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养



白发的猎人在月色下匆忙追上身前那抹小巧的灵活身影，不禁因为预料外的冲击而抿住了呼吸。



身为一个擅长获取信息的优秀猎人，米哈伊尔不止一次听闻吸血鬼现任的王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孩子的情报。然而冷酷的复仇者从未想过这会和他扯上什么关系，米哈伊尔在内心深处狠狠地唾弃了下他恨之入骨的禽兽不堪入耳的恶趣味，诅咒着对方迟早有一天会下地狱。
直到接到这次猎杀贵族种的任务，身为远程支援的米哈伊尔在威拉德——他所隶属的猎人小分队的队长，同时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絮絮叨叨地反复强调了一个星期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扛上了那把姑且是属于他的远程狙击枪。身为一只天狼，武器的使用会降低自身感官的灵敏度。米哈伊尔在执行任务时总是更倾向于选择近战型的匕首与敌人近距离地硬拼，为此不知被自家小队的同伴私下里念叨了多久。



“你总不能拎着你的那两把小刀跨过两栋楼去击杀那群吸血鬼。”

菲利普苦口婆心地劝道，为了具有说服力随手一挥举了个眼前的例子。可惜话还没说完，这位队伍里最年轻的狙击手就瞥见对方一个跳跃直直冲了过去，手起刀落几个回合便用实际行动反驳了他。末了不忘甩干净刀上的血，翻身轻松跳了回来。

“——我可以。”

你厉害。说不通。告辞。
金发的少年明智地闭嘴选择沉默，低下头去泄愤般擦着手里的枪管。所以说他讨厌天狼这个种族，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让他感到不爽。



透过瞄准镜瞥见那一抹幼小的身影时，米哈伊尔清晰地听见了理智在自己脑海内炸裂成粉末的声音。
还不到他胸口的身高，卷曲的黑发在额角处沁出一点白，稚嫩的五官，却透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冷漠。那是日夜徘徊于自己梦中的模样——那一天，向着山崖下滚落而去的孩童焦急地呼喊着哥哥，喊声隐没在沾满鲜血的冰天雪地里，最终没了声响。
对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向他埋伏的这个方向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那是一双属于吸血鬼的、漂亮的血红色眼睛。

——天杀的叶夫格拉夫。

天知道米哈伊尔在那一刻有多么想将那位高高在上的吸血鬼之王碎尸万段。
下一秒，白发的猎人便丢下手里沉重的枪械，不顾队友的呼喊闷头冲入了浓重的夜色里。



等到米哈伊尔一身伤痕抱着一只昏迷不醒的幼年吸血鬼归队的时候，威拉德差点就要向队里的其他成员发布紧急寻人任务了。上了年纪的教授瞪着对方怀里的孩子，嘴巴开开合合了老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震惊于自家队伍里的猎犬逮了一只活的吸血鬼回来，还是先担心对方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血肉模糊的伤口。
反倒是一向特立独行的青年率先开口，算是给出了一句模糊的解释。

“……我弟弟。”

米哈伊尔的嗓音中透出少见的疲惫。变成吸血鬼的小狗显然没有认出他，却敏锐地嗅到了他所拥有的另一个身份——猎人。牙齿爪子齐上的吸血鬼幼仔虽然对身经百战的猎人来说构不成威胁，奈何面对自己久别重逢的年幼弟弟，米哈伊尔无法下重手。最终，从未在与吸血鬼的对战中落过下风的年轻猎人被伤了个体无完肤，才找到机会用不会痛的力道制住了对方。

等到威拉德好不容易将对方只有三个字的解释和陈年记忆里的细节对上号之后，惜字如金的白发青年已经抱着怀里的人去了自己房间，并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视。无论是吸血鬼还是天狼都有着异于常人的强大恢复能力，心神俱疲的教授忍不住叹了口气，比起担心闷在屋里不出来的那两个，他不如先忧心下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向面前溢满了好奇的小队成员作出解释。



安排给米哈伊尔的房间不大，容纳两个人却是绰绰有余。对资金有限的V海运来说，小队成员已经习惯了两人一屋的规定，奈何菲利普在和米哈伊尔呆过一晚上之后死活不愿意再与这位凶神恶煞的队友共处一室了，激烈抗议着换了房间。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下半辈子都活在噩梦里。”

金发的少年心有余悸地丢下一句话，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跑出了房间，留下白发的猎人一脸无奈地站在原地。他只是在夜里习惯性醒来警戒了一圈，似乎把他曾经的室友吓得够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半夜睁开眼，看到你的队友用一张布满伤疤的脸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瞪着你，还能够波澜不惊的接受能力。
不过现在，米哈伊尔十分感谢他能够自己一个独占一间房间的安排。将失去意识的吸血鬼幼仔小心地抱去床上，仔细查看了对方的伤口。眼前最为熟悉的脸庞几乎没有留下时间的痕迹，依旧是他无比珍贵的记忆中那个懵懂单纯的模样。闭上眼睛的吸血鬼表情安逸得就像一个睡眠不足的普通小孩子，除了眼角下浓重的淤青，和嘴角附近还残留着的鲜红血迹——很显然不是属于吸血鬼自己的血。

“尤拉奇卡……”

自语般喃喃念出这个已近十年没有呼唤过的名字，陌生的音节卡得青年嗓子哑了一下。米哈伊尔伸出手去，指尖碰触到的冰凉提醒着自己对方早已不是人类的事实。失而复得的兄长怔忡了很久，才堪堪收回手指，转身去处理自己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口。
身旁的人站起的瞬间，躺在床上的幼年吸血鬼，紧闭的眼皮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



“啪嗒！”

手中的药箱因冲击而摔落，绷带和乱七八糟的药品散落一地。白发的猎人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掏出，就着被攻击的姿势伸出一只手臂挡了一下——那上面此刻，正悬空挂着一只眼瞳赤红的小狗。

“醒了？”

獠牙隔着厚重的衣料深深刺入肌肉，如血般鲜艳的瞳眸恶狠狠地瞪着他咬住的敌人。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样，幼小的吸血鬼猛然间睁大了眼睛。赤红色渐渐被晴明的天蓝色所取代，尤里——年幼的吸血鬼眨了下眼睛，隔了半晌，又眨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似的挣扎着松开了嘴。
结果，慌乱的小狗完全忘记了自己悬空的事实，张嘴的瞬间便跌落了下去，被自己十年未见的兄长伸过另一只手捞了个正着。

“哥、……？”

不似孩童的暗哑嗓音。尤里拼命地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了。然而到了嘴边，却只能艰难地卡出一个似曾相识的断续发音。他被自己的哥哥熟练地用一只手托了起来，按在怀里走向床边。过于冲击的发展刺激得年幼的吸血鬼大脑嗡嗡作响，让尤里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记忆里最珍贵的那些时光。
黑发的孩童有些懵懂地任由他多年未见的兄长安置在床边坐好，然后愣愣地看着对方回身去收拾那些打翻一地的药品。白色的长发覆盖在肩头，随着对方的动作轻微晃动，左眼的眼角下，有着自己最为熟悉的那道疤痕——过了整整十年，他的哥哥早已经成长为了一位挺拔的青年，几乎让他认不出了。和自己，和被吸血鬼之血所诅咒的自己不一样。

——他的时间，被这该死的血液，永远地固定在了十年前的那场悲剧发生的时刻。

尤里安静地垂下眸子，嘴里还残留着属于他兄长、属于天狼的血的味道。和以往他所被迫喝下的那些鲜血不一样，年幼的吸血鬼居然从口中品出了一抹怀念的雪后松原的气息。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直到房间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踱到自己身旁。

米哈伊尔有些好笑地望着自从坐在床上后便再也没出过声的小狗，模样乖巧得如同他们还在狗镇时，每次犯了错心虚到不敢吭声，别扭地避开他视线的那个令人担心的弟弟。他忍着笑意坐到对方身边，将重新整理好的医药箱放到一旁。

“伸出手。”

尤里乖乖地听从对方的命令伸出自己的胳膊，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谴责般瞪了回去。年幼的吸血鬼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流露过这样明显的情绪了，他只是坚持瞪着对方，眼神里透出阔别已久的属于天狼的执着。
比起自己微不足道的擦伤，更应该被好好包扎的明明是满身血污的你。尤里几乎要不满地大喊出声，为什么哥哥总是像这样忽略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这样对待一个明显是死敌的吸血鬼，为什么不问缘由，为什么加入了猎人，为什么……还活着。
可是他哑着嗓子咕哝了几声，终究没有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幼年的吸血鬼跟着叶夫格拉夫太久，早已经习惯了对抗般的沉默。除了因被动发狂而发出的咆哮，尤里几乎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上次发出正常意义上的词句是什么时候？是在梦里痛苦地哭喊着妈妈，还是念着哥哥的名字自噩梦中惊醒？那些不愿再次回想的记忆太多，和兄长的重逢如同梦境般不真实。黑发的小狗委屈地撇了下嘴，罕见地露出一副快要快出来的神情。

然后他被多年未见的兄长紧紧地按去胸口，抱了个满怀。

“听着，尤拉奇卡。”

他的哥哥，他最思念的兄长用他无比熟悉的声音压去耳边，一字一句地缓慢说道，

“这不是你的错。”

每一个字都仿佛雨点一样落在尤里的心脏上面，敲击得他胸口紧得发疼。对方的体温烫得他有点难受，明明是过去怕冷的那个自己最喜欢的温度，此时却让他有种想要逃开的错觉。
等到如同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小狗终于抬起脑袋，却发现他的兄长闭着眼睛，突兀地失去了意识。他不安地用嘶哑的喉咙喊着对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尤里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先前他撕咬对方时条件反射地在伤口处注入了自己那属于吸血鬼的血液。

——而那个血液，是淬了毒的。

叶夫格拉夫当然不会将一个全身都是破绽的小崽子养在身边，他喂食尤里的那些血，全部都含满了剧毒。天长日久，看似最为无害的吸血鬼幼仔却成为了他私下里杀伤力最强的那一张王牌。尤里是他所饲养的犬，是他调教出的完美毒蛇，只一口便可以清除掉任何阻碍，看似软弱的外表是他最美味的伪装。



菲利普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被一只吸血鬼哭着抱住的一天。
天知道他只是好奇被队友捡回来的那个号称是自己弟弟的幼小吸血鬼，偷偷趴在门外想听听动静，却被突然推开的门板正中面门。还没从疼痛中缓过神，就被他所好奇的对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了个满怀。
小吸血鬼像是吓坏了，哑着嗓子用不成句的音节重复着救命和哥哥两个单词。被限制了行动动弹不得的金发少年手足无措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远远望见房间里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的白发青年，菲利普也不管抱着他的人是不是吸血鬼了，一把揪起对方的领子就冲去了自家队长和队员们所在的客厅。

“——教授！！米哈伊尔被吸血鬼咬死了！！！”



后来因为这句话被大难不死的天狼折腾得生不如死的小个子少年发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关心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队友了。



威拉德教授不愧是潜心研究了多年天狼族群的研究者，在众人鸡飞狗跳的混乱中冷静地判断出米哈伊尔还活着的事实，成功地稳住了差点在屋子里当场咬人的吸血鬼幼仔。
尤里的体质比较特殊，身为前天狼的他接受了吸血鬼的血液后，虽然停止了生长，身体里硬是保留住了属于天狼的血种。叶夫格拉夫不会做任何有风险的事情，他给尤里的毒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那些不会对天狼的血液造成伤害的种类。尤里在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的哥哥是一只天狼，他无法想象如果他亲手葬送了对方的性命，自己将会做出什么举动。
米哈伊尔过了几天才从昏迷中悠悠转醒，醒来就看到自己外表尚且年幼的弟弟趴在自己床边，哭得眼角通红。一瞬间他还以为在自己睡着时对方被身为猎人的自家队友们欺负了，却不知道在他失去意识的期间，他的队友们差点被眼前的这只呲牙咧嘴的红瞳小狗一口送去见上帝。



米哈伊尔比预想中还要更快地恢复过来，没有留下任何的后遗症。菲利普曾经羡慕地吐槽这简直是哥哥专属豁免权，结果被一大一小兄弟两个冷冰冰的眼神给吓得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尤里的住处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了米哈伊尔的房间。除了睡觉以外，其他时间这只新来的小吸血鬼和他的哥哥也几乎是形影不离。多萝西娅曾善意地揶揄米哈伊尔多了一条小尾巴，被对方颇为有些得意的神情给堵得哑口无言。



猎杀吸血鬼的队伍里多了一只吸血鬼，无论哪种意义上来说都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接受的事情。除去立场等各方面因素，最大的问题来自于血族的日常进食。无论谁都不想冒着被啃了一口就有可能丧命的风险去友情献血，当然看米哈伊尔的架势，他有可能让队友在献过血之后强制性物理丧命。菲利普揉着自己那天被门板拍得依旧红肿的额头，忍不住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没有人想要跟你抢，然后被白发的队友面无表情地拎着领子丢出了房间，顺便锁上了门。

——你丫的绝对是在报复那天我拎你弟弟来着！！

小个子的金发少年气得在门外不停跺脚，并恶狠狠地决定今天自己要把特意留给对方的甜点，一个不剩地全部吃光。



尤里乖巧地坐在床边，望着他的哥哥落锁后朝自己走过来。米哈伊尔停在自己弟弟身边，蹲下身子，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将自己的领口用一个利落的动作扯开。
红眼睛的小狗喉部忍不住“咕咚”一声，惹得他的哥哥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小馋猫。”
“我、不是——”

米哈伊尔看着面前的自家弟弟瞬间羞红了脸颊，气急败坏的样子像极了以前、自己背着妈妈偷偷用糖果逗他的时候。白发的兄长宠溺地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像是时光没有在两人之间留下任何间隙。他还是当初那个宠着对方的好哥哥，而尤里，仿佛也只是个迷路了多年终于回到了家人身边的年幼孩童。
然而并不是这样。一切在失去之后早已改变了应有的轨迹。尤里沉默地垂下眼睛，漂亮的天蓝色眼眸被代表了吸血鬼的颜色一丝一丝染成赤红。他抽动着鼻子蹭去自己兄长的脖颈，在对方温热跳动的血管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自己小巧的舌尖轻轻舔了一口。冰凉的触感让米哈伊尔条件反射地颤动了一下，呼吸喷洒在颈间，他却迟迟没有等到预料中被吸血鬼的尖牙刺破皮肤的疼痛。他的弟弟突然推开他的脖子，赤色的眼瞳近在咫尺。

“哥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白发的天狼听到他的弟弟用不似以往的轻柔语气低喃，暗哑的嗓音将两人竭力想要避开的缝隙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纵使外表还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在黑暗中浸泡的十年早已让他的内里变得肮脏不堪。尤里伸出手去抚上对方的唇角，然后在自家哥哥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咬了上去。
吸血鬼幼小的獠牙刺破柔软的舌尖，铁锈的味道一瞬间溢满口腔。米哈伊尔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感顿了一下，随即配合地任由自己的弟弟像个贪吃的小狗那样堵上了他的唇，用力吮吸着他口中的一切。
直到吸食血液的力道逐渐减轻，白发的猎人才用他带着刺痛的舌头游刃有余地夺回了主导权。尤里被口中突然加强的吮吻刺激得呻吟出声，在自己哥哥熟练的技术下被吻得喘不上气，硬是推拒着对方的胸膛结束了这个完全变成了其他意味的进食。

“不是小孩子了，嗯？”

米哈伊尔满足地舔着自家弟弟嘴角残余的血迹，带着笑意的语气喷在对方鼻尖，让年幼的吸血鬼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然后他便被不服输的小狗凶狠地扑倒在床上，开始了第二轮没有吸血行为的“进食”。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尤拉奇卡。

因为缺氧而迷迷糊糊地靠在对方肩头喘息的时候，尤里听到他的哥哥俯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黑发的小吸血鬼将脑袋埋去自家兄长的怀里，偷偷攥紧了身前人的衣角。





菲利普心不在焉地搅着面前的咖啡，时不时用眼角偷偷瞥向对面依偎在一起的两人。

……怎么觉得自打从房间里出来后，这两兄弟之间的互动就黏糊糊的。

金发的小个子少年将叉子上的蛋糕一口气塞进嘴里，在甜到发腻的味觉里不适地眯起眼睛。
嗯，一定是我今天吃了两份甜点产生的错觉。
这么想着，菲利普在自家队友几乎能够杀人的瞪视下停下了进食的手，将属于尤里的那一份甜点乖乖让了过去。



END

菲利普：我受够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