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家的婆娘死了。老赵在日头沉入了山谷，背着他的锄头从田地回家之后才发现，他的婆娘死了。

婆娘病了两天，病得很重。整日往外吐酸水，吃不下饭，喝不了水，进去什么，便从嗓子眼儿里涌出来什么。前一天早上尚且还能够下地走动，晚上便卧床不起四肢无力，哪怕是用手支撑一下身体也不能。

婆娘是他廿年前从别村买来的，花了五百块，他哄骗邻里说是远房亲戚介绍，可他哪里有什么远房亲戚，有的只是早早病故的双亲给他留下的些许遗产罢了。

婆娘很会生，第一胎就给老赵生了个大胖小子。老赵看着他刚出生的儿子的几把，比第一次见到女人裸露的奶子还要欣喜。

儿子十九岁了，也刚相中了邻村的一个姑娘，要用“聘礼”来换她做媳妇，下个月便该成婚，可老赵的婆娘却突然死了。

婆娘前一天晚上下不了床，第二天却起了大早忙前忙后地给老赵和儿子备了早饭：咸菜干，米汤和两片薄如蝉翼的腊肉。老赵见她能够走动，不免欣喜，拍着婆娘的肩膀连连嘱咐让她小心养病，之后就扛着锄头出了家门。

谁能料到，他甫一到家，还等着妻儿迎上前来嘘寒问暖，却只见儿子迷茫地坐在门槛上望着他——儿子的目光一贯是迷茫的，老赵未能分辨出其中意义，继续向里走，不见他的婆娘，心中便生出些许猜想，又寻了一圈，却是在床底看见婆娘软趴趴的身体。

老赵满以为自己会情难自抑地大哭，却没有，他拖住婆娘的肩膀将她从床底拉出，婆娘满身尘土，脑袋软软地垂在一边，眼睛没有闭上，嘴角还挂着干涸结壳的污物。

老赵点了灯，就着灯光翻婆娘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子已经扩散开来了，老赵试图将它们闭上，手指抚过去，却闭不上，反复几次仍旧无神地张开着，倒映不出高光来。

婆娘身上是臭的。婆娘往常也臭，但这次臭得异常，老赵木然地思考她死了多久，怎么死的，猜测不出所以然来，便将婆娘抬到床铺上，掸去身上灰土，又将她身子尽量地摆正，这之后又没了主意，对着尸体继续着他极为缓慢的思考。

老赵家里没有存款，儿子半个月前也是大病，他慌得急忙掏出从来没取过钱的存折存折带儿子上省城医院治病。儿子命大，活了下来，却说哪里哪里什么什么还有问题，一次治疗是好不了的，以后天天要吃药。于是吃药，医药费一扣，存折上的数位便短了一半。

因此，老赵戒了十九年的烟又点了起来。夜半三更时，有橙红色的光点在黑暗里摇晃明灭。

当下，老赵沉默地看着他的婆娘。儿子从门槛上站起来，围在他身边低声说，爸，我饿了。

老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仍旧锁在婆娘的尸体上。比起难过，他其实更多在困惑自己为什么不感觉难过。

良久。老赵扛起锄头，也扛起婆娘，披星戴月地向他的田地走去。

死去的婆娘也很美丽，老赵吻了她的额头，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