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关于夏天的记忆。热量仿佛悬浮在空气中，沉闷地烧灼着沾满汗水的皮肤表面。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草上树下蒸腾着看不见的水汽。风铃有气无力地摇摆着，虚弱的叮铃声与断续的喘息声合上拍子，给人以绵绵不绝的倦怠感。
一期一振的眼中映着天花板。青年模样的付丧神柔顺而艳丽的水蓝色发丝在枕上散成一片涟漪，皮肤却依旧保留着金属的冰冷。金色中滴入一片紫色，随即暧昧不明地扩散开来。鲶尾俯下身，黑发垂落在紧紧交扣的十指间。少年模样的付丧神有花瓣般柔软的嘴唇，但落下的亲吻并不带丝毫热量。
“一期哥……最喜欢了……”
鲶尾呓语般说着。一期稍稍用力握紧他的手，两人交缠的手指像是被磁力粘住般贴合得更为紧密，但感觉不到温度。也没有汗水。鲶尾看向一期的眼睛，露出带着些许空虚的笑容。然后，他吻上一期的唇。
唇齿间残留的些许酒液起到了润滑的作用。鲶尾有些急切地攫取着与钢铁的本味不同的香气，并顺着一期颈间的弧度将那残香自上而下撒播。木香花的气味随着黑发摇荡。光滑而冰凉的手指抚过同样冰凉的侧腹，却没有带来搔痒的感觉。莳绘屏风上的水鸟低垂着翅膀，爱意伴随着低语将丝绸的枕衾揉成千万重。
“一期哥……一期哥，一期哥……”
视野有些迷乱。像是要安抚对方一般，一期抬起手，轻轻拂过鲶尾的脸颊。少年模样的付丧神眯起眼睛，泛红的皮肤却缺乏相应的热度。
“……嗯，我在。”
话语填补进空虚之中，如同落入深不可测的海。
庆长二十年初夏，付丧神们仍然模仿着人类不可解的举动。
*
“好热哦……”
乱藤四郎抬起手，把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发丝拨开。他摘下头上的草帽，用力扇了扇风，理了理头发，又仔细戴回去。眼前架子上的黄瓜叶子连成一片绿。阳光毫不留情地直射在手臂上，热辣辣的。即使涂过防晒霜，乱还是有些担心会被晒黑。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搜寻起叶子后面的害虫来。本想说明明用杀虫剂就好，但是烛台切光忠和太鼓钟贞宗主张“一定要种出无污染无公害的有机蔬菜”，审神者竟然也拍板同意了。结果，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即使烈日当头，也不得不在田里进行大量劳动。
不过烛台切特制的蔬菜沙拉确实很好吃，足以让抱怨的心情减少大半。乱收拾掉几十只虫子，起身看向生菜地那边的五虎退和秋田。两个孩子也都戴着草帽，认真地清理着地里的杂草。也许是因为热，他们的小脸已经通红通红的了。
“喂——休息一下吧——”
乱直起身，向着弟弟们的方向挥手。五虎退乖巧地点点头，站起身来。秋田可能是蹲得太久了，起身时双腿晃悠了一下。五虎退牵着他的手，跟着乱一起走到菜地边的树荫下面坐下。
“辛苦啦。”
不知什么时候，鲶尾已经端着一盆冷水，笑嘻嘻地站在身边了。他放下盆，从水里取出毛巾，拧干之后分别递给三位短刀。
“鲶尾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乱一边擦汗一边问。鲶尾刚才突然出现在那里，简直像空降一样。隐蔽数值高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吧。
“嗯？就刚才呀。我想着你们也差不多该休息了，就过来看看。”
鲶尾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凑近了。他好像在研究什么一样仔细地看着乱的脸。
“脸有点红呢。晒太久了吗？没事吗？”
“我没事。……比起那个，秋田刚才好像站不太稳。”
鲶尾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立刻回过了头。秋田正从五虎退手中接过水杯，毛巾搭在肩膀上。鲶尾伸出手，摸着他的额头。
“是不是中暑了？”
“我想应该没有……”
秋田轻轻摇了摇头。鲶尾仍皱着眉，担心地看着秋田的脸。他用另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认真地对比着自己跟秋田的体温。
“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好像有点发烧呢。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秋田再次摇了摇头。“我已经没事了。”他又拿起毛巾，擦了擦红红的脸颊。“鲶尾哥，你昨晚不是很晚才回来吗？不用担心我们，去好好休息吧。”
“天这么热，你们还要干活，我哪能自己去休息啊。”
“鲶尾哥，你太小题大作了啦。”乱在旁插了一句。“只不过是普通的农活。我们跟人类的小孩子可不一样啊。”
“就算那样，你们的身体也还是小孩子。……秋田，你还是回屋休息吧。剩下的活我也来帮着做。”
不由分说，鲶尾用手臂环抱住秋田的背，扶着他站起来。他的手掌贴在秋田的肩上。隔着薄薄的衣服，两人肌肤相贴。秋田毫无防备地将自己的体重托付在鲶尾手上。小孩子滚烫的体温从手心传来，让鲶尾也跟着出了一头汗。他像扶着琉璃屏风那样小心翼翼地扶着秋田，慢慢走到凉爽的走廊下。
“不舒服的话要说哦。”
秋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点了点头，笑了。
“鲶尾哥。”
“嗯？”
“谢谢。”
“什么呀。”
鲶尾也笑了。
秋田的小脸红红的，像是熟透了的西红柿那样。柔软的粉红色发卷儿被汗水粘在他的额头上，皮肤在汗水的浸润下显得更加薄了，像是一碰就会弄伤他。而那双与春日晴空颜色相同的眼睛，正天真无邪地看着鲶尾。
春日晴空般的颜色。
——实在是过于惹人怜爱了。
鲶尾几乎是无自觉地抬起手——
“兄弟。”
骨喰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嗯？怎么了？”
鲶尾自然地回过头，露出开朗的笑容。抬起的手停在原地。骨喰的表情不起一丝波澜。
“回房间了。”
*
夏天的白昼长得有些令人不耐烦。晚霞终于映红天空之后，当天收获的新鲜蔬菜被端上了饭桌。长谷部吆喝着维持秩序，堀川国广跟加州清光麻利地张罗着碗筷。在大家其乐融融的谈笑中，来得有些迟的鲶尾和骨喰安静地进了门。也许是天气太热，并没有谁去特地留意他们脸上的潮红。
“骨喰哥，你不热吗？”
厚藤四郎问道。他自己已经把衣袖卷得不能再高，汗水却还是一阵阵地沁出来。
骨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开始吃饭。他运动服的领口是立着的。
鲶尾好像比平时还要情绪高涨。他半哄半骗地成功让包丁吃下了青椒，又忙着把五虎退的小老虎从桌上抱下去。药研忙于低头对付鱼刺没有理会乱“把酱油递过来”的要求，鲶尾竟然还能腾出手给他代劳了。
“……年轻可真好啊。”
隔壁桌的鹤丸国永半真半假地感叹着，自然地从大俱利伽罗碗里夹了一块炸虾。大俱利以牙还牙，默默夹走了鹤丸的鸡腿。
“哈哈哈，那孩子可也九百多岁了哟。”
三日月宗近笑眯眯地咀嚼着西红柿。让酸甜可口的血红色汁液充满口腔，是付丧神们获得人身后方才拥有的特权。也许是出于新鲜感，几乎没有刀剑能够抵御美食的诱惑。
“唔。”鹤丸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试图抢回剩下的半个鸡腿。“说起来，一期一振今天也在远征吗？”
“嗯，没错。鹤哟，你发现了什么新的惊吓吗？”
鹤丸看了看三日月那眯成两弯新月的眼睛，放弃了鸡腿。
“不，我就这么随口一问嘛。”
*
一期一振在本丸显现的时候首先见到的正是鲶尾。那天恰好也是初夏，黄金周连休刚刚结束。虚幻的樱花散落，有着水蓝色头发的青年付丧神现出身姿。
“一期哥——！”
鲶尾当即便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一期一振有些迷茫，但立刻便本能地抬起手，隔着白色的手套抚摸起鲶尾的头发。鲶尾仰起脸，对兄长露出灿烂的微笑。
下一个瞬间，一期耳畔感受到了灼热的吐息。鲶尾的鬓发蹭得脸颊痒痒的，与人类相同的体温也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相当于人类少年的重量压在胸前，让一期有些喘不过气来。紧接着，耳垂便传来了柔软潮湿的触感。某种感情的热浪霎时涌上心头，但立刻就被困惑和慌乱压了下去。一期手忙脚乱地推开鲶尾。鲶尾不解的歪着头，藤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邪念。
“一期哥？怎么了？”
“咳……鲶尾。”一期清了清嗓子，准确地唤出面前弟弟的名字。“嗯……不要突然抱过来。”
“不行吗？……因为突然所以不行吗？”
“啊……呃，也不是因为突然，就是——”刚刚获得人身的一期一振努力组织着语言，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就是，你抱过来的方式，有点……”
鲶尾保持着天真无邪的表情直视着一期。一期涨红了脸，后半句话含混地滑回了喉咙里。两人尴尬地对视着。
“一期哥——！”
这次发出欢呼声的是推门进来的乱藤四郎。金色的长发和轻飘飘的裙摆飞舞着，乱整个人一下子挂到了一期的脖子上。一期接住乱，把他放到地上。乱那如同女孩子般可爱的小脸上充满了喜悦。
鲶尾随即也爽朗地笑出声来，仿佛之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
“鲶尾哥的行为？啊，骨喰哥跟我们说过。他有时候会表现得对人过于亲密，”乱说着，理了理头发。“但是他没有别的意思的，也不会真的做什么，一期哥你也不要在意就好啦。”
“大将也说了，可能是烧身之后丧失记忆的并发症。”药研推了推眼镜，很认真地回忆着什么。“人类的大脑……对，前额叶，似乎是这个区域出了什么问题吧。大将也没有办法。鲶尾哥也很辛苦呢。”
“过于亲密的行为……那是什么？不，鲶尾哥一次也没有弄伤过我，他不会打人的。”五虎退抱着小老虎歪了歪头，“拥抱？不可以拥抱吗？……因为鲶尾哥病了，所以要离他远一点？会传染吗？……唔。一期哥，鲶尾哥的病能治好吗？”
“鲶尾哥会强迫我吃青椒和生菜！嗯？别的？别的没有啦。啊，不过他也会偷偷给我带点心！诶，不许吃太多点心？！”
“鲶尾哥会照顾小不点们的呀，这很正常吧。毕竟我也觉得弟弟们好可爱的……哇，一期哥不要摸我的头啦！”
……
“骨喰。”
“什么？”
“关于鲶尾的事，我需要和你了解一下情况。”
银发少年模样的付丧神回过头来，眼里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