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时，涩谷中央大街人来人往，高楼间结起火树银花，巨幅广告牌炫彩夺目。电影院前人头攒动，那个著名的导演出了新作品，不管电影迷还是演员粉，抑或只是好凑热闹的路人，都加入了购票的列队中，而几个放映厅里巨幕已经放完开头曲，正在缓缓推入剧情。
她本以为自己对推理剧没兴趣，然而开头曲前的序幕就已经调起了她的好奇心。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这场多国之间互相协作互相暗算的国际大案会朝着哪个方向发展，她和在座的其他观众一并充满了期待。放映厅里的窃窃私语声少了，咀嚼爆米花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她左边的男人却兴致缺缺。明明是男人邀请的她。
故事里的特工组织，在打入敌方阵营的同时，还要清查自己的小组里哪些是敌方埋进来的眼线。看上去是向无间系列致敬，实际上在情报斗争一点确实多少继承了该系列的精髓。但导演似乎并不满足于拍一部纯粹的特工片，而是加入了更多大片才有的画面，于是便出现了清纯可怜的犯罪者家属，万分信任但实则是双面间谍的童年好友，以及主角和这两人之间明争暗斗明秀暗撕的华丽三角恋篇章。
影院里不时传来笑声。在紧张的特工情节里偶尔插入的爱情喜剧，或者说丑剧，是有令人身心放松的功效。
她笑到一半，偷偷观察男人的反应。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是没有想法还是不耐烦。
大概是背离了男人的期待。从男人之前的话语中能听出来，他看过这个导演的每一部作品，每一部都是制作精良的严肃推理片。这正如买了一张本格推理的门票，进门后却发现是超能力使者大对战，换了脾气不好的观众可能已经骂街走人，不像男人至今还维持着风度，百无聊赖地每隔五秒钟睁一次眼。
她见男人对剧情毫无兴趣，暗自窃笑。她倒觉得剧情十分有趣，尤其是男人明显看不下去的三角恋，在她看来格外扣人心弦。男主角对谁都在说谎，对好友也是，对无辜的犯人家属也是。反过来，他从两位女性那里收获的同样是十顶十的谎言。然而谎言下藏着是赤裸裸的真心——但那真心在子弹鲜血面前有什么用呢？
犯人的妹妹蒙骗警察试图为哥哥洗罪，然而最后既没能救回哥哥，也没保住自己的性命。悲愤的男主角为了一个罪犯对好友枪刃相向，但那名好友才是真正蒙受冤屈的一方。最终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男主角茫然地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跟上来，也没有一个人在这里等他。
那一幕是嘈杂喧嚣中最惨淡的悲凉。
她将手帕翻到背面，用尚未浸湿的地方擦拭眼角的泪。演员的演技和配乐相得益彰，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她被音乐打动而流泪。她顺带又看了看男人，他打了个哈欠。


他知道女人都喜欢看爱情片，也知道他自己不喜欢。但非要被按在椅子上从头到尾看完一次，才能彻底明白贯穿于整个故事的主线索只有两个字：无聊。情的爱的太虚幻，感性引导的东西没有依据，今天爱到撕心裂肺明天就能恨到锥心刺骨，大后天又是爱到撕心裂肺，这种无聊八点档他在纽约警察署实习时就见过太多，影视作品更像是这些激情杀人——杀人两个字前面那部分的打包合集。
男女主角相爱。从小到大都相爱，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是相爱。非要等一方离开，一方奄奄一息，一方魂归天堂，才能让活着的一方意识到刻骨铭心的爱情。创作者们都喜欢开这种最恶劣的玩笑，一定要在追悔莫及的时候让角色醒悟，醒悟到这醒悟非但毫无意义，并且更是无可挽回的悲伤之源。
他不喜欢这些。倒不是不喜欢爱情戏过度拖沓，他将其归则为该做出判断的一方，尤其是男性没有及时下决断。他就不一样，该做抉择时堂堂正正地依照本心做抉择，丝毫没有悔意。
大概感觉到肩背有些僵硬，他放松双肩，不自觉打了个哈欠。借此机会他的注意力脱离出来，看到他的恋人正在擦眼角，还是用手臂挡着，偷偷摸摸的样子像是在做贼。他知道他的女友泪腺禁不住刺激，其实她很容易哭，很容易流泪，但她总不希望他知道，像是莫名将他从某个范围中排斥出来，这让他很不乐意，又无计可施。
他决定装作没看见，不然她又会施展不知跟谁学的瞬间变脸功夫，挤出笑容强装没事。
手帕是女人收到的生日礼物，唯独这件礼物她喜欢的不得了。手帕边角纹有制造商的名称简写A.M.，刚好与女人的名字首字母一致。送礼物的不仅早就发现这一点，而且小声对女人暗示，不仅现在有用，将来说不定也能用。
那天女人脸红的样子很可爱。一番笑闹之后，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样子，更可爱。
这导致每次他看到女人拿出这条手帕，都会想起那两个字母之后更深的寓意——只可惜她的朋友没猜到，诸星是个假名。
他看着女人将手帕叠起收好，放了半个心，继续走神想些电影以外的别的，意识云游千里。他没看到女人叠起手帕时也看到了那两个字母，他没注意到女人一瞬间黯淡的神色。女人抱住双臂，不让他注意到她在发抖。他当然注意不到。女人仍是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凝视着手帕上的字母，一狠心似的将它塞进提包最底部。
音乐声响起，电影逐渐接近尾声。距离剧终不到15分钟。
女人第一次和他看电影时曾说过，影厅里灯重新亮起的一瞬间，她以为天亮了。他当时回答的是，天一直都亮着。


时过境迁，她在街上看到那部电影续作的巨幅海报时，恍惚间仿佛观看前作还是在昨日，而一夜之间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算来已有三年，三年的时间里，原本受欢迎的作品续作却频频难产，导演与电影资助方争执不断，续作拖到三年之后终于问世。但据制作组访谈所说，拍摄总共不超过十个月。剩下的时间，怕都是浪费在无意义的交涉扯皮上。
从海报看来，依旧是那人不喜欢的大杂烩风格。他一定不喜欢，也一定不会提出要看。虽然连他如今在哪里都没有丝毫头绪，她却凭三年的相处如此判断，并且更草率地做出下一步行动：既然他不会看，那就自己去看吧。
电影院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她从来没觉得人群如此吵闹。细细想来，似乎因为换到往常，她应该是和男友谈笑不止去吵闹别人的一方。
明明只是初秋，她却觉得尤其冷。两边的位置都没有空下，她却觉得更冷了。
电影开始了。还是那个他曾经非常欣赏的导演，正因为拍了前作那部老少咸宜的商业片，背离了推理片导演的初衷，从此被他拉进黑名单。还是那些令人惊悚的视角，使人胆战心惊的剧情冲突，为之一笑的温馨时刻，不自觉屏住呼吸的枪战——但她也能看出续作充其量只发挥了前作百分之五十到七十的水准。记忆本就打了折扣，却连打了折扣的记忆也不如。这对于仍旧抱着回忆过活的人是多么残忍，她也只能对着亮白的荧屏苦笑。
最糟糕的是，这个新换的编剧连煽情都煽得劣质。她找出手帕，只是为了擦放松下来时额上的冷汗，借着荧幕光，看到了手帕一角上的字母。
A.M.
真是不巧，这家公司已经更名，再也不会有人送绣有她姓名首字母的手绢给她。
她突然觉得悲凉，独自一人来看一出不够令人满意的续作。前作虽说背离了推理迷的期待，但在商业领域大获成功，运镜剧情音乐等等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是一部五脏俱全的优秀商业片。但他不喜欢，也多少影响了她对影片的判断。而今的续作连她一个外行人都能看出不足，换了他肯定是不屑一顾。但是那样的前作——那些当时以为寻常，其实又珍贵又美丽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她用手帕捂住眼睛，依旧习惯性地掩饰遮挡这个动作。
快点结束吧，无论是无聊的电影无聊的编剧，还是无聊的现实与无聊的黄昏，全都结束吧。当年他和她对这样一部电影品头论足，这幅画面是多么的可笑。骗人者和被骗者，潜伏特工和犯罪组织成员，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看这样一出警匪剧，到底是多么荒唐。
如果这是一个噩梦，她希望醒来时回到什么时候？
电影结束时，影厅的所有灯一同亮起。灯亮了，外面已是黑夜。


看到续作的海报时，他犹豫过要不要踏进电影院。他发过誓不会再和她有来往，但是去看一部他们共同看过电影的续作，算不算是某种来往。
他没有犹豫很久，因为手里已经拿着零钱和单人的票券。
他想笑，狠狠地苦笑，惨笑，对着票券上微缩的电影海报。一部纯爱情片都能出续作，可他的爱情可能不会再有续作了。当年他曾经对整个类型嗤之以鼻，可是最后一败涂地的是他自己，他不仅战场上输了，感情上也是彻底的败者。从来都不是什么谁在利用谁，不是什么假戏真做，他从一开始就是被这个女人所吸引，到最后也是被她所折服，他不可能忘记这个女人，纵使她是敌方的人。
但正是他亲手毁坏了两人的结局。他在两个战场都以惨败收场。
在影厅门口他也在犹豫，时至今日怎么有脸看一部爱情片？难道要他学习别人的满分操作，然后反省当年错得多么离谱？可是没用，全都没用。他想破头都想不出能以怎样的方式再和她有交集，FBI不会准许这种事发生。
坐在位置上等灯光熄灭的时间里，他还在想，前作那么完美的结局怎么还能拍出续作。当时她说过，她喜欢这个圆满的结局。不知道日本上映这部电影是什么时候，她是否会看到。
灯光熄灭。他很快从镜头和剧情的暗示里看出编剧的险恶用心：只要将一对爱人分隔开，使他们天各一方，再添加几个有个人线路的配角，就能速成一部扣人心弦的爱情片。果然不出所料，半小时内前几排就有人吸鼻子。前排左侧的人抹完眼泪，满口袋找餐巾纸。
他右边的座位空着。如果她在，一定又是用那个手帕轻轻擦眼泪，力争不让他发觉。
那个手帕——他想起，自己看过那条新闻。公司更名了，现在的简称是A.A.。看到那条新闻时他本来想找点什么东西，然而仿佛当头一棒，他连自己要找什么都忘了。他竟然在想，她是否也看到了这条新闻；但很快就说服自己，她不会懂，那个女人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如果可以，他希望把带有这个缩写的饰品亲手送给她。
然而没有如果，有的只是影院里一个面容阴暗的长发男人，默默观看着荧幕上的爱情喜剧。


影院前人庭冷落，淡季没有多少大筹码重磅作品，上线的只有些不知名的文艺片，恐怖片，还有几年前某部商业巨制警匪片续作的续作，可谓是狗尾续貂，狗尾上又续了狗尾巴草。
一名路人看到续作之续作的海报，停下了脚步。他扶正眼镜，又确认一遍电影名，脸上浮起一抹笑容——如果皮笑肉不笑也能称为笑容。这不可能是一部叫座的电影，稍有判断力的人都能看出是在压榨这个主题的最后一丝价值，这名男人也这么想，他再次看向海报的眼中多了些悲悯的神色。
不知是在同情这个系列还是在同情谁，抑或同情不值得同情的自己。
他走了，口袋中有一个绒布小盒，上面绣着A.A.的字样。没有人知道里面的东西要送给谁，送到哪里。涩谷的街头日光笼罩，天还在亮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