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rst love
by lattice
这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于各种层面皆如此,他这样想着。每每对上那双眼眸,有意无意地,便会再度被提醒起。如同浅色荧光笔的标注,不显眼,但又那样不容置疑地存在着,不由分说地在某处打下烙印。老旧的风扇慢速转着,吱哑的声响慵懒地翻搅着凝滞的暑热,与蝉鸣汇作混响,是盛夏将至的昭告。
他立于窗棂的光晕间,任凭视线聚焦在那位后辈身上,细细算起,后者已让他牵肠挂肚接近两个月。临近正午,日光逐为垂直,轻巧地自叶片间隙而入,恣意挥洒于墙面,在风间成片斑驳地浮动着,后辈的身影受其影响,一时也影影绰绰的。
是节自习课,他知道翠的课表。若于此刻四目相汇,定会如往常般慌乱失措地避开。这是位相当特别的后辈,受惊的模样如同一只大兔子。茶发茂盛未经打理,大多数时刻是毛茸茸的一团。他多次揉上那头乱发,任温软触感于指尖旋绕。轻声埋怨他过大的力气时,声音也是绵软的。
而那便是他此刻迫切想做的事了——上前搂入怀中揉乱头发,例行亲昵后,摆出一副前辈应有的严肃架势,责备后辈不应上课睡觉。是很具迷惑性的姿势,右手持笔,左胳膊支着头,从另一角度看仿佛在认真做功课。演算本上是些吉祥物的涂鸦,软软胖胖的,颇具艺术风格。桌面有块橡皮,笔袋敞开着。摊开的作业本一字未动,旁侧小电扇是昨晚一同挑选的吉祥物周边。双目紧合,眉头微蹙,可知睡得并不踏实。长而密的眼睫将斑斓的光点悉数承接,微微翕动间,光点剪得细碎,窸窣落至高挺的鼻翼,沾染着经日光浮尘调制而成的绿意——
一如“翠”这个字,好听顺口的三音节,他从未当面出口,却于心里轻喃过无数次。而每每将翠拥入怀中时,四周总萦绕着独特的草药香,不炽烈,若有若无的。不知为何,他觉得如此的香气同样浸有隐约的新绿,且是草木萌发时初着露水的澄净。如此的色调,柔和又不失明丽,同翠整个人十分相称。慈爱或称温柔,不如说,诸多特质的完美配比,调和成如此完美的个体,于他的小世界中孑然独立。是如此新奇的小世界,于是他冲撞而入,在此中寻觅初春雨水的踪影。捉迷藏般若隐若现,丝丝凉凉地抚触着新芽,再徐徐注入唇角的微弧;连绵不断地轻轻叩击房檐,乃至汇作潺潺溪流,同峭壁冲撞击荡而生的清脆声响,并作初遇那刻声声隐秘而剧烈的悸动。
翠身旁的同学纷纷抬眼,千秋满是歉意地笑了笑。大多见怪不怪低头继续忙,或心领神会般一笑以示理解,同桌示意是否需叫醒翠,千秋摇头表示不用。而今日清晨他唤醒翠时,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拉开窗帘掀开被子,从衣架取下成套制服,费力地拖拽扶着坐起身,翠仍搂着吉祥物蹭脸。睡衣是可爱的熊猫套,附着两枚黑眼圈的睡眼与之莫名相称。为使翠清醒,千秋从他怀中拿走吉祥物置于床头。试图夺回时,乱蓬蓬的茶发磨蹭他的脖颈,略微干裂的双唇触至他的锁骨,香气在摊开的被窝残余的温热中氤氲发酵,于半梦半醒的临界点,头抵在前辈胸前无意识蹭挤着。高大的身体窝成一个团,格外温热绵软。撒娇般地埋怨呢喃,是蜂蜜般绵软粘糯的轻声,相拥的二人似能于其间融化,悉数融化于自微拂的窗帘而入的慵懒日光中。翠对人其实相当设防,而出于困倦的本能,或于两个月间逐渐托付信赖,任由他搂在怀中哄着轻轻拍背,以至倚在怀中再度入梦。他注意到床头的吉祥物漫画,看来晚安短信未奏效。当然这并未磨灭他的斗志,反使他情绪更为高涨。如若后辈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态,清醒后一定又要念叨着“好想死”了。
五月下旬的风掠过枝杈,球服汗津津地粘腻在身。些微凉意中回过神,手持半瓶矿泉水,怀中抱着篮球。他们约好下午一同出游,此刻并无急需传达的事。出于放心不下,或听从本能的驱使,体育课至尾声,有所反应前已立在此处。不知为何,即便是课堂,即便并非美梦,他并不愿惊扰翠。他很少有长久地望着他的机会。蝉鸣声声并不聒噪,时轻时重地叩击鼓膜,而在其间,后辈的鼻息更为清晰可闻,似能轻拂肩头,或于面颊丝丝游走。
他们时常拥抱。每每数秒,身体贴近,心跳共振。身高相仿,对视便平易寻常。而又总是闪躲的,如初生的小鹿般湿漉漉的,无底的澄澈微颤着。两个月间,他总想从那双绿松石般的眸子中探明些什么:翠的态度,翠的回应,因他的存在增添一丝快乐与否,或是否致使忧郁加倍——最始的完全逃避再至现今的逐为适应,他时常忧郁的后辈是那样的不坦率,揣摩他的心思成为日课,更使这一年变得如此不寻常了。
而至四目相汇的一瞬,蝉鸣依旧。如鼓的心跳中,他摆出严肃的前辈姿态,暂且将笑意收敛起来。倦意未褪,睡眼朦胧地望向窗外,霎时满面通红,惊慌失措地抓起笔,埋头在纸上胡乱写画着,欲盖弥彰的神色如同被班主任抓包的,做错了事的孩子。而这个孩子相当敏感,不知是否受到惊吓。无论如何不忍过多责备,果然是个相当令人怜爱的后辈啊——千秋这样想着,唇角不自觉扬起。或许他本人都未曾发觉,每当这个孩子相关的事浮现在脑海,他总会笑意满盈,抑制不住的。
良久,他的后辈悄悄抬起眼帘,不可避免地再度交汇,相触而生的热度缓缓融至他们间的光晕中。或许是想找寻前辈未注意的时机,觉察到不存在这样的时机,便染上惯常的羞赧,又略微带些责怪。意识到有些久了,他以手势示意课后老地方会面。他的后辈微微点头,把头别向旁侧。于是他转身,回体育馆冲凉换衣。自浓密绿荫而出的刹那,倾泻而下的烫金致使面颊发烫。有些微妙的晕眩中,仍清晰地辨明独立于炽热外,自身后而来的一束——
是他所向往的,渴望的,恰与他燃灼的炽热互补的,如水般的温柔蔓延至心尖最柔软的某处,六十个日夜的分秒推移间,于此沉淀下的种种:捧着吉祥物蹭脸时的欢欣笑颜,同他打照面时的轻声问候,小心翼翼地表露关心时游移的视线;以至有些微冷的,时常缩进针织衫里的,让他想牵过为之取暖的手,与他时常揽入怀中摸头的,局促地缩在制服外套中的高大身材;乃至那双最令他欲罢不能的,勾人魂魄的眼眸,是安宁平和的栖身之所,如避风港般赐予他暂时的休憩与莫名的庇护,却不自觉地掌控着他的心绪、他的定力,不时轻而易举地将其全盘扰乱。他大笑着牵起翠的手,带他行遍校园的每一处;翠以那双眼眸无言地牵着他,半推半就地将他邀入他的小世界。
十七岁的英雄,起始便得知自己于其间沦陷了。
于是为再次查证什么,他驻足回身,迎上那束清凉温柔的照拂。一手握笔,另一只手缩在针织衫的袖子中,正托腮目送着前辈。自眼角至耳根晕染开的红晕,一如既往带着些躲闪与试探。
而后他笑了,再度挥手致意。多年后一同回忆,翠称他的守泽前辈那时笑得不止有些傻气。如同幼时向往的王牌飞行员,揽着头盔大步流星迈下舷梯时的飒爽一瞬,于那刻,十七岁的守泽千秋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与愉悦。是于这一年的起始,竭力战斗的偶有休憩中难能的放松。亦为日常种种休闲中难有的全新观感,于相见起始扎根,温凉的视线作催化,于这个初夏正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生长,萌生的绿芽漫山遍野。冰镇矿泉水入口凛冽,蝉鸣与时钟的混响挪移,微微发烫的日光中,绽出了细碎的花苞。
Fin.