!坐牢很好玩是吗?艾伦·耶格尔!”

“是你让我们别动的。”艾伦一点没抵抗。

“长官说话的时候你还敢顶嘴,你不要后悔!”莎夏正在气头上。

“不是不是!长官您冷静点……”法尔可马上起来帮忙解释,“您误会了,不是他,是跑了的那些芬兰人,还有里面那个红头发的……我们只是……”

“红头发的……好啊你个艾伦,你不是教书去了吗,你把弗洛克也带来了?还带他混呢,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是芬马克和特罗姆斯警方的重点关照对象,原来你才幕后黑手?”莎夏的拳头越抓越紧了,“还讨不到老婆是吧!就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吗?我看我们这里是没人能力给你做笔录了,必须让康尼带你上特罗姆瑟去了!”

法尔可怎么觉得自己帮了个倒忙,解释了一个寂寞,不过看教授的态度好像并不畏惧,先前他能一招掰弯别人的胳膊,现在要摆脱这位瘦小的警官简直不要太容易。可他看他丝毫没有要动武的意思,两条腿都没打直,被骂了居然还傻笑了起来。

艾伦真的是很喜欢听莎夏大吼大叫,不过他再也不希望当什么重点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老师,他笑够了才说:“弗洛克就是回来看看他爸妈的,你不如就当不知道,走吧,吃点宵夜?”

“悬崖夜市,今天很热闹,你给钱。”莎夏丢开手就扭头走,艾伦也很快带着那几个小年轻跟了上来,真是的,真不省心,在这一顿饭吃完之前她是绝对不会消气的,“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那四个小子是你的学生?夏令营啊?”

“不是,是我祖宗。”艾伦边走边掏出了香烟,“不介意吧。”

“介意!肺癌啊!”莎夏斜楞了艾伦一眼,好像听见了一个惊天的烂笑话,那她就更不客气了,“这么多?是四胞胎还是四个老婆同时生的?不过这对你来说完全小意思,你弄掉的可能还不止这个数,对不对?对了,康尼也回来了,我问问他要不要过来,你知道他要带那么小的一个宝宝很辛苦的。”

“尼科洛前不久刚联系我,为他女儿上大学的事。”艾伦收起了烟盒与火机,既然要互相伤害,那就要看谁能打出暴击了。

“要不要也叫上让啊?就是不知道灯塔守卫有没有假放。”莎夏也不带心软的,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谁还经不起一点刺激,“唉,一个一向把名利看得这么重要的人……怎么就可以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半辈子。有的人……政府请你过来你都不来,给了你超级无敌海景房啊,一定要去大城市,追名逐利,升官发财……十多年都不回来看看,真是个冷血动物……”

“有的人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也不知道良心是怎么过得去的哈。”艾伦丢出了杀手锏。

“我没想!”莎夏急了,想不到还是输给了这个死老头,“我说你能不能刮刮胡子,稍微梳一下头发,需要护肤品吗?你现在就像那种没人要的烂酒鬼,自己家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吧,就你这个乞丐一样的造型,不是我说你……别人就算回来了,也会选让,不会选你啊。”

“说不过就开始人身攻击了,算我输了行不行,又不用上课,一个糟老头子整那么花哨要去相亲?”艾伦摇头叹气,莎夏没有回嘴,两人才算沉静下来,“回不来了吧,要是真能回来,选他就选他吧,反正我不是还有四个老婆。”

“神经病……哈哈哈……”给莎夏逗得畅怀大笑,艾伦以前是一点不会讲笑话的,很多男人年龄上去了就会变得深沉,艾伦刚好相反,是从青年老成变得懂得幽默了,还有,他以前不会认输,以前他也不会把任何他想要的东西让给别人。她好不容易正经起来,“我说真的,你真的适合找个人管着,你不是说他去……去那个什么反正名字很长的赤道国家打工了吗,这么多年你都没去找过他?”

“哦,对哦……”艾伦自己都不记得当初是编了个什么地方骗这些朋友了,“赤道啊,我不嫌远也嫌热,那么久的事了,不用这么拼吧,找谁不行我要去赤道。而且你知道黑人的体力好,那东西又大,他现在应该过得很舒服吧。”

“别了,打住,加起来都一百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开车行不行?说说你们吧,这次也是只往北走?不打算去西边看看吗?去看看你的第……”莎夏及时收住了口,想想其实艾伦也不是提不得的性格,是她太敏感了些,“那边变化好大啊,大概在……五六年前吧,为了查案子我还去过一次,我真去找了你说过的那个萨满,她好美啊……不过那里已经没有那么多冰了,他们也早就搬进海边的社区里住了,也不吃全生的肉,不养狗狗,听说现在他们打猎都全靠雪地摩托,限额还越来越少。她一直问我你的近况,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给她你的电话号码,她又说没必要。有时候你觉不觉得,年轻的时候时间过得好像很慢,每一天的细节都很充实,交的每个朋友都特别实在,就算相处的时间不长,感觉印象也很深刻。但是现在,十年快得像一天,一天做了什么事都记不住。”

艾伦习惯性地做出了一个掏烟的动作,到头来只能把打火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你去找萨满?找她算爱情运势?还是算你能活到几岁。”

“嗯,帮你算的。”莎夏白了艾伦一眼,懒得说了,这个死男人永远是哲学终结者。

前面的两位前辈是拌嘴拌个不停,跟在后面不远处的四个年轻人很是躁动,并且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例如讨论警官提到的“坐牢好玩”是不是真的暗示教授坐过牢,也有说这个生物学教授是不是应该改称呼叫作北冰洋教父,怎么黑白两道都有好朋友,哦不,仅限在陆地上。肯定也有贾碧一路上都牵挂着她的巨型北极熊,只法尔可记得发消息给队友们报平安,说今天晚上不用等他们四个回去了。

等一行人在悬崖峭壁边的大排档里坐下来,店家给每个人端来了酒水,法尔可问也不问就端起那杯怪酒往肚子里灌,喝完一杯差点没把自己送走,当时就想跳个崖凉快一下,把店家乐得不行。店家说喝那么猛小心今晚睡不着哟,那是马鹿的血泡的鹿血酒,是过节该喝的东西,可以补虚益精的,就是喝多了容易流鼻血,当心把持不住,女生们都在偷笑,搞得法尔可小脸通红。相比起来乌德就比较大方了,迫不及待地干了杯中酒,喝完还问店家要,艾伦顺手把自己的那杯翻进了法尔可的空杯子里,说年轻人多喝点没问题,老头子就不要了,又惹得大家笑了。

波桑恩峡湾的海水从九天之下婉柔流过,仲夏夜温暖的海风拂在了每个人的脸上,教授在警官老朋友的威逼之下讲起了年轻时候在西边的那座岛屿上发生的一段故事,尽管听起来不乏有些吞吐省略的地方。来北极圈不去那里看看浮冰和小动物也许很可惜,但格陵兰始终没有成为申根区,他们的预算和时间没一样够,只够聊聊天罢了。

“因为北极熊可以水陆两栖捕食,食物还都是海洋生物,所以也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学行为学的小鬼应该知道,正常北极熊的直立身高是多少。”艾伦说,“将近3米,那一头……大概是正常的两倍。”

仲夏夜无眠,北冰洋不是从来都像它的名字一样寒冷,时常是像当中的海洋生物一样,饱含温情的。

24.萨满

莱纳扮成清洁工混入医院有一段时间了,准确地说这里都算不上医院,这是东边岛上难得的一所卫生站,因为遭受核辐射而变异不是什么大新闻,所以政府只是就地找了个场所把目标监禁起来了,甚至美国人都没兴趣把它运走,顶多派了几个医生每天来打点针用点药,记录一些乱七八糟的数据。刚开始在电台里听见新闻,莱纳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的朋友会被人类的一把猎枪摆平,以前它在他眼中是刀枪不入的,他从小就认识它,也是来了这里才从工作人员口中偷听说,他的朋友长得和别熊不一样,是因为受到了核废料的污染,如果不是因为它实在太重了,他早把熊弄走了,那些医生是变态的。

几天前他隐晦地问过艾伦什么是“核废料”,艾伦说是人类在寻找无尽能源的过程中错误也是必经的一条道路,艾伦讲了核能的很多用处,他就只听见了“武器”这一项,搞了半天,又是打架用的呀,胡佛说得对,《动物世界》怎么好意思说动物残忍爱打架,不过有一点胡佛说错了,他听着怎么觉得核能比石油能源恐怖多了。

时值九月初,在相似纬度的北角都能感受到季节的变化,而北极圈的这座岛却没有一刻不隐没在冰雪中,艾伦说这是暖风和暖流的原因,他确实觉得这里偶尔来个一次半次可以,自己喜欢的北极也不是这种一成不变的。这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前去医院探望了他的朋友,为了防患于未然,出门前他真在棉裤子里还加了一层保鲜膜,这里的冰雪实在是太多。说是来旅行的,这段时间他和艾伦都是各自忙各自的,就今天不一样,收工的时候艾伦出乎他意料就立在卫生所的大门口,脚下满是烟头,这么冷的天这位帅哥还大敞着大衣,他看了只敢绕道走。艾伦八成是跟踪他过来的,他进去之后他就一直在门外等着,刚才他还在里面拖拖拉拉半天舍不得走,艾伦一定等烦了,这次玩完了。

这个独栋的卫生站是村庄里唯一的一栋白房子,为怕被大雪掩埋,这里所有的房子都是彩色的。艾伦从房子侧面逮住那个弓腰驼背企图逃过他法眼的笨鱼,这么大的一坨目标就少给他东躲西藏。他把人拎到了正道上来,揪出了他裹在大衣里面的劣质衣领:“谁说每天只去野生动物救助站给朋友送点新鲜食物的,一送送了一下午?这里是救助站?里面这件清洁工衣服是在玩制服诱惑?你别告诉我你还要帮人打扫卫生,你是不是忘了你必须多休息,答应带你过来已经给你脸了,乱跑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自己负责?信不信我给你关鱼缸里?”

莱纳低着头,全程都想插话,一句没插上不说,自己还服理了,可能是心情太差,出门换衣服那会儿他心不在焉地,搞得内搭都没换回来。如果是艾伦的话,一定是有办法帮朋友的吧,他可不可以请他帮忙呢。那天他在一本幼儿读物上读到了一个叫作《狼来了》的故事,原来人类是这么定义谎言的,这么说来他好像已经用掉了两次机会,下一次如果再被捉住撒谎,艾伦是不是就不会再信任他了,别说帮什么忙了,应该怎么开口呢。

“我……我……对……对不起,艾伦,我的朋友情况太严重了,我就是……担心它出事。”他说,“我是假扮工人的,就为了混进去……我有很小心,不会……伤害到宝宝。”

“明天回卑尔根。”这家伙还在耍嘴皮子,好像一说到“宝宝”这个词艾伦就会心软似的,这一个月以来他已经听出抗体来了。他给他俩申请了最长三个月的旅游签证,应该说也不能完全怪别人,出来玩他也没办法一直在民宿里守着他,那间民宿是村庄里唯一的一间,地方很小,也没有浴缸,这个家伙也不知道怎么能忍受这么多天的。

“诶?”莱纳一个傻眼,“不对艾伦……这样不行,我们还哪里都没去看啊……”

“是我们哪里都没看,还是你什么鬼的朋友离不开你?”说着艾伦注意到路对面有一位驾着狗拉雪橇的老先生经过,看那个从头到脚全皮草的派头,应该是正儿八经的爱斯基摩人了,他叫停了他,示意要有偿搭车。因为内陆地区终年冰冻,这座岛的人口集中在了西部沿海,首府和另外几座大城市都在那一边,而他们此刻所处的面朝挪威的东部,是一个比北角的小镇还荒凉的地方,一样是冰和雪,一样处在峡湾当中,可这里说不出到底是缺了点什么。虽说这里与挪威隔海相望,但海是望不到边的,在近海的不冻区域有几个远离人类文明的小村庄,或者说只能算是几个部落,族人们出门都习惯扛着枪来防止北极熊的袭击,这不,这位老先生背上就背了一把,莱纳不肯上车,说那个东西打鱼可痛了。

“那玩意儿不打鱼。”艾伦只能把人拽过去,他知道莱纳的尾巴是在捕食的时候被看中同一个猎物的猎人误伤的,对枪支弹药产生刺激泛化他可以理解,但他不想放任,“也不会打人,是拿来打北极熊的,你现在是人。”

“哦,对哦……”莱纳更不开心了,“还是不了,你上吧,我自己走路回去,最近胖了好几斤,狗狗拉着会很累……”

“年轻人啊,我二十多头的雪橇犬队连北极熊都拉得动,拉不动你,我怎么觉得你有一点侮辱狗。”老先生就着背带把猎枪抡到了胸前,爱惜地摸起了怀中的枪体,“还有你这个小朋友,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现在除非是意外,没人吃北极熊了,猎杀北极熊也是有配额的,想杀还得办手续,我可不想被审讯,说不定还要蹲监狱,鸣枪就可以了,它自己知道跑,我的枪只用来打……”

“打海豹、海象、还有鲸鱼。”莱纳早嗅到雪橇背后拖行的一根麻袋了,闻气味应该是一头海豹没错,天冷让猎物流出的血很快凝结,因此才没有染红路面。人类,特别是这些爱斯基摩人最爱跟他抢食物,前两者同样也是他的食物,只有后者是他的朋友,最多撇开一些也吃哺乳动物的虎鲸。刚好相反,人类才不捕猎虎鲸,顶多是绑架到海洋馆去表演,他现在知道原因了,因为可爱,不管怎么说,活着总比失去自由好吧。等等,这个老头子一分钟之前是不是说过了什么,“拉得动……北极熊?那你……帮我拉一头要收多少钱?”

“啊?听你的意思……不合法吗?”老先生突然压低了声音,贼眉鼠眼地瞅了瞅四周围,“犯法的……要加钱……话说,你们是丹麦人还是游客,怎么还好这口……而且,动物死了会比平常重,可要累死我的小狗了。”

“那没事,它没死,就两吨的样子。”莱纳自信满满。

“你们不是要吃肉吗?没死的北极熊都敢碰,你要把它拖到哪里去?”老头吓坏了,“你不知道熊是少有会没有理由主动攻击人类的动物吗?等一下,你说什么,两……吨啊?!你知道北极熊最重也不会超过一吨吗?你那个还是熊吗?难道……我的天,难道你们在帮黑萨满做事?妈的,那我先走了,不拉了,不拉了,你俩我也不拉了,早晚要把自己害死。”

“喂,你刚才都答应了。”艾伦一看天色是灰蒙蒙的,估计又该下雪了,不守信用的人让他火大,不关这个胡说八道的蠢鱼的事,他一脚踩住了牵狗的麻绳,“今天就算我他妈的身上带着炸药,你点过头了就必须送,跟我们没关系。”

“恐吓我啊臭小子。”爱斯基摩老头做出了一个劈枪的动作,玩味地拿枪口对住了艾伦,“老子有枪还会怕你?你们两个勉强可以喂饱我的狗。”

艾伦都没等这人把猎枪扶正,下意识伸手压下了枪管,另一只手牢牢把住了枪柄,挡住了扳机的位置,老头稍有一点要还手的动静,他就不耐烦地扯断了他的背带,枪头朝下把猎枪拽到了自己的手中。肌肉记忆告诉他,他以前对枪支很在行,这和阿尔敏的说法一致,这次终于印证了。

事发突然,莱纳根本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怎么枪就被艾伦拎到了手里,怎么艾伦就在叹气,怎么老头子就对他俩举起了双手,还笑得那么猥琐。老头一个劲道歉,说他是开玩笑的,说答应了要送一程就肯定会送,说如果他俩喜欢,他可以把狗都宰给他们吃,在人类社会里果然谁掌握武器谁就是老大啊。

本来还乖乖排成几列的狗狗们这下就像听懂了似的,变得十分躁动了,莱纳有点睹狗思狗,想起斯普林格太太家的那三头胖阿拉了,没错,要吃也得先吃胖的。他往艾伦背后躲了一步,然后探出个头来,故意拿下巴指了指雪橇后面的大麻袋:“我不吃狗狗,不过还有别的什么可以招待吗?”

“这……”老头子觉得蛮委屈的,“我今天起晚了,蹲到现在才有一头海豹,现在的海豹能难抓的,家里还有老婆和女儿等着开饭呢……给你了,她们怎么办?真是倒霉碰到黑……最多带你们回去一起吃一顿啰……”

“虽然最近天黑得晚,但是作为猎人你也不能准时起床真是太不敬业了,你早点出门两头海豹都有了,过段时间天还不会亮了,不多屯点粮食我看你吃什么。”莱纳做出了谴责,斗嘴很上瘾,“我也有过一个猎人朋友,她每天都是第一个起床的,她说那是职业道德,而且她的身手很好,不可能会被抢枪。”

“我也是第一次被抢啊,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黑巫术……”老头在狡辩。

“真请我们吃饭,我就不让黑萨满诅咒你。”莱纳也不肯饶人。

“有完没完。”艾伦真是听不下去了,这两人的对话像他妈的弱智脱口秀,双方的实力不相上下。他掂了掂手里的猎枪说,“没人是那些玩意儿,送我们回去,枪还你。”

“也不会给你路费!”莱纳最后还是忍不住探头插话。

爱斯基摩老头载上了这两个不友善家伙,因为不好惹,他让他俩坐在了空间狭小的雪橇车上,自己是很不服气地踩在踏板上牵狗,什么时候在格陵兰岛上爱斯基摩人还需要怕欧洲人了。听他俩聊得那么欢,大个子直说他饿,他再次假惺惺地发出了晚餐的邀请,真是不得不低头啊。

“艾伦。”莱纳说,“我还听我那个猎人朋友说过,好吧可能也不是朋友。她说伤害保护动物是犯法的,听这个老头的意思,是不是北极熊也是保护动物?你们那个基金会不是什么保护组织吗,好像很厉害,能不能帮帮它?”

“环境保护不是动物保护。”艾伦说,“不懂,你刚来的时候没说有这么复杂,现在你想带它往哪里走,它不是正在被保护?它要是有伤,留在医院才是对的。”

“没有保护,电台在说谎……”莱纳恳求道,“拜托了艾伦……或者,我们去把里面真实的情况拍下来,你让他们帮忙往社会各界传播出去,然后就……”

“来,你给我找个照相机,你当那玩意儿是大风刮来的啊,反正我是买不起。”艾伦一直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忽然被提起他也只是随便陪他闲聊两句,“怎么说的慌,具体说说?你又懂了,医学你也懂,治病的过程辛苦,不代表就是在被害,动物会直接把痛觉和伤害挂钩,人不会。”

“什么意思……”好难理解,难道人类会用枪来传递友好吗,难道给了别人一个耳光其实是在表达爱意吗?倒是在有一种情形下,他可以承认这个理论的正确性,那就是在做那种事的时候。算了,靠自己吧,无望的事就不要一而再地请求了,他提出了下一个尚有希望的要求,“那么,艾伦,真的不可以去吃饭吗?来这里不吃海豹就等于上岸不看电视,不打游戏机,不坐飞机……活着都没有意义了……你没吃过你不知道多好吃……如果明天就要走的话,我今天的愿望是能够吃一顿海豹餐……”

“海豹那么可爱你也吃?”尽管被寒风刮着脸,艾伦也有点困了,“回去整点正常的,你以为他真想我们去?去了是吃海豹还是吃鱼我就不敢说了。”

莱纳低下脑袋,心想不是有你在吗?但他没好意思说出来,这时他留意到艾伦持枪的动作有点酷,手握枪管,机座就杵在脚边,想想刚才他控枪的动作那也是叫一个熟练,阿尔敏好像跟他说过,艾伦混过很久,是个危险人物,现在看来果然很危险啊。当时无论阿尔敏怎么解释他都不明白“混”的含义,他想象的是在餐馆里遇到过的那些皮夹克流氓的样子,如果艾伦真的穿成那样,会笑死他的吧。他的情绪在自己丰富的内心活动之下由悲转喜,还情不自禁偷笑了起来。

艾伦歪头去看了看这个笑得跟抽筋了一样的白痴,不明所以。

“没……没什么……”在莱纳摆了摆手。在这个硬憋笑的过程中,小腹上一个强烈的撞击感让他整个人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只属于一个活泼可爱的生命,只有自己的那一点点心声,在反复询问着真假。

“喂,问你话,怎么了。”这已经是艾伦第三次问他了。

“哇……我饿得肠子都打架了……”莱纳有点迟疑,“我就知道,它吃不了正常的,这次看来,不去吃海豹都不行了……”

“嘁,最多你给我说说怎么抓,一会儿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弄一条上来。”艾伦觉得这一天天的,歪道理真的多,然后这个白痴就更他开眼界了,在气温零下的室外他竟然将自己的衣服下摆撩开了,一层又一层,还非要捉过他的手往肚子里塞。他嫌烦,他就让他再等一等,再安静等等就好了。

白痴的人又多出了一个。

其实早前他就发现,莱纳不仅是乳房大得连裹着棉衣都藏不住了,最近也已经开始慢慢长小肚子了,还不是那种软绵绵的脂肪,是像搓出来的面粉团子一样浑圆,这几天来他都很想要摸摸看,更或者抱着听听看,碍于面子问题,他没做出那种腻歪的举动。现在这一脚直接给他踹上天堂了,哦不一定是脚,他的娃可能天生头铁,他妈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就是肠胃蠕动吧?是他想要借此来跟他提那些古怪的条件吧?这也太神奇了,算起来的确满了三个月,第一次搞事情就能这么野吗,屁娃长骨头了吗,它好像很自以为是,再过一段时间怕不是能在里面蹦迪。基本上这短短的一分钟时间之内,他已经在脑海里构建出了今后的家庭生活,他必须让这个小东西知道这里是谁说了算的。

“人类抓海豹要……要去冰面上守着呼吸孔,运气不好的话……有……有可能几天都抓不到。”莱纳有点语无伦次,吐了好些日子,这两天刚有了好转,原本来以为失去了特殊的生理反应就又无法确认它的存在了,然而看着小肚子慢慢隆起来,都不如被顶这两下来得直观。哇,它好大力气啊,此时艾伦的手掌隔着一层肚皮肉托着它,感到安全可靠的人却是他自己,“现在……就想吃。”

艾伦的袖子上“啪嗒”接住的一滴眼泪,不是吧,这也要哭,高不高兴都哭,怕不是没试过真正的刺激,到底哪来的男的这么渴望当妈的,多让人鄙视,尽管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想好要给孩子买哪款书包上小学了。有意思的是,某位妈咪的泪水没有浸透进他的衣服布料里,而是在掉落的过程中被冷空气冻成了一颗小冰球,反着日光显得透亮透亮的,未经打磨就很丰润,他看他是懂了“滴泪成珠”的来历,原来这个词里暗藏着人鱼就生活在极寒之地的玄机。

然后他俩就真的跟去了爱斯基摩老头的家里,那是一所令人意想不到的冰屋,处在山丘下,白茫茫的冰原上,那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冰房子,全是由透亮的冰砖砌起来的圆顶房,他们去的只是最普通的一间,每一间房子周围都绑有不少雪橇狗,一见人回来就吠,老头子求了它们好久安静点,毕竟今天他带回来的食物是不够几户人一起分享的。

冰屋没有门锁,进门的通道窄到需要让人弯腰,不过进了屋子就暖和很多了,炉火为了不长皮毛的动物们长留着,为了吃得好一点,艾伦在背地里还了枪,也按市场价给了老头子路费和伙食费,毕竟莱纳这段时间以来也是第一次胃口大开,他也就不拦着了。收了钱的老头子无话可说,只是家里的另外一个人好像对莱纳很有看法。

第二件让人意外的事情出现了,老头子自己都表现得相当惧怕黑萨满,但在他家的四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铜镜,还有神鼓腰铃之类的宗教法器。艾伦绕着屋子参观了一圈,冰屋不大,拿布帘隔开的那边应该是睡房,而客厅这一头是一应俱全,就差一台电视机了,老头正在角落的案板上分割海豹肉,并吆喝要老婆和女儿赶紧出来吃饭,再放会儿可就不新鲜了,要趁现在还留有一点体温是最好吃的,艾伦听了多少有些疑问:“书上说,十多年前政府就让你们陆续搬到木屋里集中居住,不用迁徙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住在冰屋里,这些小东西,倒还很别致。”

“不要乱碰!”挑开门帘走出来了一位身披繁多彩色布条的老妇人,妇人迅速摘下了一个不知打哪来的白胖子刚戴上脸的面具,动她的法器也许事小,但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东西可就事大了。

莱纳被老妇人惊乍的声音吓了个半死,再看看她的扮相,她尖钉一样的眼神,他开始想要逃跑了:“对……对不起……我就是看,这个好看……”

“真是奇了天下的大怪了……你也少一个……”妇人说,“芬格尔,你在哪里捡回来的白人,族里的人这样,外面的人也这样,人类要灭亡了吗,各个都没有真魂。”

“皮克,你妈是不是又吃蘑菇了。”名作芬格尔的老先生唤出了家里的又一位成员,那是一个披着不知道什么皮做的大衣的女生,黑色微卷的头发里混入了各色的彩条,相比起她的母亲,她要朴素很多,就是看着像还没睡醒,更不待见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样子。

“我有看着妈妈了,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叫皮克的小姐姐把母亲扶至了墙边坐下,可能是通讯变得发达了,近几年东边岛上也时不时有游客或者电视台的人到访,但大都是把他们当成猴子来看的,她并不想示好,“在萨满的教义里,人生来就有三魂,命魂、浮魂和真魂,妈妈刚才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教外人不用相信,是毒蝇伞,每次妈妈吃完那种毒蘑菇就觉得自己通灵了,能看见别人的未来了,那些老萨满的降神仪式都是这么来的。”

“我又不是人,少一个就少一个,你们少一个才该反省一下。”莱纳凑到艾伦耳朵旁边这么说。

“你还真想信。”艾伦转而又问了女生,“你家挺有趣,你爸害怕黑萨满,你又看得那么通透,结果你妈本身就是个萨满巫师。”

“不,黑和白不一样,至少我们只做对人类有利的事,黑萨满不同,正统认为错的,很多时候他们认为是对的,我们认为是黑的,他们就觉得是白的。”皮克说,“他们形成得晚,但从西伯利亚到我们这里,再到加拿大都有,以前被看作是异端,现在岛上的族人大部分人都信了,因为它们确实为这里带来过很多好处。就像今天拉你们回来的雪橇犬,它们能耐寒到零下50度,听说是因为18世纪初冻死了很多狗狗,黑萨满才用北极狼和狗杂交出来的。妈妈的这身衣服好久没有穿出去过了,以前她很有名,看病、占卜和祭祀都找她,现在看病知道去医院,其他的也跟她没有关系了。”

“你看,艾伦,我没有骗你吧,我要不要也去找找他们问问我的身世,没准也是人和鱼杂交出来的。”莱纳又在跟艾伦咬耳朵,“不过好好笑,哪有坏人要叫自己‘黑’的。”

“黑社会。”艾伦一语中的,没搭理这傻子的歪理论,“你们叫北极恶灵,那在他们那里是神灵?”

艾伦怎么提起了这个,要唠这个莱纳可就不饿了,可在这个时候芬格尔老头就叫大家一起上桌子吃东西了,这么投缘的话不如边吃边聊。莱纳心说也对,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去帮朋友呢。艾伦本来就没打算吃,一回头果然瞧见了一大桌生肉,讲究的是,起先那一头完整的海豹已经被洗干净分割得层次分明了,渗血的部分很少,不同内脏分碗承装,不同部位的肉也都切割成了可以入口的大小,还整挺好。老头子说海豹皮可以用来做绳子、包袱或者衣服,卖出去很值钱,剁碎的脂肪可以用来点灯或者直接做食物佐料,还舀了一碗问他要不要来点,他没摇头就见莱纳把碗夺了过去。

“你刚才说的是错的,刚好相反,北极神在我们看来是守护北冰洋的神灵,帮我们避免了很多外界的侵害,黑萨满却觉得恶灵吸收了北极的所有污浊,是最邪恶的灵体。你知道,坏的流言更有传播力,所以每次有人在北极出了意外,大家都会让恶灵来背锅。”皮克安顿好母亲之后才入座,“你们是记者?哪里来的?上个月刚有电视台来过,吃不惯生的你可以自己拿去炉子上烤熟,有锅。就算退一万步说,北极神也是自然力量,那些人随便抓了一头熊就说是北极恶灵,熊也是真够无辜的。”

“旅客,路上偶遇你父亲,他说和我有缘,爱斯基摩人好客。”艾伦没有落座。

“那就是真有缘了,我爸从不好客。”被父亲干瞪了一眼,皮克拾起了桌前的割肉刀,跟着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道理我都懂,我们吃生肉是因为北极没有瓜果蔬菜,需要靠生鲜来补充维生素,熟了营养就会流失。但是这位朋友……好像比我们更会吃。”

“哦,他啊,他也是你们族人,我是说,他是被爱斯基摩人抚养长大的,在……嗯,加拿大那边。”艾伦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说完就见莱纳边吃边点头,这地方确实够天然,这个家伙吃饭一点不犯恶心。他记得那本叫《与爱斯基摩人同行》的书上还说,现在这里的人已经在开办学校接受教育了,看来没错,这一家人的水平都很高。他就站在冰做的长方桌一角,见桌垫似乎也是某种野生动物的兽皮做的,这又是一个人类世界的法则不一定能行得通的地方。

“你的灵魂……越看越奇怪……”沉默的妇人紧盯着莱纳,左扭扭头右歪歪脸,再次爆发,坐在对面她也要爬上桌子揪起这个怪物的领子,食物被她打翻了不少,“你根本不是人!!”

莱纳把手里有些滴血的半个海豹心脏递到了老妇人的眼前,好像真是他不懂得做客的礼仪,没给主人只会一声就把最好的部位抢来吃了,而且看脸就能看出他不是人,这也太厉害了吧,说话前他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嗝……对不起,这个……给……给你吧……我随……随便吃点脚蹼……就行了。”

皮克拉母亲坐回到了坐垫上,和芬格尔先生一起安抚着她的情绪,莱纳很好奇是什么蘑菇能这么厉害,艾伦告诉他就是马里奥吃了会变大的那种,他大彻大悟。

“被那些看稀奇的人称为‘爱斯基摩’就挺难听的,妈妈还说你不是人,不好意思啊。”皮克替着了魔的妈妈道了歉,并追加了说明,“这里虽说有许多珍稀动物,实则是座荒岛,译为‘绿岛’的意思却几乎看不见绿色,可是,我们不完全是与世隔绝的,每个月往返的飞机会送出这里的货物,并且会带来外面的物资,只不过交换地点是在往南五百公里、东部最大的城镇塔斯拉,我们家偶尔会去一次,我猜妈妈是上次偷买来的,食用这种致幻毒菌少发致死案例,所以一直没被禁止,巫师们才乐此不疲。我是在努克念中学的,然后就回家帮忙了,一直没有搬去木屋里住,一个原因是木屋不便宜,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宗教想要更加贴近自然,萨满相信万物有灵,其实这种屋子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隔不了多久就要重盖。”

原来是缺了点植物,少了点颜色,艾伦总算明白哪里不对劲了,但对莱纳来说呢,全世界应该只有风雨雪的差别吧。别人在吃饭,闲得无聊他又转悠了起来,来到一坛玻璃酒罐的面前,他弯腰打量,里面盛着红得发乌的液体,比红酒浓稠,比血液色淡,剩不到半罐,怕不是用来喝的。

“我说。”芬格尔老头见状清了下嗓子,“你可别打那个的主意,是格陵兰驯鹿的血,都是我爹留下来的了,格陵兰驯鹿和其他地方的驯鹿不一样,脖子上有一圈白毛,鹿角也是白色的,很好看,早被丹麦人杀光啰……多喝鹿血酒能增精壮阳,这种驯鹿的更厉害,我也就只有过节的时候拿出来招待一下老族长什么的。”

“哦,那他不会碰你的,他不用再壮了。”莱纳又在插嘴,说完听身边的小姐姐“噗嗤”了一声,他的脑壳顶顶还被艾伦敲了一下,他说错了吗,多了不起似的,这段时间因为做不了,他每天晚上钻被窝给他弄起来的时候他怎么不敲他,即使很少给他弄出来,而且这些爱斯基摩人说话就是自相矛盾,“你不杀它,哪来的酒喝……”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捕猎了几千年都没事,丹麦人来了一百年就灭绝了。”芬格尔老头义正词严地说,“食物链里的生存关系和为了满足虚荣心的杀戮能一样吗?”

“有道理。”莱纳一个嘴快,怎么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各个说话都很有道理,“不是,不是,我是说,那到底什么是真魂?”

“命魂是生命,浮魂是思想,这两个很好理解,真魂,是创造转生的能力。”皮克接过了问题,“我们通常认为某个人无法繁衍后代,就是因为没有真魂,我们部落里已经好久没有婴儿诞生了,妈妈说她看到好多年轻人都少了这个。就是好像黑萨满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我们多了点什么需要剔除。”

听见“婴儿”这个词莱纳的心脏就“咯噔”了一声,忽然的停顿更让他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不过想想他现在已经都做到了吧,这个理论肯定是对外族人不管用的吧,对非人类也不管用。就算可以这么安慰自己,他心里的那点余悸也很久没有散掉。

艾伦见莱纳捧着撕碎的海豹小腿发呆,心思全写在了肢体语言上,他看了就烦。生不了孩子找医生啊,自己闲得无聊,有事没事问鬼神,他揣在衣兜里的手捏成了拳头:“你想入教?那慢慢吃,我先走了,给人留点,那么胖。”

“海豹的指甲扎我。”莱纳往旁扭过了脖子,对艾伦伸出了舌头,他的舌尖上赫然一个红点,显然人鱼的血比海豹血还红,艾伦看样子也就消气了。

先笑出声的是皮克,就算是爱斯基摩人,她也很久没见有谁吃肉这么野蛮了,她以为加拿大的同类应该会比他们更加现代才对。莱纳很诧异地看向了身边这位笑话他的主人家,为了方便,动刀前女生先把头发束了起来,一口肉送进嘴里,他都没见她脏嘴,原来吃生肉还可以这么好看,再转过脸瞧瞧墙上铜镜里的自己,滋得身上和脸上都是斑斑点点的,多少有点像电影里的吸血鬼。他问主人家要纸巾,主人家只给了他一把干苔藓,说是这里没有任何树木,木头全靠进口,就算是在首府努克那边,纸巾也是比肉贵的东西,他顿时觉得艾伦少蹲一躺厕所他就能多吃一顿肉了,嗯,有道理,接下来他的吃相也就文雅了一些。

“快天黑了,北极熊不是好惹的,我觉得你们最好等天亮之后再走。”皮克规劝着,提起了桌旁的一盏海豹油灯,爸爸也去点亮了墙上的一盏。

“天黑了吗……那他们也要行动了呀……”仍在神游四海的妇人搭话了,每次她开口都是干货,除了艾伦,其他人都望向了她,她晕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那些黑萨满说要除掉那头恶灵,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想应该是用火烧吧……”

“哈?怎么烧,去哪里烧?”莱纳丢下了手里的肉,“放火不犯法吗?你们这里……没有警察管管吗?”

“有啊,塔斯拉过来,两个小时直升机,天气好的情况下。”皮克听见屋外传来了稀稀落落的踩雪声,狗狗们也开始躁动了,部落里的一些信徒应该是准备出发去汇合了,“可别伤着人。”

“今晚肯定有事发生。”透过厚实的冰墙,妇人也瞧见了在这个时节很少出现的极光,“太阳刚落就有极光了吗……刚刚明明天气都还很差……”

“北极圈里……有极光不是很正常吗?”莱纳提出疑问,虽然他自己看不到。

“孩子,萨满所信,极光是神引导死者灵魂上天堂的火炬。”妇人的言辞变得尤其正经,“闪动的极光是神在天空中踏步,仔细听,还会有声音……”

皮克眼睛都没眨一下,身边的白人同类只落得了一道残影,她在发呆,芬格尔老头在提出疑问说难道他真是黑萨满,妇人在傻笑着说他果然不是人,只有艾伦懂得原因。以前莱纳还那么憧憬极光,经此一战,极光可能会成为他最害怕的东西了吧,迷信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容易让人着迷,艾伦是真的窝火,但把牙一咬也跟了出去。

等芬格尔一家人钻出冰屋,见自家的雪橇已经被驾走了,为怕被黑萨满发现,那个白人在冰原上绕着弯在跑,天的一半是日暮穷途,一半是极光浮动,黑萨满的队伍冲到了视野的尽头,那个人也精准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了。他好像很会驾驶雪橇,这不大可能,狗狗不像别的动物,它们的忠诚度绝不一般。

“他们能和所有有智慧的动物沟通吗?”最后出门的萨满妇人立在了艾伦身边,她好像并不生气。

艾伦斜楞她一眼,本来不太想回话的,主要他现在也急需用车:“有语言的多半可以,没语言的我不知道,还有雪橇吗,借用一下。”

皮克说了句她舅舅家有,她的意思是同族人能帮就帮一下,但他爹似乎在让她闭嘴。听着他俩争论,艾伦知道又该掏钱了,他把手伸进裤包,跟着是衣兜,不搜他都差点忘记了,自己是个穷光蛋,他已经身无分文了。

这次过来岛上,超出时间也超出了预算,大部分的支出还都不在公费之内,因为阿尔敏的爷爷给他找的名义是来这边的油田交流学习的,不知道提款机是不是也是五百公里之外才有,也不记得自己的存折上还剩多少钱,总之,麻烦。

他在原地打望了一圈,正打算赊账的时候,他隐约瞧见在最远处的一所冰屋外面,停放着一辆还挺气派的雪地摩托车,有这种先进的东西怎么不早点拿出来。他都没问那是谁的就提脚往那边走了,只听背后的女孩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句感觉很熟悉的话,他侧了侧耳朵,没有停留,然后又听妇人冲他嚷嚷了起来,说有些时候沟通是需要用心的,还说那车是老族长的,花了好多钱呢,能借给你除非是公狗下崽了。他没理,根本就没想去借。

那个房子看起来近实际蛮远,他从插袋走变成摆臂跑,两侧冰屋里的灯火相继被点亮了,他终于来到摩托车当前,麻利地从火花塞里找到了起动机和蓄电池的连接线,咬掉胶管的部分就是两条电线了。

可能是气温低的缘故,他多次摩擦都没有达到需要的电压,预备启动的“噌噌”声倒是不小,在动静引起屋内的人前来打探情况之前,他踩点打燃了发动机,然后就是跨上去拧油门开车了,后面冲出来的那些人骂他的语言他依旧听不懂,他抠了下耳窝,省得耳朵脏了。

经过芬格尔家门口时,那一家人早早回到了屋里,不是因为冷,大概是怕跟他扯上关系吧,也好。顶在头顶的极光愈发浓烈,他就这么极速返回到了卫生站,花了很短的时间,但是因为在起点耽搁了太久,他也没在路上就堵住低速行驶的狗拉雪橇,而且赶到之后他什么人也没看见,除了被留在路对面的狗狗们在对他“汪汪”叫。

卫生站的大门是上了锁的,竟然连个值班的人都不留吗,他围着小破站兜了一圈,只发现二楼侧面的一扇窗户被击穿了,旁边的一个环卫垃圾桶有拖动的痕迹,一楼的横檐看起来也能借力,那个白痴不会是从这里爬进去的吧,他真是操他妈了。

他用同样的方式翻了进去,确实能办到。因为地方实在小,他没绕几条走廊就找见了莱纳,站在长廊这头,声控灯熄灭了,他轻微的脚步声不足以使它重新发亮,而那个仍然当他不存在的人此刻就趴在尽头那间病房的玻璃窗上,房里散发出暗光,想训人的话在他见到病房里的生物之后推迟了一些。

“你每天来就为了看这个?”艾伦说。

莱纳被吓得倒吸气,是自己做事莽撞了,他应该跟艾伦商量商量再来这里的,可是他到了场又能帮上什么忙吗?艾伦追来了又能帮上什么吗,他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

“不进去看看?你前面的那群人呢,全被你揍趴下了?”艾伦转头打量起病房里那头类似北极熊的动物,它的眼神所指的方向应该也是朝着莱纳的,看得出,它早该死了。房间本身很大,但在装上它之后显得极其拥挤,它卧躺的地方是由几张病床简单拼起来的,床下有支撑物,床边摆满了各种监测和维持生命的仪器,就算是躺下,它的身躯也快顶着天花板了。它周身的伤不少,部分皮毛焦糊了,最匪夷所思的是,它的右半边头盖骨都直接没了,右眼和右耳应该是同时间被武器炸毁的,导致现在脑髓都暴露在外面,浑身插满了管子,这件事动保协会的人还真该来管管,那帮人是最厌恶动物试验的。

“洁净病房,不能进去,否则,它会……”莱纳话音才落,艾伦已经找来工具砸烂了推拉门上的锁把,他叫都叫不住,艾伦让他进去他偏要摇头,艾伦前一步踏进去了,他特不情愿还是跟了上去,“等等艾伦,你想怎么样?”

“现在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艾伦第一时间去到档案柜前拎出了一本诊疗日志,粗略翻看之后他大体了解了状况,不能全懂,只能说字都认识。从他走进这间病房开始,那头什么鬼的生物就一直在发出不完整的嘶叫,等到他放下日志回头,莱纳还杵在与病床有半米远的位置上,他告诉他说,“管子拔了它很快就会死,你就算能找到这么大的货车,也把它运不出去。”

“哦,这样啊……那把所有机器一起运走呢?”这是莱纳这近一个月来第一次迈进这扇大门,在这之前他都只会隔着窗户看它,突然要他离得这么近,他记起了他第一天找来这里的那种感受,幸好吃得够多,否则他应该站不住脚的,他不敢再靠近了,“那些黑萨满跑到半路就拐弯了,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艾伦,你说……是失去自由惨一点,还是死掉惨一点。”

“可以的话都选。”艾伦能懂他想表达什么,反正进来了,给他时间自己想吧。

“尾巴伤了以后,我好久没游过来这里找它玩了,好久了。不过它应该不会挂念我,《动物世界》里说,北极熊是独居动物,独居动物没有‘同伴’的概念。”莱纳不是在说废话拖延时间,他是深知自己不可能拿得定主意,他揪住了裤腿,目光放在了他朋友的利爪上,“它不是什么最邪恶的东西,只是一头最普通、最不幸的北极熊,我是在小的时候跟独角鲸比赛游泳的时候认识它的,那个时候它还没长这么大,不比我大多少,它在冰上抓住了独角鲸的角,对它来说是一顿烤串大餐,北极熊都很喜欢吃,但我和它抢了个没完,那头独角鲸是我的朋友。它气得一把把我捞了起来,张开嘴差点吞了我,我趁机咬了它一口,也不知道最后它为什么没有吃我,只把我放在冰上扒了几下,它的爪子很锋利,我被扒得左右打滚,破皮了,又痛又冻,很难受,就赶紧往海里跳了。后来它就老喜欢有事没事把我捞起来,它总是能很精确地找到我的位置,它扒我,我就咬它,很好玩,我被挠流血了的话,就不会那么快回到水里,它见到我的腿,推了我一下想和我比谁跑得快,可惜我一直不会走路。所以它就把我往背上放,背着我去捕猎,或者回到他的洞穴里,在冰上没人敢惹它,可能除了我。它的皮毛很暖和,我喜欢趴在上面,抓紧,它跑得再快我也不会掉下去……我喜欢在每年冬天胡佛不在的时候来这里找它,后来我看多了别的北极熊才知道,它们是冬眠动物,除非食物不够,它们才不会睡下,它的食物充足到还能分给我许多,但我从来没见它睡过。它越长越大的时候,游泳也变得很厉害了,它不捞我起来了,干脆跳下来和我比赛游泳,游不过我,它就吼我,它们没有语言只会吼叫,就像猫猫狗狗,不像人类和鲸鱼,《动物世界》还说,只能表达情绪的不是语言,能撒谎骗人的才是……我以为它在北极没有天敌就会过得很自在,可是它的生长好像不受控制了,大到一条腿就可以踩死我的那种,对它开枪的猎人就越来越多……一开始,一两颗子弹对它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就是没想到,人类的武器威力已经这么大了……”

“哦。”艾伦用一个字回应了某鱼的长篇回忆录,到底他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没兴趣听他和别的雄性动物的任何故事,刚才他在病历本上看见了这头北极熊的性别,最多他想问问,发情期的时候他有没有帮它解决过问题,毕竟他也翻看到了它的生殖器尺寸,长是长了点,粗细说不定和他还挺合适。狗的嗅觉是人的2000倍,北极熊甚至是狗的7倍,他没想去理解莱纳在这头熊的印象中是什么模样的,当然他自己也不需要被人理解,他转头往门外走了,“我出去抽烟。”

他最多给他两支烟的时间,然而似乎是超出得有些多了,直到再次听见动物的嘶叫声,他踩灭了烟头,进去看了眼情况。莱纳是站在呼吸机面前的,他就算不认识这里的机器,瞧瞧鼻子上的这根管子,他也能明白这个东西的重要性,他在这里站很久了,始终是没有靠近去触摸过一下他的老朋友。而莫名发出叫声的它让他更加迷茫了,它不想他这么做是吗,它还是想要活着。

艾伦好像是察觉出了不妥,他去走廊查探了窗户外面的动静,原来那些黑萨满已经沿墙堆好了干苔藓,这会儿正在倒汽油,那头动物应该是嗅到了汽油的味道。他能了解冰屋的好处了,岛上全是木屋,刷再多防火漆也是经不住烧的,再次回到病房,他径直来到了呼吸机旁,伸手就要关掉电源,他料到了,这个时候莱纳的反应就变得很快了,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袖子。

“他们要烧了这里,不是只烧它,是直接烧医院,你觉得让它马上断气还是活活被烧死爽一点?”才说了两句艾伦见莱纳的眼睛红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没有一拳打醒他是他现在没他妈的脾气,“你敢?眼泪这东西一次两次新鲜,多了不值钱。你敢哭我就敢走,你自己留这里陪它烧死,可以重温旧梦,随便你。”

莱纳的眼泪还是滴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立马就想甩开他的手离场,但他抓得他很牢佷牢。重复拉扯了几次,他反手一个耳光挥在了莱纳的脸上,累了,忍不了也不想忍了,他下手不轻,加上手背凸出的指骨坚硬,莱纳当场被扇得嘴角溢血,白皮肤的皮下淤红会非常显眼,不过他还是死活不肯放开他。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也没那么快冷静。是,在这种时期打他,是真的挺逊,他也没觉得自己会走到这一步,他不是后悔,是有点心痛他伤了的模样。

“帮……帮帮它……”莱纳在使劲吞泪,他不是想连累艾伦,可能艾伦是误会了才打他的,他没事。

“早干嘛去了,早不知道跟我说清楚?”艾伦的那口气顺了下来,问题出在他没看明白自己的内心,“女的,救助站,保护动物……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期望我做点什么?来之前我是不是刚跟你说过以后有什么事早点跟我说,不过如果你打算一直当我不存在的话,当我没说过。”

“我的……第一次是跟它。”莱纳说得很吃力,看了艾伦的脸色他又决定要好好去解释,“电视里的男人好像都很在乎……第一次。对不起,艾伦,上次你那么说,我不想你生气。是在……还小的时候,只有一次,在……它的交配期。它长大以后因为不可能,我才学会用手……和嘴来帮它,但对你们来说也好像不太好……对不起,艾伦,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上岸之前我不觉得发情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也不会把这个和……像人类一样的爱情联系在一起,这不一样……我看他那么痛苦,只是想帮忙而已。我只是想……帮它,我不想……你再生气了……”

“让我选的话,我选自由。”艾伦说。

火烧起来了,不仅烟味重,从敞开的房门看出去也能见到窜上窗来的火光。此刻熊的眼神与警示的嚎叫声并不让艾伦觉得他俩的感情和人类的有差别,不过,也不重要了,他才发现他喜欢莱纳给人的那种没有拘束的感觉,唯独只在感情这一个方面,他总在用人类的眼光来审视他,因此导致他掌握了所有的糟粕。又如果让他从现在开始改变心态呢,他发现自己也是做不到的,在这一方面他有着绝对的自私。

有的人仍然在犹豫,不奈何之下他握起他的手,跟他一同摆在了开关的按钮上,能做的就这么多了。他能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打哆嗦,零下100度也到不了这个程度,他向下压,他的力气就不断地在往上抬,这对见惯了杀戮的野生动物来说真的这么困难吗,在差一点被乌贼施暴致死的时候他都觉得他那么坦然。他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不能再等了,问他能不能听点人话,说如果今天他肚子里的那个有什么事,他不会放过他。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不够他有力气的,按钮被压下去的瞬间,莱纳转头朝他的朋友看了过去,明明想上前,腿却是软的,他整个人基本都靠他来支撑的。

振作了一些莱纳才一步步走向他垂死的童年好友,这时的艾伦挨着去切断了各个仪器的电源,找不到电源的,他就硬拔,最后一台是心电图机,这个不用他多此一举,因为显示心跳的那一行,就在他眼皮底下从波浪线变成了横线,忙音很刺耳。

他准备叫莱纳走,一看这人正卧在那头生物的怀里,可能在严冬的冰洞里,他就喜欢像这样依偎着这个庞然大物取暖吧,时常他也想当一个野生动物,但越是顺着记忆的线索摸下去,他越能察觉到自己不会是,从头到尾都不是。究竟他又是不是一个普通又不幸的人类呢,是一半吧,他不会让自己一直被这个世界支配而不幸下去,包括会援助他身边的人逃离这个境地。

“死了。”他就这么站在莱纳当前,冷冰冰地说。而房里的温度因为火焰的生烧在迅速上升,这里没有任何一颗心是热的。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人自己知道动了,他就这么冷眼看着莱纳翻身朝向里侧,把脸埋进了野兽的皮毛里,抓握的五根手指都在用力,也许是说了什么告别的话吧,反正他也听不见,然后他终于自觉自觉地坐直再起身了。

莱纳被飘进屋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行尸走肉一般地往门口走去了,走了一半才记得掉头回来牵起艾伦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怎么回事,怎么跟丢了,不要再跟丢了,这里面……很危险,要赶紧走才行,等安全了,你再怪我行不行……都怪我,帮不了人……还把你也拖下水了……我不能再失去……”

“走了。”艾伦不想听了,没人一辈子不用承受爱的人离开。楼下的狗狗们似乎都感受到了危险,七嘴八舌地嚎叫了起来,病房里听得特别清楚,他扒下了莱纳的外套,拿到盥洗池里打湿后再给他穿上,教他要拿湿袖子捂着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没听进去他就不知道了。他自己只是拿了张湿布,将莱纳拽到了身后走,谁像会走丢的样子还是个未知数。

走廊里的温度比里面更高,要原路返回不可能,窗框已经被烧得烫手了,能开的他都开过了,楼下是一片火海,四面能通的风还在给火助燃,他想他先前是有点低估了这场火势,否则也不会让莱纳耽误这么长的时间。最关键的是,他记得这栋楼的大门是从外面上了锁的。

来到楼梯口,有烧塌的木椽横在路中间,火舌舔着墙壁窜上来,背后是莱纳不停在咳嗽,楼下是一片爆响,他现在在想,医院里会不会有很多化学品,氧气罐爆炸的话会有多严重,在想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要逃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在想他他妈的在这种时候最在乎的应该是什么东西。他的脑海里似乎还闪过了一些比这里凶猛得多的一场灾难的画面,爆炸声四起,到处是混乱,有人在哭,有人说想回家,有人在叫救命……他好像只觉得不应该有这么多人在场,不过是一帮相交甚浅的同事,生死跟他又有何干,他仿佛计算过所有已知障碍,全都轻松通过并且善后,有人跳海,有人被火焰吞噬,他踩着种种碎片、血液、头发和断肢,要逃往救生艇的方向去。一个下半身被重物所压的女士突然抱住了他的腿,女士想让他帮忙把一条项链当作遗物带回去给她的儿子,还让他带话给她的儿子,就说,“去学你最喜欢的那个专业,去找那个你最喜欢的女生,穿你自己喜欢的衣服,不用在乎长辈们的说法,不要管别人的眼光,妈妈都永远支持你的选择,你是自由的”,然后他的心态似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拼劲全力抬起了困住女士的钢架,手臂和前胸被严重烫伤,而女士的双腿也血肉模糊。他第一个就是将她抱上救生艇的,上楼之前女士阖上了双眼,用一种古老的语言对着他念出了一句祷告词,他想起来了,之前那名萨满巫师的女儿就是对他说出了同样的话,那种熟悉的感觉原来是从这里来的。更多的信息他因为头痛而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位女士的名字应该是……是……正是这次他跨洋过来需要找到的那个人,萨满也是她的信仰,所以离职以后,她选择来到了离自然之灵最近的格陵兰,她只是一名普通的资料员,对他的调查一点没有帮助,听她的家里人说,由于伤口的反复感染,半年前她就已经过世了。

“咳……咳咳……咳咳……”

艾伦被莱纳剧烈的咳嗽声拉回到了现实,自己也不免咽痛头晕,两个人还被困在楼道上,都是一头大汗的样子,这个时候再看看莱纳,他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过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会影响他俩现在的关系吗,不会,他确定。火几乎落在两人的脚背上,不幸中的万幸是楼梯的转角设有一个消防栓,一瓶喷完才算是勉强可以容人通过,他叫莱纳弓着点背走,刚说完莱纳就被绊了一个趔趄,好在他抓住他了,从出发到现在他都很恍惚,和他救过的其它人全都不一样。拉他站直以后他抹掉了他唇边的血痂,顺势将人揽至了臂弯下,他拍拍他的后脑勺告诉他,帮不了忙不是他的问题,他也没有连累任何人,不会有事,比这还可怕的场面他也不是没经历过,他饿了,他说回到民宿里他要吃他做的菜,要陪他打游戏机。感觉到肩膀上的脑袋瓜冲他点了点,他说出了也许是他这辈子的第一句“抱歉”,为他下的那一巴掌狠手。

莱纳并没有听懂,还是觉得愧疚。之后他就看着艾伦那么努力地带上他去找生路,很像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可以留在他的身边,他又到底在迷茫什么。艾伦让他待在了最安全的地方,自己用尽了一切办法去撞击上锁的大门,两侧的火焰已经连上了天花板,火帘快将他俩分割开了,他也拿起了身边的一把椅子冲上去卯力砸门,再在艾伦用来撬门的医用拐杖上搭了一把力,两个人的力量怎么都要大些吧,艾伦却很大火气地叫他滚远点,他就不。

最终,大门在他俩的共同努力之下被撬开了,两人来到了雪路的对面,狗狗们就冲着他俩一拥而上了,艾伦赶紧摸了摸莱纳的毛绒外套,已经被火场烘干了一半,但这种零下的低温也是不允许他继续穿在身上的。他发动了雪地摩托,让莱纳脱掉外套坐到他的前排来,上车之前莱纳猫着腰很认真地跟狗狗们说教着,说一定要好好跟上来,回去会给它们肉肉吃,要是半路上被黑萨满逮到了,指不定会再把它们跟北极兔杂交,到时候它们就不只叫二哈了,要叫快枪手二哈。

艾伦觉得那副画面里的小动物们都很可爱,他都很爱,回程的路上极光在慢慢消散,他让莱纳侧坐,但莱纳是面对面坐在他怀里的,将一张蹭得脏兮兮的脸蛋搁在他的肩头,两条腿交叉着收在他的后腰上。路两旁各种颜色的矮木屋在倒退,他用他那件被火烧得有点破的外套裹着他,想把所有的温度都传递给他,他想告诉他结束了,以后他也不会再让他经历这种危险。

世界变得好静,背后一队狂奔的雪橇犬就像是护航的使者一般,莱纳一直注视着远处的卫生站,一直竖着耳朵去听极光的声音,一所视野里最高的房子在烈火中颓然坍塌了。还好,他赶得及在最后时刻告诉它,在他会走路以后,尝试过跑步了,不过他的速度最快也达不到它的一半,在水里他是赢了,但是在陆地上,它才是最强的。他抬头望了望天,看见的只有像云层一样的黑色阴影,无所谓,反正它一定是会被神灵带到天堂上去的,那里一定有很多食物,有永远不会融化的浮冰。

“艾伦,我的肚子好痛,会不会是好久没吃生的了……吃坏肚子了……好痛……”

希望天色再快些亮起来吧。


芬格尔家被一个大声喘气的男人闯门而入了,其实因为狗狗们还没回家,一家三口都没有安心睡下。这帮小崽子这次回来竟然没有闹过一声,害得皮克被这个衣服又薄又破、脸上又是鲜血又是黑灰的男人吓了一大跳,爸爸在一旁气得骂骂咧咧地,只有昏昏欲睡的妈妈还算淡定,不知道是不是又偷吃过蘑菇,妈妈甚至都被这位欧洲来客拽起来了还不明状况。

“你又要干什么?”皮克上前拦路。

“你妈是……萨满是吧,族里的巫医……是吧。”艾伦的头还是昏的,总之不管什么样吧,随便吧,“最简单的……生孩子的事肯定懂吧?”

“什么?我的狗狗下崽子啦?”妇人傻乎乎地说,“可我们的汪汪队里没有小母狗啊,公狗真的下崽子啦?”

“妈……别胡说八道了。”皮克让爸爸扶走了妈妈,有时候她真的看不懂妈妈是真傻还是假傻,“虽然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跟你去看看吧,妈妈又有点犯糊涂了,她懂的我都懂一点,如果你不介意我……”

皮克自我介绍都没做完就被强行拖走了,得亏她手快抓起了门边的药箱,她跟着这位一问三不知的先生快速穿过了冰屋群,绕过房屋所依靠的山丘,来到了一片雪窖冰天里。这个季节的太阳总是不能完全落下去又不能好好升起来,就低低地挤在两座冰山合成的山洞里,散发的光芒是橙黄色的,再往下是血红血红的,她家的狗狗们就围在近处一块小冰山的角下,她发誓她走近之后所看见的场景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狗狗们用自己温暖的身躯包围着一个童话中才存在的生物,她的到来促使它们形成了一个入口由她进入,一条腹下正在淌血的人鱼就躺在浮冰之上,身下只不过垫了几层破烂的衣裳。与冰相贴的地方有鲜血结了冰,他的尾巴在阳光下看是刺眼的金色,一路上她问了那么多没得到答案的问题,等到真正看见他的时候,她的迷惑全部解开了,进而产生了更多更加深远的疑问,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摘下自己的围巾覆住了他的乳房。

过后她回头看了眼那个在三米以外就站住了的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又好像表达了一切。她蹲了下来,给了这个漂亮生物一个从容的微笑,她说没关系,这对人类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的伤病,古老的爱斯基摩人自己就可以处理,也会很快好起来的,很快就不那么痛了,但他却对着她流眼泪了。她捧回了从他脸侧滑落的一粒粒小冰球,那种感觉不是面对一个哭泣的人类所能比拟的,她当时就心疼了,他们认识才不过半天的时间。

“艾伦,他说……”她低头帮忙,哽了很久才可以用平静的语气和背后的男人说话,“他说他需要水,我家里有钓鱼用的钻冰机,你去问我爸爸借过来,我想我们需要找个地方挖个洞。他没事……那个……拿出来很容易,就是肚子会不舒服一段时间,会流几天血,还会……涨奶,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

“我去拿,你们小心。”艾伦转头走了,只穿了一件毛衣,他的手心也在冒汗,他原本是想问问她说的这个不舒服是有多痛,这一段时间是有多长,又被他咽了下去。想起刚刚他在他怀里痛到脸色发青,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说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痛过,说是不是海豹肉里有毒,是不是海豹中了人类的新型武器他们不知道,他蒙了,到现在也还缓不过来。

再回来的时候太阳好像升得高了一些,吹了这么多冷风他也清醒了一些,最后他们帮莱纳做了一个浴缸大小的椭圆形冰窟窿,一开始皮克担心血液会吸引海里的掠食生物,并不同意这么做,是莱纳自己忍不住爬进去的,刚刚跳进去,艾伦就一把从水中捞起了他的手臂,好像怕他会就这么离开一样,他不能有一点松懈。

“你……干嘛……你这样……不冷吗?”莱纳的胳膊被捏得都痛了,他的眼神在闪躲,因为觉得无法面对艾伦。他是有想过要走,可是这里一眼望去全是冰原,没有可以换气的地方,他潜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该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就这样泡,如果有虎鲸或者什么东西的,我马上拉你起来。”艾伦不放手,莱纳的脸色仍然没有好转,作为他身边的人,他能做的微乎其微。

“没关系,艾伦,擦擦手,不然会冻成冰。”莱纳说,“我叫了……我的朋友们过来帮我,它们很快就会听到,一直蹲着腿不会麻吗……”

“来了再说。”艾伦说,“你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我在这看着。”

“艾伦……”莱纳的内心挣扎了好久,为了不拖延艾伦的时间他才决定说出来,艾伦脸上的烧伤他看了真的钻心难受,“如果不是我横冲直闯,就不会搞成这样,还要你那么辛苦救我出来,我还……害了你的……”

“嘴巴闭上。”艾伦猜到会听到这种歪道理了。

“你不觉得,他们说的全部都成真了?”莱纳就是要说,“我刚刚问过她了,她妈妈说我缺少的那个灵魂,你是有的,你明白吗?你知不知道,最近你晚上说梦话都是在和宝宝玩,民宿老板家的小孩,你每天都会去逗,我知道你很喜欢小朋友的,对吧?但是我……永远都不会有宝宝,你明白吗,你……跟别人的话……就可以……”

“放你妈的狗屁。”艾伦手上水已经结了冰,手背都冻得发紫了力气也没减弱,“你再搞这些迷信我他妈把你剖了,放点调料烤了,赶紧睡。”

“艾伦……”

“艾你妈啊……”

眼看艾伦的手越冻越僵,莱纳改变主意了。他轻轻扑腾了尾巴,往前游了一个身位,然后侧起了头来,拿脸颊去贴艾伦的手背,想用自己的体温融化掉那层薄冰,到了这个地步,艾伦才有收手的意思。他说他怎么可能走,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可就是觉得很对不起他,很对不起宝宝,刚刚他看见了,虽然只有手心那么大,但是已经成型了,是一个有两条大长腿的人类宝宝,在他的肚子里待足三个月的,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他说皮克姐姐说,它的样子在人类当中也是特别好看的,她让他们一起把它埋在山脚下,山神在萨满的传说里,能够代表父亲。

艾伦发誓他眼睛湿不是因为软弱,最喜欢小朋友的到底是谁啊,他知道他背着他已经做了很多当妈咪的功课了。莱纳还在捧着他的手哈气,一会儿搓一搓,一会儿往脸上放,最好笑的是,几个钟头以前,他就是用这只手来打他的。他已经不觉得那么冻了,还是一直任由他那么做了下去,内心才算平衡,他告诉他,下次再让他听到这种迷信的说辞,他就绝对不会是今天这种好说话的态度了。其实说得那么正直,刚刚他也询问过皮克,问昨晚他走之前,她叨念的那句他听不懂的古语,有什么含义。皮克说,万物有灵,他们依靠着北冰洋,从古至今都敬畏着北冰洋,那只是一句萨满的祷告语,意思是说,愿海洋之灵守护你。

是吗,上一次这句话的出现,谁守护了他,这一次再出现,到底谁救了谁。什么万物有灵,去他妈的宗教吧,他才不希望他是什么海洋之灵,他只要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会痛会笑,能让他时刻感受到他在他的身边,哪怕将来会面对生死或者分别,存在过的那种感觉,将永远真实。

和狗狗们一起远望这个场景的皮克觉得天气有点冷了,她得尽快回家去拿食物和衣服来给那两个惨兮兮的家伙,否则,这种电视上才有的看的节目她可能就看不长久了。离开前狗狗们的一个异常举动引起了她的注意,从前他们捕猎独角鲸的时候,这帮小东西就会这样兴奋地嗅闻着冰面,她知道了,恐怕莱纳说的朋友们已经赶到了,这会儿正在冰下围绕着他俩唱歌吧。

tbc
收藏
文澜德Wland2.4.0 beta

Powered by kumame

hellowland.lofter.com

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帮助中心
服务条款
公告栏
创作辅助工具
浏览器推荐
Keep Writing,Keep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