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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巍澜】皮相

作者 : 啊呜制药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镇魂 赵云澜,沈巍

标签 巍澜

485 5 2020-7-28 22:37
导读
谈谈恋爱破破案第二则,原著向

  正午十二点半,烈日晒得沥青路起了火,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郭长城拿着赵云澜给的钥匙,小心翼翼把车停进学院路花园洋房的车库里,坐上电梯,蹑手蹑脚地开了门。
  特别调查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多天时间都很闲,属于典型的活少钱多离家近型工种。不巧领导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刚约了某位姐夫吃饭,就赶上所有人都出外勤。为了避免酒驾,郭长城只好赶鸭子上架,被沈巍和颜悦色地强压着去给赵云澜当了临时车夫——自从一名疲劳驾驶的代驾追尾磕破了赵处长金贵的脑门,沈老师就对这种看起来就不怎么靠谱的陌生司机充满了不信任感。
  ——于是他就给赵云澜找了个更不靠谱的。
  不靠谱的一群人自然有个不靠谱的头头。赵云澜刚把屁股放在酒店的凳子上,就想起需要姐夫签字的那份文件被落在了家里。临时车夫因此又变成了临时快递员,只能屁颠屁颠地从城市的这一头又狂奔向城市的那一头。

  郭长城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四下张望了一下,看起来颇像个初出茅庐的梁上君子。他其实在赵云澜乔迁时便随大部队来过他家,对房屋布置有一个大概了解,但毕竟是头一次单独上领导兼男神的家来,郭长城奇诡的脑回路居然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紧张。
  如果他的经验更丰富些的话,就能马上意识到这种紧张其实来源于房子本身的违和感——这屋子实在是乱得有些过头了——柜子抽屉都开着,书和文件夹散了一地。可惜郭长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公务员,对领导又怀有盲目的崇拜之情,乱成这样居然也觉得领导乱出了风格,乱出了水平,于是便只是小心谨慎地注意不踩到脚下的杂物,按照赵云澜的吩咐,摸索着向书房走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角就突然金光一闪。
  郭长城跟着特调处众人厮混了多日,跟死亡擦肩而过好几回,多少都比从前多了些灵敏,当即往旁边一避,堪堪躲过了一柄尖刀。
  那人蒙着半张脸,看不清长相。一招未得手,下一刀又继续刺来。
  郭长城这才看清楚刚才朝自己刺来的是什么,冒牌的梁上君子乍一碰上真货,当即吓得腿都哆嗦起来,看着迎面而来的尖刀一时竟都不知道躲。
  好在这弱鸡虽然不靠谱,高科技武器却是靠谱的。就在那刀将将要插入他胸口的那一刹那,他口袋里的电棒突然显了灵。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闪光照着那蒙面小偷的脸猛地直冲过去,瞬间便是一股糊味。

  郭长城吓傻了——赵云澜这异想天开发明的神器不管使多少次他都用不太习惯。这凶器能把铜墙铁壁炸成灰,要是用在不过一百来斤血肉的人身上……小郭瞬间不敢往下想了,看那蒙面人后退着捂着脸喘着气,不禁伸出手去:“喂……你没事吧?”
  谁知他这一伸竟然惊到了劫匪,那蒙面人堪堪捂住将要露出的脸,后退几步,竟从窗户上直接跳了下去。
  “喂!”郭长城急急地追过去,只见那人笨重地落了地,却也没回头,一瘸一拐地快速消失在了视线中。
  此时的郭长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拨给了他英明神武的领导。
  “喂……赵……赵处……你……你们家,进小偷了……”


  赵云澜回来得不算快。他先是不慌不忙地给已经完成任务的楚恕之打了电话,让他尽快去增员小郭;又遣了个小傀儡远程给沈巍传了封信,大致说明了下情况,嘱咐他万事小心;最后才礼数周到地跟姐夫告了假,承诺下次一定请客吃饭。
  一通游刃有余之后,赵云澜才拦了辆出租车准备回家。
  他心里有数。什么小偷会选择大中午的闯空门?多半是盯梢已久。他和沈巍都属于不用坐班的工作性质,别说中午,全天都有可能在家。这个小偷却能精准地挑中两人均不在家的时候入室行窃,想必是已经对两人的生活作息了如指掌。学院路坐落大学城,治安在龙城一向数一数二,没听说过最近有哪家有失窃的。冒着这么大风险,闯的是却是赤条条俩光棍的门,不管从收益值上考虑还是从万一被发现的人身安全上考虑,都怎么想怎么奇怪。
  ——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别的目的来的。
  赵云澜眯了眯眼,掏出手机给派出所的熟人打了个电话,请他们帮忙留意学院路附近脸上有烧伤痕迹的人。烈日当空,走在大街上还蒙着面显然比顶着烧伤还要显眼百倍。大学城是新修的新城区,监控摄像质量极高,查这么一个有显眼标记的人,想必不是太难。

  “赵处。”
  赵云澜进屋的时候,楚恕之正趴在客厅那扇巨大窗户的窗台上,仔细地观察那小偷跳下去时留下的痕迹,听人进来便头也不抬地打了个招呼。
  赵云澜没回答,他有些无语地看着地震震中一样的屋子,嘴角不禁抽动了几下。就算沈巍还没搬进他家时,他家也从未出现这等盛况。

  “是个老手。”楚恕之得出了结论,终于转过头来面对两人,“这楼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这人从窗户上跳下去后,先在一楼花园的顶棚上打滚借了个力,然后才从一楼又跳下去——不过练过的人是不会这么干的,这显然就是个惯偷。”
  “惯偷还好一点,他要是瞧上别的什么东西就麻烦了。”
  “瞧上什么啊,您的美色啊,您可省省吧。”楚恕之深谙赵云澜的套路,嗤笑了一口表明自己绝不中招。他越过郭长城的脑袋觑了一眼,发现赵云澜回来的时候没有关门,只能走过去压低声音道:“东西都在?”
  赵云澜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腰间,他本就准备拿到姐夫的签字晚上跑一趟外勤,所以大早上出门就把镇魂令带在了身上。至于其他的俗物就更不用提,他们家的两人,一个是两袖清风视金钱为粪土的风雅之士,一个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究极败家子,值钱的东西统共就那么几样,一眼就能看得到。
  “你觉得他是来找什么的?”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赵云澜捡起沈巍掉在地上的大衣,十分混蛋地说,“躲开躲开,靠这么近干嘛,我可是有夫之夫,不知道男男授受不亲吗?”
  楚恕之:“……”
  他最见不得赵云澜的这个鬼德行,险些夺门而出。
  “我工作资料一向放在办公室,家里只有普通生活用品,你沈老师就更是了。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不过只要他不是个暗恋我或者我老婆的跟踪狂,来我家里找东西,多半找不到。”过了好一会儿,赵云澜才蹲在地上开口道。
  “你的意思是,他可能还会去办公室?”
  “不排除这个可能,让老李他们最近盯紧点,别把不三不四的人放进去。”
  “知道。”楚恕之懒洋洋地回答道,他悠哉悠哉地看着赵云澜一个人蹲在地上忙活,十分“没眼力劲”地坚决不过去帮忙。
  “小郭,你也别在这儿愣着了,”赵云澜嫌蹲在地上腿麻,于是便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来,“你回去,把你祝红姐换下来。今天抓的是个妖族,让你祝红姐审不方便。正好你也过去跟他们学着点儿。”
  小郭应了一声,觉得自己在这儿确实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行动迅速地滚了。

  郭长城刚走,沈巍就进了门。他无视了满屋子的狼藉,皱着眉头先把赵云澜从地上拉了起来,确认了一遍所有人都没事后,才在赵云澜的催促下回去检查自己的东西有没有遗失。
  赵云澜的东西少,沈巍的东西就更不多了。搬家的时候几乎一个后备箱就把他的全部行李给拉了过来。赵云澜理完了这头,觉得沈巍清东西的速度慢的出奇,便晃晃悠悠地溜达过去:“宝贝儿,我这边已经搞完了,要帮忙吗?”
  当着楚恕之的面,沈巍难得没有对这一亲热的称呼表示抗议。他背对着赵云澜,看不见表情,声音很轻地说:“……我好像不见了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赵云澜立即收敛了嬉皮笑脸,快步走了过去。
  沈巍的表情相当微妙:“是……一幅小像。”


   一丝凉风应景地吹过。活了几百年的大老尸在一旁觑了两人一眼,不声不响地踱去了阳台,大中午的突然赏起了太阳。
  赵云澜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意识到某件事情就要东窗事发,在装不知道和装不知道中间努力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大喇喇地插科打诨:“哦,就一幅画,偷了就偷了呗。斩魂使大人请放心,老子视力正常,不会跟跟踪狂跑的。”
  沈巍一愣,随后肉眼可见的从脸红到脖子根,瞬间一脸窘迫。两人同住屋檐下,他虽本就没想可以隐瞒那曾经挂满一屋子的画,只是埋藏了万年的情愫与思念太过隐蔽和私人,沧海桑田比起一朝美梦成真似乎也不足挂齿,他又不是喜欢把回忆挂在嘴边的人,便一拖再拖。何况,偷窥……一偷窥还是上万年,也实在太难以启齿。沈巍一直想等找到机会,将自己这点恶心的内里,一点一点地剖开给对方看,结果还没等他下刀子,这人哗啦一下,就给他来了个开膛破肚。
  赵云澜深谙人心,知道这种时候一定得把话挑明白,于是赶紧抓起沈巍的手,长篇大论已经在脑子里滚得冒了泡——手机却十分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啧,等等我接个电话,”赵云澜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沈巍的手,一只手按下了接听键:“喂,老张?”
  “老赵,你要找的人我已经给你查到了。”隔着话筒,老张的声音显得有些古怪。
  “你说。”
  “贺宇,男,21岁,龙城科技大学新闻系大三学生,家在龙城下属的陂县,是家中独子。”
  “哦,学生。”赵云澜拿起桌上的笔匆匆记了几笔,“能给我个地址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已经没用了,”老张沉默了一下,“老赵啊,这个事确实有点奇怪。你要找的这个贺宇,上个月23号被发现,死在学校了。”
  赵云澜的右眼狠狠地一跳。

  龙城科技大学在景山区,位于市郊,是龙城少数不在大学城建校的高校。
  “这个案子确实是我们景山区公安局在管。”赵云澜一个电话,就又呼出一个熟人。被称为老胡的刑警队长一听到贺宇的名字就拧紧了眉头,直呼头疼。
  “这个案子相当很奇怪,”老胡挠着自己稀疏的头发,“本身似乎很普通,但是就是莫名其妙地找不到线索。”
  “死者贺宇,性格内向,交集范围不广,是那种典型的扔到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小伙子。失踪后3天室友才察觉到不对,随后便报了警。次日,贺宇的尸体在已经基本停用的龙科大小操场被发现,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两天,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没有搏斗的痕迹。法医组从他的身上检出了乙醚,推断凶手应该是在迷晕受害人之后再勒死他的。”
  “哟,还是个胆小鬼。”楚恕之冷笑了一声。
  “龙科大的新校区还在修建,老校区设备落后,十个监控九个都是坏的,能看的少数几个也清晰度极低,头发长点都分不清男女。根据侦查,小操场显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但凶手反侦察能力极强,没有留下车辙,脚印等任何痕迹。没有监控,抛尸时间也完美避开了校警巡逻。几乎是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
  “死者本人的人际关系呢?”
  “也一无所获。”老胡头疼地摇了摇头,“贺宇的性格很软,据他的同学说,他不是轻易不跟人起冲突,是根本就不会跟人起冲突。这样的一个孩子,我实在想不出来到底能跟谁结下这么大的仇。”
  “有没有试过换一个方向考虑?”赵云澜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凶手反侦察能力强,没有留下半点痕迹,说明经验丰富,很可能是个老手。往前追溯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与这起案子相类似的案件。”
  “不瞒你说,我们还真顺着这个方向调查过。”老胡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验尸报告放在茶几上,“吴松,男,34岁,江化县人,生前在经济技术开发区经营流动早点摊,与几个人合租一间群租房。群租房流动性强,彼此之间交流很少,直到去年12月28号吴松本人的尸体在大桥桥墩下被发现,我们都没有接到失踪报案。”
  独自打拼,性格孤立,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凶手不像是情杀仇杀钱杀中的任意一项,倒像是直接冲着受害人去的一样。赵云澜皱了皱眉头,抽出了验尸报告中夹着的一张吴松的照片,咻的一下就愣住了。
  ——这个人,他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
  “老胡,等会儿能把这两个受害人的资料发我一份吗。”过了好一会儿,赵云澜才重新开口道。
  “好说,你要是能帮上忙,那就真感激不尽了。”

  “赵处,你怀疑跟那边有联系?”
  “有没有联系我不知道,但是一个大活人死而复生跑到我家来翻东西总不是巧合,”赵云澜自己的记忆也还未梳理得太清楚,因此绝口不提他觉得吴松眼熟的事情,“保险起见,我得去一趟地府,查查这两个人的死到底有没有异样。”
  “还是我去吧,你们刚抓了一个妖族,肯定还需要尽快审理。”一直没说话的沈巍开了口。
  “你不许走,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完……沈巍!你他妈给老子站住!”正好行到背光处,沈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消失在了一片虚空里,赵云澜抓了一下没抓着,气得往空气猛踢了好几脚。
  ……他算是看出来了,斩魂使敢以一人之力扛天下之名山大川,可是轮到他这儿,只要有点屁事他就想跑。
  楚恕之幸灾乐祸地围观了一通特调处知名保留节目“赵处吃瘪”,肆无忌惮地在一旁哈哈大笑。
  “笑什么笑,”赵云澜没好气地说,“今天晚上统统加班,审不出来那个黄鼠狼谁都别想回家!”


  黄鼠狼姓姬,家里排行老四,因此唤作姬四。赵云澜每每叫这个名字,总是忍不住想到谐音“鸡死”,也不知道是谁给起的,简直又损又讽刺。
  油光水滑的姬四此刻就坐在特别调查处的审讯室中,太极打得炉火纯青,一口咬定是被人诬陷。
  林静默念了一下午金刚经,终于还是失去了耐心:“那这个你怎么解释?”他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了一桶腥臭得惊人的东西,打开桶盖,赫然是一桶五黑汤。
  
  五黑汤,是取黑狗、黑猫、黑驴、黑猪以及乌骨鸡的血和成,必要阴时阴月出生,身上没有半根杂毛的、黑心黑肚才行,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可是凑巧难得,是克制泉下阴人的秘方。
  人皆有一死,死了都得靠阴差来领着上路。把这么一个大杀器摆在家,实在有碍公务员的正常工作。因此,五黑汤也成为地府明文规定的严禁流通的商品之一。不过话虽如此,需要这东西的人太少,流通也流通不到哪儿去,鉴于小范围的销售也酿不成灾,监察人员也多对这种小商小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问题出就出在这个“小范围”上。一个月前,判官亲自前来拜访镇魂令主,谈及近来五黑汤竟有泛滥趋势,恳求令主代为追查。
  赵云澜虽然对地府的工作方式颇有成见,但正经事还是要干的。一来二去,便追查出了这个新建的“传销”网络。从前单独销售的个体户如今被安利集团所替代,也难怪商品的流通大大增加。
  坐在这里还敢大放厥词的姬四,便是这传销组织的一员。

  “这是从你家里……啊不对,窝里搜出来的,”林静敲了敲桌子:“你还有什么可以狡辩的吗?”
  姬四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瞬间收起了谄媚的笑容:“没错,是我的。不过是又怎么样?”姬四翘起了二郎腿,一脸的给鸡拜年地笑道:“令主大人也是我曾经的客户。怎么,你们特调处难道想黑吃黑吗?”
  林静不自觉地被噎了一下。

  抓人没有问题,捣毁窝点也没有问题,可问题是,赵云澜自己的手也不是太干净。
  这人三教九流混得都熟,黑道白道地呼风唤雨,偶尔还拿自己写的符赚点外快,典型一领着公粮,端着正人君子形象的大混混。

  好在林静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哦?这么说,你还想把我们令主拖下水了?”
  姬四冷笑一声。
  “那我可劝你想清楚,”林静摸了摸下巴,“你猜,就为了唤出功德笔带上的那一点点五黑汤,地府会不会为了您这位黄大仙,就放弃庇护他们的大荒山圣?”
  姬四笑容一僵。
  “还有哦,”林静拿笔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听说昆仑君是曾经庇佑过整个妖族的恩人。你这事儿吧,罪不至死,关个几年也就出来了。你猜你的族人,知道了你大手一挥就把昆仑君给卖了,会作何反应?”

  郭长城佩服地看着林静,觉得自己的第三位男神已经诞生,完全没有注意到林静脖子上的冷汗。
  审讯一向是赵云澜或者楚恕之的强项,不是林静的管辖范畴。有人坐镇他就能化身成“咆哮林”,没人坐镇他就是一特调处集体认证的特级怂包,实在不擅长挖人口供这么精细的活儿。好在林静擅长装蒜,刚才那几句恐吓,把赵云澜临走之前留给他的牌表演得像模像样。可惜虽然他声色厉荏,牌其实都已经丢光了。饶是他一个装蒜的行家,此刻也觉得自己就要装不下去了。
  林静揉着自己越来越稀疏的几根毛,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恐怕要变成真和尚了。

  “好吧,我说。”沉默了好一会儿,姬四才说道。
  林静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老板是个人类,公司的表业务你们都应该听说过,叫格雷公司。”
  “格雷?”林静一皱眉头,“就是那个生产乳制品的格雷?”
  “对。格雷公司前几年才搬来龙城,几乎把之前三不管地带的流动商贩都收入了囊中。我们这些销售员保持单线联系,商品只有一个,就是五黑汤。”
  “卖这么多五黑汤……你们倒是家大业大不怕亏本。”
  姬四赞成他的讽刺:“是。五黑汤本来就需求有限,供给量这么大根本就卖不完。我听说,老板费这么大功夫,只是为了找一个人。”
  “谁?”
  “我不知道,我们只需要把所有顾客的资料都交上去就成。说实话,”他冷笑一声,“我怀疑老板自己也不知道他想找的人长什么样。关于公司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别的你再问我,我也不知道了。”
  “那就说说跟你联系的上线和客户。”
  “我的上线从来都只在每月初七把货放在景山火车站的保险柜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人。至于我的客户,你可以登进我的电脑里去查。”
  林静无语——这群人搞得地下党似的,他拿过搜剿来的姬四的电脑,刚要准备开机,自己的平板电脑却突然传来了消息提醒。
  “景山区公安局的胡荀……这谁啊,给领导的资料怎么还抄送到我这里来了,”林静不满地抱怨了几声,快速地划过几张被害人的照片。
  “等一下!”坐在对面的姬四突然一声大叫,把林静吓了一大跳。他隔着桌子,费力地从审讯椅里探出身来,小心翼翼地端详了屏幕里的吴松半天,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个人,就是我的客户之一。”
  
  与此同时,刚走到审讯室门口的赵云澜也收到了沈巍在千里之外的地府给他传来的回复,难得只有寥寥几个字:“云澜:这两个人的魂魄,都失踪了”。


  不是死亡,不是逃窜,沈巍的用词很明确,就是失踪。
  赵云澜皱了一下眉头,觉得这个事儿真是越来越诡异了。
  万物有魂,圈在一个大轮回内,除了少数因为意外彻底消散的魂魄外,轮回内的魂魄数量几乎是固定的。人口数量漂浮不定,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地府处理死亡人口效率上的不定。如遭大灾大患,死亡人数猛增,地府人手不够,便会造成大量生魂在人间徘徊,人口数量也会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停滞不前。
  但问题就出在这个“失踪”上。
  理论上来讲,魂魄不是在人间就是在黄泉,就算地府效率有高有低,轮回里的万物也始终逃不出这个大轮转。然而“失踪”就意味着,天上人间,都找不着这两个人的魂魄。
  ——也就是说,在这两个普通人身上,轮回系统,竟然失效了。
  赵云澜眉头紧皱,一时也忘记了沈巍闹的小别扭,召唤出傀儡,让它马上给沈巍传信,严查历朝历代的失踪魂魄。

  林静拿着平板电脑当扇子扇,装高冷装得四平八稳:“一个普通人会跑去跟你买五黑汤,这位施主,您当贫僧傻吗?”
  姬四摇了摇头:“不,正是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普通了,我才对他有印象。”
  “那他大概是什么时候跟你买五黑汤的?买过几次?每次买了多少?”
  “就一次,一个小瓶,在正月时候。他和令主一前一后进来,想必令主对这个人还有印象。”
  正好推门进来的赵云澜闻言,总算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吴松。
  ——正月时候,正是他上昆仑求功德笔之前。
  可是那个时候,吴松早已经死了才对。
  赵云澜拖过一把椅子,不动声色地坐下,粗略地扫了一眼审讯记录,然后面无表情地问道:“就买这么点儿?重新给他包装也很麻烦吧?他有跟你提到过买五黑汤是干什么用吗?”
  “令主说笑了,我们哪敢打听客户是要干什么。况且,像他这么买的人也不是没有,每几年总会出现几个这么要求奇怪的客人。”
  赵云澜立刻抓住重点:“每几年?”
  “也有可能是十几年。”姬四把他这个反问当成了问句,认真地思考道:“不过最近几年的这个频率好像是上升了一点。”
  “都是同一个人吗?”
  “不,几乎都是不同的人,说起来,还几乎都是像这位一样的普通人。”姬四陷入了回忆,“您知道,买这种东西的都多少会改变一下自己的相貌,以免之后东窗事发后被牵连。但是这几位客人,好像从来都不曾掩饰自己长什么样,就好像……”
  ……就好像他有自信,即使被抓到了也不会有人把他怎么样一样。
  赵云澜严肃地与同样清楚始末的楚恕之对视了一眼。
  这听起来几乎是个犯罪团伙了,还是代代相传的那种。
  可问题是,吴松和贺宇这种几乎八竿子打不着,两个货真价实的普通人,是怎么跟这种“犯罪团伙”联系起来的?
  这个犯罪团伙发展至今,似乎也没有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五黑汤又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以及这个神秘的格雷公司,到底掺和其中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小郭,你去把姬四给解开。”过了好一会儿,赵云澜才说道。
  众人皆是一愣。
  “我有一种感觉,这种频繁绝对不是偶然。这个神秘团体,马上会继续找上你。”赵云澜霸气地一笑,“姬四,你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


  凌晨两点半,特调处难得的灯火通明。赵云澜坐在办公桌前,凝视着桌面上沈巍传来的几份资料,若有所思。
  姬四走得急,赵云澜还没来得及把这几名失踪人士的照片发给他进行辨认。但这个时间跨越已经足够惊悚了,从1872年开始,平均每四到五年就有一个魂魄在死亡后失踪,除了最开始的几例,以及最近才死亡的贺宇和吴松,所有人几乎无一例外的全是病死。
  最开头的人是一个名叫霍思贤的少年,生于1861年,于1872年逝世,尸体入土为安却不见了魂魄的踪影。他还有一个叫作霍思安的孪生弟弟,沈巍在这个名字上用极深的红色墨水画上了圈。这个人的魂魄倒还显示尚存,但是地府名册上居然查不到他的死亡记录。
  也就是说,如果地府没有出纰漏,这个霍思安至今仍活在世上,已经成了一名高达157岁的高龄老头。
  赵云澜盯着霍家两兄弟的照片,这两兄弟长得实在是像,除了下巴上的一颗痣,两个人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果哥哥霍思贤的魂魄还健在,几乎看着弟弟就能知道自己老了会是个什么样。赵云澜坐在桌前,漫无边际地想,怪不得沈巍说他又老又丑了也会依然爱他,生生世世一万年,这个人早就无数次见过自己变成老头子的样儿。
  还处在工作状态中的赵处立即就有点愤愤不平,感觉自己吃了好大的亏。

  “赵处,这几个文件需要你签一下字。”
  汪徵拿着一叠文件飘飘忽忽地推门进来,终于把公私不分的领导给拉回了现实。趁赵云澜大刀阔斧地在文件上签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大名,汪徵偏过头去看放在桌上的那几张照片。
  “诶?这个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扫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汪徵的眼睛突然一闪。
  “什么人你就好像见过。”赵云澜斜着看了一眼照片上的人——死于20世纪60年代,刚准备出口嘲讽,结果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儿,还未说出口他就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想想,应该就是在处里,虽然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成立特别调查处,也还没有‘你’。”汪徵很文明地无视了领导还未说出口的嘲讽,“我记得,也是一起调查阴界违禁品的案子,老楚在案发现场按住了这个人,非说这个男人身上有尸臭。但后来我们发现,这个人与案子根本就没有关系,就给放了。对了,当时拍到的嫌疑人就是这个人。”
  她指的是一排照片中靠边的另一张,瘦削的男人病得面色惨白,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前方。
  “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赵云澜摆了摆手,汪徵难得看到领导严肃,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老婆,我觉得我们之前可能是想错了,”赵云澜对着坐在他桌上的小傀儡自言自语道——他嫌传信的方式麻烦,于是异想天开地把沈巍的小傀儡改造成了可以及时通话的对讲机——只是不知对面现在有没有人在听,“汪徵这么一说,我突然就觉得,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团伙,倒像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拥有很多张脸的人。

  霍思贤,霍思安,贺宇,吴松,还有……沈巍,一瞬间,赵云澜突然就觉得很累。齐家治国平天下,大概是他连家都没齐好,这个天下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问题。
  他弹了一下小傀儡的额头,可惜对面的人没有说话,小傀儡也没有理他。
  好在虽然长得不像对讲机的这个没有声音,长得像对讲机的那个却适时发了话。
  “老赵,我们运气不错,鱼儿上钩了。”

  祝红,大庆和楚恕之在暗处远远地蹲守着,来找姬四进行交易的人果然是贺宇——或者说是长了贺宇脸的那个人,他熟练地拿出信物交换了一瓶五黑汤,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次来的一样。
  “走了,跟上。”
  “等等。”楚恕之一把拉住祝红,指了指不远处阴影下随着贺宇的离开同时启动的一辆轿车。
  这一晚上,守株待兔的竟不止他们一伙人!
  楚恕之对一人一猫打了个手势,尸王干瘪得脸在阴影下显得更加冷酷。三个夜行性动物趁着夜色地跟上了那辆轿车,尾随着毫无防备的贺宇朝一个老式小区走去。
  然而就在贺宇将将要进单元楼的时候,他突然一个转身,朝着反方向狂奔起来。
  “靠!”楚恕之大骂了一声,一个健步就冲了上去,来不及转过头就朝祝红和大庆喊道:“你们在这等着,赵云澜来之前都不要进去!”
  
  对讲机的另一头,赵云澜听着祝红的汇报,不禁嗤笑了一声。
  这个贺宇,显然早就察觉到了跟踪他的两伙人的踪迹。他目的昭昭,就是在把特调处往自己的老窝引。
  赵云澜把镇魂鞭别在了自己腰间,再一次嘱咐祝红和大庆在原地等自己,然后便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相当轻松,觉得自己在沈巍那儿受的气总算有了出气点。
  小样儿,治不了老婆,老子难道还治不了你吗?
  

  贺宇的家里弥漫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恶臭。这人显然早就发现被人追踪,早早地就把家搬了个空,连床铺被褥都没剩下。赵云澜捂着鼻子推开书房的门,顿时就被眼前的场景怔住了。
  窗户未关,吴松和贺宇两人的黑白画像一左一右挂在窗前,轻轻地随风飘荡,发出纸张哗啦啦的声响。
  赵云澜一介俗人,从来对艺术的欣赏水平都止于“画得真像”和“唱得真高”,此时此刻也忍不住感叹,所谓画龙点睛龙腾飞,原来真的是存在的。
  “老赵你……我的妈这什么玩意儿?”祝红从客厅进来,忍不住被两幅过于写实的画像吓了一跳。
  “别动。”赵云澜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画从窗户上取了下来,拿去给大庆嗅了嗅, 臭味几乎已经消散了,但与普通墨汁的味道仍然有些不同,对猫鼻子来说简直不亚于生化武器。
  “咳咳……呛死猫了……是五黑汤。”  
  “什么?”祝红快步走上前来,“你是说,他用五黑汤来画画?还画了这么……”她用手比划了半天,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这么……这么像的画?”
  一瞬间,关于这个拥有很多张脸的人,好像大半问题都得到了解答。
  “还好不是又有什么上古神器。”祝红舒了一口气,却见一旁赵云澜的表情半点都没有得到缓和,于是上去手劲很大地推搡道:“老赵,你怎么了?老赵!”
  赵云澜这才回过神来,他跺了跺脚,影子里的小傀儡翩翩地飘起来。
  “沈巍,”他难得叫了他全名,“我知道你在听。回答我,被偷的那幅画,是不是也是这样一幅黑白画像?”
  小傀儡沉默许久,终于轻轻地点了头。

  另一边,楚恕之掩在一片黑暗里,看着贺宇被几个打手一样的人押解进一栋别墅。
  这身体的主人似乎十分擅长伪装自己,不管是诱敌深入还是眼下的装孙子,都演得像模像样。楚恕之冷眼看着,觉得要不是自己快活成了千年的王八,估计也能被这小子蒙混过去。
  “老板,您要的人给您带到了。”为首的黑衣人走上前,很恭敬地给来人行了个礼。
  楚恕之眯着眼睛看了看,觉得眼前这衣着考究的老太太似乎有点眼熟,仔细想了想,竟是偶尔在财经杂志上露面的格雷公司总裁孔慈。也亏他一个股民,居然研究K线图的时候还能分出点余暇来记住万恶的资本家长什么样子。
  “快把先生放开。”年过六十,孔慈的声音竟还能不怒自威。但走近一点才能看出来,这老太太几乎是被衣服给撑起来的,整个人看起来已经被岁月给掏空了。
  贺宇站在他的面前,刚才果敢逃跑的气质居然荡然无存,整个人瑟缩成了一只发抖的鹌鹑,似乎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傻了。
  “先生,”孔慈面对后生小儿,在众打手的目瞪口呆下毫不犹豫地鞠了一躬,“上次惊扰到先生了,还损坏了先生的画,实在万分抱歉。先生若想要,我可以拿任何东西来补偿先生。”
  贺宇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全身上下专注于发抖。
  “只是,”孔慈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能否请先生,救救我儿”
  楚恕之这才注意到,这房间里居然还有一张病床。病床上的男人显然已经奄奄一息,多则一两天,少则三五分钟,随时准备驾鹤归西。
  “你……你想让我……怎么救……”大概是看见这房里还有比自己更弱的生物,贺宇哆嗦着声音,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只要让我的儿子在我的面前完好的站起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那你不是来……要我的命……?”
  “当然不是!你们吓到先生了,都出去!不要干扰先生治病!”孔慈抢在他前面命令道,整个人突然充满了一种希望的光彩。
  
  楚恕之冷眼旁观着打手们鱼贯而出。打手一出去,贺宇仿佛就突然精神了起来,只是孔慈兴奋于儿子终于要得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先生”的异样。
  “我已经给先生准备好了五黑汤,不知先生是要怎么用呢?”
  “给我拿一叠宣纸来。”贺宇冷冷地说。
  孔慈不明就里,但又不敢违抗,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从书架里抽出一沓宣纸。
  贺宇不疾不徐地在桌边坐下,铺平宣纸,蘸墨五黑汤,竟若无其事地在这垂危病人旁边作起画来。
  楚恕之瞪大了眼睛,一时间不明白这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贺宇显然极通此道,一通行云流水,画面上的男子便已初显相貌,仔细一看,赫然是躺在床上那病危的男子。
  孔慈在一旁看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先生“治病救人”。不想病床上的儿子实在太不争气,居然连几分钟都坚持不到,各种仪器参数陡然一阵的腥风血雨,然后突然开始直直地往下掉。
  “先生,快啊!先生!”
  “不急。”
  “怎么能不急!我儿子就快要死了!”
  “死?”贺宇冷笑一声,“他不死,我可怎么救?”
  “……您说什么?”
  下一瞬间,贺宇的最后一笔与重病男子的心跳同时停止。楚恕之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贺宇,幻化出了一张和这孔慈之子一模一样的面孔。


  孔慈眼看着这个长了自己儿子脸的人一步步向自己向自己逼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得连连后退。
  “你……你是谁……”
  “我是你的‘儿子’啊,”“贺宇”的声音尖得有些刺耳,脸扭曲到了极限,“你不是说,只要你的儿子完好无损地站在你面前,你什么都愿意给,什么都愿意做吗?”
  “不……你不是……”
  “不是什么呀,干嘛要否认呢,”贺宇一步步地逼近,“‘妈’,我就站在你面前啊,你看看我啊!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孔慈退到了墙根,终于无处可退,大悲大喜的磔磨下,衣服也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她终于顺着墙面,慢慢慢慢地软了下去。
  “我……我要杀了你……”
  “那可真是,随时欢迎!你不是很能干吗!我哥哥不就死在你的手上吗?哈哈哈,哈哈哈,来啊,来杀我啊,来杀掉你的儿子啊!妈!妈!”

  楚恕之:“……”
  这怎么又突然杀出来一个哥哥?这一晚上,楚恕之觉得自己天生爹娘养的一双耳目简直要不够用了。这八点档伦理剧的编剧管挖不管埋,故事线写得断断续续四处漏风,看得他很想找一个人来跟自己面面相觑。楚恕之掏出手机,又给赵云澜发了一次定位。后者行动迅速地用镇魂令给他回了两个字:“我在。”
  楚恕之愣了一下,随即又端回了一片四平八稳的苦大仇深。

  “同治11年,我哥哥被选中成为第一批被派遣的留洋学生,”“贺宇”面对着墙角的孔慈,捻着毛笔的毛,脸上狂热依然未减,“多少人羡慕,多好的前程,可惜他还没踏上开往旧金山的船,就一命呜呼了。”
  “你看,人的生命就是这么脆弱。”“贺宇”伸出手去,在孔慈的脸上摸了一把,“现在你也懂了,是不是?”
  “他刚刚死的时候,我有多痛苦啊。我们家族的这一支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没有哥哥我就没有亲人了。我整天想着,要是哥哥复活该有多好,能让哥哥复活,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惜天上没有神明,就算有,他们哪里能听到我们这种蝼蚁的声音,”“贺宇”从喉咙管里面挤出了冷笑,“我思念哥哥而无法,只能天天画他,结果一不小心,我把白事用的五黑汤当成了墨水。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突然发现我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那么熟悉,那么熟悉,我喜出望外地去看镜子,你看,我的下巴上是不是多了一颗黑痣,”“贺宇”,不,现在应该说是霍思安,指着孔慈儿子脸上不存在的痣笑眯眯地问,“我没有哥哥了,于是我把自己变成了哥哥。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哥哥就可以永远跟我在一起了。”
  “但是你却把他给杀了!”霍思安突然变了一张脸,揪起了孔慈的领子,“我都已经把他藏得那么好了,还是被你们找到了他!你们把他当什么?破布?废纸?你把他杀了你知道吗!你们把他杀了!”
   
  到这里,楚恕之才终于大概弄明白了这个故事经过。这格雷公司地老板不知在哪儿听说了这人有给他儿子脱胎换骨的良方,因而借了卖五黑汤之名四处寻找。可惜孔慈一生杀伐决断,养的打手大都也作威作福,求助大概被他们通俗演绎成了打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小心”毁掉了霍思安哥哥固魂的那幅画,因而就等同于,彻底杀死了霍思贤。
  “你们毁了我所有的画,逼的我不停去杀人啊,又去杀,又去杀!是你害死了这些人你知道吗,是你跟你的儿子一起害死这些人的你知道吗,”霍思安笑得疯狂,突然又换了一种轻言细语,“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没有死,你的儿子也没有死,我们获得了永生!是永生!哈哈哈哈哈哈!”
  楚恕之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千年的王八也表示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等级的神经病。他准备站起来,跳下树直接结束这场纷争,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被镇魂鞭牢牢地箍在了树上。
  楚恕之顿时眼神一冷,心里飘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霍思安能把他们引到老窝,再找到他必然也是分分钟的事。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孔慈害他兄弟,如今是手无缚鸡之力,只等报复的仇人,那他刚才说的那通自陈身世的废话,真的是对孔慈本人说的吗?
  “一个活死人,真好意思在这儿大言不惭。”,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赵云澜从暗处溜溜达达地走了出来。
   没有带祝红,没有带大庆,他就这么孑然一人,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这个,天道的叛逆者。
  

  “赵处,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霍思安向扔蛇皮口袋一样把已经昏过去的孔慈扔在了一旁。
  “等我?”赵云澜嗤笑一声,“那你这‘等’得可有点心急,都直接‘等’上老子的门了。”
  “这点还请赵处见谅,”霍思安顶着孔慈儿子的脸,微微欠了个身,“毕竟,我也从没见过和我一样的人,实在有些激动。”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赵云澜冷冷地说,“谁和你一样?”
  “赵处,这就有些没意思了。都是同类,我都已经这么坦诚了,你难道还准备继续藏着掖着吗?”
  “事无不可与人言,我藏着掖着什么了。”赵云澜点燃了一根烟,“还有,你坦诚,恕我眼拙,真没看出来。”
  霍思安终于冷下一张脸:“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赵云澜吐了一个烟圈,“霍思贤,就是你哥,同治年间第一批被选派到旧金山的留洋幼童,在你的故事里在上船之前就成了一捧黄土,可为什么,”赵云澜拿出手机,打开百度百科的词条,“他的名字仍然挂在留学生名单上面呢?”
  霍思安沉默不语。
  “可惜,三年后这个‘霍思贤’就又失踪了,不过好巧不巧,有一个已经挂了的旅美画家却在这个时候低调回国,虽然没过几年他也‘死’了。
  “再然后,每过几年都有人在病逝过后,莫名其妙地活了过来,又回到了床上。不得不说,”赵云澜赞叹道,“这可真是一条好计策啊,被五黑汤固化的容貌不会老不会变,长此以往必然引人怀疑,所以你不得不不停转移阵地,久病床前的家属都不太能注意到病人有什么性格上的变化,只要身体好转就好。你还能享受一番生前享受不到的照料。如果顶上一张死了几十年没人认识了的脸,”赵云澜嗤笑道:“那多没人爱啊。”
  “……你说什么?”
  “我说的难道有错吗,这位,霍老先生?关系是需要经营的,像你这样不得不因为一张不会再变了的面瘫脸而不停逃窜的活死人,经营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相当混账地说,“你本身就不善此道吧?”
  “闭嘴!”
  “家中无人照应的两个小男孩,懂事的哥哥突然被选中去留洋,性格差的弟弟一想到再也没有人会跟自己相依为命,于是和平常一样撒泼打滚。但这次却没有用……”
  “闭嘴!闭嘴!”
  “……所以,你就把他杀了吗?”
  霍思安抱着自己的脑袋一声疯狂地尖叫。
  “白事用的五黑汤,你当老子傻吗?什么人家葬礼上会用五黑汤?民间相传五黑汤能阻阴界侵蚀,把尸体泡在其中,能阻止魂魄消散,是只对恨之入骨的仇人下的邪物,让他死了都上不了阎王殿告状。霍思安,你千辛万苦淘到这种东西是为了干什么,难道真是只为了画画?”
  霍思安抖成了一柄筛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阴差阳错,竟让你把这五黑汤倒在了自己身上。虽然……”

  “虽然剩下的五黑汤已经不够,”霍思安竟哽咽着开口接道,“不够我把哥哥浸泡在里面。想到话本故事里常讲画中有魂,我就收集了剩下的五黑汤,把哥哥画了下来。结果第二天早上,我的下巴上竟长出了一颗哥哥的痣,我居然……长成了哥哥的样子……”
  “但这有什么不好的呢……虽然哥哥不要我了……但我把哥哥留下来了……永远地留下来了……”
  
  楚恕之漠然,终于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霍思安用五黑汤把兄长的魂固在了画上,但是画却承载不了人类魂魄的重量。五黑汤能使阴人退散,“受了污染”的霍思贤的魂魄因而再不能入地府,但他已不再是活物,尴尬地夹在了生与死之间,真真正正变成了天上地下,仅此一个的活死物。
  只是魂魄始终不稳,失去实体的魂魄回不去原来的身体,只能接近性质接近的另一个躯干。人有生老,皆是轮回定则。霍思安没有泡成兄长那盆五黑汤,竟阴差阳错地把自己倒了个从里到外的透心凉,他不再是能入地府候审的魂魄,他甚至失去了进入轮回的资格。他把自己的时间定在了11岁弑兄的那一刻,至此以后,不死则不老,不老则不生。
  这对兄弟,连同之后无辜被霍思安固在这人间,最后残喘在他自己身体里的几十个魂魄,都成了在轮回外尴尬徘徊的“永生人”。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发疯的霍思安,眼神却近乎悲悯。若他还是当年那个和神农争论,和女娲拌嘴的叛逆少年,定会对此不屑一顾。人类,人类是什么东西。诸神尽心竭力,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为生老病死皆安排归所。但秽土里带出的心性终究六根不净。贪婪无止尽,即使万物已被拯救于轮回,人类仍自作聪明地搞幺蛾子,甚至妄图辟出永生道路。
  昆仑君摇了摇头,瞬间理解了女娲回眸时母亲般的苦笑。造人是功德一件,造完了也不能弃之不管,可事实是,即使诸神以身殉道,真的就能拯救人类吗?


  “所以,赵处寒碜完了我,总该说说自己了吧。”很久之后,霍思安才逐渐冷静下来,他从未跟人说过这等事,发泄竟意外颇为痛快。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赵云澜,一副准备听故事的模样。
  “我有什么故事?”赵云澜挑起一边眉毛,觉得此人可能是被诸多魂魄附身时间长了,哭笑之间无缝衔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人格分裂。
  “赵处还要和我继续装吗?1965年在龙城,我们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赵处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难道你想跟我说是巧合吗?”
  果然,搞了半天就是这茬儿。
  
  所以他才偷溜进赵云澜的家,把沈巍画的黑白小像错当成了固魂的证物给带了出来。
  所以他才会害怕被认出,跑到远远的景山区去选取自己的下一张脸。
  所以他才这么处心积虑地把特调处给引过来,为了相遇一百多年的时光里,遇见的唯一一个同类。
  跑去蹲等临终关怀,面个基还如此小心翼翼。赵云澜几乎都要有些可怜他了,这人得是有多缺爱啊。

  “不好意思啊,”于是他很欠扁地说,“老子天生爹娘养的一张帅脸,已经帅了很多年,真没那么多污糟事。那张黑白像你也检查过了吧,你那么熟悉五黑汤,难道还辨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画得不成?少在这儿糟践我老婆对老子的爱意。”
  “那你是什么,”霍思安反唇相讥道,“神仙吗?”
  远处被五花大绑的楚恕之突然很想举起手捂个脸。
  赵云澜:“嗯,对,你说的没错。”
  
  霍思安默默无语了一阵,觉得好不容易碰上的同类实在冥顽不灵:“那就不好意思了,本来我还想着能和难得的同类好好交个朋友,可你连自己干的事儿都不愿承认,那我也只好……”
  他从荷包里取出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展开一看,赫然是一张还没点睛的临摹的赵云澜。
  听了刚才几句话才静悄悄从影子里探出头来的小傀儡一瞬间觉得自己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最近一直为其他事所累,他的反射弧难得的有点长,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赵云澜为何要遣走祝红大庆,禁锢楚恕之,孤身一人前来会敌。此人没有什么上古神器,只是意外做了个弊,手中又有一只画啥像啥的笔,不管是谁来,都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沈巍一时简直急怒攻心,这个人一万年前就是这样,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惧,永远保持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姿,他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但却把这世间万物都放在了心上,风刀霜剑都要一个人扛。

  这头的赵云澜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好像不知道霍思安拿出这画是要做什么的一样,很诚恳地评价道:“画的不错,不过比我老婆差一点儿。”
  霍思安从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气得一时语塞,拿起笔就要往纸上戳,却被隔着十米远的赵云澜凭空拦住。
  “你!”
  寒碜人还没寒碜够的赵处长还要继续说:“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我老婆画得好吗?因为你的画里只有‘像’,没有‘神’。”
  “够了!”
  “无辜者无畏,爱人者无惧。你自以为无辜因而无畏,自以为爱人因而无惧。可是老爷子,你活了157年,真的有惜过人,敬过人,爱过人吗?”
  “没有人爱我!我为什么要爱他们!甚至连我哥都要离我而去!”
  “真的没有人爱你吗?”赵云澜平静地说:“生魂可以主宰自己的肉体,但一旦这具肉体进驻了其他魂魄,他们一样有支配这具肉体的可能,更何况,霍思贤生前与你长得那么像,在你意识薄弱时操控你的肉体是轻而易举的事。其他的魂魄在你体内也会相互斗争打架。你觉得,是什么让你鼓鼓囊囊地塞着这么多人的魂魄,还能安安稳稳走到现在?”
  霍思安愣住了。
  
  “拿着别人的真心,说着我会珍惜,却依然妄自菲薄之事,才是最没有心肝之事。”
  你难道不知道,没有你,我会如何走到今天吗?

  霍思安终于崩溃了,他像一滩液体一样地摊了下来,变回了11岁时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孩。

  赵云澜一言不发地看着沈巍从霍思安的身后默默现出身来捆住他,然后默默地向他走来,红着双眼,紧紧地抱住了他。
  “傻子。”赵云澜轻轻地说。

  十一
  “再往左边一点,右边有点歪,诶,对对。”
  作为对自己妄自菲薄还不沟通就跑的道歉,沈巍在赵云澜的挑挑拣拣下,被迫从自己的大作中挑出了几张,装裱了起来,拿来做花园洋房的装饰,和某人每日自恋的凭证。
  “嗯,这看起来舒服多了。”赵云澜一日之间了了家里家外几桩大事,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可惜黑白的那张被那个老头子给毁了。”
  沈巍摇摇头。赵云澜刚提出这个馊主意时他也坚决反对,可是如今收拾完,看着这满屋子曾经的痕迹,觉得坦诚相待也不错。一点执念都尘埃落定,千百年前寄托的思念哪有如今握在手心里的这点温暖有分量,丢了就丢了,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下一次,再有这种事情,不要再单独去了,让我和你一起好吗?”
  赵云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不知道是谁闹别扭躲去了黄泉底,但看着沈巍专注的眼神,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
  
  “霍思安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该怎么办怎么办。”赵云澜理所当然地说,“林静在研究能把五黑汤洗干净的洗涤剂,能成最好,不能成……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也只能把这几个魂魄都处理掉。”
  “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赵云澜打断他的欲言又止,“你是想说人族如果接下来再出现这样干扰轮回的事该怎么办对不对?”
  沈巍点点头。
  “不怎么办。”赵云澜平静地说。“人类历史说不定能比我们的命还长,老子只解决老子能解决的,至于剩下的,顺其自然。”
  人生五十年,父母也只能做到修剪枝丫,无法永远保驾护航。
  ——但我会尽其所能提供沃土让你茁壮成长。

  “对了,”赵云澜突然想起了那天坐办公室时看人照片时的不爽,“你是不是看过我变成老头子的样子?”
  沈巍:“……”
  这个话题转换得有点快。
  “不行,这太不公平了,你,眼镜摘了,变个老头子出来给我看看。”
  沈巍无奈,没人会知道自己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赵云澜一脸的不忿,他只能绞尽脑汁开始回想学校里的那些秃顶老教授的脸。
  赵云澜本就是开个玩笑,看见沈巍为了哄他开心认真思考就已经过足了瘾。连忙一把握住沈巍的手,“不用了不用了。”
  沈巍刚准备开始化形,突然被握住,一脸的猝不及防:“你不是想……”
  “对,我是想。”
  ——但是不止想看你为了逗我开心而化出的一张假脸。
  更想看几万年后和你相携变老后我们一起衰老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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