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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过激/暴力
原型 无双(2018) 吴复生 , 李问 , 画家
标签 复问 吴复生 李问 , 电影无双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Doppelgä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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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2 10:18
- 导读
- Title:遗孽
* 别名:Another
Fandom:无双(2018)
Pairing:收藏家! 吴复生?/画师! 李问
Summary:梦可以是真实的,但如果他们的梦仅仅是区区谎言,或是虚构的现实呢?
Notes:细节纯属瞎编,不要较真吼...
旧文补档(2019-05-12)
01
据值班了十几年的保安回忆,那栋出租楼确实曾发生过一件怪事。
那时楼内新搬来一个住户,原本不知道他脑袋有问题,后来突然发起癫,在室内连开四枪,纵火烧了整栋楼就逃之夭夭,任何物证都被烧得干干净净,至今不知此人有无落网。
居民楼原本是酒店员工宿舍,后来被弃置成为独立居民楼,里面逐日入巢的住户人群杂七杂八,多数来自外地。因常年扔出的杂物总堵塞消防通道,几年后被政府责令拆除,再后来那一带老街区因要扩建车站,都一并改迁。
一晃眼,千禧龙头口衔紫荆花,跨山越海过九七。那个新搬来十三楼的青年租户似乎总定期外出,他对外并无过多互动,出了门只是默默耸着肩蹑着脚挪下逼仄楼道。一个自尊心尚未泯灭的人日日这样行出行入,总不是体面事。他路遇生人仅仅是斜着眼盯着看,直瞪得人心里发毛。保安倒不怕,他心热,常主动同他打招呼,有什么好惊的嘛,搞艺术都这样古怪。久而久之,也暖不化一层薄冰。楼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保安也从来没在意过他们的经历。交谈过程中他曾随口问起那青年做的什么活计,只得到一个极不乐意的答复,无可奉告,他有金山银山,沉默是金。
他辗转多地回到香港,生疏的粤语令人误以为他是个大陆仔,今天说他是个没钱读书的华人学生,明天说他是个丧父的海归学子,后天又说他是个被骗光钱的倒霉蛋。只因真人真事真的不光彩。那最后一个入住的青年早年因走私仿制文物而被追逐出境,在此前亦欠下一屁股债,洋海浮沉一事无成,油水流不进钱包,便没钱回老家。后来收到家父患急病过世的家书,他才秘密偷渡回来奔丧,尽下最后一份孝,至今无业,寄住在表叔家里,平日靠仿卖小画获蝇利来度日。同他澳门籍表叔共居一屋。
他表叔拉他出门去寻工做,下楼时青年擦碰了上行的雏妓,他一时无措,失声道歉,被身后的表叔搡了一把,揶揄道:“没人买你假画,得闲在家不如出门揾工——有钱还怕无女人?”
雏妓惭然,缩着身走上来匆匆而过,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刚刚的青年。保安目视着他表叔摇摇晃晃挤下楼,年纪见长造成的微胖身躯好似座钟的钟摆,铛!的一大声,敲进了保安的脑袋里。被这一通数落,青年话益少,他看似稳静,实则气性很急,脾气不好时常常和表叔吵架;保安突然怕他日后走歪门邪道,于是时常有意无意出言警醒他,事后又暗责自己多嘴,如今个个都是成年人,没有人是细蚊仔。
青年的租屋没有拉电话线,他偶尔下楼来借安保值班室的电话,次日早晨的醒酒仪式并不好受,他的出租屋早就因欠费而断电,他只是侥幸多过几次上门追费,平日多半在屋里装死。趁房东不在,他又溜下楼买午餐。保安吃着早饭,看他在楼下的座机电话周围徘徊,拨通和挂断无数电话,最后对照着一张橘皮般的名片,敲了最后一次按键。他守住电话机足足讲了五分钟,一张脸酡酡红红,一颗心滚滚热热。
是日深夜,落起滂沱大雨,“石屎丛林”就好似一块块破海绵,绵体内拼命漏水,却还有水一样的人和水鱼一样的人钻进去。李问驮着一身雨水奔回来,但他看起来心情轻松很多,淋雨的不适感使得他将全身的水扑梭梭抖落到磨石子地上,看在值夜班的保安眼里像只远足之后终得归家的流浪犬。
保安食完隔夜快餐,叫住他关切道:酒后淋雨,小心着凉。
李问醉眼朦胧地望住他,挂上腼腆又骄傲的笑,将攥皱的名片捋平后塞进口袋内。
“贵人出门多风雨啊嘛。”
贵人?哪里有贵人?保安疑惑地探头望了望楼道以下,只见道路上一部部摩的小车大巴疾驰而过,卷起万千污泥积水,铲得世界灯摇影乱。波平尘定后,那些车轮确是不大可能在这栋破败旧楼面前停留的。
一阵冷风从楼道里吹上来,保安鼻头泛痒,打了个喷嚏:也许是他今天又没能找到卖家来卖画吧。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李问躺在床板上。窗台漏水,雨淌进耳道里,好似染彩的画笔倒进水桶。他模模糊糊听见楼下喊的一句“高佬辉,换班喇!”
新一日到来。他就此入梦。
02
もうひとりの私が 何処かにいます
もうひとりのあなたを 捜しています
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里,难以寻找另一个你
在这茫茫的大千世界里,也难寻找另一个我
茶餐厅里简陋冷清,反调地播着山口百惠的《赤的运命》;老伯阿嫲消遣剩下的时光,无关紧要地抱怨茶室里播的番歌。年长的收藏家最终现身,与画师对桌而坐,贴心地问他想饮什么饮料。李问望住菜单,抑住碰碰直跳的心,柠檬茶,丝袜奶,冻鸳鸯,阿华田,维他奶,柠乐柠七,他什么都敢喝。
男人会意一笑,替他点单:“靓女,两杯冻鸳鸯一份猪扒包,打包两只葡挞。”他翻着李问的画集。神来之作,笔法超群。他一边赞叹一边道歉,“时间紧迫,原谅我带你来这里,你权当垫肚就是了。”
李问叉着手抵在桌沿,午夜市井噪声渐褪,室内的吊扇吹得他凉意翛翛。听对方赞他画作,他心里欢喜,好笑地环顾了四周,又看了一眼画商身着的法式淡粉衬衫和Ascot领巾,与茶室格格不入:“我看先生你太过拘束,肯定好少来这边饮茶。”
“我亦是香港人。自我生父在荷兰过身,我就再也没回港,这次回来是专程找你。”
“找我做什么?我只是个仿古画的画佬。”
“李生不用急,菜还未上齐,不如先上一份Aperitif。”画商套上手套,小心从画筒內抽出一卷画,平整摊到桌上,“近期我收藏了一幅《偃松图》,想请你先帮我辨个真假。”
李问打起十分精神,坐直身,视线定定落在画上,沉静如湖,眼珠滚动好似钓鱼浮标,他反反复复看了几眼,笃定道:
“是假。”
“怎解是假?”
“国画装裱界有一门手艺叫‘一画九揭’,当是最精妙最另类的‘假画’制作,专业国画裱画师傅能够将一张真画劏作三层,层层厚度一致,张张无损原件,却又能净增身价。这张《偃松图》是自原画劏开的最底一层。”
“既然是最底一层,又怎么不是真迹?”
“此类‘赝品工艺’在书画收藏界实属特例,但初衷不是作假。劏画的前提条件是加厚的宣纸,而后世匠人多为延时保存才将单宣叠成双宣,并在重新装裱时增加几张‘命纸’,与原件渗合——数张合作一张,这与制作假币原理相通。”
“李生,你又是怎样辨得出这垫底一层画呢?”
“这幅墨迹最浅,是出自于原件的后期‘命纸’。有藏者十分狡猾,不仅私存原件,还胆敢将命纸作为真迹转售他人。先生,你收藏的这幅画不太值得。”
“精彩绝伦。你眼光独到。”收藏家好似一个终于等到学生正确答案的设题老师,他毫不掩饰赞赏之喜,“这一幅是我父亲的私人藏品,英国戴维德基金会打算拿它投保,保险公司亦不知它是赝品,我拟订下半年在加拿大布展拍卖。”
“不成。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你就身败名裂。”
“现今技术可否攻克被识破的障碍?”
“好难做到。丝毫骗不过行家。”
“正因如此,我才专程来找你呀:‘李师傅’。”
李问听后满头迷雾,他不懂对方用意,只预感不好,也许有大祸临头,适时及时止损,不如到此为止。 他是敏锐的,却又是好奇的。
“先生,莫再拐弯抹角了,你究竟想我帮你做乜?”
“我想请你帮我‘再造一张命纸’。”
你真系痴孖筋。李问不可置信地倏地站起身,眼前好似看见一个癫佬,他只感到了一种被戏弄的怒气:“自家收藏,制多少张都可,若要远销外拍,恕不奉陪。”
我开价很慷慨。画家巧力拉住他,使他幸免于迎面撞上的人和餐,李问旧衫前襟仍不可避免溅上几滴冻鸳鸯,好似在画布上徒增花色:“书画本身就是最天然的造假机会,你可以创造这次机会。”
03
屋里湿气很重,若是走出室外透过气,转身进屋就能立即闻到霉菌发散的气味,画师的租屋里堆满画纸,招来一些虫蚁也无暇顾及。他是常常感到困乏的,当他每一日躲回弹簧床上等待入睡时,潮湿和霉菌便开始在画布上发生静变。
逻辑中枢和情感中枢的工作交接速度和地铁过隧道一般快。他一不小心睡过站,惊觉自己早已错过荃湾线,这列车厢顶的灯管也许是短路欠修,吝啬地闪着晦暗的光,从站内到站外的光线十分欠佳,清一色灰度格式刷一铺直到尽头,正如求学时代的模糊和恍然,他甚至无法体验学有所成后获得的艺术灵能,就不得不囿于饥贫、奔忙生计,心血之作无人问津,反遭嘲戏置弃;尽管他曾将所有时间奉献在夜以继日的制画上,但命运无常反复,报以他作为祭品的下场,而他本是希冀着能利用才学和野心紧握命运的。
巴士停定,人潮落了又上,或是未落就上。高峰期抢座好似重现几十年前难民渡港的盛况。李问被人浪推上车,车费箱内镍币哗啦作响,他眼睛一闪而过钱币的纹路,想起以往制铜版画时满手套的化学剂味。
“米阻鸠住嗮!”[*別他妈的挡路]
良好市民亦是可以唾沫横飞地骂架抢座。他凝视一场场闹剧始末。一妇女抱住男童最后上车,男童声音尖细,能刺透整座车厢。
“我想食鲍鱼。”
“我想食鱼翅。”
“我想食燕窝,我仲[*还]想食——”
“收声。”
“我要daddy——”
“你老豆死鬼咗。讲咗米吵,再吵扔你去屎坑渠。”[*你爸已经死了。说了不要再吵,再吵把你扔进下水道。]
“我要食——”
李问想起自己钟意的葱油鸡和石螺,却常常因为赶工而无暇吃饭,作息也及其不规律,但他近来似乎时来运转,竟有幸得到定期来自广府酒家几盒现做快餐,且是依他喜好另添的蒜拌金不换,再配上两盅老火靓汤,极尽周全。幻觉火光真的好似卖火柴的女童。落魄青年周身不自在,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大好事吖。他拎起餐袋内夹带的报纸,首页标题赫赫几个大字“飓风xx逼近本港”十分醒目,抖一抖内页,落下一张名片,他不明就里地照着留下的名片拨通电话,知是新雇主,一张口就连连道谢。对方老板声音听起来好年轻,想是一个极富魅力的男子:“是你呀李生。改日联系。到时你找我,我找你,不就对头了嘛。”
李问低头瞟了一眼名片,姓画名家,滑稽得很,不知这人真名真姓,只觉得他花言巧语油腔滑調。他满口应承,殷切道:“无问题,先生,我时间好多,可以再等。”李问不过是个无名画师,他的艺术观在黄金眼中心,给钱出力,至紧要避祸消灾,但他的野心不是一般,它会是耗光的体液,使得躯体黯淡无光、柴如枯槁,都足以扼杀一个艺术家,催生一个赝作家。
有人真的会为了煎鸡蛋而引燃整座住宅。
李问重新坐下位,他屏息抿了一口冻鸳鸯,想必一杯下肚一夜无眠无梦,或许眼前画家可以助他造梦:“我怎么信你?”
“勿使惊,我没有其他不轨意图,你是artist,只要你相信,你识宝,你想名扬天下,我就可以带你环游世界,好似弹钢琴,叮叮咚咚,从东八区周转到西八区。”
画家将手放至他肩上、按得不轻不重,露出了令对方欣慰的神情:你是五十年前的范•米格伦*,你和你的才华都难以取替,我很需要你啊,李问。
*注:Han van Meegeren(1889-1947),20世纪最传奇的古画伪造者。
04
最让收藏家和博物馆惊怕的是什么?是他们自以为价值连城的珍宝竟然会化成梦幻泡影。藏品有凶险,收藏家无不祈祷未来得以消失的犯罪艺术,却也从不忌讳谈起过去林立的赝品工艺。假画也照样可招摇过市,其中必不乏欣赏与崇拜。
“你知道吗?”画家在牛皮画纸上速写,眼神不时掠过五步远外那个正在烘画的青年人,青年专心埋首于手头的仿画,并没有注意到对方不那么隐秘的举动,“两年前,我很幸运地邂逅过你的像真画——Knight, Death and the Devil曾在Petroff Gallery转售两次,那幅假丢勒被你的经纪人贴上了‘赃物’标签,因此没有一个收藏家敢在入手后请专家来鉴别真伪。天意让我偶然在一个南美暴发户的书房里遇到你的画,这才花下巨资买入手。”
“你明知是假货。”李问暂时关掉了嘈杂的音源,眼睛却依然黏在画上,“却找上了我。”
“你有真才实学。又可能是主引领我选了你。”
“我讲过无数次,我只是个做假画的。你花钱雇我,我攞钱办事。”
“好吧,我的失误,不是我选了你,多谢你选了我。”
静止的时光里,他们之间心照不宣,一个扮画师一个扮模特。沾染尘俗的旧格仔衬衫下的李问看似身材平平实则内蕴丰富。画家希望他多有机会站在全身镜前,将自身的力与美作为艺术品一般供人欣赏。
“比起国画和油画,你更擅长铜版画。”
“不是擅长,而是‘更钟意’铜版画。”
“喜好来自天赐,亦囿于天赐。”
看着李问逆光坐在窗口,只身融入窗外那座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远景,画家脑中遍布奇思,想象他站在拱顶上,兴许他可做飞天大盗,自主伸缩体型,从通风口悄然钻进内室。他善于在明亮空间里写生,建筑的外在和他的内心一样清晰明了,进入空间,空间向他与他打开,肌与骨构筑起廊道和阳台,血是蜡,肉是毯,神力在于建筑,人体也置身建筑。
家庭并不是二人应当细讲的话题,但画家总是没有丝毫忌讳,他讲得真情实意,难免动容落泪,好似经典都出自于他的父辈。他说,老豆最锡(*疼爱)我,他教我好多东西,但他有一点教错了,他认为假货可以做得比真的好,而我认为,假的永远不能作真,但真的却可以作假。你与其跟人打听我的家族,不妨直接来问我,我不怕讲,我生父是当初为了唐人韩幹那幅《照夜白图》而死。在得到这幅真迹之前,他就被至亲出卖,死在荷兰。——此画几经周转,最后落入藏主Sir Percival David*手中,我再也没能找回那幅画。
即便他藏有令人眼红的万千珍宝,但真真假假,我们又怎知其中的区区一幅《照夜白图》是不是区区一张命纸呢?
李问细听入神,鼻梁凝成汗油,镜架悄然移位,他回神脱下眼镜哈一口气,腾出衣袖上一片洁处擦拭干净,又架上鼻梁。画家伸出双手轻托李问的下颌,嘴唇落在他眼前镜片上,留下湿润的印记,温柔而坚毅,好似康拉丁在刑场上亲吻巴登侯爵腓特烈的头颅。李问不知画家透过镜片吻的是他,还是他自己。
“你估一下我给你画了什么?”
李问从未翻过画家的绘本,今日才得以一见,随手拈过几页素描,尽是些横陈肌体,细致又露骨,一页页看得他耳根通红;他本不至于迟钝,又怎么不知画上画的是谁?然而他们从未赤诚相视,又怎么知道对方构造与细理?想必画家观察力和李问同样犀利,明似观火,连毛孔和汗毛都能洞悉透彻:他仅存三十年的骨与肉,又哪里来的四百年风与霜?有更高于恶于画家者,大可用尽X射线,显微镜,荧光镜,放射线透视照相,化学试剂,千万种鉴定手法,无一不是生割硬劏直到水落石出,最后昭告天下画界:原来画师不过如此,假梵高是真相,真李问是本人。
直到最后一页,原来是画家照着李问的脸拟的一幅《手提歌利亚头的大卫》,他在画中的长剑剑身位置上写下了“Humilitas occidit Superbiam”——“卑贱灭杀高傲”,更令他困惑的是,歌利亚的头是李问的头,大卫的脸是李问的脸,换脸之举极其不协调。
古怪的拼接技巧。画家解释说,这就是大卫,这就是歌利亚,这幅就是真迹,只要没有人见过真的,只要有人信,那这就是真的。
只要有人认为它是真的,那这就是真的。李问不明所以地点头认可,崇敬与憧憬之情迸发出来,他双目因熬夜而布满血丝裂痕,此刻也看起来熠熠生辉。但它们并不是原作,也没有相似之处。
时间回转。画家低头速写,李问起身装裱,包装出货。二人并行不悖,如若一体。一人把另一人的恐惧无数次在画册上演练。正如同他每一次兢兢战战地伪造古画一样。
*注:Sir Percival David,20世纪著名的收藏家。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镇馆之宝唐代韩幹《照夜白图》及诸多中国珍品都出自于他的收藏。
05
香港人多楼少,大厦推旧楼。无形中有一双和泥的的手,将幢幢大楼捏得又高又细。
下机后暂得空闲,他重新冷静地回到那个灯红酒绿的旧城区,亦觉索然无味。台风过境,龙舟水泻,积水从街上的排水道口冲刷而下,掉进无底的坑里去,天气一热,人潮从大楼小屋里涌出来,泼到干沥的街道上,顿时暑气四散,热浪蒸腾。
市民照常返工,毋须指望有新一号台风,李问极希望台风飓风席卷这座城市,最好是拔地而起,清扫干净。
他不能总是出现在白天里,他也是极想离开这个以及无数个令他失意的城市的。当他再次表露不悦时,便想起画家说的话,这个地区是全亚洲最病态最颓丧的城市,但是她的魅力也尽数于此,他们可以留下,也可以离开。
06
一路上,李问并没有忘记今日的邀约。画家邀他到私家厨房,说要专程为他做顿好饭。一小时后,李问搭乘巴士光临豪宅,进门看见颇多藏品,他来不及细看,就瞧见画家在亲自斫活鱼,眼见他手执尖刀剖开鱼头,正中鱼心,腥味像小喷泉一样溢出来。草鱼尚未死透,一口一口吞食氧气,似是以血止渴。
李问瞧他指缝漏出红,浸湿了无名指环,问它来由,原来那不是婚戒,而是权戒。
他问他这戒指可不可以呼风唤雨,画家说当然不行,权戒招不俫钱财。他们聊着天,说起前几年港元贬值,钱币即使是绣上跑的狮子走的麒麟飞的凤,也是一无所用,现在美利坚的富兰克林最是值钱,时机不等人,值钱的东西不要白白送给美国佬来造,要等我们造。资本世界,见钱眼开,有人求财也有人生财,我听说近期流行假钞制作,风险高、成本高、利润却也诱人,引得亡命之徒蜂拥而去时,殊不知有另一道大陆财路可走——大陆文艺市场刚刚破晓,那里遍地古玩,遍地黄金,我们大可去捞第一桶金。
画家洗干净手,慷慨地给李问点了一支烟,暗示在这吞云吐雾不打紧,厨房绝对没有装火警。李问尽管不嗜烟,但还是低头接火,抬眼见烟雾跃升,随着画家侧过身时四散而去,这时李问想起上个月和他同游内陆江河,游艇摇摇晃晃,江面水雾缭绕,一幅朦朦山水写意画映入画师眼中,好似印刻在廿元人民币上的图案。
彼时的画家从他眼前抽走了纸币,惊喜地按住李问的手,望前山一指:你看看,雾散了。
此刻的画家直起腰,自他对台抽身而出,火机合盖,烟消雾散,李问窥见了一具意想不到的尸体。
台风中的眼,电视机前的眼,人群中的众生眼,以至料理台上的鸡鸭鱼眼,也齐刷刷聚焦过来,瞪视他,望穿他,犀利又惊悚,令他无所适从。
他往后趔趄一步,只觉喉咙里一阵发酸发呕。画家看起来面露愠色,他收回了视线的吻,招来怠慢的伙计把料理台后的尸体拖走。他曾教他体验森林狩猎,猎者并非勇敢,只是走运,他们捕猎时碰见的某些东西,能够看得到第一眼,却见不得第二面。只见那下属将尸身双手往上一提一拽,眨眼间的怖相划过,留下长长一道血污。
李问夺门而出时,回忆不起他曾经看见什么,只混混记得是一条草鱼误撞一凶杀现场,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嘎吱一声车胎刺响,画家驾车到临,他来得很及时。摇下车窗跟他好言道歉:“不好意思,吓到你。‘那位’是从英国追过来调查赝品的探员……你有危险,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
他在心里尖叫,大张的渊口要将他大脑吞掉:天主护佑!他不是收藏家,他只是个刽子手。他斩了人,他也准备要斩我!
身后的别墅被火舌淹没,顷刻爆燃,烧起一片晚霞。
地面隆隆震颤,他捂住耳朵呜咽一声,画家眼明手快将他拉进车里。李问抖个没完,他不敢坐副驾驶位,只得爬到后座,舌头像沾水的死绳结,不愿抢发一语。画家启了车,透过后视镜静静地望他,无声催促着李问张口表态。
07
阿问。
“你做过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开口,他连讲三遍。
“你看见了,他为你而死。”
“你杀了他,他因你而死。”
画家从驾驶位转过身,脚踩油门,与冲天火光背向而驰。窗外风景好似拿刀打横割开抽象画布,从山林到街区,斑斓五彩迎面向两厢泼散。
“你要知道,你负有责任,如若他知你作假,你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你明日就同我离开香港,这是帮你,也是救你。”
“我不同你走,我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没见过,你不要拖我下水。”
“如果换作是你,你不会杀他?”
“换作是我,我会选择金盆洗手。”
“你真是不懂你自己,阿问,你没得选,不如试问你自己,不作假又要如何搵食?”
“我不能够只靠作假搵食,何况现在已经死了人。”
“但你觉得享受又痛快。”
“Bullshit!你狗屁不懂,我只系憎……我憎,我好憎作假!”
我好憎我没有天份
我好憎我只会作假
我更憎你找到了我
你在做什么,你又在做什么,你做不了什么。
李问失声大喊,一脚蹬在前座副驾,车身惶恐而笨重地抖动,幼稚无力仅致车椅受罪,也无法辩服对方。
汽车骤停,车轮划开又一声破音,他应声闷头撞上前座,椅背的脚印回敬到他脸上。后座车门打开了。
“你真是懦夫。”
画家探过手来揽住仍惊魂未定的年轻人。一切无事,一切照旧,阿问,有差人来捉你,我替你解决,我们一起解决。他轻抚他的头颅,一个好似胆细怕事的操戈者,一个好似强大自信的牧羊人。李问掩着面,只听他嚎不见他哭,甚至没有掉下一滴泪,情绪一如他干涸的大脑,不剩下丝毫的水分。他抽着气说:“我一点都不想在此处埋没,就算是死不是死在这。我要离开香港。”
“空路管制严陆路设卡多,你要自己游出维港?”
“你是不是要等我报警捉你。”
“你不是兵亦不是贼,你只是画佬,你返不得港,你见不得光。”
“老板,你是主谋,我充其量是帮凶。”
画家十分无赖地叉起手,准备关上车门:“主谋退出游戏,等人来查帮凶,那就只能双双入狱囉。”
李问扳住车门来追他:“直到那时,恐怕你也活不过暴死狱中的一天。”
“在那之前,我同你一起仿完一幅惊天狱作Knight, Death and the Devil*,实红。”
他们和解,他们四臂相缠,两颈相交,一颗心齐齐跃跳。
“那你擅自出狱了怎么办?”
“——那就寄给我一张手绘邮票,一幅画像。”
“话不要多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得喇。大个人了还在鬼叫。手脚长你身上,你想几时走就几时走。”
手上钻珠碰响。他嗅到他满手鱼腥。他们各怀鬼胎。但即使是这样,画家依然尽职尽责地编织未来,他是个好蜘蛛。而李问像守活寡的佩涅洛佩,不断拆烂编织完工的布匹。
“你应承我,我们永远不回来。”
“应承。只是这次不要再做假画。”
*注:荷兰画家Han van Meegeren曾大量伪造荷兰著名画家Vermeers(1632-1675)的画作,在他因被指控卖假画给纳粹而入狱后,他不得不在狱中现画维米尔的《少年耶稣与长老》以求自证清白。
08
哭得累了,李问已经听不见爆炸声、雨水声和老鼠噬纸的声音,他眼眶干涩,躺在报废的副座上睡了半小时。画家又一次发动车子,开启了第无数次旅行,无数次圣地巡演,无数次赝品流通。犯罪艺术过于畸形,无数贵重的艺术珍宝亦都因此变成轻贱的艺术次品。
“一个荷兰人Han van Meegeren,仿造百年大师Vermeers的作品本应是艺术史上的一大丑闻,可谁也没想到,一个艺术罪犯竟可以变成民族英雄。”
画家稳稳当当握紧方向盘:“他只能坐监荷兰,而我们要远走加国。”
果真这样吗?李问坐起身,直愣愣目视前方,他轻瞟后视镜,听见车后警笛大作:“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在加拿大只抢到两桶油墨,失败。我的相片被加拿大配电塔监控拍下,失败。我在金三角的交易被整得两败俱伤,失败。我们被自己手足背叛,失败。现在我被差人穷追猛打,也是失败。”
“记得,都是重大失误,但不缺解决方案。”
“你说假画总有被发现的一日。而事实是,我们早已露过多次马脚。因为我们每一次选择都是错的。”
“你搞错了。”画家没碰见过他这幅模样,他一手控车一手拔枪,稍一加笔就能将疑心变成戏谑:“阿问,你和你个名一样,问号好多,问题百出。我认为,一个人在他的舞台上将事情做到极致就是艺术,造假可以继续,做什么都可以继续,继续就不会失败。”
警笛盖过天,他不得不大声讲话,但李问总是很少大声讲话的:“不是。我们总是失败,我们之所以一直失败,是因为赝品作家永远作不出真的。”
“只有作家承认真实,赝品才会真实。”
没见过真品真实,又怎么能万无一失地将赝品偷龙换凤?“有一个疑问一直在烦扰我。”李问凝视着后视镜,他只看见画家半张脸,“赝品确实存在——你本人真实存在吗,‘画家’?”
画家突然笑了,神色却和李问一样凉薄:“你明知故问。赝品可以不断揭刻,原作却独一无二。”他脚踏油门,车子盲目疾驰,“你是最顶尖的艺术家,但你根本不确定,所以你作不了真,你不信,所以你的假画一文不值。如果我这次一死,你照样不信,你仅仅能够确定的唯一一点是:你是真,我是假。”
“你是真,我是假。”
李问与画家同时说出这一句话,字字重叠好似回声(echo),他虽不忿,却也面色不改,他明白他原本可以比用笔还要精进,何况他早已不是使枪的新手:“我认为,我们不应再继续做假画了。”
赝品本没有价值,是真迹赋予它价值。赝作家本没有价值,是其造的假赋予他价值,这不是艺术行为,只是亘古不变的逐利行为。“——现在我有新思路。”他毫不犹豫朝驾驶座扣动扳机,开下第一枪,“我想这一次是对的,我们可以用画造钱。”
最后他听见对方说:
切记,我死之后,不要再留下任何一张像真画,你要替我将它们如数烧掉。
他们的死是我们的恨,而我会一直存在。
那是第一个一九九五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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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这篇来自去年末突然冒出的想法,拖到今年才动笔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